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经年旧事

野仔不知道沈肄南和钟娅歆那边的情况,他老老实实候在海滩边,坎泰过来时只看到他一个人。

“南爷呢?”

“大嫂开着摩托艇带南爷出海了。”

一个是大哥的女人,一个是谢家二把手,怎么看都不是该牵扯到一块的人。

坎泰知道的内幕不如野仔多,但没有多问,闭嘴和他一起等人回来。

落日的最后一点橘红余晖被夜幕取代,远处的瞭望灯塔打开,照着这方幽蓝的海面。

钟娅歆又试了几次,尽管耳边是耐心且温和的指导,没有半丝生气的腔调,但她就是频频出错,甚至越到后面越手忙脚乱。

她把这归咎于身后多了一个人。

海风温柔地吹拂,咸湿的气味若隐若现,更多是沈肄南身上自带的气息,干净,清冽,当然,还有落在腰间的那只手臂,不是暧昧的圈拥,是虚掩的绅士手。

她觉得腰部那一圈发热的烫,一而再再而三扰乱心神。

果然,男人就是碍事,害她怎么也学不会。

宝珍心底泪流满面。

“在想什么?”

耳边是男人温和的嗓音。

摩托艇疾驰在海面上,两侧是划开的白色浪纹,声音有些大,钟娅歆听不太真切。

她啊了声,朝背后的沈肄南伸耳朵,拔高声音问:“你说什么?”

沈肄南垂眸瞟了眼蜿蜒在他唇边的细长发丝,“没事了。”

“噢。”她又说:“沈生,玩完这局我们就——”

碰到转弯,钟娅歆没压住,又把人带水里了。

二十分钟后,坎泰看到一辆摩托艇停在岸边,从上面下来一男一女,皆是浑身湿透还在滴水。

他一怔,玩摩托艇会这样?

野仔赶紧把手杖递上。

钟娅歆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见野仔和坎泰都没有多问,稍稍松了口气,她笨,学几十遍还是不会的事绝不能让更多人知道。

八点半,两人就近用了顿晚餐。

宝珍早上吃得少,中午没怎么吃,到晚上突然胃口大开,吃了两份牛排一份意大利面一份法式龙虾浓汤外带两块奶酪舒芙蕾,最后以水果沙拉结束。

“吃饱了?”

“嗯嗯!”她意犹未尽地点评:“这家好吃。”

“那我们以后常来。”

“好啊!”

钟娅歆没什么心眼子,满口答应?

沈肄南轻轻笑了,问她接下来什么打算?宝珍靠着椅子,摸了摸吃撑的肚子,玩是不能玩了,否则胃疼。

“走一走,消食?”

“好。”

“那你的脚可以吗?”

“陪你走一段还是没问题的。”

漆黑的苍穹下挂着漫天繁星,海边吹来徐徐凉风,层层推进的白色浪花裹挟着金色沙滩,勾勒出一幅静谧唯美的画面。

钟娅歆淌着海水,苦皱一张脸,轻轻揉着肚子,“今晚吃太多了。”

“还难受?要不要吃点消食片?”

身后的野仔识趣,让坎泰跟着,他转身去药店。

宝珍对后面毫不知情,“不用这么麻烦,多走走就好了。”

“以后三餐按时吃。”沈肄南看着身边瘦小的姑娘,“暴饮暴食对身体不好,知道吗?”

钟娅歆看了他几秒,既没点头,又没说话。

沈肄南问:“怎么了?”

“我感觉你好像我的阿婆阿爷。”她笑道:“他们以前也常常这样说。”

这是拿他当长辈了。

男人沉默片刻,因这一句话,遥远的记忆袭来,一段久到泛黄的影像在脑海浮现。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夜晚,东珠市的埠水湾码头。

这一带是渔民的根据地,整排的渔船又老又破,鳞次栉比,历时三天出海捕鱼,终于在今日下午三点归来,一靠岸,每家每户坐在船舱里分装鱼类,一箱箱送到岸上卖给散户或餐馆老板。

一直到晚上九点,人才渐渐少下来。

阿婆阿爷在岸上跟春仔餐馆的老板拉扯小本买卖赚不了几个钱,实在不能再压价,年仅十岁的宝珍坐在一艘船里,借着昏黄的油灯,埋头清理剩下品质不太好的鱼虾。

“——咚”

船头冒出一声闷响,宝珍下意识抬头,以为是阿婆阿爷回来了,起身,笑嘻嘻喊了句,眼前黑黝黝的布帘掀开,一股血腥味混杂在鱼腥里,气味更难闻。

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浑身肮脏的陌生男子闯进来。

宝珍吓了一跳,正要大叫,男人踉跄冲过来,手臂勒住她脆弱的脖子,手掌死死捂住她的口鼻,挟持住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女孩。

“别出声,听见没!”

