邴吉在家吏的引导下进入霍光府邸,看见霍光座中人不少,感觉有点局促,道,大将军有客人,臣可以在外面等待。
霍光道,不妨,这位是廷尉右监阎乐成君,这次告发反贼,立了大功。我已经奏报皇帝,准备擢拔他为廷尉。阎君是自己人,邴君有话请肆言直说,无须顾忌。
邴吉道,臣先祝贺大将军翦灭反贼,保全大汉社稷,威震天下。
霍光叹了口气道,罢了,全赖阎乐成君、戴牛君、燕仓君三人的同时告发,才让我得以知晓这些反贼的阴谋,皇上才会慨然下诏,征发北军骑士、执金吾车骑围捕反贼。上官桀父子多年来阴谋造反,所藏武器甚多,势力不小,如果不是丞相征事任宫、丞相少史王寿诱引他们入宫,诛灭他们还不是那么容易呢。
阎乐成点头恭敬地说,臣不敢当大将军厚爱,只是心念君父,对乱臣贼子不得不痛恨而已。
邴吉恍然大悟,原来是有人告密,否则还真不知鹿死谁手呢。心里又不由得大为庆幸,如果上官桀等人真的得了势,伏兵诛杀了霍光,自己作为霍光的高级掾属,也一定会受牵连而性命不保。
对了,邴君今天特意来找我有什么事吗?霍光道。
邴吉道,听说大将军下令逐捕反贼家属,桑弘羊的前女婿婴齐君也被系捕下狱,不知是不是真的?
霍光道,是的,还是阎君亲自在下杜将他捕获的呢。
阎乐成道,自从臣一发觉谋反的端倪以来,就一直密切注意那些反贼的动向,婴齐这竖子逃到下杜,都在臣的掌握之中,所以一听到大将军的命令,
臣立即率领吏卒将他捕获。
邴吉伏地稽首道,臣想请大将军网开一面,赦免婴齐君。
阎乐成叫了起来,这怎么可以?反贼家属都得连坐,废格明诏可不是开玩笑的。
霍光挥手制止阎乐成,也不悦地说,邴君怎么回事?再三为那个叫婴齐的竖子开脱。
邴吉道,大将军请听臣一言,婴齐君为人忠厚,而且早在半年前就被桑弘羊赶出了家门,绝对不可能和谋反的事有什么牵连,当时桑弘羊还曾移书大司农,除去了婴齐的名籍。事实上,婴齐和桑弘羊一家早就没什么关系。系捕婴齐,在律令上就说不过去。阎君一直为廷尉右监,精通律令,应该能认同我的意见才是。
阎乐成哑口无言,沉默了一下叫道,可是婴君这竖子狡猾得很,不除去他,终究是个后患。望大将军三思。
霍光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邴吉道,“终究是个后患”这句话怎么服天下?法者,乃皇帝陛下和大将军与天下共者也,大将军现在辅佐皇帝,当秉公执法,才能为天下表率。杀掉一个小小的婴齐算不了什么,却怕因此损害了大将军的声名。望大将军三思。
霍光望着邴吉,眼中射出鹰鸷一样的光芒。邴吉毫不畏怯地迎着他的目光,霍光能感觉到邴吉心中的诚挚,他也知道眼前这个长史,一向心地仁厚,最堪信赖,何况他这样力保婴齐,也有律令为依据,并非枉法徇私,于是叹了口气,道,上次为了李种之事,君也劝我赦免婴齐,我听从君的劝告。这次涉及到谋反事件,我不能随便赦免,就下这件事给诸中二千石、博士、郎吏们去廷议罢。
阎乐成有点不服气,大将军,臣以为一个小小的士伍,根本不值得廷议。大将军……
霍光打断了他,阎君不必多说,此事看似细微,意义却不小。如果通过这次廷议做出了正确判决,就可以著为律令,为后世法则。况且邴君所言,也似乎不无道理。
廷尉诏狱里,桑绯手上戴着铁钳躺在一片乱草堆里,衣服上有几抹鲜红的血污。她慢慢从昏迷中醒转过来,面对着空荡荡斑驳不平的四壁,才恍然悟到自己如今在什么地方。她嘶声裂肺地叫了起来,从出生到现在,她何尝
受过这样的罪?一直以来,她餐餐吃的都是玉粒金莼,住的是重门邃宇,卧的是锦褥绣榻,穿的是绮绣绫罗,从来不知道天地间还会有这样龌龊的地方。她逐渐朦胧想起了父亲桑弘羊引刀自刭的惨状,以及戴牛一刀割下父亲首级的狰狞。她叫了一阵,又号啕大哭,倏然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婉娈,她,她到哪里去了?她现在多么想见她一面,婉娈是她和自己心爱的丈夫共同制造出来的,那就是她的灵魂,她的生命。
