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盐铁争誉 第五章婴齐和刘病已

与此同时,丞相征事任宫、丞相少史王寿、北军军正戴牛带着一队玄甲车骑驰围了夕阴街上的桑弘羊府邸,领头的两个士卒各撑着一枝长矛,上面顶着两个头颅。一个是斑白头发的老者,一个是四十岁不到的中年人。长安城中各个里门关得紧紧的,因为各里长都得到命令,长安街道已经被士卒封锁,十二个城门紧闭,里长必须约束自己所在里的百姓,不许外出。百姓们无不惊恐,只能偷偷倚在角楼上眺望街道,那两个挑在矛竿上的头颅,他们都认识,一个是左将军安阳侯上官桀,一个是车骑将军桑乐侯上官安。这两个炙手可热的外戚列侯,竟突然身首异处,这说明朝廷发生了极为可怕的事

件。当然,刚才已经有官吏们在巡行宣告,鄂邑盖长公主勾结上官桀父子和御史大夫桑弘羊谋反,想谋害大将军霍光,废黜皇帝,迎立燕王为天子,大逆不道,现在大部分已经伏诛。

桑弘羊听到奴仆报告说门外金铁交鸣,知道大事不好。他活了七十五岁,已经见惯了长安的杀戮,但这次轮到自己头上,仍不免感到悲凉。他站在楼上,听见鼓声大作,透过窗棂,看见任宫站在车上大声道,桑弘羊快下来受缚。皇帝有诏书,御史大夫桑弘羊阴谋倾覆社稷,发执金吾车骑将之阖家收捕,毋使一人走脱。旁边王寿也叫道,桑弘羊,给你一刻的时间,赶快出门受缚,否则我等要破门而入了。

楼上,侍女和家奴们都吓得跌坐在地,一点力气也没有。桑绯这时抱着女儿也跪在桑弘羊身边,簌簌发抖。桑弘羊从窗棂望见戴牛站在王寿身边,大为惊骇。他回转身对桑绯惨笑了一下,我真是老眼昏花了,没想到被戴牛这个竖子出卖,还连累了盖主。我死也不能赎回我的过错。

桑绯嚎啕大哭,她的女儿婉娈看见母亲伤心,也哭得满脸是泪。桑弘羊老泪纵横,他抱过婉娈,又将另一只手环住桑绯的肩膀,哽咽地说,绯儿,阿翁对不起你。你恨阿翁罢,阿翁本想让你们过得好点。其实阿翁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就算不死,也活不了几年,本也不图什么,可是害得你们要跟着我一起断头……

桑绯伏在她父亲的肩膀上,泪水浸透了父亲的肩膀。阿翁,女儿不怪你。她泣不成声,其实阿翁和婉娈是我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人了。没有阿翁,我也觉得活着没有多大意思。婉娈还小,她不知道家破人亡的痛楚,可惜她父亲再也见不到她……

其实阿翁是想事情成功,再把他召回来……桑弘羊抽泣了一下,可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你一定私下里恨我把他赶走了。

不,阿翁,我并不恨你。一点也不恨。其实阿齐他并不怎么喜欢我,他不在我身边,反而让我觉得轻松。虽然我知道,我是那样喜欢他。桑绯自言自语地说,平常的时候,这样的心里话她在父亲面前肯定不好意思出口,但现在已经是死到临头的时候,觉得没什么值得再顾忌了。

他不喜欢你,那就更是阿翁我的过错了,当初正是我提出将他招为女婿的啊。桑弘羊心如刀绞。

桑绯泣道,阿翁,你没有错。我爱他,若不是你的力量,我就不能跟他在一起这么久,也不能有了婉娈。虽然,虽然这些终究没有什么意义……

这时外面响起了撞门声,大队甲士簇拥了进来,布满了整个庭院。院子四角都是弓弩手,仰着脑袋将弓弩对准楼上。任宫举着一面大盾立在自己面前,对戴牛道,戴君,现在就看你对大将军的忠心了,能捕斩反贼者,不但可以除罪,而且可以封侯啊。

