听了这样的话,应笑无法再劝什么了。
邓银河是非常清楚大约没有“转世投胎”的。她很爱她第一个孩子,可以想象,也会很爱她第二个孩子,带着点“他们也许冥冥之中有点联系”的念想。
麻醉师做麻醉之前,邓银河在手术床上,望着虚空,合十双手,好像是在乞求女儿,或者是在乞求神明,愿这一次心想事成。
而应笑也郑重起来。她操作得极为认真,轻轻刺破那些卵泡,小心吸出卵泡液来,生怕自己伤到卵子。
而后护士拿给“里面”。实验员们再次确认邓银河与丈夫姓名,而后开始“捡卵”操作。云京三院的准妈妈可当场知道卵子数量,而其他一些生殖中心的则是之后才被电话通知的。
很奇怪地,应笑她在刺破之时,吸取之时、还有交给护士之时、等待“审判”之时,心里也在无声祈祷。
就,出现一次奇迹吧……
神呐,百分之一的几率,就给这样的妈妈吧。
两个人的祈祷,会不会更被听到呢?
…………
为邓银河取卵完毕的第二天又是周二。
应笑九点起来,洗过脸,刷过牙,吃过早饭,才差不多是10点整。
这个时候久未见的高中好友来电话了。
她叫张小溪。
小溪来向应笑咨询——他们备孕一整年了,没有动静。
应笑还是挺惊讶的。
因为,小溪是个“丁克”族。她与老公早早约好:这一辈子不要小孩。他们俩也非常潇洒,毕业以后先到美国,读研而后工作、生活,一共待了五年左右,其中两年读书、三年工作,而后两人又到了欧洲,继续工作还有生活,这回待了大概三年。接着,他们夫妻又去了非洲当志愿者,帮大家!去年他们才回中国,应笑与她不是很熟,只在同学聚会上见过两次。
因此,现在小溪说在备孕,应笑实在非常惊讶。她刚回国那个时候,第一次的同学聚会上,她还表示他们夫妻想在中国也工作三年,而后去南美洲的阿根廷呢!
这……她的老公后悔了吗?
这是现在丁克家庭最普遍的现状了。夫妻说好一生丁克,可是呢,丈夫根本不是真心的,只想追到手、结上婚,等人家一过三十,就开始磨叨生孩子了。而这时呢,99%的女人到了最后只好退让、只能妥协。
哎。
因为不熟,应笑实在也不好问她为什么改了主意,只能尽心尽力地帮对方分析状况,最后,应笑说:“我每星期的一、四、日全天出诊,周三周五只有上午,你跟老公可以过来。咱们先做几个检查,激素六项、甲功,等等。”
张小溪:“好的。”
放下电话,应笑她又唏嘘感慨了一会儿,“男人啊男人啊”的,结果再次回过神儿,应笑发现墙上挂钟已经走到10点40了。
“呃……”应笑想,自己刚才一通电话竟然打了40分钟吗?
好快……
现在做饭来不及了,应笑决定本周装死。
就这样吧,算了算了,不能太惯穆济生了。
结果呢,应医生是严重低估穆医生的自觉性了,或者说厚脸皮。
五分钟后,应笑听见自己家门“砰砰砰砰”响了几声。
她打开门,穆济生潇潇洒洒漂漂亮亮站在门口,用带磁儿的声音问:“我午饭呢?”
我午饭呢……应笑胸腔一大口气差一点儿没提上来,她想:你脸好大啊,怎么就是你的午饭了。
不过,望着穆济生那顶流明星的脸孔,应笑还是回答说:“刚一个同学电话咨询怀孕生子的事儿。我还没有来得及做。嗯……要不然你先进来,我弄两个简单的菜?十几分钟就可以了。”
穆济生眼神犀利地望着应笑,半晌之后才一点头:“好。麻烦了。”
看不出你觉得麻烦……应笑心里略略吐槽,拿了一双大的拖鞋:“那进来吧。穿这个,坐沙发上等一等。”
穆济生淡淡一笑:“谢谢了。”
于是应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洗了一把韭菜,打了一个鸡蛋,还切了一根腊肠,打算炒个韭菜鸡蛋。
想想觉得有点麻烦,还是下个挂面好了。鸡蛋、腊肠放在面里。
应笑一顿叮叮当当,某个时刻突然觉得客厅里面不大对劲——鸦雀无声,没动静了。一大活人在客厅里,时不时动弹一下,总归会有一点声音,或者是沙发的声音,或者是拖鞋的声音。
“糟糕……”应笑立即探出脑袋,一看果然,穆济生坐在沙发上,翘着长腿,一手搭在膝盖上面,一手撑着左边扶手,睫毛低垂。
“穆济生!!”应笑喊,“别睡!!!你一睡觉就醒不了了!!!马上就好!”
