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任千秋丝毫不敢松懈,命令士卒加紧巡逻。他现在提拔婴齐为燧长,主管吞远燧的事务。因此婴齐手下就有两三个下属可以使唤了,每月还有六百钱的俸禄,比当普通士卒好了一些。这让婴齐啼笑皆非,他当年可是手下数百号人的廷尉府左监啊,秩级为千石,每月的俸钱有数千之多呢。当然,婴齐本不在乎什么官职,只是为了生计,为了妻子和扶疏能过得好一点,钱还是重要的。但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是逆来顺受了。
可是几天过去了,几十天过去了,一两个月过去了,仍不见匈奴人的任何踪迹。城障前的草渐渐萎黄,天气越来越冷,居延泽也结上了冰,士卒们也就逐渐松懈了下来。接着也就到了新年。
遮虏障要举行例行的社祭,士卒们都凑份子买来了几头猪和一些蔬菜,欢天喜地地杀猪洗菜,给社神上祭,居延城里也有一些给养运来,随同诏书一起作为新年的赏赐。士卒们欢天喜地,上祭完毕,然后分肉,大家一起推举任千秋主刀。
任千秋笑着推辞道,往年都是我主刀,今年我让婴齐君代替我。婴齐君剑术精奇,刀功想来也不错。
婴齐难以推却任千秋的好意,他现在和任千秋名义上是上下级,实际上亲如兄弟。士卒们也都鼓噪,要婴齐主刀。婴齐只好上台,谨慎细致地将社肉细细分成相当的份额,在肥瘦上尽量搭配合理。众士卒也都心悦诚服,任千秋道,看来我的眼光没有错,婴君比之当年的陈丞相,也不遑多让啊。
士卒们也纷纷贺喜,颂扬婴齐有宰相之资。他们见自己的长吏对婴齐如此青眼相看,再加上婴齐本身的为人和才干也确实让人敬服,所以都发自内
心地为他高兴。
接下来,士卒们围坐在一起,将分得的熟肉大啖。婴齐参加完这次狂欢,向任千秋取告回家,说家里有事要回去照料。任千秋知道他携带有妻子住在居延城里。在婴齐的邀请下,任千秋也曾去过婴齐的家。当时对扶疏非常赞叹,惊讶这么美貌漂亮的一个女子,怎么肯为婴齐做仆人。婴齐把前因后果一一向任千秋描述,任千秋不由得大为嗟叹,劝婴齐道,你这竖子,有这么痴心的女子跟着你,你竟不知道珍惜,还把她嫁给别人。要是换了我老任啊,早就左拥右抱,可不知有多快活呢。何况人家为了你,都变成了哑巴。你再不娶了人家,可对人家不住。
这回任千秋拍了婴齐的肩膀一下,笑道,你也不用请什么假了。上次大射比赛,你一个人技冠全场,整个候官数百士卒,都对你佩服得紧。按照规定你可以赐劳三十天呢。你要愿意,回家休息一个月就是了。
婴齐笑道,多谢候官君关心,不用了,这个赐劳我还留着日后有用。
任千秋眨巴了一下眼睛,笑道,我知道,你老婆生孩子的时候,只怕你要天天守在身边,那时你再用罢。
婴齐不置可否,笑着告别了任千秋,回到家里。家里也是一片新年气氛。桑绯第一次主动上来问长问短,看样子她似乎真的忘却了那场灾难的苦痛。她的肚子隆得更高了,在厚厚的棉袍下,也掩饰不住它该有的轮廓。
耿明廷今早派人送来了猪肉五斤,还有一条羊腿,二十石米。我们该怎么感激他呢?桑绯笑着说。
婴齐欣喜地抱着妻子,闻着她头发中的香味,大为感慨。往日长安贵胄的千金,从来都认为享受锦衣玉食是勿庸置疑理所当然的事,至于米肉和锦衣从哪里来,根本不用去考虑。如今得了县令的一点馈赠欣喜成这样,而且担心没法去还人家的恩情,这个变化,实在是婴齐以前难以想像的。
扶疏也从厨房里出来,两手都是面粉的灰迹。她也是听到婴齐的声音,赶忙过来的。现在看见婴齐夫妇正在亲热地拥抱,脸顿时红了一霎。她已经二十六岁了,出谷有十年之久,可还是个处女,未经人事,见了男女亲热的场面自然免不了害羞。而其中又有一个她心爱的男子,又颇有一些怅惘。
婴齐放开了桑绯,笑着招呼扶疏坐下,大家闲聊了一阵,就一起动手收拾打扫房屋,祭祀灶神、中霤神。然后将酒菜摆上,大嚼了起来。小屋虽然简陋,菜肴虽然不丰,气候虽然寒凉,但屋里仍是充满了快乐温暖的笑声。婴齐发现妻子的食欲很好,想起以前她连丁点肥肉都不沾,有时撒娇要婴齐将肥肉撕下,只给她瘦肉。现在却一点不挑剔了,肥瘦不拘,全部下肚。婴齐看见妻子略显憔悴的面容,知道她在这里饮食不习惯,气候也很难适应,不由得又有些自责。
吃完了,他们又坐着闲聊了一阵,回房休息。
关上房门,婴齐揽住妻子的腰道,又过了一年,你们两个跟着我,也辛苦了。新年过后,候长君准备提拔我当候令史,我的俸禄会增多一些,你们也就可以过得好一些,不用这么撙节清苦。
