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这是一个湿漉漉的夜晚。
晚风像情人的呢喃一样温柔,唇齿吻过的地方,都是像夏日一样的滚烫。
有很多时候,几乎令书悦忘记了当下的时令,她总感觉自己在盛夏,出一场酣畅淋漓的热气,最后累得昏倒,却什么烦恼都没有。
这样一个荒唐而又迷乱的夜晚,就像城市绚烂的霓虹灯,谁也不必计较它是哪个点开放,只要绚烂就好,夜色一褪,城市白天的繁华又好像与它不相干。
书悦也是这样想。
她喜欢这些堪称金风玉露的相逢夜晚,喜欢感受到男人的呼吸喷涌在她最敏感的脖颈,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卷上来,她却像搁浅的鱼,费力地在他怀里喘息,最后被湿漉漉地捞起。
叮铃铃的电话铃声将这个清晨的缠绵打破,露台边的雪绒花垂下晨间的清露。
在清醒与混沌的挣扎中,江斯淮伸开手臂,摁下电话的接通键。
出乎意料的女音,他愣了下,很快神色如常地将手机交接。
“你的电话。”
他起来开始穿衣服,此刻阳光初升,在风撩起的窗帘缝隙中透过来,刚好照到他挺括的肩背。
书悦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能将黑色衬衫穿的如此有雅致。
她还困的睁不开眼睛,看清了来电,应和的语气就更加随意。
明栗眼皮一掀,一听就知道她这两天在外面玩的有多畅快。
她盯着手里头被打回来的实习报告,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说,“你妈买了机票要来找你。”
她这话刚说出口,书悦的瞌睡虫就全都跑了。
她“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睁的圆圆的,不小心对上江斯淮回望的目光,又做贼心虚一般拉了拉被角。
恶作剧得逞,明栗慢悠悠把没讲完的半句话说完。
“但好消息是被你爸拦下来了,没想到叔叔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还是蛮靠谱的。”
书悦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又重新躺了下去。
她家是很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模式,她的父亲书衡君常年在外应酬出差,平时家长里短的事情几乎都是林碧蔓负责。
书悦叛逆期,经常和林碧蔓吵架,都是书衡君出面充当和事佬。
小的时候,她时常非常烦恼地想,如果爸爸来当她的妈妈,妈妈出门工作就好了。
女孩子的叹息声太大,一声又一声引得江斯淮侧目。
他温和的目光落在她皱起的眉头,只是暗自发笑,在他的世界里,已经很少能看见这样外露的神情,她不遮掩的抱怨,念叨着不快的家庭琐事,总是不经意勾动他许多久违的记忆。
江斯淮随便找了一把剔骨刀,倚在吧台旁削橙子。
没过一会儿,他的电话也响起来了,似乎存心不让他们这个清晨有宁静的时光。
书悦见状接过了他削橙子的重任。
江斯淮偏头看了她一眼,把刀擦干净,收回高层置物架,只允许她用手扒。
书悦刚做的指甲染上橙黄色的汁水,她撇撇嘴,露台松松垮垮拉起的推拉门,讲电话的声音偶尔有一两句传过来。
其实也不用费心去听,江斯淮答的很简短,来来回回就是两句话。
-好。
-知道了。
等他打完电话,书悦把剥好的橙子放在餐盘里,随口问,“你上司?”
江斯淮顿了一下:“我妈。”
书悦“啊”了一声,拿了一块橙子来吃,这不是吃橙子的最好季节,咬在嘴里的口感很酸涩,她默不作声吞下去,敏锐地察觉到他也有和她一样的痛苦。
所以他们才能撞到一起,一起开车在公路上飞驰,驾驶直升机踩住地平线,日升日落的光影迷晃,在这趟旅途里,自由是归途。
书悦笑眯眯看着他说:“你家管的挺严啊。”
江斯淮也笑一笑:“彼此彼此。”
他们实在太心照不宣,就好像下一秒也会同样笑一笑挥手说再见。
这就是自由的特有魅力。
爱你只在此时此刻。
今天是个阴雨天,下雨天在奥地利并不是什么少见的天气,至少,江斯淮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天气。
书悦在酒店里补觉,他临走时摁下了请勿打扰的提示牌,独自一人前往酒店深处的一家清吧谈事。
James早已等候多时,西装革履,长腿搭在真皮沙发的另一侧,捏着金巴利酒,正听台上人唱歌。
唱到高兴的地方他就鼓掌叫好,这位来自德国的老派绅士慷慨极了,抬手百余美金的小费。
江斯淮在他面前坐定。
他双手懒散交叠放于膝盖之上,拿着菜单点了杯伏特加,顺道叫人打包一份玛格丽特带回去。
James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怎么不带你的那位天鹅小姐过来玩?”、
天鹅小姐是James为书悦取的新代号,他换女伴的速度很快,记名字是最没有必要的事情。那姑娘和江斯淮应该是同国籍,长得很漂亮,蹲在池边喂鱼,纤长的脖颈像天鹅一样优雅美好。
“不玩玩吗?”James说,“直接谈正事有点太没意思了吧?”