“……”穆济生勉强睁开自己的两只眼皮,努力撑着,远远地望着应笑。因为困,他上眼皮略略眯着,眼珠儿只露出一半,目光显得有一些直,迷迷糊糊地,“嗯……没睡。”
应笑说:“记住了啊!别睡!”
“嗯。”
十分钟后,应笑端着一碗挂面走出来时,十分无语地发现……穆济生还是睡着了。他很不乖。
他这一回换了姿势。穆济生将一个抱枕扔到了沙发背上,令沙发背高了一截,而后呢,上身靠着沙发,头靠着抱枕,抱着胳膊,就睡着了……应笑沙发是个布的,直接靠墙。
应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狗男人睡着了也很帅。穆济生头略略垂着,睫毛长长的,鼻梁高高的,嘴唇薄薄的,正紧抿着。
“……”应笑想:算了,他这么困,要不然睡一会儿吧,两个菜是可以热的。
不过,很快,应笑就发现穆济生的这个姿势并不舒服。很快,穆济生的一边肩膀缓缓缓缓地往下滑。
“噫!”应笑怕他一头栽倒,赶紧扶住。
而后应笑觉得,把穆济生正回中间,他估计也坐不住,两边什么都没有,坐着睡觉不是个事儿,干脆直接扶他躺下算了。
于是呢,小心翼翼地,应笑把着穆济生的两边肩膀,一点一点扶着躺下。
然而应笑显然过于低估一米八六又常常健身的成年男人的体重了。她才刚刚搬动一点,就觉得手里重量完全超出她的预估,穆济生的半截身体竟一下子落在沙发上!自由落体。而前一秒还用力地抬、努力地搬,试图或者说妄想力挽狂澜、想不吵醒穆济生的应笑也被带得向下一扑!!!幸好应笑比较及时地用两只手撑住了沙发。
完蛋……应笑想:如果这样都不醒来,那穆济生就是死猪了。
事实证明穆济生并不是死猪。他轻轻地睁开眼睛,望着此时撑在自己耳朵两旁的应笑。
二人隔着二三十公分,四目相对。
不上班,应笑长发没扎起来,又长又顺的黑头发由两边儿散落下来,穆济生依稀觉得自己耳朵也痒痒的。
中午光线正好,应笑能从对方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过了会儿,穆济生悠悠地问:“……你干什么?”语气好像被强了似的。
“啊,那个……”应笑有点讷讷的,她立马站了起来,说,“穆济生,你刚刚睡着了。我就觉着,睡觉还是躺着好,就……嗯,没搬动。”
穆济生用他一只手遮着眼睛,歇了几秒,而后缓缓坐起身来,说:“抱歉,还是睡着了。”
“没事儿……”应笑问,“吃饭吗?”
“嗯。”
穆济生都已经来了,应笑不好叫他出去,道:“那,不然就在这儿吃吧?”
“好,谢谢。”
于是应笑拿了筷子,叫穆济生坐在餐桌靠大窗子的一边儿,自己则是坐在穆济生的右手边,两人隔着一个桌角。
穆济生看看她,问:“应医生不一起吃吗?”即使只是眯了10分钟,穆济生也感觉好多了。精神多了。
“不了。”应笑本能地回答道,“我每周二睡大头觉,九点才起,九点半才吃早饭,所以中饭也比较晚,一点左右呢,现在不饿。”
“哦,”穆济生似笑非笑地望着应笑一眼,“每周二睡大头觉,九点半吃早饭,一点吃午饭,但每个星期都是上午十点多钟就做好了。”
应笑:“…………”
被抓包了。这个人也反应太快了。
她不说话,只用犀利的眼神儿盯着对方,穆济生倒老神在在的,半晌以后应笑输了,说:“你好烦呐!”
穆济生两边唇角轻轻一撩,又笑了,他低下头,大口大口吃起面条来。
两个人边吃边聊。
“穆济生,”应笑问,“你昨晚上没睡觉吗?”
“没,”穆济生仍吃着挂面,“一个孩子被转过来。母亲34周羊水破了,县医院的判断有误,止宫缩、保胎,结果发生严重感染,我组织了抢救。现在最新医疗指南是34周以上就生出来。另个孩子有脑出血和脑积水,有脑损伤,双侧脑室严重扩张,脑白质也变薄了,他的情况确实不好,父母可能选择放弃。”
“啊……”
“另外,我在组织NICU第一届reunion。”
应笑问:“什么是reunion?”
