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遮虏破敌 第四章生死大结局

觻得县张掖太守府,度辽将军范明友、护军校尉戴牛和新近到张掖劳军的大司农阎乐成正在商量政事。范明友刚刚从匈奴境内征战返回,他率领的三万骑兵远征二千多里,一直到蒲离候水,没有遇到匈奴大部,只邂逅了些零星的匈奴游骑,这些游骑护送着一些老弱病残和牛羊家畜向北迁移,范明友的三万骑兵很轻松就击破了这些小股匈奴人,将那些老弱病残也一网打尽,共斩首七百多级,虏获牛羊家畜一万多头,胜利班师。这次虽然所获首级不多,但战利品还算丰富,范明友大为宽心,至少这符合朝廷一向“兵不空出”的准则,不至于受谴。他派出的候骑打听汉兵其他四位将军的战果,发现竟然还算自己的所获最多,于是更加心满意足。只是他比较奇怪,匈奴攻击乌孙的主力跑到哪里去了,而且据乌孙人所述,匈奴单于带着右贤王亲自出征,大约有四万多骑,全是精锐之士,兵势十分雄劲,一路击破了乌孙的几路防线,轻松推进到乌孙京师赤谷城的外郛,还顺便虏获了当时在郭外游弋的乌孙左大将的女儿,左大将的妻子原先是大汉解忧公主的侍女,名叫冯嫽,仅生此一女,非常珍爱,现在陷在匈奴,死活不知,非常悲苦。乌孙人调集的骑兵来不及赶回都城营救,眼看国都覆没在即,却不料匈奴人突然放弃了攻城,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城前留下了数百具尸体。乌孙人莫名其妙,他们派出使者向赶来营救的汉兵报告,汉兵统帅认为大概是匈奴人闻知汉兵来救,所以早早遁逃了,怅惘之余也有些得意。

此刻戴牛谄媚范明友道,将军威震匈奴几十年,才能收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功效。这次皇帝和大将军一定会重重赏赐将军的。

范明友谦虚道,校尉君过奖了。都是仰仗圣天子在上,大将军辅佐圣君有功,这才能让匈奴丧胆啊。我们派出的军队如今还有婴齐的一支五千步卒没有回来,我现在有些担心,如果他的军队不巧碰上了匈奴人,而损折过多的话,我们也不好向朝廷交代的。毕竟他这一支军队是我派出去的。

戴牛道,将军不必忧虑,家父侧闻大将军对这个婴齐一向不满。本来他作为桑弘羊的余党早就该铲除,只是大将军秉性仁厚,不愿意深诛,才让他苟延残喘到了今日。没想到他变本加厉地逢上迎下,不但大将军身边的人为他甘言美辞地辩护,连皇帝也被他的谄佞迷惑。前此大将军诛杀了昌邑王的二百多佞臣,天下称颂。当今皇帝春秋富,又起于民间,尤其要提防小人的蛊惑。大将军的意思,我想范将军是明白的。他又恭谨地对坐在自己右上侧朝东的阎乐成道,阿翁,不知道儿子说得对不对。

范明友心里隐隐恼怒,这竖子看上去朴实敦厚,没想到竟如此巧于言辞,让他做个校尉,真是屈才了。人家婴齐恭谨有礼,在边塞也屡立大功,能有什么谄佞之事上闻?倒是你们这对苟合在一起的假父子巧言善辩,不是什么好东西。大将军意欲专权蔽主,所以想除掉和皇帝有旧的边塞良将,也实在过于失策。不过我在朝廷当官几十年,深知其中的艰险,即使知道这些无耻和不平,又何必挑破,那不是拿自己和家族的性命开玩笑吗。想到这里,于是赔笑道,校尉君真是一心忧国,可敬可佩。大司农君,这次大将军派君亲自来张掖劳军,下吏真是惶恐无地。

若论资历,范明友远过阎乐成,但竟在阎乐成前称下吏,可见其老奸巨猾,深通明哲保身之道。一直沉默的阎乐成开口了,范将军等在边塞征战,甚为劳苦,所以大将军派我亲自转输军粮,力争一举击破匈奴,扬威西域。将军在西域血战,我等这点小小的劳苦又算得了什么。

范明友脸上堆笑,正要回答,这时一个士卒跑进来报告,范将军,前方有候骑侦察到重要情报,要亲自报告将军。

范明友道,赶快召进。

一个浑身泥污的士卒很快被领了进来,伏地道,小人参见范将军。

范明友赶忙问道,你从哪位将军的军中赶来,有什么重大战事报告?

这士卒结结巴巴道,下吏来自婴齐将军的军队,从蒲昌泽一路赶来。半个月前,婴齐将军率领五千步卒,在蒲昌泽西遇见了匈奴兵大约两万多骑。他当即命令下吏骑马回来报告,下吏沿着烽隧一路急奔,昼夜兼程,现在不知婴将军情况如何。

范明友手臂按在案几上,心里莫名涌起一阵遗憾。碰到匈奴两万多骑,那婴齐是死定了。他和婴齐交往虽然很短,却对之颇有好感,心里殊不愿意他就这样阵亡。但大将军派人讽劝自己,一定要将婴齐送上死地,自己又怎敢不遵。他望着戴牛和阎乐成两个,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看见戴牛脸上明显浮上了一层喜色,很显然是为这消息高兴,真不知他为什么如此憎恨婴齐,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从上回他们见面的样子来看,的确有些私仇。阎乐成脸上也闪过一丝喜悦,但转瞬即逝。这老竖子毕竟年长,老谋深算,更有城府,喜怒能够不挂在脸上。