宝珍闻到他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应了声,耳边是男人压抑地、难耐的痛苦喘息,外面隐隐有急促的脚步声,隔壁渔船传来动静。

“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男人过来?”

“啊?没有啊。”

身后的男子压低声音附在宝珍耳边,“我会躲起来,而你不许告诉其他人,否则,我杀了你!”

宝珍已经吓得六神无主,眼泪横流,忙不迭点头。

男人松手,环顾一周,最后掀开船尾的布帘,宝珍听见‘咚’地一声落水,下一秒,船头的布帘被人大力掀开,三个人高马大、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壮汉走进来。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男人过来?!”

几人虎视眈眈盯着宝珍,她惊魂未定,彼时扶着船壁,视线从他们身上划过,咽了咽唾沫,“没有。”

声音颤颤巍巍,一看就不对劲。

壮汉们没有被忽悠,大步往里走,四处搜罗。

“这条船里为什么会有这么重的血腥味?!”

“……是,是鱼腥味。有些鱼在捕捞的过程中会出现不同层度的损坏。”

宝珍指了指其中一个篮筐,里面装满鱼身血红的废弃鱼。

其中一人扫了眼,还是没信,他们搜完船舱,一把掀开船尾的布帘,宝珍心头咯噔,跟了上去,还未走近,她听到砰砰砰的枪声。

那些来头不小的人竟站在船尾,拔出别在腰后的枪支,呈半包围式对着水底开枪,枪声骇人,惊得周围渔船里的人躲起来偷看,在看到冒着热烟的手枪后,吓得立马钻回去,生怕知道些什么就被灭口。

宝珍忐忑地躲在布帘背后,过了两分钟,他们没看到任何动静,这才罢手,别好枪大步离开。

她先跑到船头,悄悄掀开布帘,偷看那些逐渐走远的人,然后折回来,站在细尖的船尾,打量黝黑的水底,没有吐水泡的咕噜声,只有一点点弥漫出来的血渍,像一滴热油融入水中,又在表面浅浅浮了一层。

宝珍喉咙发哽,颤抖着细声细气问:“……你,你还在吗?”

轻轻的哗啦声,一只冷白且布有青筋的手臂从水底冒出来,攥住她纤细的脚踝,海水混着鲜血,似调过后的颜料。

在她的脚上流下蜿蜒的痕迹。

宝珍背脊发麻,一股凉意从脚底蹿起,她垂眸,颤巍巍地看过去,正巧对上水中男人的视线。

她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瞒着阿婆阿爷把一个危险的人带回家,藏进自己狭小的房间。

夜里,他靠坐在手工坐的小木凳上,长腿无处安抚,手掌死死摁住流血不止的腹部,脸色白得吓人,眼神冷冰冰地盯着贴墙站立的女孩。

“我会在你这里躲一阵,过段时间自然会离开,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冷漠的、不留情面的威胁。

宝珍连连点头,只要他不伤害她的家人就行。

“酒精、打火机,纱布,有吗?”

“……有。”

她像个鹌鹑,贴着墙往旁边挪了两步,飞快打开门,跑到客厅翻出东西,又悄悄跑回屋子,把门拧死。

宝珍递给他,男人接过放在旁边的小桌上,一把拽下身上的衣服,吓得小女孩非礼勿视立马转过去面对墙壁。

他没有搭理,先用酒精给腹部的枪伤消毒,再摸出随身带的小刀架在打火机上反复杀菌,然后对着伤口剜下。

静谧的室内,宝珍听到刀割血肉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她死死咬着唇,架不住心里实在好奇,悄悄转身偷偷望过去。

脸上脏兮兮的男人抿直唇,一双眼睛麻木无光,像是早就习以为常,他面无表情地挖出子弹,血肉模糊,鲜血簌簌。

宝珍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地上,心想,他不疼吗?