桑绯叹了口气,又笑了,其实我觉得现在挺好的,过得虽然清苦,却也有它的快乐。阿齐你就不要老想着怎么对不起我们了。何况我这条命还是你救的,想起那次廷议我就害怕。我当时很奇怪,你开始好好的说伏罪,突然又改变主意。但我也没想到你还承认阿翁是你岳父,那种时候你这样的承认,简直是找死呢。
婴齐抱紧了她,道,没有你,我活着也没意思。所以我那时的想法是,要么陪着你死,要么我们一起活。
桑绯珠泪横颐,倚在婴齐怀里,道,阿齐,我很感激我阿翁,他为我选了你当丈夫。虽然他后来怒气冲冲将你赶出去,可是他心里还是惦记你的。他并不想谋反,只是很恨霍光,他想除掉了霍光,就将你召回。这是阿翁亲口对我说的。他还说,你在长安为吏十年,秩级却总是千石,而杨敞那牧竖因为当了霍光的长史,就一下子腾升到九卿,他怎么想也不服气啊。
我知道,婴齐也有点难过,我知道阿翁对我很好,他赶我出去,我一点不恨他,你阿兄派人杀我,我也不恨。他不过是怕我去向霍光告密罢了,换了谁都会这么做的。当然,阿翁更信任我,我一辈子感激他。婴齐这样说着,想起了当时看见桑弘羊雪白的头颅挂在长安西市的惨状,心里一阵阵紧缩。这个威震天下的御史大夫,三朝的老臣,瞬间得到了这样的下场,汉家法令的残酷,让人心灰意冷。不要说桑弘羊这样为社稷有重大贡献的能臣,就算是一个寻常的老人,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啊。
桑绯低声道,还有一件事,这回你一定要听我的了。就是扶疏妹妹,你一定要娶她为妾,不然人家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凭什么老在咱家侍候我们。
婴齐轻笑道,你真的不吃醋吗?当时你求阿翁将她隆重遣嫁,是不是想让她避开我?
黑暗中看不见桑绯的脸,不知道红了没有,只听她娇声叫道,你讨厌。哼,我承认也无妨,我当时,我当时的确有点吃醋来着。现在我不了,我对她很内疚,我怎么能让她嫁给戴牛那个畜生。幸好她还没有被那个畜生……她说到这里,突然止住,声音似乎有些异样。婴齐笑道,怎么了?
桑绯轻叹了口气,没什么。她沉默了一下,阿齐,那你趁着新年这几天有空,就把和扶疏的事办了罢。这样我让扶疏照顾我,也方便一些。现在我总觉得欠她点什么。
婴齐笑道,你倒真是越来越会替人着想了。从小到大侍候过你的人何止上百,你向来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罢。
桑绯睁大了眼睛,是啊,现在我自己也对自己觉得奇怪,好像换了一个脑袋。
嗯,婴齐道,大方到连自己的夫君也可分一半给人,当然是了不起的高风亮节了。古人说,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这种胸怀还远远比你不上呢。
桑绯掐了他胳肢窝一把,笑道,你这小竖子,还有完没完?
没完没完。婴齐怕痒,边躲着她的掐,边笑着说,还可以用经义说之。
桑绯来了兴趣,什么经义,说来听听。
婴齐假装严肃地说,《诗》不云乎:“山有桥松,隰有游龙。子有衣裳,盍与人同。子有丈夫,盍与人共。宛其死矣,咸来汝痛。”可见啊,与人共丈夫,是圣人所勉励赞许的呢。
桑绯忍不住大笑,她乐不可支地躺在榻上,喘不过气来,你、你、你,《诗》三百篇,哪有你说的这篇,分明是胡乱凑出来的。我自小跟着后苍师傅习《诗》,就从来没听过。再说了,你以为自己很招人喜欢啊,别人都巴不得和我分享你么,真是自以为是。
婴齐道,自以为是与否暂且不管。至于说到《诗》,我就要笑你见识浅陋了,这是逸《诗》,一般人不知道不要紧,你跟从朝廷的博士习《诗》,竟也不知,未免太无知了罢。
桑绯惊讶道,你还知道逸《诗》啊,真的假的?那你也可以去朝廷骗个《诗》学博士当当了。
婴齐见妻子又恢复了从前的天真,心中欣喜,他将妻子扶起来,在她耳边轻轻道,傻瓜,骗你的。有逸《诗》还轮得到我这个小吏来发现?好了睡觉啰。明天我还要去县廷拜见耿县令呢。
桑绯捶着他的胸脯,撒娇道,你这竖子,越发会骗人了。她将他抱得更紧了,把头紧紧地贴在他胸前,吻着他的身体,心中充满了幸福。
第二天,婴齐拜见耿县令回来,桑绯又跟他提起了娶扶疏的事。婴齐想了想,道,也好,既然你同意,这件事办了也就算了。他把扶疏叫来,把桑绯的意见告诉她。扶疏眼中露出惊喜,她突然转身跑进她的房间,拿出她的木牍,写了大大的几个字:是真的吗?姊姊!