监狱外咚咚咚传来脚步声,接着从监狱的栅栏外贴过来两张脸,一张很肥胖,左颊还有一大块黑斑,上面密密麻麻植满了细细的黑毛,像森林一样。另外一张则长瘦形,颧骨高耸,像两块悬崖边上伸出的尖利石头。那张胖脸张开他那满布金黄色牙齿的大嘴,怒道,号丧啊,要不是看你长得漂亮,我他妈的早把你的脸打烂了。
桑绯不管他的威胁,犹自大声哭叫,我的孩子呢?还给我。你们这帮天杀的畜生……
那瘦脸嘻嘻笑道,成哥,没想到你还真有点怜香惜玉之心呢。不过你说敢打这娘们,这我倒不信了。
胖子轻蔑地哼了一声,道,怎么不敢打。他老爹以前是御史大夫,我他妈的惹不起,现在变成反贼了。我他妈的还怕什么?他对着桑绯大吼,你他妈的再嚷,老子就扒光你的衣服,将你奸了。说着做出一副要解裤带的样子。
桑绯大惊,赶忙止住了哭声,我……我不哭了,你……你别……别过来。
胖子继续解开腰带,露出下腹黑漆漆的一片,淫笑了一声,小娘们倒还算懂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张大满是污垢的大嘴,谁叫你把我的火逗上来的。
瘦子嘿嘿笑了一声,成哥,吓唬吓唬她也就算了,你没忘了戴君的吩咐罢,一旦她醒了,就要及时向他报告,不许对她有所侵辱。依我看啊,成哥你还是提上裤子是正经。
这倒也是,胖子拉上裤子,又抓抓头,尴尬地一笑,这娘们长得真他妈的白嫩水灵,据说还生过孩子,可是你看那胸脯,那大腿,紧绷绷的,比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还要……啧啧……
他边说,一湾口水边从他嘴角淌了下来。瘦子也咽了一口唾沫,是啊,御史大夫的女儿,从小锦衣玉食,又没有风吹日晒之苦,哪能不长得白嫩水灵……咱兄弟两个往年看管反贼家属女眷,什么时候不要尝尝鲜,这回只能干
咽唾沫啰。
胖子将手臂在自己的嘴角抹了一下,道,还是去报告戴君,让他来处置,我们在这看着又不能摸,反倒心里焦躁。走吧。
说着两个人咚咚咚又离开了。桑绯听他们两个这番肆无忌惮的下流话,吓得一声不敢吭,生怕惹恼了他们,引来厄运。现在见他们走了,牢房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沉寂,忍不住心中的悲凉,又低声哭泣起来。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脚步声再次由远渐近。接着吱呀一声,牢门大开,走进来一个人。桑绯抬头一看,一副门扇般壮实的身坯,正是戴牛。
戴牛对那两个狱吏说,二位兄弟,你们先出去罢,有事我再叫你们,以后我会报答你们的。
那两个狱吏受宠若惊,点头哈腰,戴君这次立下大功,马上就有封侯之赏了,能为戴君侯效劳,是我们两个天降的福分。君侯你要审问尽管方便,下吏们这就出去。
戴牛听他们一口一个“君侯”,心中畅快无比,拱手道,有劳二位兄弟。
他望着他们出去,转身走进监牢,将牢门反扣上,对桑绯道,姊姊无恙否。
桑绯厉声道,滚开,你还有什么脸叫我姊姊?你这忘恩负义的天杀的畜生,简直是猪狗不如……天哪……
我忘恩负义?戴牛打断了她的哭闹,我忘了什么恩,负了什么义?是的,当初我是寄居在你家,你父亲也提拔过我,让我从一个奴仆当上官吏。可你别忘了,这天下是大汉的天下,我当的官也是大汉的官,你父亲顶多对我有小恩,而在大义上我应当做大汉的忠臣。既然你父亲想谋反,倾覆大汉的社稷,我当然只有大义灭亲了。食大汉之禄,就得为大汉效忠。你熟习儒术,我这番话没错罢?