子弹掉在地上,血淋淋的一颗,男人用酒精消毒,做了简单处理,最后用纱布缠上。处理完身上的伤,他就保持这样的姿势,靠坐在那休息,再也没对宝珍多说一句废话。

她的小房间,除开藏了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人,并没有别的区别,他整日就像一座雕塑一样,不吃不喝,脏兮兮让人无法窥视真容。

神神秘秘的。

宝珍也没有管他,她巴不得这个很危险的人赶紧离开。幸好,她现在十岁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阿婆阿爷也注重她的隐私,平时不会贸然进来,因而没有发现他。

她掰着日子数,盼着人离开,但是数来数去,时间就是过得好慢,而在这期间,宝珍背着阿婆阿爷悄悄接了一个小活。

——卖花抽取佣金。

东珠有一户玫瑰大亨,栽了四个山头的玫瑰,品质上乘的空运到海外销售给富贵人家,遗留的再分类给花店、食品厂、香水厂,最后剩下的招些临时工人,让他们拿去卖,卖出的钱三七分。

宝珍占三分,她要攒点钱拿去交读书夏令营的费用。

两人相处的时间又大幅度缩水。

这晚,宝珍背着细长的花背篓回家,阿婆阿爷知道她在卖花后,心疼她小小年纪格外懂事,连回家吃饭都顾不上,怕她身体吃不消,直说要拿钱给她去参加读书夏令营。

宝珍拒绝了,坚信自己可以攒出足够的钱。

她趁阿婆阿爷没注意,钻回房间,锁了门,看到男人还是老样子,宝珍把背篓里仅剩的几支残花插在捡来的瓶子里,满心欢喜放在小桌上。

灰败普通的小屋里,有了明艳的色彩。

宝珍趴在小桌边望着玫瑰,自顾自笑了,然后她的视线落在旁边休息的男人身上。

他还是初见时那副脏兮兮的样子,看不清长相,但轮廓线条很立体,宝珍想,这人肯定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长相。

“……盯着我干什么?”

这几天他不说话,宝珍有时候都以为他是木头,如今乍然开口,才惊觉他的声音有些不对劲。

“你……不舒服吗?”

“还行。”

门外响起敲门声,隔着一扇门,阿爷和蔼的声音响起:“宝珍,你还没吃晚饭呢,快出来把饭吃了。”

“好!”

她应了声,起身过去,男人半阖眼皮轻飘飘掠了眼,小女孩记得他说过的话,只开了一条缝,接过饭菜,甜甜地说了句谢谢阿爷。

宝珍蹲趴在小桌边,捧着碗,正要大快朵颐,余光瞥见男人,他闭着眼,抿着唇,又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

她后知后觉对方好几天都没吃饭了,把碗筷推到男人面前,小声道:“要不你吃点吧?”

“不用。”

“你不饿吗?”

他不说话,在保存体力。

“吃吧,里面没下药。”宝珍想,如果他快点养好,是不是就能快点离开?

于是,她把碗筷拖回来,细细的划拉声响起,宝珍客气又笨拙地说:“……这,这位哥哥,你能不能睁开眼看看我?”

男人掀开眼皮淡淡地望着她。

宝珍笑了笑,筷子反过来,当着他的面尝了点饭菜,其余的放着没碰,用行动告诉他这碗饭菜很安全,可以食用。

她把碗筷再次推回去,“吃一点吧?”

男人盯着她看了几秒,视线下移,没动,宝珍看着他,也不说话,空气里弥漫着寂静的氛围,就在饭菜快冷掉,她以为对方真不吃、已经伸手端回来扒拉时,他轻飘飘说了句。

“不是给我的吗?”

宝珍嘴里包着一口饭菜,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盯了男人几秒,最后又把碗筷推回去。

她看着对方端起那碗简陋的饭菜大口吃掉,没有狼吞虎咽,但速度就是很快,瞧着也还算斯文,宝珍盯着他吃,自己也咀嚼嘴里的,最后咽下。

“还有吗?”

男人吃完一碗,看向她。

宝珍点点头,接过,溜去厨房盛饭添菜,阿婆阿爷给她留了不少,她端着满当当的一碗回来,递过去,看他一声不响地快速吃饭。

反复又添了两次,锅里留的饭菜都吃完了,男人还没吃饱。

宝珍惊了,蹲趴在小木桌边,小手攥紧,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你好能吃啊。”

男人默了瞬,不语,闭眼装死。

宝珍抱着空碗筷,仰头盯着他清瘦的下颔看了几秒,出去收拾厨房了。

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惊现恐怖饭量,把七叔娟婶吓得不轻,宝珍担心阿婆阿爷知道房间里那个男人的存在后,他们一家三口会被灭口,反正她天马行空的脑袋瓜里只记住一件事:隐瞒男人的行踪,等他伤好了,他就会走。

这些都是他答应过她的。

大人不会骗小孩子。

最后,宝珍以最近卖花运动量过大、再加上自己长身体为由,勉强把这件事扛下,但阿婆阿爷还是语重心长对她说了句。

“宝珍,好孩子,咱家虽然不富裕,但一点点应急的钱还是有,不要把自己累到了,再怎么卖花,三餐还是要按时吃,暴饮暴食对自己身体不好,知道吗?”