桑绯抢过她的铅笔,在下面写道:千真万确。
于是两个女人抱在一起。婴齐把这事又向耿县令报告了一遍,同时请求把扶疏的名籍改成“偏妻”,而不是以前登记的“婢女”。耿县令也很高兴,又送来了十斤肉和半只羊,带了自己的小妻和几个家仆来为婴齐祝贺。大家饮酒吃肉,喝得醉醺醺的,尽欢而罢。
这天夜里,县令的小妻在桑绯的房间陪着桑绯。婴齐在桑绯的劝告下,第一次在扶疏的房间里过夜。他揽过扶疏的身躯,亲吻她的脸颊。她的脸颊不再有当年在龙泉洞里那样嫩滑,张掖郡的风沙磨砺了她细嫩的肌肤,但是婴齐仍能感觉到她的年轻。当他剥去她的衣服,和她在被窝里裸体相对时,他惊叹她躯体的完美,就如以前桑绯告诉他的一样。扶疏不会说话,张掖郡居延县凄凉的月光斜射进房间,略略映出了她晶莹闪亮的眸子。她一动不动让婴齐将她剥得精光,她有点羞涩,也有点不安,为了这种羞涩和不安,她总共期待了十年。这个男子究竟有什么魅力值得这美女为他等待?
婴齐被她的身体刺激得浑身发热,他感觉下面一阵无可捉摸的渴望。他现在急需要什么来填充这种渴望。他疯狂地一边吻着扶疏,一边翻滚到她身上。扶疏木然地感觉到这个男人在将她的双腿分开,她又羞涩又紧张,这个男人屈起身来,将她的双腿抬起来,跪在她的面前,又趴下身来继续对她亲吻。接着,扶疏忍不住发出一阵轻微的呻吟,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侵入了一件异物,她抱紧了她身上的男人,两腿紧紧夹住他的腰,一阵幸福的颤栗将她紧紧裹住了。
在家里没待几天,婴齐又回到了遮虏障。任千秋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说前几天已经写下文书请示居延都尉,赞扬了婴齐上次射杀匈奴探卒,避免了遮虏障失陷的功绩;文书中还同时夸赞他文武双全,非但精通律令,而且娴熟弓马,要求都尉以“无害”的荣誉给予特殊擢拔。婴齐很惭愧,连连说自己不足以让任千秋这么看重。可是没想到过了半个月,居延都尉府报文,居然真的大力提拔了婴齐,任命他为遮虏塞尉,那就相当于一般县廷的二百石的长吏了,月俸有二千之多。婴齐得到消息,心里也很欣喜,当不当这个塞尉倒没什么,只是这笔月俸,倒可以颇解燃眉之急。孩子过不了多久就要出生了,而且要让桑绯和扶疏过得好一点,都需要钱。作为一个男人,他不能不为此考虑。
塞尉是个武职,需要掌管一个候官的防御情况。他管辖着三十个烽隧,大约一百里长的城障。当婴齐穿上塞尉的二百石公服,腰间挂着黄灿灿的印绶时,那些原先和他一样的戍卒都对他非常羡慕,有的甚至对他有些嫉妒。任千秋晓谕他们说,你们不要想不开,以为婴齐君刚来的时候,和你们一样,只是个普通的戍卒,现在地位一下子腾跃了,你们接受不了了。但你们要知道,婴齐君以前是什么级别的官吏,你们知道吗,都摇头,不知道是不是?我告诉你们,婴君可是长安廷尉府的左监啊,千石的官,比我现在的秩级还大得多,我不过是六百石。如果婴齐君不是被长吏诖误牵连,被暂时流放到我们这个地方,我们这辈子都未必有资格见到他。按照汉家的规矩,这种以前当过大官的人,即使被免职为庶民,重新授官时起点都是很高的。婴君现在才二百石,对你们来说是非常了不起了,但就他的经历来说,其实是非常一般的。我相信以婴君的才干,日后还会升迁到你们难以想像的位置,你们可以相信我的话。
戍卒们听了,才个个平息了嫉妒的心。任千秋说得不错,曾经当过大官的人虽然免职,但重新起用的时候,是不会按照一般刚入仕途的人那样缓慢升迁的。再加上戍卒们对婴齐的为人都很有好感,很快,各候长、士吏、燧长都欣然接受了这个忠厚有才干的长吏。
日子又这样一天天过去,冬去春来,居延泽旁的青草也渐渐发了芽,泽边柳树的柳条相继抽出了新枝,冰冻的湖面也春水新涨,野鸭又开始在湖里游泳了。婴齐尤为勤于吏职,经常巡行他辖下的各个烽隧,每个烽隧都有三到五个人防守,他辖下共有一百三十多人。他跟各个燧的士卒都非常熟悉,士卒们也都很喜欢他。除此之外,他跟附近驻扎的义渠族胡骑也关系亲密。像匈奴人一样,义渠人也天生的善射,汉朝廷因此对他们非常优待,除了战事来临时他们必须听从朝廷的征发之外,其他时候朝廷也不去管他们,他们甚至不需要交纳任何赋税。有些义渠出身的骑士还因战功被擢拔到朝廷当了大官。前丞相公孙贺的父亲公孙昆邪就是一例,他不但晓于骑射,甚至精通中原文化,著书十多篇,在西北六郡广为传诵。后来因为击破七国之乱的战功,被朝廷拜为陇西太守。公孙贺本人更是因战功封侯拜相,享尽尊荣。现在的义渠骑士首领名叫公孙昆戎,是公孙昆邪的远房族弟,而年龄比公孙昆邪小得多了。婴齐和他们在一起,不敢说以前和公孙贺有过恩怨。他只是以自己高超的射术再一次得到了义渠骑士的认可。他出场的时候,射场总是响起持续不断的“万岁”声。