桑绯一呆,没想到这个戴牛竟然这么巧辩,此前真是太小看了他,以为他只是个孔武有力的蛮汉。但是心中的怒火是不会被貌似堂皇的道理所扑灭的,桑绯怒道,我求父亲收扶疏为义女,以盛大的婚礼将她遣嫁给你,还送给你们一套大宅第,几十个奴仆,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厚颜无耻,出卖我们。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是儒术的真谛,你竟然敢厚着脸皮跟我谈什么儒术。
戴牛冷笑道,子为父隐,这话是不错。可是汉家自有制度,本来就不纯用儒术。律令:谋反以下,可以子为父隐;若犯了谋反的罪,就不适用这条礼制了。自古以来,父之孝子,往往是君之悖臣。我既然想当忠臣,又怎么能管得
了那么许多?
桑绯气得发狂。你给我滚,巧辩无耻的畜生,连自己的父亲都敢杀……
你已经失去理智了,戴牛喝道,枉你开口诗书,闭口仁孝,一来真的却理屈词穷。当年郦寄诱引反贼吕禄放弃北军兵权,周勃等人因此得以斩吕产,诛吕禄,使大汉江山得以不坠。这才是为社稷者不顾私恩,况且我和你父亲并没有血缘之亲,你以为送一所宅子陪嫁,将一个哑巴送给我,我就很乐意了。不,我不乐意,我不喜欢那个下贱的哑巴,而且从这件事上充分展露了你的自私和无耻。你明明知道那个哑巴爱你的丈夫婴齐,但是你为了不让他们破坏你们的琴瑟和合,你故意把她塞给我。你想凭借这点小惠向我示恩,那你就完全想错了。你以为那哑巴的存在是导致你丈夫不爱你的原因,实际上你这也是掩耳盗铃。事实怎么样?他最终还是离开你了,你至今仍不肯醒悟吗?
胡说八道,我的丈夫对我珍若拱璧,他很敬我爱我。桑绯泣道,她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也不能相信自己,于是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戴牛见她哭得伤心,心中不由得泛起涟漪。他望着她鬓发散乱的模样,她的脸上有些泥污,但肤色的白皙,仍可以看出端倪,盈盈的泪珠挂在她脸上,正像梨花带雨一般。戴牛突然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猛地直挺挺跪在桑绯面前,道,姊姊,其实婴齐那竖子是个愚蠢的瞎子,不知道世上什么叫做美丽。姊姊,我喜欢你,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对你爱得发狂。但那时你是高贵的御史大夫的女儿,我只是一个奴仆,我只敢在心里偷偷地想。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出人头地,得到姊姊你的垂青。如果能得到你,就是当场杀了我也愿意。姊姊,你就可怜可怜我罢。戴牛说到最后,突然探出手来,去揽桑绯的肩膀。
桑绯大惊,没想到戴牛竟然对她存有这样的心思。她的手被拘着,无法行动。只能把头和身子往后仰,尽量躲开戴牛的搂抱。戴牛见她躲避,更加用力,将桑绯的头揽到怀里,俯身向她的嘴唇强行亲去。
桑绯尖叫一声,但是拗不过戴牛的力气,嘴唇被戴牛温热的嘴唇压住。戴牛不住地吸吮她的嘴唇,桑绯张开嘴想咬他,却咬不到。戴牛一边亲她,一边伸手向她胸前摸去。
桑绯感觉双峰被他抓住,虽然明知不妥,但禁不住浑身感到瘫软。戴牛一边摸她,一边喃喃地说,姊姊,好姊姊,你就可怜可怜阿牛罢。我一定在大将军面前求情,求他将你赦免赐给我做妻子。我不要那个哑巴当妻子,我不爱她,我甚至,甚至从来没跟她有过肌肤之亲,我和她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我日夜盼望的就是能一亲你的芗泽啊。
求求你,不要。桑绯虽然浑身燥热,但是内心还很清醒,这绝对不行,天啊,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仇人,是他亲手割下了自己父亲的首级,自应当将他斩为千段,以慰父亲在天之灵,怎么能屈从他的淫威。她喘不过气来,你这畜生,快滚,我不喜欢你,我死也不从,你再强迫我,我就咬舌自尽。
戴牛大惊,虽然咬舌自尽,一般人要做到并不容易,但总要以防万一。他停住了自己的动作,脑子一闪,脱口道,你难道真不怕死,不想见到自己的小婉娈吗?