其实此刻,戴牛心中是的确单纯的高兴,他庆幸婴齐一死,他也许可以重新霸占婴齐的妻子。他在张掖,曾经找机会看过桑绯,发觉自己仍是摆脱不了对这个女子的思念,何况当年在长安,他曾经占有过她,那种生理和心理上双重的愉悦他终身都不会忘记。除此之外,婴齐的活着,对他心理是一种戕害,一想起婴齐,他总感觉内心不安,而且不可避免会有一丝惭愧。上次在张掖又一次见到他,虽然自己强作淡然,而且时时在心里提醒自己现在比这个可怜的人混得要好,但这种强作的优越在婴齐不动声色的神态下,一下就土崩瓦解。他多么希望这个人立刻死掉,现在他放松了。

至于阎乐成则不然,这消息让他有片刻的轻松,但突然他又被一种莫名的惆怅所笼罩。难道那竖子这次真的死了吗?那个和自己斗了十五年,生命力极为顽强的人,终于丧生于匈奴人的刀下了吗?是那个人让自己燃起了坚强的信念,发挥出了让自己也惊讶的潜力。他以为那个人死了,自己可以如释重负,但是刚才的喜悦怎么消失得那么快?简直让人来不及咀嚼,兴味索然。他忽然觉得,如果婴齐不死,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他发现自己宁愿和婴齐比试仕途的成功,让婴齐看见自己以这么大的年纪,却在仕途上如此精进,这比让婴齐死更有意义。如果那个人真的死了,自己再成功,又去找谁来观赏呢?没有个参照,他会觉得一切都索然寡味。况且那个人没有被自己亲手杀死,也终究是件憾事。

三个人各自心怀鬼胎,商量了一阵,决定再次派出候骑侦察婴齐和军队的下落。随后的几天,敦煌太守派出的候骑发来了文书,说边塞上得到情报,婴齐率领汉兵在蒲昌泽投降了匈奴骑兵。

戴牛听到这个消息,又恨又怒,那竖子还是没死,他恨不得现在一把揪住婴齐,将他万箭穿心。他愈想愈怒。而阎乐成倒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还活着,很好,折磨他的妻子儿女,比折磨他自己更有快感,我要让他在匈奴中也不得安宁。他语重心长地对戴牛道,现在你的机会来了,你不是喜欢那竖子的老婆吗?现在你可以了。你杀过他一个女儿,这次再杀他一个儿子,岂不是珠联璧合了,也让他女儿在地府中不至于那么孤苦。嗯,现在我有儿子了,他反而没有,我当年的痛苦,他现在也可以算是饱尝了罢。

他们再次去见范明友,商讨策略。范明友道,依照律令,可以先将婴齐的妻子同产全部收系,奏上皇帝定夺。但现在消息没有确凿,贸然将二千石边将家属下狱,恐怕引起将士急变,不如等派出的其他候骑打听清楚之后,再将她们下狱不迟。

戴牛一想,将自己心爱的女人下到狱里也的确有些过分,倘若要向她求欢,也不方便。不如把她们围在家里,说不定有想像不到的益处。

紧接着,居住在觻得县延寿里的婴齐一家被戴牛带去的兵包围得密不透风,桑绯带着长乐,和扶疏在窗下望着外面来回走动的士兵,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不相信婴齐会投降匈奴人,虽然婴齐可能并不以投降为耻,他曾提到过对李陵的同情。但他自己却绝对不会那样做,她的眼光能够深入他的内心。况且投降匈奴人,势必会连累妻子同产被害,以婴齐的为人,投降完全是不可能的。她抚弄着长乐耳边的细发,望着窗外的柳树上飞来飞去的燕子,两眼茫然。

扶疏望着桑绯的脸,她知道姐姐和自己想的是一件事情,只是她无法表达,而桑绯也许又不愿意表达。不安分的小长乐挣脱了母亲的怀抱,朝着唧唧喳喳的燕子欢蹦起来,嘴里不停道,燕子燕子长尾巴,飞到寻常百姓家。那燕子中有几只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果真透过窗棂飞了进来,在房梁上蹦蹦跳跳,小小的脑袋一点一点,好奇地望着长乐。

大门嘎啦一声推开了,戴牛挎着剑走了进来,不怀好意地看着长乐,道,这小崽子倒挺可爱,可惜活不了多久了。

桑绯见了他,身子一阵颤抖,断喝一声,你给我滚出去。随着这声断喝,扶疏也突然跳了上前,使劲推搡着戴牛,喉咙里发出尖利的声音。戴牛猝不及防,连连后退,不小心绊住门槛,仰天摔了一个跟头。扶疏急忙将门合上,想把戴牛关在外面。戴牛大怒,腾身跳起,一脚将门踹开,左手揪住扶疏,右拳朝扶疏脸上猛力一击,只听得沉闷的一声,扶疏仰天摔了出去,在地下滚了几个跟斗,仰面躺在墙角,伏在地上喘气。她的脸上一片乌青,显然戴牛这下恼羞成怒,使了重手。

戴牛大骂道,你个死哑巴,还当我怕你啊。老子打不死你,你再上来,老子打死你这罪犯的小老婆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扶疏伏地大哭,她不能想像这个一同在龙泉谷里青梅竹马长大的男子竟然变得这么冷酷,在言辞上和拳脚上都如此恶劣地侮辱她。他还曾经爱过自己,那时是自己看不上他,出了谷,却反而是他看不上自己,或者说是互相看不上。人世间的功名利禄真是可鄙透了。她想起自己深爱的那个男人,就这样一去不返,更是悲从中来,眼泪控制不住,霎时湿透了前襟。

戴牛犹自大骂道,你他妈的就继续号丧罢。你那个该死的丈夫已经死在了蒲昌泽,你不为他号丧又为谁号丧!桑绯紧张地看着这一切,她知道对这个狂暴的人,任何言辞都已经无济于事。她只能听天由命,看他下一步会有什么行动。

骂骂咧咧了一阵,戴牛走近桑绯,俯下身,看着桑绯洁白的脖颈,嬉皮笑脸地说,绯儿,你来张掖这么多年,还是这么漂亮,我可一刻也没有忘记你啊。这回婴齐那竖子背叛了皇帝,背叛了朝廷,你要是答应嫁给我,我还可以想办法保你一命,要不然……滚开,桑绯没等他说完,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看见你我就恶心,你去死罢,我宁愿死也不会嫁给你。