“嗯嗯,知道啦!”

宝珍打消阿婆阿爷的疑虑,悄悄溜进自己的小屋,开门关门的速度很快,她背贴着生锈冰冷的门板,意外对上坐在板凳上、靠着墙睁眼看她的男人。

他的眼神古井无波,没有丝毫涟漪,哪怕他都听到了。

宝珍哪知道这么多,小声道:“放心,阿婆阿爷不会发现你的,以后有我一口饭就有你一口吃的,希望你快快把伤养好。”

“不怕我出尔反尔?”

“唔?!”宝珍瞪圆眼睛,似乎信了他的话,喜怒写在脸上,“你答应过我的!”

男人没有说话,闭眼休息。

她白日念完书、做完功课就抓紧时间卖花,穿着普通的小女孩瘦瘦小小一只,水蓝的盘扣学生装、黑色及踝长裙,扎着两根麻花辫,背了细长的背篓,载着鲜艳的玫瑰穿过东珠市的大街小巷。

宝珍每天归家的时间不定,卖得快就早,卖得慢就晚,她什么时候吃饭,男人就什么时候吃,当然,不规律的饮食习惯还是惹得阿婆阿爷天天在她耳根子边絮叨。

这天,宝珍很晚才回来,把七叔娟婶吓坏了,老两口拉着小丫头在堂屋苦口婆心,屋子小,隔音效果一般,男人坐在宝珍的房间默默听完外边的声音,直到阿婆阿爷去休息,宝珍才悄悄咪咪端着留的饭菜进屋。

“哥哥,吃饭了。”

男人吃着饭,小女孩背对他,在整理背篓里残破的玫瑰,她的动作过于小心,精心呵护着每一枝,确保花瓣不会再掉,这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还差多少?”

“嗯?”

宝珍捧着玫瑰转身,仰头看向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男人,他长得很高,低眸看她时,眼神无波无痕,却比最初时少了尖锐的戾气和森然的压迫感。

小小的屋子里,顶上悬着一颗灯泡,橘黄偏暗的光洒下,大部分落在男人身上,一大一小,无声地望着彼此。

“还差多少?”

“什么?”

“钱。”

宝珍掰着手指数了数,最后竖起一根手指,“一块钱。”

读书夏令营很贵,她是真的想去,但不想再给阿婆阿爷增加负担。

男人与她错身,坐下,靠着墙壁阖眼休息。

宝珍不明白他刚刚为什么要问那些,也没多想,小心翼翼把玫瑰放进瓶子,鲜艳的花盛开在男人的左手边,还挺好看,小女孩盯着笑了笑,目光落到他身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轻轻把玫瑰推过去,离得更近了。

“送给你。”

是细微的声音。

美好的东西,总会令人心情舒畅,她希望他也是,这样以后他走的时候也不会为难她和阿婆阿爷。

宝珍没有那些弯弯绕绕,开开心心爬上床,盖着薄薄的被子,迎着夏日夜晚时不时吹来的一点点凉风入睡。

窗外皎洁的月光探入室内,在空中折出一道斜斜的光柱,隐隐可窥细细的浮尘,月色照在盛开的红玫瑰上,根茎吸饱了水,花瓣娇艳鲜活。

男人靠着墙面,一双平静深邃的眸子盯着手边的玫瑰。

半晌,他伸手,修长的指尖轻轻碰了碰。

宝珍一夜好眠,醒来时,惊喜地发现自己手臂上没有被蚊虫咬红的疙瘩。

夏季多蚊虫,尤其是他们住的旧唐楼,虫子可多了。

她夜里总是睡不安稳。

宝珍伸了个懒腰,扭头,发现身边的凳子空空如也,那个她被迫带回来的男人早已不见踪影,她吓了一跳,连忙找完整个屋子,阿婆阿爷一脸疑惑,连忙问她怎么了。

她没敢说,但可以确认。

他终于走了。

宝珍如释重负,回到自己的屋子,看到小木桌上,玫瑰底下放着几张大额钞票和一些零散的钱币。

金黄的阳光穿进来,玫瑰灼灼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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