义渠人对婴齐这样的汉家官吏一向是盼望的,他们最怕遇上一个口含天宪而颟顸无能的朝廷长吏,平时倒也没什么,一旦遇上战事发生,这样的长吏往往不知道怎么调兵防御,怎么组织力量进攻,在这种人的指挥下,义渠骑士虽然骁勇善战,也免不了最后遭到溃败的命运。你知道吗?征和元年的秋天,李广利征发我们义渠骑士攻击匈奴,他的指挥完全是莫名其妙,让我们一下损失了大批兄弟。我们义渠人家家都想生啖他的血肉,但知道他那时还被皇帝宠幸,炙手可热,我们只能敢怒不敢言啊!他最后终于遭到了报应,被皇帝族灭了。那时我们听到这个消息,真像新年一样热闹,杀了十多头猪庆贺呢。公孙昆戎说。
转眼就是三月了,遮虏障前的青草又腾长起来,像一块青绿厚实的地毯,一直铺展到天边。青碧丛中,点缀着无数红色、黄色、白色、蓝色的野花,像绣在那青色地毯上的图饰。这天日西中时分,婴齐正在遮虏障的仓库里检查库藏的武器设备以及医药储备,忽听得城头上有人大喊,快来人啊,前面有烽隧燃起狼烟了,快来人啊,去报告候官和塞尉。
婴齐一惊,叮嘱守卫仓库的戍卒,你好生看管,我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事情。
他奔到外面,爬上城楼,一个戍卒看见他,扯着嗓子大叫,报告塞尉君,殄北燧发现烽火,可能有匈奴人入侵。
婴齐道,先别慌,春天一般匈奴人来得多吗?
没有秋天多,但也时常发生,匈奴人在塞外熬了一个冬天,春天入塞抢掠我们的粮食也是常事。
好,你快去报告候官君。他拔出剑,命令其他士卒道,快点燃烽火,招集救兵,我们现在去城门集合,立即赶赴殄北燧营救。他举目东方,看见天空已经燃起了数十道浓烟,直直地指向天空。每隔三四里的地方,就有一束狼烟。大约是邻近烽隧看见殄北燧的烽烟,也赶忙燃起,以向遮虏障示警。遮虏障屯戍的士卒较多,但如果碰到大批匈奴人入侵,恐怕还得请求居延都尉甚至张掖太守发全郡的士卒营救。婴齐来不及多想,噔噔噔跑下城楼,下令招集所有士卒。城楼上随即响起了鼓声,士卒纷纷奔赴城楼前集合。
婴齐对任千秋道,候官君,你留在这里守卫城障,我率领一部分弟兄们去击贼。
任千秋点点头道,婴君千万小心,期盼你得胜回来。
婴齐答应了一声,背上箭壶和弓弩,又拾起一枝长戟,跨上马吼道,跟我走。
士卒们都骑上马,背上弓箭和其他格斗武器,随着婴齐狂奔。太阳通红通红的悬挂在西边天际之间,余晖苟延残喘地照在他们的背上。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他们已经奔到殄北燧前,只见燧堡大开,鲜红的血迹像地毯一样从烽隧里一直铺到了台阶前,只是形状不那么规则,欠缺了些庄重。燧前的旗杆上看不见猎猎的军旗,而是依次挂着三个首级,那是燧长和他的两个部下的首级。匈奴人早就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些杂乱的马蹄痕迹。
婴齐心中大恸,对所有燧的士卒,他都很有感情,现在突然看见他们的首级悬挂在他们自己日夜守卫的地方,心里一下子实在难以接受。这是他第一次活生生地领略到戍卒们守卫边郡的艰险,他们为内郡百姓的安宁献出了多少生命。婴齐勒住马,用袖子擦擦眼睛,嘶哑着嗓子大吼道,匈奴人杀了我们的兄弟,并没有撤走,他们一定深入到塞内村落抢掠去了。我们沿着蹄迹追。
这时两个刚才跑进燧堡搜索的戍卒噙着眼泪出来报告,塞尉君,粮食和药材并没有抢走,只有武器不见了。
婴齐知道匈奴人对汉朝的武器非常热爱,尤其是强弩,他们没法制作。因为那精巧的弩机和悬刀他们没有冶炼器具可以仿制,只能在侵入内郡时,抢到一张是一张。以前他们也会跑到汉朝市场上购买,但自从元封年间朝廷下诏,严禁郡国百姓将武器卖给匈奴,违者弃市以来,匈奴人要得到汉朝的弩机就只有靠抢掠一途了。