戴牛脸上的笑容凝住了,什么?他冷笑道,看见我恶心?你别忘了,五年前,在长安的廷尉狱中,我们还曾有过一次欢爱呢。你那时难道不恶心我了,我看你还挺受用的……无耻的禽兽。桑绯气得发抖,没想到这个畜生会在儿子和扶疏面前把这些耻辱的往事说了出来。她也突然跳上前,伸出两手往戴牛脸上抓去。戴牛这下有了防备,疾速地将她双手抓住,放到自己唇边,肉麻地说,我爱你,绯儿,你怎么对我,我都无所谓,我还是照样爱你。那天晚上的事,我无时无刻不在回味呢。我真是嫉妒死婴齐那竖子了。

桑绯带着哭泣的尖声道,你这个天杀的畜生,当时说了帮我照顾好我的婉娈……你的承诺呢……你这个无耻的男人……戴牛脸上一阵抽搐,我只是答应你帮助她不让刀兵伤害,谁知道她自己体弱,生病死了,这是司命他老人家管的事情,就算皇帝也无可奈何。我有什么办法。

桑绯道,你给我滚,不要再来骚扰我。

戴牛松开桑绯的手,讪讪地说,走就走。不过你们不能乱跑。范将军已经上奏皇帝,等诏书一下,那也由不得你我了。

他说着,转过身正欲出去,顺势又瞥了一眼长乐,心里忽然一动。他转身蹲到长乐跟前,道,你叫什么名字?

长乐。

哦,真好听的名字。你喜欢燕子吗?

长乐还没回答,桑绯又尖声叫道,你不要惹他,赶快给我滚。

长乐转头望了母亲一样,又看着戴牛,没有说话,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戴牛见他这么听话,莫名地有点欢喜,道,那我帮你抓一只玩。他抬起头,看见高高的房梁上果然有几只燕子在欢快地蹦跶,他突然大踏步出门,从侍卫背上取下一张弓,又从箭壶里取出一枚弹子,挽弓朝房梁上弹去。只听倏的一声,一只燕子停止了鸣叫,从房梁上栽了下来。他上前捡起那只燕子,将他放到长乐的手上,温和地说,拿着,给你玩。他竭尽全力显出慈爱的面容,桑绯和扶疏远远地看着他,心中颇觉诧异。

长乐一愣,看着戴牛掌中的燕子,道,它不动了,不好玩了。戴牛拨弄了一下燕子,燕子突然抽搐了一下,又睁开了眼睛。戴牛道,它没有死,我只不过是把它弹晕了。你拿着它,我帮你做个鸟笼子,你可以把小燕子放进去,天天喂它食物。

长乐点点头,高兴地举起小手去接,把它放到自己的手心里,欢快地重复着说小燕子小燕子。戴牛走到门外,挥剑斩了几束柳条,三下两下,就编成了一个精致的鸟笼。这些事他以前在龙泉谷做过,虽然出来做官好久没做,但还不算生疏。他把燕子放进笼子里,递给长乐。长乐高兴地举起笼子,笼子里的燕子已经完全苏醒了,两只黑色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巴着,望着长乐。戴牛回头又看了一眼桑绯,挤出了一丝笑容,道,你看,我会对你们很好。我先走了,我会经常来看你们的。

他走出院子,仰天长呼了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脑袋,为自己刚才所做的一切诧异不已:这他妈的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喜欢那个孩子,那可是婴齐那竖子的儿子。如果说我喜欢孩子,那么当初我杀他女儿的时候,为什么又能做到毫不留情?他望着天空,百思不解,不由得又长长地叹了一声。

过几天,又有候骑来报,婴齐将军率领的五千步卒,在蒲昌泽遇见匈奴二万多骑,双方展开激战,婴将军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后主动撤退到山坡固守,并且屡次击退匈奴的进攻,杀死敌人甚众。不过由于敌人太多,婴将军也很忧急。正好当地突然发生地震,蒲昌泽漫溢,地底石脂被地震震出,继而被闪电击燃,引发大火,烧死匈奴骑兵上万,余下的也伤势沉重。汉兵自己由于身处高坡,受创较小,但也有近两千人亡失。后经勘察详细,原来这次遭受水火之灾的匈奴人都是匈奴右贤王的下属。因为反叛,追杀匈奴单于,被婴将军截住。婴将军同时救出了被匈奴人俘虏的乌孙右大将的女儿素光,右大将甚爱此女,乌孙王是右大将的长兄,也非常钟爱这个侄女,封她为乌孙小公主。自从被匈奴虏去,两人都日夜忧虑。这次婴将军可算是立了大功了。

戴牛听毕,拍案而起,扯着嗓子吼道,岂有此理。这竖子难道真有神助,我就不信了。阿翁,如果这次再让那竖子逃脱,我们就永无报仇之日了。一定要想个办法解决那竖子才是。

阎乐成也险些没气晕过去,他倒没盼望婴齐这次一定死在匈奴人手中,如果能半死不活地折磨折磨,比死了还有意义。但是万万没想到,竟然又被他阴差阳错立了大功。戴牛说得对,这次他救了匈奴单于和乌孙小公主,一定会被封为列侯。霍将军年事已高,等到将来归政皇帝,婴齐更加势大,一定会报复自己。看来这次管不了那么多,得先想办法除掉他再说了。

那么采取什么办法呢?阎乐成沉吟道。

戴牛在庭中转了两圈,道,他不是救了匈奴王吗?还说和匈奴王订了盟约,匈奴王发誓不再入塞劫掠。我们可以反诬他勾结匈奴人,擅自代朝廷和胡虏诅盟,羞国家大体,伤朝廷威重。按照律令,那可是要判腰斩的。

