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应笑睡得不大踏实。不是因为鬼故事,是因为穆济生。在同样的黑暗中,应笑总是突然想起穆济生那一声低笑,还有那个轻轻柔柔的“嗯”。
翌日,应笑继续出门诊。
今天来的第三对儿非常非常与众不同,应笑一双眼珠子简直都要瞪出来了,满桌子乱滚,可她眼前的那对夫妻却对自己的与众不同浑然不觉。
他们已经备孕一年半了。
在讲述备孕史时,女方突然递给应笑一个本子,A4大小的。
应笑一看,登时呆了。
患者夫妻巨细靡遗地记录了每次房事。他们用了什么姿势,xxoo多长时间,附着图解,还有之后为了怀孕,她又用了什么姿势躺在床上,多长时间,今天倒立三十分钟、明天抬腿一个小时的。第一页的最上方,他们夫妻还写下了男方硬件具体条件,14厘米长,4.5厘米宽。
应笑:“……”
感觉看了100部黄片,应笑立即合上本子,说:“嗯……啊……那个什么……咱们先做一些检查吧。我看一看子宫、卵巢,再验几个血,查查AMH,维生素D——维生素D可能影响胚胎着床,还有甲状腺功能……”应笑噼里啪啦地敲,“B超一般是看不到输卵管堵没堵塞的。嗯,输卵管堵没堵塞这个检查比较难受,需要做输卵管造影,咱们现在先不做了,找一找其他原因。然后先生也要化验……”
直到送走那对夫妇,应笑还是无法直视他们两个的脸孔。女方卵巢看着不错,基础卵泡比同年龄其他女性还多一点,应笑告诉她,卵泡一多,质量可能就低了,控一控糖,少吃米饭。
…………
上午最后一个患者又是应笑的老熟人,叫邓银河。
邓银河已经46岁了,超高龄。
前面三次试管婴儿邓银河是全失败了的,可邓银河锲而不舍,又想要做第四次了。
最早两个试管周期在邓银河老家医院,那家医院不怎么样,一次卵泡提前排了,医生只见空的卵巢,还有一次取到四个,不过均未成功受精。云京三院第一次IVF的主治医生是应笑,她使用了不同方案,一共配成两个胚胎,第三天还剩一个,应笑立即植入回去,不过并没成功着床。一般来说,云京三院倾向于用养囊养到第五天的,所谓“用医院筛,不用肚子筛”,不过对于唯一金豆,应笑赶紧给移植了,没啥好挑的,子宫环境毕竟才是最最适合胚胎成长的。只是,对邓银河,还是失败了。
邓银河很喜欢应笑,这回又挂应笑的号。美国那边很多诊所告诉患者不用休息,连续两个月经周期连着尝试试管婴儿,可云京三院还是建议准妈妈们休息休息,等三个月。现在,三个月马上到了,邓银河就迫不及待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首次看诊时不孕患者需要讲述孕史、产史,她们填的表格里面也全都有相关内容,因此应笑非常清楚邓银河有一个女儿,女儿已经二十几岁了,邓银河是24岁那年生下了第一个孩子的。
应笑给她做了B超,说:“嗯,卵巢已经恢复好了。”
邓银河点点头:“嗯,好。所以还是月经次日来照B超吗?”