婴齐认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匈奴人看不上燧堡里所存的那点可怜的粮食,一定是到塞内百姓家大肆抢掠去了。估计他们最大的可能是去了居延县。居延县是离这里最近的一个县邑,匈奴骑兵肯定是绕过遮虏障,迂回包抄居延县的。虽然居延都尉的驻扎地小居延城近在咫尺,但是都尉府现有的兵也不会太多,等调齐大兵再来营救,只怕匈奴人早就抢够财物返回了。匈奴人都善于骑术,来去如风。而汉朝边郡因为多年征战,马匹奇缺,并不是每个士卒都能分配到一匹马的,要凭一双肉脚板追赶风驰电掣的匈奴骑兵,无异于痴人说梦。
一想到匈奴骑兵可能在居延县抢掠,婴齐心中更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难受得不行。他担心居延令耿力德的安危,更担心桑绯和董扶疏的安危,如果被匈奴人击破县邑,闯进自己的家,那自己两个妻子的性命极有可能不保,至少会被奸污,或者被匈奴人掳回大漠,那样的话,自己和她们也就无异于阴阳相隔,要再见到她们的机会实在太渺茫了。
愈是这样想,他愈是感到心中被无边的恐惧所缠绕,它像毒蛇一样,在他的肠内来回盘旋,让他感到绞痛。他发疯般打着马,朝着居延县邑方向狂奔,他身后跟着一百多个士卒,每个人都同仇敌忾,意欲向敌人讨回他们兄弟的血债。
这伙人风驰电掣般赶到居延县邑前,发现果然城门洞开,道上横七竖八地卧着几具尸体,有百姓装束的,也有穿着绯色公服,手上拿着武器的县吏,齐齐躺在血泊中,头颅却都不翼而飞。婴齐面色更像雪一样白,他打马冲进城门,看见往日还算热闹的居延城大街现在空无一个活人,尸体倒不时碰到几具。街道旁边家家都闭上了门户。夜幕基本上降临了这个县邑,在一片阴沉沉的夜色中,越发显得这个城邑非常荒凉诡异。
随同他的下属塞尉令史蔡毋畏打马赶上来道,塞尉君,匈奴人可能去抢掠县廷去了,往常他们击破县邑,目标都是首先瞄准县廷,再就是县廷旁边的富户大族居住的里舍。
婴齐随口答道,蔡令史,你的眼光不错,我们这就去攻击他们。他的眼光一直望着前方,边说边扬鞭,马跑得飞快。
蔡毋畏道,塞尉君,我们人数不多,只怕中了匈奴人的埋伏,导致全军覆没。不如守在城门口一边等候,见机拦截,一边派人到都尉府求救,这样比较稳妥。
婴齐大怒道,千钧一发之际,你这竖子还这样婆婆妈妈的。赶快跟我进击,就算战死,朝廷也会给予嘉奖。延误战机,我将你们一个个都斩了。
蔡毋畏脸色发白,他从来没见婴齐这样发过脾气,在他印象中,这位长吏一向是善解人意,爱护下属的。他不敢再辩,连声道,臣不敢。说着回头大喊,紧跟着塞尉君,进击!
马蹄声杂沓,行进在居延县邑空荡荡的街道上,街道两边扬起了漫天灰尘,有的士卒已经点起了火把,灰尘和火光交杂在一起,像一阵阵红雾。
很快,他们就驰近了县邑,这时已经能听见马嘶声和人的吼叫声此起彼伏,而且看见了冲天火光,大概是匈奴兵不但抢掠,而且放火烧屋。从气势来看,人数不少。婴齐心中焦躁,也顾不得细思,一直打马往前冲。突然听见耳边有人大声用匈奴语叫道,汉朝蛮子来了。在戍所这么久,婴齐跟着士卒学了不少匈奴话,这也是戍卒们普遍需要学习的东西,以免临到打仗,不知道匈奴人说什么,吃了大亏。
婴齐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得弓弦声嗡嗡不绝,他胯下的坐骑突然嘶鸣一声,颤抖起来,紧接着前腿猛地一跪,将婴齐抛到了前方。
婴齐感觉自己像个沙袋一样被扔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他知道是自己的坐骑被匈奴人射中了。他脑中还很清醒,刚一落地,顾不得身体疼痛,急忙往旁边一滚,几枝羽箭准确地插在他刚才扑倒的地方,箭矢尾部的羽翎犹自颤动不绝。
婴齐滚到街道左侧一棵大树后面,从背上摘下弓弩,装上羽箭,连连击发。他的弓矢制作精良,平时又多训练,几乎每发必中,几个匈奴人猝不及防,个个咽喉面部中箭,连抽搐的机会都没有就一命呜呼了。其他汉军士卒也各自找到隐蔽物,躲在后面纷纷发箭反击。一霎时间,街道上弓弦声不绝,夹杂着羽箭破空的声音。匈奴人喜欢用镂空的箭头,箭飞在空中,发出呜呜的声响,有一种先声夺人的威慑,幸好戍卒们早都习惯了,毫不惊慌。就这样激烈互射了一会儿,双方各有伤亡,鲜血流了一地,惨叫声也不绝于耳。
好在这次阻挡他们的匈奴人不多,不过二十来个,在大部分被汉兵箭矢射杀后,剩下的见势不妙,回马就跑。婴齐一看自己的部下也伤亡了十多人,心中又添了一份难受,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救人要紧。他抢过一位阵亡士卒的战马,跨上去,大叫道,给我继续前进。