“擅自代朝廷和胡虏诅盟”出自哪条律令?阎乐成眼睛一亮,慢条斯理地说。

出自兰台令第四十三,儿子近期还重新复习过的。戴牛小心翼翼地说。

不错,阎乐成嘉许地点了点头,不愧当我阎乐成的儿子。阿牛,那我们就这么办罢。你先撤去守卫他家的士卒,只派人暗暗察看,等他回去再一网打尽。

为什么这么费事?戴牛道,等他一回来就系捕不行吗。

阎乐成摇了摇头,阿牛,你虽然聪明好学,却毕竟秉性忠厚,哪里知道人心的险恶。那竖子刚回来,有数千兵马跟着他,我们怎好下手?虽然他那几千残兵也济不了什么事,但究竟要费点事。况且事情闹大,传到长安,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等他解兵回家歇息,我们马上冲入,抓他不过是一个力士就能办到的事了。

戴牛恍然大悟,叩头道,阿翁英明,儿子实在万万不及。

等到婴齐率领的兵马回到了觻得县,时间又过了一个多月,这支三千多人的队伍个个没精打采,身上的衣服也脏乱不堪。婴齐自己就满脸伤痕。那场大水最后还是漫到了山上,将山坡冲垮,上千汉兵葬身洪流火海。幸好那片高地林木众多,汉军砍伐了不少备用,总算大部分得救。壶衍鞮单于感激婴齐的救命之恩,在遮虏塞外和他告别,相约回去之后立即上书长安,请求和亲,世世交好,同时把在乌孙俘获的小公主素光还给婴齐。

素光的母亲虽然是汉人,但素光本人的整个体貌仍像乌孙人,长得金发碧眼。她母亲从小就跟她讲长安的豪华和雄壮,赤谷城和长安比起来有云泥之别。她父亲右大将起初还有点不高兴,觉得妻子过于夸张,等到始元五年亲自去了一趟长安之后,才彻底心服口服,认为长安比妻子说的还要豪华宏伟百倍,而且他对汉朝的音乐琴瑟编钟赞不绝口。在这样的熏陶下,素光从小就盼望能去长安,她母亲也深以为然,因此这次派了几十个武士护送女儿去长安学琴瑟之技。不料半路碰上匈奴骑兵,轻易地就被他们俘获。她绝望了,以为这回就算保住性命,也免不了成为匈奴人的奴仆。不料阴差阳错,被大汉的一位青年将领救了下来。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年轻英俊的青年,而且已经是二千石的太守,心里不由自主就有了好感。而一路上的谈话,发现这青年将军还妙解音律,不由得一颗芳心暗属。她甚至不想再去长安了,就想跟着他,哪里也不去。

范明友作为主人来迎接婴齐,听到婴齐讲述这次出征的详细经历,也不由得暗暗称奇。可能这人真有天助,杀之不祥。他这样想着,决心再也不参与到阎乐成、戴牛谋害婴齐的行径中去,哪怕将来大将军责备也在所不惜。他劝婴齐马上回家休息,一应奏报事宜等修养几日再说。

婴齐也归心似箭,离家三个多月了,还不知道妻儿到底怎样,简直想得发疯。他纵马飞奔回家,见到桑绯、扶疏都还平安,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桑绯她们见丈夫回来,更是又惊又喜,涕泪交零。她们告诉他,曾经一度风传他投降了匈奴,但是她们都不相信。婴齐两手一边一个,将她们揽着,笑道,不相信是对的。干什么都可以,但是我最怕欠别人的。我欠你们太多,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怎么可能抛下你们去投降匈奴呢?

一家人正谈笑着,有护卫在堂下大声报告道,启禀府君,门外有乌孙小公主求见。

婴齐愕然道,她来干什么?刚才范将军不是已经把她安顿好了,准备送往长安吗?她又怎么知道我的住处?

桑绯笑道,堂堂张掖太守府,随便问问不就知道了。

婴齐点点头,吩咐护卫道,那么就请她进来罢。

护卫答应一声出去了。婴齐对桑绯和扶疏道,这位乌孙小公主准备去长安学我们大汉音乐,路上被匈奴人俘获,我将她救了下来。

桑绯抿嘴一笑道,阿齐你现在越来越不像个文吏了,那乌孙公主长得什么样啊?

她话音未落,就听到庭前有一个娇柔的声音,用蹩脚的中国话叫道,婴将军在哪里?

婴齐知道是乌孙小公主素光到了,赶忙走出屋子,来到堂外,将她引入,向桑绯等人介绍。桑绯到底出身高贵,当年曾在长安的燕饮中见过西域女子,对素光长得和中国人不一样的相貌恬然不以为怪。素光虽然自小有母亲教她中国话,平常毕竟不大用,说起来比较生疏。但她似乎和桑绯和扶疏一见如故,三人聚在一起,相当亲热,反倒把婴齐晾在了一边。素光得知扶疏不能说话,不禁大为惋惜。婴齐见她们说得欢快,干脆带着长乐去庭院中玩。

父子两个很久没见,也非常愉快地嬉戏。婴齐看见檐下挂着一个笼子,里面关着一只燕雀,好奇地问,长乐,这是谁送给你的?

长乐道,是一位长得很黑的叔叔,和阿翁你一样高,他发弹子好厉害,一下子就把这个燕子给弹下来了。

婴齐想不起来长乐说的是谁,怀疑是军中的某个骑士为了讨好自己所为,也就不放在心上。他们在院中玩耍,好一会儿,听到外面有马蹄声,似乎人数很多,声音响彻了前后院庭。婴齐怀疑有什么公事,忽然又听到外面想起了咚咚的鼓声,不禁脸色大变。

他赶忙抱起长乐往堂上跑。将他放到屋里,又从几案上摘下剑,大声道,来人。

桑绯见他如此紧张,也不由得有些害怕,问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婴齐沉声道,还不知道,不过突然门外响起了鼓声,大概有群盗。

听到呼声,他的随身护卫一二十人全部风似的拥入,在堂下整齐地排列成一队。婴齐道,我们到前院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鱼贯穿过中庭,只见大门已经被撞开了,戴牛和阎乐成出现在面前。他们身后跟着大群士卒,举着长戟弓弩,虎视眈眈地望着婴齐等人。

婴齐心底里一把无名火腾地升了起来,他怒道,怎么回事?两位阎君为何带着刀兵妄自闯入我的宅第?