“美国那边NICU每年组织reunion。NICU出去的小宝宝们每年一次回到医院来,参加聚会,认识彼此。医院提供机会,让孩子长大以后回来瞧瞧NICU——一个救过他们的命的地方。如果没有NICU,他们可能没有机会见到父母、见到世界。他们可以认识认识他们的第一个‘邻居’——左右两边的小朋友,也感激爸妈、感激医生,珍惜自己被挽救的珍贵生命,过好人生。中国没有这种活动,我想试着推广推广。”
“嗯。”应笑撑着一边下颌,看穆济生吃挂面。
就觉得,这个人真温柔啊。
虽然有时候也挺贱的吧……
…………
穆济生很快就吃完了面。
应笑知道他要睡觉,推开凳子,走到茶几边,拿起桌上的几封信,放在穆济生手边上,说:“别忘了你的东西。”这些信封是穆济生刚从医院带回来的,他还没回家。
穆济生说:“嗯。”
应笑随口问;“这些是什么?”
“家长们寄来的信。”穆济生道,“每个患儿出院回家时,我都会跟他们父母说,等孩子过了半岁或者一岁,可以寄点照片过来。有些家长没上心,但也有些家长上心了。”
“啊……”应笑问,“你能记得你接诊的每个患儿的名字吗?”
“因为黄疸简单观察两三天的可能不行。”穆济生说,“但是住院一周以上的……都记得。”
“好厉害……”应笑问穆济生,“我能拆开也看一看吗?”
穆济生稍犹豫了下,然而立即便点头道:“可以。”
“谢谢。”应笑轻轻撕开信封,发现里面果然都是照片。
哗,一大沓,晒宝之心彰明较著。
两人坐在桌子前看。
应笑看过一张,便用手按着,推给穆济生,穆济生则用他长长的几根手指拖到面前,再仔细看。因为不想弄脏衣袖,穆济生把黑衬衫的袖子挽起了一截。此时小臂露在外面,强壮有力,性感极了。
照片里的小宝宝们大约都是半岁上下。是穆济生在云京三院经手的首批患者。
他们全都非常可爱,其中一些趴在垫子上,头抬得高高的,另外一些已经能坐了,两手撑在身体前面,像一只只的小青蛙,有一些在吃手,有一些在吃脚,还有一些在玩玩具……
应笑知道,穆济生把孩子照片全都好好地保存着,其中一些甚至被他给贴在了办公室写字台边的大白墙上。
最后,应笑看完最后一张,推给穆济生,穆济生也同样看过,抬起眼,二人再次四目相交。
七八秒后,应笑轻轻移开目光。
穆济生没再说话,他拿起瓷碗,走进厨房。
“穆医生!”应笑回头,“碗放那吧!我洗就好!”
“不用。我洗了吧。”穆济生的声音传来,他背对着客厅餐桌,背影高高大大,两条腿长长的。
于是应笑不再说话了。
两三分钟后,穆济生的磁性声音才又重新传了出来:“应医生,哪个毛巾是擦手的?”
“哦哦哦……”应笑连忙走进厨房。
她看见吃面的碗干干净净摆在灶台上,而穆济生的两手带水。他正对着厨房门口,两只手向上摊开着,指尖全是水。他的手臂线条漂亮,手指匀称修长。
“给。”应笑递了毛巾过去,穆济生一手接过,先擦了一只手,又擦了另一只手。
“穆医生,”应笑垂着睫毛,“你的手有点儿糙。”
手掌、手指、指尖,全都糙。
“嗯。”穆济生一手拿着毛巾,一手重新向上摊开,也望着自己的手,说,“NICU的孩子们最怕感染。我每一次接触患儿前都需要消毒、洗手。很多时候没有时间到水槽前用水冲。那种免洗的洗手液是有一些伤皮肤的。”
“我明白……”应笑低头看着,还有点心酸。应笑当然也总洗手,但她知道,儿科医生尤其是NICU的医生手是最糙的。
穆济生问:“要不要摸摸?触感还挺不一样的。”说完,他把毛巾放在台子上,两只手平摊开来。
“……”应笑被他给蛊惑了,伸出手去,拇指、食指轻轻捏捏穆济生的食指指尖,而后,十分小心地用拇指指腹在对方的食指指尖上滑了滑。
果然,触感有些不一样。
几秒钟后,应笑放开对方,轻轻叹了一口气。
“行了,”穆济生将两手揣进黑色西裤的裤兜里,“那不麻烦应医生了。我回了。”
“好,”应笑说,“马上就要11点半了,你赶紧睡吧。”
“嗯。”
…………
送走穆济生,应笑还是觉得自己两手拇指食指热到发烫。
怪了……
她在屋里走了几圈,最后还是感到不行,一头扎进卫生间里,把水龙头的凉水开到最大,划拉哗啦对着手指冲了许久,才隐约是好了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