士卒们都杀红了眼,跟着婴齐的马狂冲。
这时候,居延县廷前大火熊熊,几十骑匈奴兵耀武扬威地骑在战马上,每个人马前的革带上都挂着几颗人头,马背上负着包裹,那里面自然是抢掠而来的金银器皿了。还有几个匈奴人马背上绑着汉人妇女,马跑的时候产生的颠簸,使那些妇女不时地发出惊恐的尖叫声。匈奴士卒似乎很喜欢她们的尖叫,每当她们一叫,那些士卒便一起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同时互相大声叽里咕噜地交换着意见,有一个匈奴人道,看这小娘们叫得多欢,干起来一定很痛快,很有味道。他们边嘻嘻哈哈地说话,边骑马来回兜圈,显然是无聊取乐。
这边婴齐率领的一干人马正风驰般冲入,再转过一条街就要和那帮匈奴骑兵相遇了。婴齐在马背上转身吩咐道,我们拐过去,杀他们一个猝不及防。不到必须的时候不要射箭,节省箭矢。他说着将弓弩背好,双手横戟,大叫道,给我杀,敢逗桡不进者腰斩。
他一马当先冲出街道,几个匈奴兵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张弓,其中一个被婴齐长戟一挑,咽喉被锋刃划破,鲜血从他的喉部和嘴巴比赛着往外喷射。另外一个胸前护卫的皮甲被戟的援部啄穿,也长呼一声,栽下马来。
汉军士卒见状,心情大振,连呼万岁,他们看见这个平时温文尔雅的长吏打起仗来如此神勇,都受了激励,相继冲上。有一个躲在后边的匈奴士卒刚挽开弓要向婴齐射箭,塞尉令史蔡毋畏擅长使短戟,见状来不及多想,手中短戟飞出,呼的一声插入那匈奴士卒的胸口。那士卒仰天惨呼了一声,手上一松,箭矢向空中射去,好像他在练习仰射空中的大雕。其他几个匈奴兵见状大骇,打马想要后退,几个汉兵飞驰赶上,几声长呼,将他们络绎斩落马下。
这时候,由于伤亡的匈奴人增多,一些没有人控制的马匹四散奔逃,上面绑着的妇女尤为惊骇。这些马匹看来训练有素,皆朝着相反的方向蜂拥而去。婴齐大吼道,给我追。他心中忧虑桑绯和扶疏,恨不能插翅飞到她们身边,他心里只是祈祷,希望上天开恩,她们不会有什么事。但是面对当前这种混乱状态,他自己也知道,这希望完全近乎幻想。
一行人追到县廷后面,县廷后面的一条街名叫万岁里,乃是城中富户居住的地方,婴齐的家也正在这个里中。此刻万岁里前人喊马嘶,大群匈奴士卒往婴齐等人的方向放箭。汉兵和他们乘坐的战马随着弓弦声,坠马的扑通声不绝。婴齐大声下令道,分散跑,不要集中在一起。他打马冲到旁边一堵断墙前,头一低,几枝弩箭从他的头顶掠过。
他勒住马,跳下来伏在墙下,心中如汤水翻滚一般,这是他非常熟悉的一段墙,往常他从遮虏障回家,都要经过这里,现在却变成了战场。他左右一望,发现自己的士卒倒毙者不少,不由得仰天长叹了一声,心中一横,从马上摘下盾,吩咐躲在对面树下的蔡毋畏,你带着几个兄弟射箭掩护我,我带其他的兄弟冲过去。
蔡毋畏道,塞尉君,还是我冲,你掩护我。
婴齐怒道,再给老子讨价还价,老子斩了你。他从身旁倒毙的士卒身上捡起弓,连发数箭,射中一个匈奴兵的额头,另一个手臂中箭,回马便跑,但是其他匈奴兵仍是蜂拥而上。
婴齐再次上马,左手举起盾,右手舞动长戟,冲了过去,几十个汉军士卒也都从隐蔽处冲出。蔡毋畏大叫道,婴君小心。他一边说,一边从背上的箭壶里拔出短戟,奋力甩出,一个匈奴人咽喉被短戟贯穿。蔡毋畏也持盾上前一步,又一枝短戟飞出,接二连三,每枝必射中一人。匈奴人大惊,纷纷退却。
婴齐大喜,长戟也舞动如飞,冲入敌阵,登时洞穿二人。其他汉兵也相继冲上,短兵相接,匈奴人施展不了骑射功夫,一时占不了上风。
他们击溃了这帮匈奴人,继续冲到万岁里门前,看见一堆匈奴士卒正在往马背上捆扎金银细软。地下倒毙了不少男子和老年妇女,显然都是被这帮匈奴人杀害的。婴齐怒发冲冠,叱兵跟进。突然从里门里冲出一个身材粗大的匈奴人,似乎是个军官模样,大声呼道,汉兵蛮子来了吗,在哪里?让他看看老子的厉害。他身后围着五六十个匈奴兵。有两个匈奴人怀里正搂抱着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婴齐看见,那两个女子正是自己的妻子桑绯和扶疏。他血往上涌,用匈奴话大叫道,放开他们,老子免你们一死。