戴牛冷笑了一声,婴齐君,我劝你还是不要装蒜了。你谎报战果,放跑匈奴单于,这是犯了“见知故纵”之罪;又擅自和匈奴单于盟诅,羞大体,伤威重,这是“欺君罔上不道”,当腰斩。我奉国家法令捉拿奸臣,怎么叫妄自闯入。来人,给我将他们一家老小全部收捕。

婴齐心里长叹一声,为什么自己总是被这两个冤魂一样的人缠住,而且几次三番颠倒黑白地诬陷自己。他再也按捺不下怒火,大声喝道,岂有此理,谁他妈的告诉你我和单于勾结了,有诏书吗?今天拿不出诏书,老子就把你们当群盗收捕,你当老子是软柿子,想捏就捏。他第一次忍不住在这种场合骂出了脏话。

阎乐成冷笑了一声,道,婴君,你身为朝廷长吏,说话最好还是庄重点,不要那么粗鲁,官吏可都是百姓的表率啊。我奉大将军密令,亲自来边塞劳军,大将军特意请求皇帝赐给我节信,允许我便宜行事,你要是还知道忠君爱国,服从朝廷,那就乖乖地跟我们走。等我们查清事实,自然会有公正判决,总之我们不会陷害无辜的。他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约六寸长的铜铸节信,上面隐约可见镶嵌的金灿灿的篆文,他举起来道,这是朝廷的节信,未央宫铜符节第十八,临行前霍大将军特意交付给我的,见符节如见皇帝,敢不听令者全部腰斩。

他身后的士卒都大声道,谨遵大司农君号令。同时齐齐将弩臂平举,对准婴齐和他手下一干护卫。

戴牛道,还不赶快将武器抛下,乖乖受缚,难道真敢造反不成。

婴齐望着戴牛笨拙的脸庞上的轻薄之态,怒火中烧,悔恨自己以前心慈手软,没有早点将他除掉。他很想拔出剑,将这个人从头顶劈到脚底,但他知道,只要他一拔剑,立刻会被射成刺猬。他有点踌躇,望了望身边的护卫,护卫也望着他。他从他们眼中看出了坚毅,他知道他们都是自己的心腹,一定会跟着自己拼死抵御。但是他们在张掖都有家有口,他又怎忍连累他们?如果阎乐成真的受朝廷密令行事,自己这样做就是造反。他想起匈奴单于和他在塞下告别时,曾答应他马上派使到长安,表奏他的功绩,他相信事情很快可以查清。于是他颓然地低下头,将剑从腰间摘下。

这时他身后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道,阿翁,就是这位叔叔送给我那只小鸟的。

婴齐惊讶地回过头,发现桑绯、扶疏、长乐以及乌孙小公主都在身后。他又转身诧异地望着戴牛。戴牛看见长乐,想挤出一丝笑容,似乎又觉得尴尬,脸上表情有说不出来的古怪。

小乌孙公主道,为什么要抓婴将军,我就是婴将军救出来的,我亲眼看见婴将军和匈奴单于一起抵御右贤王。

阎乐成道,我大汉立国以来,胡虏单于就一直怙恶不悛,几时听过他和我们合作打仗的事了。这件事一定有诈,况且婴君的专命也触犯了大汉法律,我们得先将他系捕,查清真相再作计较。公主殿下最好还是不要插手。

小乌孙公主正要回答,突然桑绯一把扼住长乐的脖子,尖声道,戴牛,你要再作恶,我就杀了他。她右手握着一柄匕首,架在长乐的喉管上。

戴牛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你杀了你儿子,关我什么事?你爱杀不杀。来人,给我动手。

桑绯大声道,谁敢上来?戴牛,我可以实实在在地告诉你,长乐就是你的儿子。你看看他的后脑勺,哪点像我的丈夫。是你这个天杀的禽兽在长安廷尉狱强奸了我,生下了这个孽种。多年来我一直心里有愧,只是不敢跟我丈夫说。今天你要敢抓我丈夫,我就杀了你儿子,反正我活在这世上也是痛苦。

在场的人齐齐大惊。婴齐失声道,绯儿,绯儿,这是真的吗?他的声音嘶哑而颤抖。

戴牛道,你说什么?我的儿子,你想骗我,我可没那么好骗。他嘴上这样说,心里突然一阵透亮,天,这也许是真的。没想到那晚上的欢爱,竟然让我和她有了儿子,我最心爱的女人和我有了儿子。怪不得我看见那孩子一点儿也不感到厌恶,原来就是我自己的儿子。这是父子之间的天性所带来的感应罢。不,我一定不要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桑绯冷笑道,那你就试试看,我想你会后悔。她一改往日柔弱畏缩的样子,神情如冰,庄严无匹。

戴牛嗫嚅道,那——你要我怎么样?

怎么样?把你的士卒带走,我丈夫会写文书奏报皇帝,皇帝将知道我丈夫是无辜的。别拿着你所谓的密令来吓唬我们。桑绯道。

戴牛望着阎乐成,低声道,阿翁,你看怎么办?