桑绯听他提到自己的女儿,心中又是一痛,她喘着粗气说,你把我的孩子抱到哪里去了,我要见她。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戴牛哼了一声,你要看你的孩子,我倒不是不能帮忙。如果你听从我,我就把婉娈带给你;只要你肯嫁给我为妻,我也可以求大将军把婉娈也赦免了。我会把她像我的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你,桑绯凝视着他,你以为你能劝得动霍光不杀我的孩子?
戴牛见桑绯的态度有些变化,心里暗喜,道,那得看你的态度了。我首告反贼,可以封侯的,大将军一定会给我这个面子。况且历来反贼家属,男的无论老少是必死无疑,女的就得看情况,赏给功臣做奴婢并不是没有先例,只要我肯请求,大将军想必也不会不允。
桑绯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不由得沉吟不语。自己死不死实在没有什么,但出于天然的母性,她实在不忍自己的女儿也一并死于屠刀之下。她抽泣道,你让我怎么能相信你,你这无耻的禽兽。
戴牛跪在桑绯的两腿之间,咚咚叩了几个响头,姊姊,桑大夫的事,我实在是情非得已,忠孝不能两全啊。至于姊姊,我是真心爱慕,如果有半句虚言,我将遭天打雷劈,在地府里也受到恶鬼欺凌,永远受苦。
桑绯默然不语,她心里实在矛盾异常。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到这么一种结局,会被一个她毫不喜爱甚至厌恶的男子要挟,要她付出肉体的报偿。但是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心里暗暗思忖,一旦戴牛真能让自己的女儿活下去,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就自刎以谢她心中深爱的丈夫婴齐。她希望婴齐能理解她这时的痛苦和无奈。他现在在哪里呢?也许父亲做得对,当时把他赶出家门,反而是救了他的性命,他和这个家族没有关系了,
也就不会受到连坐断头的惩罚。她越想越伤心,豆大的泪珠扑簌簌下落,滴在她身下的干草上,窸窣作响。
戴牛见她这个样子,知道有可乘之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突然纵身上前,又一次将她揽在怀里,嘴唇在她光洁的脸上辗转亲吻,手掌在她温软的躯体上来回抚摸,桑绯忍不住也呻吟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她的裙幅,又粗暴地将自己的中衣扯下,压在她身上,嗯了一声,进入了她的身体,两具肉体就这样在阴暗的牢房地上纠缠在一起。
桑绯无助地忍受着这个男人在她身上粗鲁的摩擦,泪流满面,同时竟也感到有一阵肉体的快感,这让她尤其感到羞愧和屈辱。生活竟然是这样的奇怪,当年她是颐指气使的主人,而这个男子是她身前低声下气的臣仆。陡然间天翻地覆,他们主仆间换了个位置。这使她甚至觉得在肉体的屈辱之外,精神的屈辱尤为深刻,它像刀锋一样尖利地一寸寸地切割着她的身体,她的灵魂。
这时已经是黄昏,监狱的墙外依稀可以听见杨树叶在秋风中哗啦哗啦的拍打声。月色从高而小的窗口斜射了进来,照在监狱一角粗糙的墙砖上,惨白如霜。
御史大夫寺中廷,正南面坐着新任御史大夫王忻。邴吉作为大将军长史,也坐在一侧。其他还有太仆右曹给事中张安世,廷尉右监阎乐成等人。
王忻道,奉大将军命令,今天廷议故廷尉左监婴齐等人作为反贼桑弘羊亲属连坐案,大将军委托仆主持,仆虽然自知才能驽劣,不足以折中如此重大的狱事,但也只能尽心塞责,以报朝廷。来人,把桑弘羊的儿子桑迁、女儿桑绯、女婿婴齐都带上来。