江斯淮抬了抬下巴,声音冷淡,“直接谈吧。”
习以为常他这副姿态,James把相关的资料递过来,开始谈论自己接下来的商业宏图,他是个极出色的商人,不然也不可能在东欧这片土地扬名。
江斯淮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漫不经心掠过柜台,在几乎很难被关注到的拐角,他看见了一排形状可爱的卡通彩塑。
不知道是哪个动画片里的角色,他只知道书悦似乎有收集这些的癖好。
这个小秘密还是某一次他们逛文创商店的时候他发现的,那时候她兴致勃勃和老板探讨某部动画片里的角色,俨然两个狂热粉丝见面会。
“迪士尼动画电影你都没看过?”书悦捏着刚刚请老板割爱的珍藏版手办,如数家珍报出几部动画的名字。
江斯淮抿了下唇,摇摇头。
书悦眨着眼睛看他:“那黑猫警长呢?”
江斯淮顿了下,半晌说了一句,“……听过。”
就这一句话点燃了书悦的全部激情,她兴致勃勃地打开手机相册,像个收藏家给他展示自己的奇珍异宝。
她真的是个特别的女孩,至少在别人的展示柜里放满名牌包包和香水的时候,她的展示柜里陈列满各种稀奇古怪的可爱小玩意。
……
不知道为什么思绪会跑到这儿,大抵是今天的酒局实在太无聊。
James还差一句话收尾,提前约好的女伴早就在等候,时不时抛来的媚眼,浓郁的香水味道让人无法忽略。
“怎么样,斯淮,你有什么想法吗?”
江斯淮摊开手,一副好好脾气的样子。
“我会照做的。”
James笑了:“不要这样说,我们是合作伙伴,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我说。”
“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这样的地方却还叫我来。”江斯淮语气微微一顿,浅褐色的眸子里微微浮现些许浅淡道笑意,他俯身和James交谈,两个人看上去果真宛若私交甚好的伙伴。
“不就是要告诉我,有些事情我不喜欢,却还要做吗?”
江斯淮从来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这件事也是James在合作后才摸索出来的门路,这个从古老中国走出来的优雅绅士,有着良好的家庭教养,却也有着不动声色显露的威压。
譬如此时此刻,他温和斯文的外表,不经意流露出上位者的审视,其实也在明明白白说:我不会完全听你摆布。
“和聪明人打交道总是更省心。”
James话锋一转:“但是斯淮,你说话太直白,有点伤我的心。”
“你的哥哥也嘱托我要好好照顾你。”
这是又要打亲情牌的意思了。
江斯淮面不改色接过话:“如果我哥哥知道你拿他的死同我做交易,你猜他还会不会交你这个朋友。”
“那是个古老的家族,我要站起来同他们对抗,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的损失我也只好请你弥补。”
James不打算同他在这个话题上争辩,所谓“良心”,早就在他走上这条道路的时候就已经喂狗。
他拍了拍手,搂住身边女伴要走。
“好了,大律师,我争辩不过你,瞧,你的天鹅好像找来了。”
寻着James手指的方向,江斯淮看见了门外的那个身影。
看起来是刚睡醒的样子,头发没什么造型地绑在一起,奥地利的冬天还算温和,于是这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浑身上下只裹了一件驼色的大衣,露出一双纤细冷白的脚腕。
好像有无限生命力,她走进这家店,视线漫无目的地扫。
江斯淮略偏了下头:“把刚刚打包好的玛格丽特送给那位小姐吧。”
侍应生走过去要一段距离,打包过后的玛格丽特失去了新鲜的味道,吧台上坐着的老板建议重做一杯,江斯淮欣然应允。
他的视线又落在了角落里的小玩具,他并不能说出这个玩具具体的名字,只是下意识的直觉,觉得某个幼稚的小朋友应该会非常感兴趣。
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夹:“多少钱?”
