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潮水渐褪,被船锚拴在岸边的蓬舟,摇晃也不再那般剧烈。

岸边燃起的篝火,烘烤着陆喻衿早已湿透的裙衫。

她双手抱膝,下巴抵在紧紧并拢的双膝之间,孤坐在熊熊燃烧的火团边,双肩时不时颤抖着,眼神极为空洞。

“杀人两个字听起来很容易,但做起来却很难,尤其是第一次。”

顾知愚解下了自己用来掩饰的黑色斗篷,披在了她的肩上,而后也盘膝坐在了篝火旁,捡起了树丛里搜集的枯枝,丢进了燃焰中:“或许对你而言有些残忍,不过当你的剑刺穿他胸膛的那一刻,无论多么厌恶和恐惧,你都只能适应了。”

柴枝早已被烧得通红,在顾知愚手中细枝的拨弄之下,不断发出断裂声,升腾的火星分外耀眼。

“你应该早就习惯了吧?”

低着头的陆喻衿目光紧盯篝火,目光看起来有些呆滞:“你第一次杀人之时,至少不会像我一样,要从容得多吧?”

久久没有得到顾知愚的回答,她缓缓抬起头,看着顾知愚盘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也许吧。”

明明熊熊烈焰就在他瞳孔之中燃烧着,却还是掩盖不了他眼神之中的黯淡:“你见过七岁的孩子杀人吗?”

“你七岁就...”

淡淡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引得陆喻衿分外在意:“为什么?”

“还是想想你自己的处境比较好。”

顾知愚没有回答她,而是侧目反问:“父母不在了,背叛了的未婚夫也死了,你还有什么可以投奔的亲人?”

看向了黑洞洞的大海,完全迷失了方向的陆喻衿木讷的摇了摇头:“亲戚倒是有一些,不过也都是一群势利眼而已。如今我家的茶叶全数焚毁,所欠外债堆积如山,家中树倒猢狲散,那些人对我惟恐避之不及,又有谁会收留我?”

在顾知愚眼中,此刻焰火烫红了陆喻衿的脸,她此刻蜷缩着坐在那里的样子,似曾相识。

那正是七岁时的自己。

支离破碎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如一个长满了尖刺的肉球,在他脑中到处乱滚。

咬牙忍着剧痛,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该死,酒还是过量了吗?紫游冥主的摄心丹余毒,偏偏这个时候发作了。”

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可他却连吭都没有吭一声。

不过他额头渗出的冷汗顺着脸颊下淌留下的痕迹,在火光的映衬之下晶莹耀眼。

“你怎么了?”

陆喻衿发觉他有些不对劲,捂着脑袋不说话,她赶忙起身蹲到了他的身旁,将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肩上:“方才哪里受伤了吗?”

可光是忍痛就已经耗尽精力的顾知愚,意识已近模糊,根本听不到陆喻衿的话。

身后嘈杂声渐近,陆喻衿侧脸看去,只见有人正手持提灯靠近这里,光是点数提灯的数量,就有七八人之多。

“喂!这么晚了,你们在这做什么?”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们身上的着装也愈发明显。

“是海防营的巡哨兵!”

陆喻衿见状顿生欣喜:“太好了,有人来了,附近的镇上有医馆,我这就拜托他们...”

未等陆喻衿把话说完,她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这句话有多么愚蠢。

几乎与此同时,顾知愚和她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

“问起来就说你是被我劫持的。”

一听是巡哨兵,顾知愚瞪大了满是血丝的双眼,抬手一把推开了陆喻衿,快速交代了一句后,强行起身朝着蓬舟的方向跑去。

可他全身早已麻痹,双腿如灌铅一样,每卖出一步都步履艰难。

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有个巡哨的士兵当即便认出了他:“那不是先前被我们俘虏的逃将吗!抓住他!”

“你身边好像还有一个人!”

“先别管,这次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一起拿了再说!”

被推倒仰坐在沙滩上的陆喻衿,亲眼目睹顾知愚吃力的步伐,再看那些不断接近自己的巡哨兵。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肩上还披着的那件斗篷。

不行,这样他绝对逃不了。

耳畔不知谁在这样不断提醒着她,甚至驱使着她站起身,快速追上了顾知愚。

“你怎么...”

“闭上嘴,我没时间和你解释。”

不及顾知愚讶异她的行径,陆喻衿便将他的胳膊架在了自己的肩上,一路踏浪直奔蓬舟。

而此时的顾知愚,已经失去了意识。

耳畔的海浪声不断,却很是平和。

双目微启,昏迷前最后的一幕在眼前重现:陆喻衿气喘吁吁的扶着自己的腰,不断的向停靠在岸边的蓬舟跑去,她将自己像麻袋一样甩到了甲板上,一面拼命拉着拴住船锚的绳索,一面推着船向海面疾驰...

玉手微挑竹帘,侧目望去,只见陆喻衿探头俯视着自己:“看来你醒了。”

“我们在哪儿?”