几个狱吏从外面将婴齐等人拖上堂来。婴齐颈上戴着铁钳,手上戴着木质的桎梏,脚上也戴着脚镣,身上的衣服到处是洞,泥巴的污迹和血液夹杂在一起,比长安市上的乞丐还颇有不如。他的满脸也是胡子拉碴的,上面还挂着一些细碎的麦草根茎,估计这些天在狱中受的折磨不轻。他一步一挨地挪上堂来,邴吉在堂上看到,心中叹了口气,这哪里像八年前风姿飒爽的那个豫章县上计吏,那个在甘泉宫受到先帝当廷夸奖的青年干吏。他望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阎乐成,发现阎乐成脸上洋溢着难以捉摸的快乐,心里不由得燃起一团怒火。
御史大夫寺是婴齐以前经常来的,这里原来是桑弘羊的官署,现在却作为审问自己的地方,足见霍光的用心了。他挪到堂上,跪下,一会儿另外两个
人也押上堂来,都是他熟悉的,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妻兄。他们两个人衣服都还完好,身上也不见多少伤痕,尤其是桑绯,脸蛋还洗得干干净净,心下诧异之余又有点心安。但是随即一想,又觉得了无趣味。总之是很快都要死的人了,洗得是否干净又能怎么样?这个廷议不过是走个过场,以此证明大将军执法公正,不滥杀无辜罢了。
桑迁看见婴齐,目光中露出厌恶。婴齐也不以为意,避开他的目光,注目桑绯。桑迁又望望桑绯,惨笑了一下,道,妹妹,你也来了……
这句话是多么的无力,桑绯泣道,阿兄……阿兄,我们都以为你能逃亡,为桑家留下一条血脉……阿兄……桑绯泣不成声。
桑迁把头扭过去,道,唉,我死不要紧,可惜连累了侯史吴君。
原来桑迁听见消息就逃亡到侯史吴那里去了。侯史吴这个人,婴齐还有印象,八年前婴齐曾在安邑县见过他,后来侯史吴屡次调迁官职,婴齐从未再遇见。大概是故意躲着自己罢。侯史吴当年慕恋桑绯,满以为桑弘羊会将桑绯许配自己,没想到被一个后进竖子婴齐火中取栗,中途捡了便宜去,自此伤心不已,不到万不得已,再也不来桑弘羊家拜见故长吏。当然,即便他不得已来了,桑弘羊也不会让婴齐见到他。
婴齐见到好久不见的妻子,心底一阵温热,忍不住唤了一声,绯儿,你还好罢。
这句话尤其是废话,身居缧绁之中,还怎么好得起来?
桑绯双目噙泪,也回望丈夫,她的神情复杂,有伤心、关切、痛苦、牵念,似乎还有一丝局促和不安。婴齐垂下头去,心里颇为自责,自己以前对妻子太缺少关心,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然而幸好还可以陪着她一起奔赴黄泉,也算是有点欣慰。但愿人的灵魂真能通往另外一个世界,那他还有机会再次和她做伴。他心里柔肠百转,又一转念,如果在那个世界能见到刘丽都和妸君呢?还会不会像在这个世界一样慕恋她们?这又何必呢,慕恋一世就当足够,难道还要搭上在地府的时间罢?何况在那个世界,她们也有她们自己的爱人,沈武和丁外人也在那里,自己何必再次自寻烦恼?他应该好好对他的妻子。
他正想着,忽听见堂上王忻道,桑迁,你身犯大逆,还有什么话说?
桑迁道,臣诚知有罪,然并非身犯大逆,只是身为大逆者家属,应当连坐而已。
一座皆惊。座中官吏都有些鄙夷,这桑弘羊的儿子也太没骨气了,既然
家破到了这份上,还辩解什么?况且大逆者腰斩,连坐者斩首弃市,反正都得死,又何必哓哓争辩?难道仅仅畏惧腰斩比斩首死得更痛苦一些吗?
婴齐起先也是一愣,但脑子一转,随即又觉得豁然,大概桑迁想救侯史吴一条命罢。如果桑迁是谋反大逆,那么侯史吴就是窝藏隐匿大逆罪犯,罪在不赦,但是如果桑迁仅仅是大逆者的随从,侯史吴就只算窝藏从犯,罪行就轻得多,顶多做几年刑徒又释放了。
阎乐成道,大胆反贼桑迁,还敢狡辩。
桑迁对着王忻说,臣不敢狡辩,请大夫君明鉴。臣父被盖主诖误,陷入谋反大逆,臣则从未参与,而且早就出门游历在外。当时臣去安邑县拜访侯史吴君的时候,谋反之事还没发生,怎么能说臣也是谋反呢?
阎乐成冷笑道,据桑弘羊和燕王、盖主的往来书信,谋反早在今年年初就有蓄谋,你那时总还在家罢?怎么会不知。
桑迁道,臣和臣父素来政见不合,故臣父从不跟我商量政事,因为臣父知道臣经常和他意见相左。
哦,阎乐成哼了一声,你倒会狡辩。他沉默了一下,突然缓和了语气,温言问道,你平日所治何经?