应笑觉着这邓银河应该受过良好教育,该不至于不顾现实非要拼出一个儿子,想了想,还是开口了,她的表情十分真挚,两只手在自己胸前打手势:“邓女士……我想说说现在情况。你今年是46周岁,试管技术对这年纪成功率是真的很低。美国那边绝大部分诊所根本不收42岁以上的。美国的CDC每年统计所有诊所的成功率,许多诊所认为42岁以上会影响它的成功率,干脆拒收!上回你就四个卵泡,受精成功了两个,又养成功了一个,然而等级也并不高,只是三级,很难着床。”
胚胎是有等级的。精子进入卵子以后,精子的染色体与卵子的染色体相结合,而后开始分裂,到第三天,受精卵已分裂三次,有八个细胞,若卵裂球大小均等,细胞质密度均一,无空泡,长得漂漂亮亮,这个胚胎就是I级,着床率最高。医生们的移植顺序是Ⅰ级>Ⅱ级>Ⅲ级,Ⅳ级是要丢弃的。而邓银河的那个金豆呢,已经非常歪瓜裂枣了,非常勉强才算进了Ⅲ级里头。
邓银河说:“我知道……”
“而且46岁这个年纪……胎儿自身染色体异常的概率也非常高,也许高达一半,即使怀上了,也有可能胎流产、胎停,甚至因为羊穿不过在孕中期被迫堕胎。”
顿顿,应笑又道:“一次次的,不是办法。你已经有一个女儿了。我的建议是别折腾了。你现在生一个二胎你女儿也不愿意呀,何苦呢?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好好享受这一辈子,不好吗?何必搞到鸡飞狗跳呢,身体、精神都受折磨。”问都不用问,邓银河的22岁女儿肯定不愿意。
邓银河只沉默了阵,就又问:“应医生,还是月经次日来照B超吗?”
应笑知道她劝不住,只得点头:“对的。然后咱们制定方案,开始用药。”云京三院是三甲医院,一般不拒收患者,它可不是美国那种要成功率的IVF诊所。
“好,谢谢应医生。”
应笑说:“不客气。”
…………
结束了上午的看诊,应笑回到办公室,发现叶默和冯延已两个医生正在聊天,实习生也在。
应笑打了一个招呼,有些无奈地叹气道:“哎,刚刚看了一个病人。46岁,三次试管都失败了,还要做!她大女儿都22岁了!何苦呢!”
“哈哈!”实习生语带讽刺,“又是一个拼儿子的呗!!而且啊,这种人还口口声声‘我绝不是重男轻女,我只是想儿女双全’……哕!!!”
“哎……”
应笑自然非常清楚,二胎政策施行以后,云京三院乌央乌央重男轻女的爸妈们。即使年纪相当大了,还是想要一个儿子。
儿子怎么那么金贵呢?
应笑曾听她在欧美当医生的朋友们说,挑性别时,他们诊所选“男孩”的基本都是亚裔夫妻,本地人则选“女孩”的多,因为女孩患病率低,比如自闭症的男女比例是4比1,而且女孩比较坚强,超早产的女孩要比同周数的男孩易活,大脑损伤等后遗症也比男孩要少要轻。
“看,”实习生说,“连大好人活菩萨冯医生和叶医生都不想为她说话了呢。”
叶默还是十分温柔,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叶默喜欢小宝宝,尤其是女宝宝。叶默先天无法生育,才当了专科医生,帮其他人生小宝宝。应笑觉得,叶默见到“重男轻女”大约是有些难受了。她那么喜欢那么想要,有一些人轻易得到却漠不关心不屑一顾。
“嗯,”冯延已望了叶默一眼,也道,“是啊。听说那些怀孕的APP上,谁要生了一个儿子,下面跟帖清一色地‘接男宝’‘接男宝’的。”
“对对对,我去看过,气死。”应笑道,“而且还有好些帖子说,因为自己是个女人,深深知道女人的苦,所以一定要生男孩!”
实习生:“哕!!!”