阎乐成道,难道你真相信这个女人所说的话?你是不是想她想得发昏,这样幼稚的谎言你也信?——你不配当我的儿子。

戴牛汗如雨下,躬身求恳道,阿翁,她说的话的确有可能是真的。求阿翁网开一面,我们再从长计议。

阎乐成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吧,阿翁就答应你这一次。他回头道,你们将庭院四周围住,不要放跑了一个人。我们回去和范将军商量一下看怎么办。

戴牛折身想走到长乐身边,但是桑绯侧身遮挡着长乐,对戴牛道,你别过来。

我的儿子,我不能看看吗?戴牛有点委屈。

你这个坏人,我儿子永远不可能认你作父亲。你滚。桑绯道。

戴牛有些尴尬,站在那里不动,颇为踌躇。

婴齐也望着桑绯,道,绯儿,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为什么……桑绯转过头,不敢将目光对视他,只是泣道,阿齐,当时我在廷尉狱,这畜生跑来对我动手动脚,我抵死不从。他就威胁我说,如果不从,他就要让人杀死我们的女儿。我怕婉娈遭到不测,就违心地……可怜我们的女儿,我可怜的小婉娈最终还是离开我们去了,呜呜,我好悔啊……婴齐血脉贲张,右手握住了剑柄,对戴牛道,戴君,我这是最后一次叫你戴君。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即便是以前你热衷于权术,认贼作父地和我作对,我都没有怪你,只能说人各有所志。没想到你的行为竟然如此龌龊,你已经完全丧失了做人的基本道德准则,完全堕落成一个该千刀万剐的禽兽了。婴齐语不停歇地吼道,声音有说不出来的冷漠伤心。

戴牛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青,强笑道,你这竖子,没本事保护自己的老婆,让自己的老婆被我下了种,还谈什么道德准则。你看看,那是我的儿子,多谢你为我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我会付给你赡养费的,如果你没命取,那就当作你的丧葬费罢,哈哈哈。

戴牛说完,发出一阵狂笑,他身后的士卒也都齐声发出哄笑。婴齐脸色神色不变,心内却感觉如沸汤一般难受,再不爆发出来他怀疑自己一定会疯掉。他想起沈武曾经跟他说的,有些人就是天生的恶棍,对他们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他嚓的一声长剑出鞘,一个飞身跃上前去,左臂一环,将戴牛的脖子环住,右手剑锋抵住他的喉管。这几下动作迅捷之极,谁也没料到,婴齐自己身处危险之中,反而会突然发难。

不要过来,我的剑很锋利。婴齐躲在戴牛背后,拖着他往楼里走。戴牛低头看着他脖子上的剑锋闪烁,魂飞天外,不敢稍有挣扎。

阎乐成大怒,婴齐竖子,难道真想造反吗?他身后的士卒又齐齐将弩箭平举,对准婴齐,只待阎乐成一声令下,就乱箭齐发。

阎乐成倒不想把事情弄得这么僵,反正婴齐这样做无疑是个下策,而且反给他们抓到了把柄:敢于劫持朝廷千石的官员,不是明目张胆的造反吗,这可是铁证如山。他沉下心来,道,婴君,你到底想怎么样?

婴齐道,你退出去,我想和你这该死的假儿子谈谈。如果你不为难我,我保证也不为难他。我一向说话算话。他边说边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堂上。

阎乐成无奈,只好道,那我给你半个时辰,如果你还不放人,我就下令强攻了。我劝告你,不要把事情闹大,这样只会对你自己不利。即便将来你辩清了没有和匈奴人勾结,可是这么劫持朝廷长吏,也是有罪的。

婴齐道,别废话,你先出去,我自然不伤害他。

阎乐成道,那好,希望你遵守诺言。他回头道,我们先去外面等候。说着抬腿迈出大门。

婴齐命令自己的护卫道,把大门关上,给我上阙楼吹号角。

护卫惊道,吹号角,府君要发兵吗?

我得皇帝陛下密旨,许我见机行事,清除奸臣。婴齐口气不容置疑。

护卫不敢违抗,爬到阙楼楼顶,吹起了号角。苍凉的角声霎时布满了得县邑的上空,这是婴齐以前议定的招呼士卒的信号。在边塞当太守,时时都有匈奴入寇的危险,有时仓猝之间无暇派人征召士卒,只能吹起号角征召。觻得县邑内的士卒习惯了这种传达军令的方式,听到角声,立即擐甲执兵,列队奔赴太守府。

婴齐站在阙楼上,看见他的士卒正从县邑四角的驻扎点奔赴自己的所在地,脸上不动声色。戴牛已经跪坐在一边,被几个护卫守着,四围都是长矛弩箭,他不敢有丝毫动作。

婴齐对身边一个护卫首领道,你下去,命令我们的士卒包围阎乐成的人,将和他们有关的人全部系捕起来。

戴牛大惊,你——你真想造反?

婴齐怒道,我受你们这帮畜生的鸟气受够了,什么叫造反?我先要杀掉你们这帮无耻的奸贼,将你们的尸体缚在城楼上,辜磔你们,让你们散布恶臭的尸体晒成肉干,在风中荡秋千。那时我再自己向皇帝陛下请罪。

他转身下了阙楼,折进房间,走到桑绯面前,抚摸着她的头发,怜爱地说,你受苦了,绯儿。我今天就为你杀了这奸贼报仇。

桑绯哭道,是我不好,可怜我们的小婉娈,阿齐我对不起你,没有保住你的女儿,长乐的事还一直瞒着你。

婴齐安慰她道,我知道你内心的痛苦,这些都不怪你,怪这帮奸贼一直陷害我。怪我一直心慈手软,我今天一定替你杀了他们。

桑绯抽泣着,把头埋在婴齐怀里,肩膀一耸一耸。扶疏走过来,伸出一枚木牍,放在婴齐跟前,上面写着:婉娈也是戴牛杀的,我当时在戴牛家,亲耳听戴牛向别人说过。

婴齐身子一震,双臂抓住扶疏,道,这是真的?