一座人的人都有点不解,不知道阎乐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桑迁也有点摸不着头脑,迟疑道,臣曾从后苍师治《诗经》。
阎乐成将身体向后仰过去,语气慢条斯理。哦,既治经术,应当更明白事理,比一般百姓家的凡夫俗子更聪明睿智才对。你当日见桑弘羊倒行逆施,早该依据经术谏争。可是你却没有那样做,真是枉治经术多年。这不跟谋反差不多吗?要知道,学习经术本是为了更明白忠孝大义的道理,难道皇帝陛下尊崇儒术,仅仅是为了让你们寻章摘句,而不是为了让你们以儒术教化天下的吗?古人云:“能事其父者,乃可以事君。”你明知父亲陷入大逆不道的迷途而不加劝止,是谓不孝;听任父亲犯逆而不告发,是谓不忠。不忠不孝,还有什么脸面活着?你还是老老实实认罪罢,免得皮肉受苦。
两边的官吏听阎乐成这样滔滔不绝,都不由自主地点头。婴齐大惊,阎乐成这老竖子果然日益长进,如此善于深文罗织,差不多可以和当年的酷吏张汤、杜周比肩了。
邴吉虽然觉得阎乐成的话也不好辩驳,但心中终究有些不忍,道,不知道谏争,也未必就支持谋反,廷尉监君所引为哪条律令?
阎乐成道,长史君,律令有“不知而为”和“故为”的区别,后者罪加一
等。罪犯桑迁不知经术而不知谏争倒也罢了,既知经术却不肯谏争,那就相当于律令的“故为”,应当罪加一等,判处腰斩。当年营陵侯刘泽谋反,他的相、内史皆被侍御史劾奏,说二人皆习经术,却不知匡辅主君,致陷主君于大辟,与身自谋反无异,全部判处腰斩。臣以为桑迁的情况可以和此案作比。
邴吉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乐成君所引案例明白,仆奉教了。他再不忍心,也不敢多嘴,免得一个不慎,把自己牵连进去,到时只怕大将军也不会赦他。
桑迁呼道,臣冤枉,臣虽然不知父亲有谋反密谋,但也曾经多次援引经术,劝谏父亲不要和盖主等人来往。廷尉监君认为臣没有劝谏,臣不敢伏罪。
阎乐成道,你谏争了?可有证据?我们查遍反贼文书,也未发现你有任何劝谏父亲的书信。我劝你就不要狡辩了。
桑迁面如死灰,委顿在地,他的确不想连累侯史吴,才辩争了这么久。如今在廷中出了这么多丑,帮朋友脱罪却仍是无望,反而让人觉得自己贪生怕死,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紧咬着嘴唇,缄默不言,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只能从嘴里进出几个字:臣当时都是口头谏争,没有留下笔墨为证,既然如此,臣伏罪当诛就是。
阎乐成乐不可支,露出满意的神情,他在廷中将罪人诘问得当场认罪,一定会引起大将军注意,升迁可是有望了。想到自己马上就能爬上中二千石的高位,还可以封侯,简直是以前当豫章富翁时所未梦见。原来一个人的潜能会是这么大的,不到万不得已还真发挥不出来。也许那个儿子死得还值得,有时在他心中,升官的喜悦和成就感竟然会代替儿子被害的痛苦。当然这仅仅是偶尔的感觉,现在官越做越大,又不由得想到,就算当再大的官,封为列侯,也没有一个子息能够继承,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昌年还活着,看见他父亲这么风光,而且能够继承侯位,该有多么喜悦啊。他眼眶中也油然有湿润的感觉。
王忻道,廷尉监君果然律令精熟,桑迁既已认罪。下面我们继续诘问其他两个反贼。故廷尉监婴齐,你作为反贼桑弘羊的女婿,按照律令当连坐弃市,还有什么话说?
婴齐慨然道,诚知有罪,无话可说。
座中人又是大惊,不明白他为什么爽快求死。阎乐成本来还觉得这次杀死他无望,这时见他主动认罪,赶忙道,大夫君,罪犯婴齐既已认罪,就令狱史当场让他画供罢。
桑绯叫道,不,这个人早就被我父亲逐出家门了,哪里还能算我的丈夫。
阎乐成冷笑道,你是罪犯家属,没有辩争的权利。他自己既然已经认罪,还有什么可啰嗦的。
桑绯大叫了一声,天哪!婴君,你怎么能这么傻……婴齐看见妻子如此伤心,两眼望着自己,哀怨已极,不由得肝肠寸断。但是就算自己脱罪,又何忍看着她一个人去死?