戴牛点点头,硬着头皮朝楼上喊,反贼桑弘羊,还是下来受缚罢,皇帝可以赐你个全尸,免得乱箭穿身,死得难看。

桑弘羊大怒,站起身,从兰锜上抽出长剑,将閤门拉开。楼下的弓弩手立即齐齐将弩臂对准他的身体。桑弘羊凭着栏杆,大笑了几声,道,老夫为官六十多年,对朝廷一向忠心耿耿,哪里是什么反贼了?只恨当今奸臣当道,老夫不能廓清朝廷,捕斩奸贼,有负先帝。至于死,那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将眼睛环顾了一下,神色肃穆,犹自充溢着御史大夫久踞高位的威严之态。这几十年来,普天之下,谁听见桑弘羊的名字不感觉如雷贯耳?尤其是那些富商大豪,对他无不又惧又恨。弓弩手们一时眼光低垂,都不敢和他逼视。他的眼光扫到戴牛身上,戴牛也不由自主地低下了脑袋。

桑弘羊冷笑道,戴牛竖子,凭你什么人,也配称呼我的名字。枉我对你器重有加,老夫今天被你卖了,也算是天意。

任宫换了温和的声音道,桑大夫,我等奉诏书在身,君还是下来受缚罢,也好让我等尽快交差。

桑弘羊冷笑道,我桑弘羊岂能死于尔等竖子之手。他转首对桑绯道,绯儿,阿翁不能再照顾你了!他长叹了一声,反手长剑一挥,往自己颈上划去,雪沫顿时如骤雨一样四溅在栏杆上,噗噗作响。他一颗雪白的脑袋登时垂了下来,倚在栏杆上,身子软软地滑了下去。

楼下的士卒们呆了半晌,任宫挥剑道,还不上去系捕反贼。士卒们一声鼓噪,沿着楼梯爬了上去,戴牛身先士卒,跑在最前面。

桑绯扑在桑弘羊身上哭号,看见戴牛上楼,突然跳起来扑向他疯狂厮打。她这时完全抛却了贵族家妇女的雍容之态,变得和民家的粗鄙泼妇一个模样。戴牛猝不及防,被她在脸上抓了几道血痕,心中大怒,双臂一推,桑绯禁不起他的膂力,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墙角。桑绯厉声道,你这杀千刀的畜生,连义父都能出卖,一定会遭到电劈雷击的。戴牛道,给我绑起来。他唤了两个士卒上去,将桑绯捆得像粽子一般。桑绯犹自骂不绝口,戴牛不再理他,一步抢到栏杆前,抓住桑弘羊稀疏的发髻,将他的身体提了起来。桑弘羊颈上冒着血泡,两眼突然睁开,瞪大了眼珠看着戴牛,嘴里似乎要说些什么,原来他

还没有气绝。戴牛虽然勇健,这时也有点害怕。他抖索地挥起环首腰刀,闭住眼睛,一刀将桑弘羊雪白头发的脑袋斩下,回过头,对着众多士卒大声道,反贼桑弘羊已经伏辜,首级在此。

桑绯看见自己父亲的首级被戴牛握在手里,血迹斑斑,颈脖的切口处筋脉和残存的血管下垂,像一团鲜红的抹布,犹自往下滴着血液,淅淅沥沥的。那就是自己慈祥的父亲,握在他义子的手里,而这个义子是她求她父亲收下的。她都做了些什么啊,她觉得心胆俱裂,眼前一黑,晕死了过去。

婉娈蹒跚地趴在自己母亲的身旁,哇哇大哭。戴牛看着她,狞笑了几声,突然一把抓住婉娈的手臂,将她像一只小鸡一样提到身旁的几案边,笑道,还认识我吗?婉娈点点头,又摇摇头,哭声却没有停住。戴牛嘶哑着嗓子笑道,婉兮娈兮,总角关兮。他边说边将她小小的脑袋狠狠地按在几案上,婉娈疼得尖叫起来,哭得更厉害了。戴牛嘿嘿地狞笑了一下,突然手起一刀,噗哧一声将她小小的脑袋斩下,她的哭声也在刀光中戛然终止,温热的血溅得戴

牛满脸都是。戴牛提起她的首级,将她小小的身体一脚踢开。其他士卒看见戴牛的狰狞样子,都不寒而栗。

三辅诸县乃至天下郡国都先后接到了皇帝的诏书,要求各县、道,加强巡视,尽心逐捕逃亡在外的盖长公主、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的亲属以及各参与谋反的掾属,各乡、亭、市、里挂满了有司移写的大字诏书,十分醒目。

长安南面的乐游原和白鹿原是一片非常开阔的场地,川原交错,阳光普照在这片土地上,空气中映射出七彩的光芒,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景色。