那满面虬髯的匈奴军官闻言哈哈大笑,斜眼望了望婴齐,不屑地说,就你,只怕是来送死的罢。旁边的匈奴兵也都发出狂妄的笑声。
桑绯看见婴齐,大声哭道,阿齐,你快走,不要管我。扶疏则两眼望着他,不住地摇头。
那匈奴军官诧异地看着桑绯和扶疏,道,原来这竖子是你们两个美人的姘头,气死我了。那让老子在你们两个美人面前给他开膛破肚。
婴齐再不答话,拍马往前冲。那匈奴军官也跳上马,从腰间拔出弯刀,迎着婴齐而来。两马相交,兵器相碰,发出刺耳的声音。婴齐圈马回头,感觉手臂酸麻,心想,这匈奴人好大的力气,硬碰下去恐怕不是对手。那匈奴人也诧异道,这汉兵蛮子的手劲倒的确不赖。
他一边说,一边又策马冲上,婴齐扔掉左手的盾牌,双手握戟,迎头向那匈奴军官斫去。那匈奴人弯刀向上一挥,隔开长戟,刀刃顺这戟秘一滑,向婴齐的左手斩去。婴齐赶忙松开左手,单手握戟,圈回战马。那匈奴军官马术比婴齐有过之而无不及,纵马跟在婴齐身后,向他背上斩落。
婴齐将手中长戟反手一格,那匈奴军官的弯刀接着马奔进的速度,非常沉猛,婴齐只觉得手上的戟再也捏不住,长戟呼的一声脱手飞出。那匈奴军官哈哈大笑一声,道,往哪跑。纵马紧跟着婴齐,又是一刀往他背心斩落。
桑绯和扶疏见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声,婴齐暗暗叫苦,只能一翻身从马背滚落,抓住马腹带,贴地奔驰。那匈奴人一刀斫了个空,赞道,这蛮子的马术真不错,老子还真小看了他。
他刚说完这句话,忽见一枝短戟从侧面飞来,他赶忙抽回弯刀,将那短戟斩落。原来是蔡毋畏看见婴齐连连遭险,从旁掷戟相助。他见这枝短戟被那匈奴军官斩落,左手又飞出一枝,那匈奴军官仰身一翻,短戟从他面上飞过。他大叫道,好竖子,竟然玩起你爷爷的功夫来了。瞧我的。他反手从身后的背囊中也拈出一枝短戟,一甩手,那枝短戟带着呼啸声向蔡毋畏飞去,蔡毋畏没想到他手法这么快,刚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短戟从他胸前射入,贯背而出。他仰天吐出一口鲜血,倒毙马下。
婴齐看见这一惨状,大叫一声,心中的悲痛难以形容。他毕生的信念就是永不希望任何人为了救他而死,否则他一定要同样用生命去报答。他两眼簌簌泪下,从腰间拔出勾践剑,策马向那匈奴军官如飙风般驰至,迎头就向那匈奴军官斩下。
匈奴军官见婴齐怒发如狂,也不由得心生怯意,他来不及思索,举起弯刀,力贯右臂,格向婴齐的勾践剑。
他满以为这下依旧可以将婴齐的长剑震飞,却只觉得手头劲力一空,不知道力气都跑到哪里去了,接着他感到右臂一阵冰凉,湿漉漉的,有着一种奇怪而前所未有的感觉。他圈回马,欲再次出击,突然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他发现自己的右前臂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霎时间鲜血就把前臂漫洇得看不清轮廓。这时,他才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他惨叫一声,他妈的,好厉害的剑,天杀的剑。这回他说的竟然不是匈奴话,而是中原的汉话。
婴齐刚才一击得手,正想冲过去补上一剑,将他击毙。突然听得他说汉话,心中大惊。他知道,人到最关键的时候,往往会说回自己的家乡话。这人说汉话的腔调是如此熟悉,使他难以置信。他在长安见过各个郡国的人,这种话再熟悉不过,应该是河南郡一带的口音。婴齐脑中如电光般一闪,大惊道,是你,郭破胡!
那个匈奴军官痛得伏在马背上,大汗淋漓,听到婴齐这样叫,也大惊道,你是谁?——天啊,我知,知道,你是,是婴齐。留了胡子,老子,老子都认不出你了。他疼得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婴齐大悔,没想到在这里碰见故人,当年他们作为京兆尹沈武的好朋友,是沈武的左膀右臂。那时同心协力,不知道是怎样难得的患难之交。后来他们分批流放敦煌郡,中途遇赦回家,婴齐就再也不知道他的下落。没想到他已经变成了匈奴人的军官,带着匈奴人来抢掠汉家的百姓。现实生活中,怎么会有这样奇怪而可悲的事情。
婴齐横剑在胸,黯然道,破胡,你,你身为汉人,怎么能帮胡人来杀咱们自己的同胞?