扶疏点点头,又在下面写道:戴牛说绯儿当时晕厥,他嫌婉娈哭闹聒耳,一刀割下了婉娈的首级。

你为什么早不说?婴齐道。

扶疏写道:我怕绯儿姐姐知道受不了,所以一直没说。让她相信女儿是病故的,也许更好。

婴齐松开扶疏,想仰天大呼,他不知怎样才能抒发自己内心的愤懑。他几步窜到外面,爬上阙楼,揪起戴牛拳打脚踢。戴牛不敢还手。婴齐边打边骂道,你这天杀的畜生,为什么要杀我的女儿,我今天才知道。我要你血债血还。

他从兰锜上抽出一枝长戟,扔到戴牛跟前,今天我不杀了你,誓不罢休。我给你个机会和我单打独斗,免得你死得不服。虽然像你这样一个连小儿也不放过的恶贼根本就没有资格享受这样的待遇。

戴牛见婴齐面目狰狞,知道无法幸免,索性一横心,捡起长戟,道,好。

婴齐拨开劝告他的护卫,挥剑上前。戴牛大喝一声,一跃而起,挥戟下击。婴齐举剑上挑,只听咔嚓一声,戴牛两手各执着一半长戟,戟柄被勾践剑斩成了两段。

戴牛向后一跳,大声道,慢,既然你讲道义,和我单打独斗,又何必用勾践剑?我知道你的剑锋利,你这样胜了我,我仍是不服。

婴齐心中怒极,将剑随手一扔,反身走去兰锜上重新捡选武器。戴牛见婴齐转身,犹豫了一下,突然一阵快跑,俯身捡起了勾践剑,同时将左手的断戟向婴齐后心掷去。

婴齐身旁的护卫见变故突生,已经来不及救助,不禁啊了一声。那短戟向前疾飞,婴齐听见护卫惊叫,心知有异,但躲闪已然不及,只能往前一扑,不知道能否幸免。忽听得身后一声尖声惨叫,他回头一望,只见桑绯已经断戟穿胸,血花四溅。

原来刚才桑绯也跟着上了阙楼,见婴齐危急,突然从侧面冲来,用身子抵挡,短戟噗哧一声,插入她前胸。

戴牛也惊叫了一声,脸色惨白。婴齐疾步上前将桑绯身体捞住,心胆俱裂。他万万没想到戴牛会从后面这样偷袭他,也万万没想到桑绯能突然冲出救他一命。他抱紧桑绯,嚎啕大哭了起来。

戴牛迟疑了一下,突然又向前急奔,扬起勾践剑,就想趁势将婴齐击杀。但是他还没有跳起来,弓弦数响,旁边的护卫齐齐发矢,数枝弩箭穿透了他的身体。戴牛整个身体悬在半空,在弩箭的力量下向后飞去,重重地仰面摔落。

婴齐木然地看着这一切。

戴牛半躺在地下,一双眼睛睁得老圆,对着婴齐怀里的桑绯惨笑,对不起。他嘴里嗫嚅道,也好,我们可以去地府做夫妻了。我自从第一次在长安见到你,就忘不了你。我好高兴,我们还有了儿子。

桑绯喘着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望着婴齐,眼睛里不知是悲伤还是痛苦,抑或是惋惜,还有内疚。婴齐抱着她,泣不成声,他知道已经无法挽救她的生命了,他想到她嫁给自己以来,自己就从来没有深爱过她。他想到自己生性沉稳,却偏偏喜欢那种活泼可爱的女子,像刘丽都、妸君那样的,而对循规蹈矩的妻子有一种潜意识的遗憾。他数不清有多少次已经不自觉地伤害过她。即便后来来到张掖,他对她的感情有了改善。但他仍然知道,那离以前经历过的那种刻骨铭心的爱还差得老远。他想起在桑弘羊府中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她皓腕举盘,在他面前恭谨有礼的样子。他那时还曾为此心动过,其实不过是因为桑弘羊的地位所致。那并不是爱,而是人天然的对势位的追崇。现在他将何以弥补她呢?

他泪流满面地望着桑绯,桑绯嘴角上挑,对着他笑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突然大喘了几口气,嘴角喷出鲜血,头一歪,死在了丈夫怀里。

婴齐将桑绯抱起来,往楼下走去,抛下一句话,把那个畜生给我剁成肉泥。

太守府外,大门打开,一群士卒进来了。他们都是张掖太守属下的西北六郡骑士,一听到号角声,他们立刻奔赴太守府。将阎乐成所率的车骑包围,短时间的激战过后,阎乐成的数百士卒大半被消灭,剩下的全被捆了起来。

婴齐全身披挂,走到堂上,面对他统领了数年的士卒。士卒们见到主将,发出雷鸣般的喊声:万岁!万岁!!!

婴齐对他的士卒们颔首,走到阎乐成跟前。阎乐成被五花大绑躺在他脚下,像一摊泥巴。

十五六年了,你这样跟着我,是不是很累?婴齐道。

阎乐成沙哑着嗓子道,我觉得很有乐趣,你有种就杀了我。可是你先要考虑清楚,我可是朝廷九卿,中二千石,大司农。你杀了我,也等着族灭罢。反正我就一个人,无所谓了?