“这个非卖品的。”
老板笑眯眯的,又不好令进店的客人不满意,又补上一个苛责的条件。
“要是剥满一百个橘子就免费送给你。”
很无聊的条件,没有人会浪费时间在剥橘子这件事情上。
但江斯淮不知道这个晚上他为什么鬼使神差。
就像今天的老板也不明白,自己故意知难而退的无理要求,居然真的有人照做。
人偶尔也要做个傻瓜。
剥完第三个橘子的时候,书悦终于看见了他,原本被侍应生莫名其妙塞了一杯玛格丽特的烦闷不解在看见他的一霎那瞬间明亮。
她雀跃地奔过去,脚下蹬着的Givenchy帆布鞋让她有着不一般的敏捷。
江斯淮问她:“怎么过来这里了?”
“明栗和我说这儿有一家很著名的清吧,居然低消要8888,我差一点就进不来了。”书悦吐了吐舌头,她也是随口说,“你说你要工作,结果却偷偷来这里玩。”
她的世界总是这样简单,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大约也不会理解有些工作是不宜放在明面上的。
江斯淮也不打算和她谈及有关工作的事情,苔藓自阴暗湿冷的角落里生长,他没有向别人展示的必要,别人也没有倾听他的义务,这世界的法则就是如此,没有一点人情味可言。
书悦随手拿了果盘里的一瓣橘子吃,水果很甜,她吃的津津有味,时不时勾着脖子去听台上的驻唱唱歌。
他们唱的是本地的歌曲,很具有奥地利的风格,即便是听不懂的语言,但音乐的旋律总是相通。
睡了一整天的头痛在自由而又新鲜的空气里渐渐消散,伸手就是洗干净的果盘,书悦觉得这样的生活简直舒服极了。
没有学校论文老师的疯狂ddl,也没有实习上司的剥削压榨,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没有人会管你是否有体面的工作和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在这儿只用做自己就好。
又或者说,谁会管你是谁。
她这样的感慨被江斯淮听见,他瞥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用一种近乎平淡的语气对她说,“因为你是游人,所以感到安逸。”
“人生活在哪一个地方,都会有迷茫和痛苦,这是上帝给我们的游戏,就好像不经苦难,不上春山一样。”
书悦原本雀跃的语气微微一滞,她的目光落在男人的侧脸上,酒吧微黄的暖光灯晕在他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上,他的眼睛却不显得多情,倒是泛着很多她没有的成熟与阅历。
于是她不禁问:“你今年多大?”
“27.”
从学校走出来以后,几乎很少有人再问年龄这样的问题了。她突然直白地问一下,让江斯淮不由得暂停思索了一下自己出生年份。
书悦“哦”了一声:“那也没比我大多少,我22岁。”
那算起来是今年毕业的应届学生,江斯淮目光含笑看着她,温声问,“那你是在学校有什么不开心吗?”
一个修养良好,语气温和的绅士,似乎天然能让人放下戒心倾吐心声。
这件事的烦闷就像前几日落不下的雨,乌云沉沉一般压在她心里头。
于是书悦没好气说: “男友劈腿。”
江斯淮轻笑出声,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嗯,那的确是天大的事儿。”
不知道为什么,书悦从他的笑声里读出了几分宠溺的意味。
她尚且才半只脚踏进社会,这种伤心的感情事也许在这种精英律师的眼里什么也算不上,说出去也只会多一个人分享丢人。
书悦想着想着就住了嘴,其实主要也是因为被赵志远劈腿这件事是最好简明扼要说出口的,其他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估计不会有人明白她的感受。
除非有一个人和她一样,生活在一个纪律严明,用爱换自由的家庭里。
就这样在被勾起的伤心事里,一杯微苦的玛格丽特已经被饮尽。
正打算续杯的时候,就看见江斯淮终于把手上的橘子放下来,在书悦没注意到的角落,他剥下的橘子皮已经堆成一座小山,此刻散发着水果的清香,令人不可忽视。
难道他有什么剥橘子的爱好?
这样能缓解压力?
在她困惑的目光下,江斯淮慢条斯理擦了擦手,他站起来走到柜台边,侧耳和那吧台上的老板说了两句话,没过一会儿,手里拎着什么东西走过来。
“送给你。”江斯淮偏过头看向她,似乎还带有一点遗憾地说,“好像不是你最喜欢的那个角色。”
“这个也喜欢。”书悦兴奋地接过去,“最喜欢的我已经有了,只差这一个,我就集齐了全套。”
什么叫刚刚好。
这就是刚刚好。
在书悦还在摆弄刚得到的玩具的时候,江斯淮忽然俯下身来。
他身上略显清苦的松针味在这时候传过来,伴随着他抚慰人心的声音一起。
“在芬兰,天鹅是最尊贵的动物,你很像一只天鹅。”
江斯淮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无限温柔地说, “我的意思是,你生来矜贵,不必为一个男人而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