“除了在海面上,我无法回答你更多了。”

说罢,她让开了自己的身子,黎明将至下的无边海波映入了顾知愚的眼帘。

她手执船桨在甲板上轻轻点了三下:“毕竟,我可不会使这玩意儿。”

右手撑着身体缓缓坐起,顾知愚的脸色还很苍白,未有几分血色:“一面推船一面收锚,为甩掉他们的追赶节省了不少的时间,你还真是临危不乱呐。”

“你这是在夸我吗?”

陆喻衿扭动了两下脖子,一脸疲态尽显:“我长这么大还没做这般吃力的差事,算是把我攒了十八年的力气都用在这次了。”

低头望去,原本披在陆喻衿肩上的斗篷,眼下却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为何要帮我逃跑?”

他垂首低声问道:“若是照我说的去做,对你好处最大,毕竟你是这边的人。可你这样的举动,万一不能顺利逃脱,再想解释可就没人听了。”

“你可别误会,我这么做并不单纯是为了救你。”

陆喻衿微微俯身,将手肘搭在了舱顶边沿:“你虽然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身份,可想必我们这边知道的人应当寥寥无几吧?更何况这边能出吴辛这样的败类叛徒,难道就不会有第二个吗?”

听着陆喻衿这番推论,顾知愚淡淡笑问:“所以呢?”

“这队巡哨兵来得时机也未免太巧了些。”

陆喻衿道:“我没有任何根据,也许他们是正常巡哨经过,但这其中至少有一人与吴辛为同党,见约定好的时间吴辛没有与他碰头,所以才借巡哨之际来这里勘探的可能不能排除。所以,你越是和西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对你而言就越危险。”

末了,她自然也没有忘了自己的存在:“当然,我也不例外。”

“适应得倒是挺快。”

顾知愚缓缓掀开了盖在身上的斗篷,起身探头走出了舱外,环顾四周后确定了蓬舟所处的位置:“昨夜多亏有夜色掩护,所以他们不敢轻易追上来,你的运气不错。”

说罢,他回身看向了陆喻衿:“如今我们正处两岸中央,改往西、还是东?”

“为何要问我?”

嘴上回避装作听不懂,可陆喻衿内心却明白得很,坐在了甲板边上,将船桨横在了双腿之上。

“想必他们已经看到了你的脸,无论他们究竟和吴辛有无关系,你和我在一起并协助我逃跑的事已然无法遮掩。换言之,无论哪种结果,对你而言都十分不利,甚至是致命的。”

鞋底踩踏甲板的吱呀声,行至陆喻衿身后方止:“你做出助我逃跑的决定时,难道没有想到这样的结果吗?”

陆喻衿没有回答:“从我丢失那枚玉镯开始,不,是从我认识吴辛开始,或许这种注定要面临类似的选择了。”

一语未落,她便摇头一笑,自嘲道:“或许我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就死在了吴辛的手上了。”

“把船桨给我。”

侧目回望,只见顾知愚已然朝着自己伸来了右手。

她虽满眼诧异,双手紧紧抓着船桨:“我还没有决定好。”

“至亲已去、亲友疏离、债主逼门,这些你一个人能够应付吗?即便是你决意撑下去,要么官府、要么钦察监的细作,他们也都不会放过你。”

顾知愚伸手指向了西陆方向:“你自己看,那边虽然是你的故乡,可对于如今的你而言,往那边还有活路可走吗?”

顺着顾知愚的手指方向望去,陆喻衿无可反驳,语调也显得更加灰心丧志:“那我能去哪儿呢?”

“所以,我叫你把船桨给我。”

他的手又朝前伸了一些:“虽然我不希望看到,但对你来说眼下只有一条路,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

“和我一起,去帆公岛。”

口吻十分平淡,但从顾知愚的眼中,陆喻衿看得出他很认真,绝非信口说说而已。

然则陆喻衿却抬臂打掉了他的右手,一口回绝:“想想也知道,你这样的人身边免不了虎狼环伺,况且我对那边根本一无所知,两眼一抹黑,岂不是白白往火坑里跳?”

“你能明白这一点,也省得我提醒你了。”

顾知愚笑道:“不过,正是因为那边谁也不认识你,自然对你的底细也无从查起。至于我,你也不用过分担心,我会将你安置在一个可靠之人身边,由她照料你,如无必要,我们以后不会有什么交集。虽说没有十成把握,不过只要你管住自己的嘴和手脚,安安稳稳活下去,当无大碍。”

见陆喻衿迟迟不回答,顾知愚道:“道儿我是划给你了,走不走在你。马上天就要亮了,我只能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何去何从,由你自决。”

凝神片刻,陆喻衿终于起身,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手中的船桨递到了顾知愚的手中。

对此顾知愚心领神会,接过船桨之后,不忘提醒道:“还有一点,我不知何时才能让你回去,此行,怕是再无归期了。”

仰头看向了掠过碧波的白鸥,陆喻衿苦笑道:“我和它有何不同,只是我不像他那般幸运,可以选择自己栖息的滩头而已。”

说罢,她默然回身,掀帘进入舱内,再也没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