邴吉道,且慢。婴齐君,我有一点疑惑,既然你早被桑弘羊逐出家门,户籍都已从桑家撤除,本来的确就和桑家无关了,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冤枉?你要明白,我大汉律令详明,绝不错杀一个无辜。你当年任职廷尉府,也算是晓于吏事,难道不知道“廷尉”的“廷”,它的意思就是要用法公正吗?
婴齐和邴吉有旧交,多年来也一直相处不错,自己尊邴吉为丈人行,知道他这么说,是想让自己脱罪。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本就是一意求死。况且朝廷虽然一向号称执法公正,而实际每每都由皇帝或者权臣的意见作为准则,竹简上的律令那是给普通老百姓看的。自己不是三岁童子,哪能还像以前那么天真。当年沈武在丞相府舌战诘问他的群臣,将他们一一挫败,最后仍旧被判处腰斩。在这里争辩不成,徒留笑柄,又有什么意思呢?
邴吉看了他一眼,再次道,婴君可否觉得自己冤屈?
桑绯尖声叫道,婴君,就算你想死,也得先把女儿抚养成人,否则我在地下也要跟你势不两立!
听妻子提起女儿,婴齐心中一痛,对,我差点忘了这点,我怎么能这么就死,就算我愿意死,也不能让女儿也陪葬啊。他霍然抬起头,直视阎乐成,承蒙诸位官长提醒,臣和桑弘羊的确早已恩断义绝,不敢伏罪。但是桑弘羊的女儿桑绯,自始至终都是臣的妻子,臣敢以无罪之身,领回臣的妻子和女儿,为皇帝陛下的编户齐民。
他的话一出,邴吉和桑绯都大惊失色。婴齐脱罪的理由不过是因为桑弘羊除去了他的名籍,如果他还承认是桑绯的丈夫,那么就和桑弘羊脱不了干系。这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吗?他们都不能理解,为什么往常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这时却糊涂到这地步。
阎乐成大喜,诸君请听,这竖子不承认自己不是桑家女婿,可怨不得别人。我看只能判处弃市,不需要再浪费时间了。
婴齐道,廷尉监君错了。臣虽然被逐出桑弘羊府邸,但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情愿的。臣当时被逐出,正是因为和桑弘羊的政见不合,臣经常向他谏争,要求他全力支持大将军废除盐铁榷沽、平准、均输之法,桑弘羊大怒,命令家卒将我即刻逐出。律令,能谏争其主者,法当赦。当年淮南王谋反,其臣下曾有谏书者全部赦免,无谏书者皆坐“不辅导王归于正”而弃市。臣敢比此狱事,当以无罪论处。
阎乐成哈哈大笑,你这竖子,好一张利嘴。可惜你提不出证据,你的谏书呢?
婴齐道,臣虽无谏书,却有其他证据可以证明臣对朝廷的一片忠心。当时臣被逐出,骑马赴霸陵投奔臣的朋友霸陵令戴牛,路上遭遇四个劫盗,欲取臣的性命。臣将其中两个砍伤,拷问他们。他们招供是桑迁指使他们来害我,因为臣违逆了桑弘羊的意思。
阎乐成满腹狐疑,还有此事?邴吉和桑绯,以及廷上其他几个官吏也都露出惊疑的神色。桑绯望着桑迁,道,阿兄,你真的这样做过了吗?
桑迁颓然道,是的,我怕婴齐这竖子去投靠霍光,所以派人拦截他,可惜事不成功。
阎乐成道,你们串通一气,想活得一个算一个是罢?婴齐,刚才你怎么没说这件事,现在看到桑迁反正也活不了,就胡乱编造,意欲逃脱罪名是罢?