郭破胡额头汗下如雨,显然极为痛苦。他左手撕下一截衣襟,将自己右前臂创口裹上,对那些匈奴人道,不要杀他。他又转头对婴齐道,一言难尽。你带着你的女人走吧,小心我的部下将你们都杀了。
婴齐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带来的几十骑几乎全军覆没,旁边还有几十个匈奴士卒虎视眈眈地围着自己,只等郭破胡一声令下,就会将自己斩为肉酱。
我要你说。婴齐悲愤道,你帮着匈奴人杀了我们这么多士兵和百姓,抢掠了我们这么多财物,这可是我们的父母之邦啊,这究竟是为什么?
郭破胡突然暴喝了一声,够了,别提什么父母之邦了。你知道我为什么逃到匈奴,为什么要入塞来抢掠?只因为汉人比匈奴人还坏,汉人的官吏比匈奴的名王还要凶残得多。当年遇赦,我自愿留在敦煌郡,也希望能击杀胡虏,建功立业,报效国家。虽然我知道我们的皇帝是个昏庸的皇帝,他连他那么仁厚的太子都舍得杀掉,连我们那么仁厚的官长沈府君都要处死。但我想,我毕竟可以保护我们百姓,不受匈奴人的欺辱。然而我得到的是什么,皇帝派来的候官强奸了我的妹妹,杀死了我新婚的妻子,她当时还怀着孕。我只身一人逃到敦煌县,向敦煌郡宜禾都尉告冤,却差点连自己的命都丢了。我苦斗了半天,杀了七八个候官派来想杀我的人,如果不是匈奴的黎汙王正好偷袭宜禾都尉的营寨,我早就含冤死在了塞上。我身为大汉的百姓,我的皇帝,我的所谓的父母官们不帮我伸张冤屈,却要等到匈奴人来帮我伸张冤屈。你说说看,我能怎么选择?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丝毫没有因为疼痛而造成的话语窒碍,显然愤激已极。婴齐听在耳里,心里一阵阵抽搐。他一下子想不清楚那么多,但心里明白,他所说的其实很有道理。如果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妻子和亲人被人杀死,那自然是谁能帮自己报仇,就去投奔谁。在眼前这种时候,他尤其能理解。他心爱的两个妻子如今就在匈奴人手里,如果不是为了她们,他不会带着自己的一百来个戍卒这么不计后果地闯入。现在他牺牲了他们的生命,还即将牺牲自己的生命,可是自己的妻子还是难以挽救。不过他一点不后悔。也许他该内疚罢,为了那些他手下的戍卒,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如果这种情况像下棋那样可以推倒重来,他相信自己还是会按照刚才的走法,一步步走下去,只怕还会走得更快更猛。
郭破胡见婴齐默然,叹道,唉,你砍伤我的手臂,我也不怪你。我看你在汉地过得也不算如意,不如也跟我走罢。
婴齐道,这不可能。你不如干脆杀了我。我刚才伤你,也是无心的,我没有认出是你。
郭破胡脸色发白,强笑道,没有你那柄剑,你也伤不了我。他说着咳嗽了几声,激动伤口,血液又淅浙沥沥地沿着手臂伤口处滴下。
婴齐和他相处数年,知道他性格要强,且对自己的勇力颇为自负。这么多年来,这脾气一点也没改变。他想起往昔,胸中又充满了内疚之情,眼眶含泪,道,破胡,你如果不解恨,可以斩断我一只手臂,我绝不恨你。
郭破胡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我们要走了,你好自为之。他对身边士卒说,放他走,那两个女人也给他留下。我们即刻回去。
他身边一个匈奴人,看样子也是军官打扮,对他说,大人,为什么要放了他,他杀了我们好些个兄弟,还砍伤了你,我们绝对不能饶了他。
郭破胡怒道,十多年前,他曾经救过我的命,我现在还给他一条手臂,又算得了什么?难道我们匈奴人也会做那以怨报德的事吗?
婴齐听他自称“我们匈奴人”,不觉黯然。郭破胡策马前进,走过婴齐身边勒住马,道,仲倩兄,汉家法律残酷,你丢失士卒多,而又无大功弥补,回去恐怕也会下狱,何不干脆跟我回匈奴。以兄的文武双全,一定会被单于封为大将。兄为汉家卖命了这么久,却只是个小小的塞尉,难道不觉得太委屈了吗?
婴齐痛苦而坚定地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去的。什么做官不做官的,我本来没什么兴趣,这个官也是被逼着做的。破胡,我理解你投降胡人的苦衷,你回去罢。我习惯了汉家衣冠,虽然明知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一个人的生活习惯的确没法改变。
郭破胡道,那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你。对了,沈府君有个遗腹子,我一直带在匈奴抚养,现在也十多岁了,我们后会有期罢。他再不回头,策马冲出,旁边的其他匈奴人跟着他纷纷冲出,给婴齐等人留下一个个跌宕起伏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