冯延已还看着叶默:“好了好了,不讨论了。叶医生该吃饭去了。她胃不好,别吃凉的了。”
“唔……”应笑雷达疯狂启动。
她一直觉得,冯医生暗恋叶医生。她两个人都很喜欢,恨不得当CP粉头。
冯延已是男圣母。不大会写研究论文、一直只是主治医生,但他把患者当作朋友、与她们在“不孕”的艰辛路上一同前行。他都不称患者为“患者”,而是叫“准妈妈”“准爸爸”,甚至认为,自己不是医生,不是治疗患者们的不健康的某种疾病,而是伙伴,帮助夫妻完成心愿,从人生的一个阶段迈入到另个阶段。
应笑很多暖心举动都是学的冯医生。比如,如果遇到胎停的妈妈,告知胎停的消息时,因为患者还在B超床上,医生则在两腿之间,碰不到其他位置,就先揉揉患者双膝,而后两手轻轻捏住面前患者两只膝盖,给对方一点温暖、一点支持,再缓缓说“很不幸,我看不到宝宝心跳了。”
如果,因为不能怀孕生子而不敢恋爱结婚的叶医生有大圣母冯医生来喜欢、陪伴,那可真是大好事儿。
…………
下午又见了一堆患者,应笑终于是下班了。
她脱下白大褂,穿着漂亮的小裙子,一路走回“天天家园”。
光是走路也没意思,因此,应笑一边走,一边给昨天夜班今天休息的萧七七打电话。
走进自己的五单元,等电梯时,应笑突然又想起来一大早的奇葩患者,跟萧七七赶紧分享:“对了对了!七七,我今天的一对患者带了一个A4本子来!给我看!里面详细地记录了他们俩的每次房事,比如用了什么姿势,xxoo多长时间……还有男方的长度、宽度!我之后都没有办法直视他们了,尤其是男的……”
萧七七疯狂地笑。
“不过……”应笑又说,“内个男的真挺厉害的……14厘米长,4.5厘米宽,每回都有20分钟……花样也多!”也能理解他们夫妻为啥不怕别人知道。
应笑讲得正来劲儿呢,无意中往旁边一瞥,突然之间如遭雷劈!
她的余光发现,穆济生……穆济生就站在她的身后!不到半米!
她讲电话太投入了,竟然完全没有发现!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行了行了先不说了。”应笑立刻挂断电话,告别七七,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应笑站在电梯门的左边。见应笑讲完电话了,穆济生便上前一步,站在电梯门的右边。
“……”应笑很想知道穆济生他听见没有,一会儿看穆济生一眼,一会儿又看穆济生一眼,偷偷观察。
穆济生显然明白应笑希望知道什么,说:“你的声音太大了。我不想听也只能听。”
应笑:“……”尴尬。
她可以投稿社死小组了。
穆济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那口气,摇了摇头,有些做作。
应笑问:“……你什么意思。是觉得我跟萧七七分享患者的信息了吗?”
患者隐私当然不能满世界到处去说,可是如果医生之间都不能讲不带名的所见所闻,医生真要憋死了。听说肛肠科的小姐姐们日常都是“今天上午见到一个好帅好帅的小哥哥!可惜菊花是个黑洞了。”应笑神外一个闺蜜还成天发朋友圈,配着一般人难以接受的照片,说些“今天又开了四个!给力!”之类的话。
对于别人的摇头,她得知道什么意思。觉得她跟萧七七分享患者的信息了?这没什么吧?难道需要再次扭转穆济生的固有偏见?
穆济生不会要跟关主任告她的状吧?
“没。”穆济生顿了顿,说,“我只觉得你没见识。”
应笑XH的本硕博,一路学霸,又会背书又会写paper,听到这里本能不服,也望着电梯,怼了回去:“是是是,我没见识。那你让我长点见识?”
她一说完就后悔了。那只是个本能反应。
这个时候电梯来了,电梯的门缓缓打开。旁边,穆济生又顿了几秒,转过眸,似笑非笑:“……你确定?”
应笑飞快瞄他一眼,又转回头来,找补道:“……我开玩笑的。”
电梯大门全部打开了,穆济生走进电梯,他伸手按住开门键,抬眼轻轻望着应笑,等她进来。
应笑觉得太尴尬了,便在外头狂按关门键,说:“啊穆医生,我突然想起来水果没了。我去一趟水果店,先不上楼了。”
她不想搭同一部电梯……
穆济生点点头,放开手指。
电梯的门开始合起。穆济生就一直看着应笑的脸,双手插兜,一瞬不瞬的。
他们对视片刻,直到电梯的门缓缓关上,将另一人渐渐渐渐隐藏在了两扇门后,两个人被一里一外分隔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