婴齐道,臣没有胡说,臣当时在那个贼盗身上搜到了桑迁的书信,他的笔迹那是假不了的,信中数落我的过错,要劫盗将我击杀,带首级去见他。臣敢请堂上诸君,派人去下杜县将我收藏的那封书信拿来一对便知。
邴君道,很好,婴君放心,我立即派人去办。
阎乐成阴沉着脸,就算你狡辩得逞,但是桑绯身为桑弘羊的亲生女儿,法当连坐,绝无宽贷。你还是等着给你的妻子收尸罢。
邴吉道,廷尉监君,在廷中对囚犯说出这样刻薄的话,也是不符合你身份的,君大概也读过《为吏之道》罢。
《为吏之道》上记载了为执法吏的一些言辞禁忌,即使对于死囚,官吏说话也当庄重,特别是像阎乐成这样一个千石的官吏,作为朝廷的表率,言辞轻薄是的确有损朝廷体面的。
阎乐成不悦地说,邴君是教训我吗?
邴吉道,仆不敢,不过是提醒君自重身份,不要和囚犯一般计较罢了。
一直在旁边没有开口的张安世道,邴君所言甚是,乐成君还是从善如流罢。
张安世是霍光的心腹,寻常人不敢得罪的,现在还被霍光表奏为左将军,作为他自己的副手,炙手可热,阎乐成哪敢顶撞他,于是讪讪地说,既然如此,那——长史君说的是,臣知错了。
王忻知道这几位现在都是大将军身边的红人,自己刚从右扶风的位置上擢拔为三公,最好要圆滑点,两不得罪,于是打圆场道,乐成君的言辞虽有不当,诘问的内容却是很有道理的。婴齐,你还是老实回答诘问罢。
婴齐道,往年皇帝陛下下诏,要群臣士大夫敢于指摘律令不妥之处,臣以为《贼律》有关连坐的部分即多有不清晰之处,臣昧死敢陈。
阎乐成道,这竖子太狂妄了,竟敢非议律令。
邴吉道,既然皇帝陛下特意下诏要群臣指摘律令不便于百姓的地方,婴君就此指出有何不可,廷尉监君,且听婴君陈述罢。
王忻道,那婴君请说,我等洗耳恭听。他早就听过婴齐的声名,颇有爱才之心,平日对律令也有钻研,特别喜欢和人谈论律令,现在听到婴齐指摘律令的弊病,马上就来了兴趣。
婴齐道,天生烝民,分别男女。如果男子因家族谋反大逆等事连坐弃市,不过只是一次倒霉的机会;而女子未出嫁之前坐父族弃市,这已经是够可怜的了,而出嫁后不但要坐夫族弃市,父族犯了大逆,也还免不了牵连。天之对于妇人,毋宁太苛?臣以为女子出嫁后,既然儿女悉随夫姓,死亦葬在夫家,不应当再因父族连坐。臣昧死敢陈皇帝陛下案前,为天下妇女鸣冤。
阎乐成道,岂有此理,法律怎么能随便变更。
婴齐道,昔秦法苛严,高皇帝得天下,悉捐去秦法过于严苛者。今知法有苛严不便之处,而不改正,岂不是伤天下百姓心吗?且先帝制定《酒榷法》,大将军已经蠲除,《沉命法》、《告缗法》,大将军亦颇有变更之意。臣以为,如同时变更此法,天下妇人将对大将军感恩戴德。况且当今皇后乃是逆贼上官桀的亲孙女,同时又是大将军的外孙女。如果依照律令,岂非皇后也当受到连坐?臣以为,皇后之所以可以安然无恙,乃是因为皇后已经嫁给了皇帝,和自己的父族无关。
阎乐成咆哮道,这竖子竟敢妄加比附,大不敬,应当加罪一等,判处腰斩。
邴吉对王忻道,大夫君,臣以为婴君此说颇有道理,不如呈请大将军,召廷臣再议。邴吉听婴齐这么一说,心头霍然开朗,觉得保全婴齐的机会大大有把握了。因为大将军目前正为皇后当不当连坐的事发愁。如果按照律令,那是应当连坐的。毕竟皇后是上官桀的亲孙女,但把自己的外孙女送上屠场,毕竟又心有不忍。强行违逆法令,保住皇后并不是不可以,但究竟名不正言不顺,无法堵塞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有损大将军的威望。如果把婴齐的见解告知霍光,不是正好解决了这个难题了吗?邴吉越想心中越高兴,一方面对婴齐的睿智佩服,一方面为这个意见能取悦大将军而欣喜。大将军高兴之下,肯定会赦免婴齐,真是一箭双雕。
王忻道,这样甚好,既然如此,桑绯就暂且不审了,看大将军的意见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