婴齐冷冷地道,我倒懒得杀你,不过被你这老竖子像鬼魂一样缠了一辈子,也实在是心烦意乱。这么多年来,你可斗过我了?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阎乐成的痛处,他脸色非常难看,不发一言。

婴齐哼了一声,不说话了?你这老竖子知不知道,老子一直在忍让着你。你的儿子当初因我而死,我承认。但是你因此勾结召广国,害死了我的叔叔。我想我们扯平了。你后来还千方百计害我,我看在你这么大年纪,已经绝子绝孙的份上,不跟你这老竖子一般计较。你以为我当真怕了你,斗不过你吗?我告诉你,只要我愿意,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阎乐成突然嚎叫起来,不要再说了,你这死竖子—不要再说了……这时外面一片嘈杂,范明友在一伙人簇拥下走了进来,婴齐警惕地看着他。但是范明友脸上堆满喜色,对婴齐道,恭喜婴君,刚才邮传车送使者到,长安有诏书下。

婴齐看他面色甚善,于是去了戒心,恭谨道,参见君侯。阎乐成率兵擅自攻击下吏的府邸,下吏不胜其愤,召兵反击,望君侯为下吏作主。

范明友道,这件事我会奏报皇帝,请朝廷下二千石查处。婴君,你还是先听听这封诏书罢。他对身边一个戴着通天冠的官吏躬身施礼道,请使者君宣读诏书。那使者大摇大摆地从人群中踱出来,婴齐见了,惊喜地说,邴吉君,原来是你?邴吉笑了笑,道,婴君先接诏书罢:制诏张掖郡太守:乃者匈奴频入塞,杀戮百姓,劫掠官吏,虏略财物,又攻击我属国乌孙。朕听二三大夫之计,遣兵出五路征讨。顷得匈奴单于书,谓君以五千步卒,转斗千里,勇而有谋,终于克敌制胜,固国靖邦。盖闻有功必赏,有过审罚,则上下咸宜,五纪乃结。其赐君爵列侯,食豫章下沙乡一千二百户,黄金百斤。君且待征战事结,随使者入长安受印绶。

婴齐大喜,皇帝果然得到匈奴单于的书信,派使者封赏自己。他伏地道,谢皇帝陛下恩典。

范明友对邴吉道,阎大司农不知实情发兵想系捕婴府君,致使士卒多有伤亡,不知使者君怎么处置?

邴吉道,先暂时将阎大司农颂系,派人奏报皇帝和大将军就是了。

“颂系”是朝廷对有罪的高级官吏采取的一种拘系方法,不戴刑具,只是失去了自由而已。一排甲士上前围住阎乐成。阎乐成颓然地随着他们上车,回到自己的府邸,他现在不能出门,外面有士卒围着。

此刻在长安,霍光却一直郁郁不乐,他没想到这次授意阎乐成和戴牛除掉婴齐,却被婴齐打出了一番天下,连匈奴单于都因此款塞要求入朝了。皇帝本来就袒护婴齐,只是慑于自己的威势,不敢明目张胆地帮婴齐而已。现在得到匈奴使者送来的文书,文书中大为称赞婴齐的功绩,这事还真不好遮掩过去。拿到朝廷上一杂议,大臣都纷纷建议对婴齐封赏。皇帝乐见其成,立即派遣邴吉拿着制诏赶赴张掖,征召婴齐进京,赐爵为列侯。继而又接到张掖郡的文书,说大司农阎乐成过听奸人之言,发兵擅自系捕婴齐,和婴齐的士卒发生激战,各有损伤。他十分震惊,虽然他是大司马大将军录尚书事,这些奏议却不敢不奏上。皇帝现在还年轻,又是自己所立,比较畏惧自己。但在名义上,毕竟他是君,自己是臣,明目张胆地蒙蔽他是不行的。只有把奏议全部呈上,并且同时附有自己的意见,认为阎乐成虽然擅自发兵,但究竟是挂念国家安全,事出有因,可以赦免。

皇帝得到霍光的奏议,无可奈何,只好批复同意赦免阎乐成,但应该废为庶人。

在张掖的阎乐成接到赦书,可是一点高兴不起来,他想到自己辛苦一生,却得到这么一副下场。他已经六十岁了,辛苦了十五年。生活好像跟他开了一个玩笑,让他从一个乡啬夫爬到大司农,又重新变成庶人,他现在还能干什么呢?他抖动了一下自己脸上布满了麻子和油光的肌肉,突然由愠怒转为冷笑,啊哈,我这么多年来的追逐功利不也是因为这个竖子才得以成就的吗?既然他妈的没有把这个竖子干掉,这些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任他身与名俱灭吧。他低低地重复着这句话,身名俱灭,身名俱灭。他渐声渐低,突然咽下了一口唾沫,怔得眼睛发直,仿佛要把这四个字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

他茫茫然地穿过庭院,走到自己卧房,把门关好,愣愣地从镜台后面取出了自己儿子的牌位,用颤抖的老手抬起袖子拂拭了一下。喃喃道,我儿,你等了我十五年,这次我是真的去陪伴你了,你等着我。又努力稳当地把他的儿子放回到了原处。

第二天,邴吉来看望阎乐成。虽然他对阎乐成一直想害死婴齐的行径不齿。但撇去这点不说,其他方面,阎乐成还是很不错的一个人,对人谦恭有礼,办事能干,才能卓异。何况他们同在大将军幕为同僚,也有些感情了。他想劝告阎乐成,回到长安,买块地重新当个富家翁也不错,况且作为一个从九卿赦免的富家翁,还有着其他富翁没有的好处。朝廷的官员都和他有旧,地方官吏也不能不对他恭谨。他穿过游廊,发现院子里寂静无人,一条狗无聊地在院子里来回踱着。邴吉心里不由得一阵恻然,他直接往阎乐成的卧室走去,推开门,陡然望见一具晃动的尸体在窗户处招摇。他心里不由得一凉,那张在国都中再熟悉不过的麻脸正朝他吐露着哀怨的情绪,往日肥硕的眼睑包围的小眼这个时候也显得又圆又大。一个灵牌放在他脚下的案几上,上面写着:爱子阎昌年之位。

一个月后,婴齐解去张掖郡太守的职务,带着扶疏、长乐和桑绯的灵柩,朝长安进发。跟随他们一起去的还有乌孙小公主素光,以及十几个在张掖郡的亲信。

秋天的西北古道上,黄沙散漫,草木凋零,几行大雁在他们的头顶上空发出嘹亮的声响,和车毂的吱呀声相和,显得颇为凄清萧瑟。婴齐静静地坐在车中,心情随着车厢的颠簸而跌宕摇曳。他无法逆料,此去长安,等待他的究竟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