婴齐这时正在下杜的亳亭,和王谭、燕万年两个人纵马游遨。他前段时间离开了戴牛的家,他的朋友王谭和燕万年听说了他被岳父逐出,特意寻访到他,邀请他去他们的别业小住。王谭和燕万年本来都是杜县人,虽然后来因为公务的需要,搬进了长安,但在杜县的老宅尚在。婴齐本不欲去打扰,但禁不起他们的一再劝说,也就动心了。况且他自己觉得长期住在戴牛家里也

十分不便。他能看出扶疏对他的痴心未改,而且有时偷偷看见她的泪痕。她和戴牛之间的关系也十分令人生疑,那种不冷不热的样子令他想到自己和桑绯的关系。不,比自己和桑绯的关系还不一样。虽然他对桑绯始终产生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爱情,就像自己对刘丽都和妸君那样的爱情,但他们到底还算是互相依恋,一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互相牵念是永远也割不断的。他

时时会想到桑绯,但是他内心的高傲让他又不能去请求桑弘羊。有时他甚至动摇了,有点想去向岳父求情,按照岳父的要求尽心职事,那么将来积劳升到二千石、九卿甚至三公不是没有希望的。他深信自己的才能,但实在没有兴趣。更何况当他听到岳父有伏杀霍光的阴谋,更是感到不寒而栗,他左分析右分析,知道岳父胜算不大,而且这样靠杀戮得来的爵位和荣宠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这种内心的痛苦不能诉之于任何人,即便是对王谭和燕万年也不能。

他们飞驰在长安城南的白鹿原上,往下杜进发,爬到亳亭的时候,一副熟悉的场景倏然在目。毫亭地势很高,站在那里远眺,南面可以看见终南山的竹林,如一抹抹青色的烟雾挂在南天之上,这勾起了婴齐的遐想。不知不觉就过去十年了!当年他和沈武、郭破胡在亳亭驻车等候卫太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物是人非,事事皆休。当年雄姿英发的沈武和他青春美貌的妻子刘丽都都已化为粪壤,那个力敌万夫的郭破胡也不知下落,江山永远是这样的毫无变化,人世间却短暂如电之一抹。他又眺望着西边遥遥可见的累累坟冢,不禁凄然伤心,眼睫凝泪。

王谭见状,安慰他道,婴君大概想起了妻子儿女罢?不必担心,我会找家父去给桑大夫说情,桑大夫不过是一时动怒将君逐出,将来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燕万年也安慰了他两句。婴齐叹道,多谢两位兄弟关心,其实我虽然想念妻子儿女,但在这里突然伤心,却是因为想起了十年前的往事。

什么往事让婴君如此动容?王谭好奇地说。

婴齐摸着颌下的短髭,迟疑了一下,道,说起来本来犯忌讳,当年我就是在这里和故京兆尹沈武等候卫太子,并带他一块去京兆湖县躲避的。那时我才二十出头,现在倏忽已经人到中年了。

燕万年道,早就听说婴君经历奇特,不过从未听见你主动讲过这些事。今天不妨讲讲。

是啊,咱们兄弟且在这里歇息,听婴君道古。王谭说着,走到亭边一个废弃的亭舍残垣上坐下。

婴齐也挑了块非常大而平坦的石头坐下来,一低头,发现石头的侧面上有赫然的一行字迹,歪歪扭扭的:征和四年九月庚申,平阴郭破胡到此。婴齐心头一震,难道这世间真有神仙吗?自己刚才想起往事,竟然就看见故人的刻石。看这字迹漫漶,大概有十年之久,那就是郭破胡当年在此等候卫太子

时所刻的了。当时大家心情恓惶,郭破胡本是个粗人,却在此无聊刻画,光阴闪烁,事隔十年,其中一个在场的故人竟然又来到故地,无意中看到同袍的手泽,真是情何以堪?

婴齐遂指着那行刻字对王谭道,看,这就是当年我的一个兄弟留下来的。

王谭和燕万年把脑袋凑过来,看了之后啧啧称奇。燕万年道,卫太子当年长什么模样,婴君大概是最清楚不过了。

婴齐道,是啊。太子身长大概七尺八寸,五官清秀,颌下鬑鬑有须,肤色白皙,为人谦逊,忠厚仁爱,真是一个英明的储君,可惜却遭到江充这奸贼诬陷,死于非命。

燕万年插嘴道,对了,始元五年的春天,夏阳男子张延年诣北阙,自称卫太子,闹得长安汹汹不安,这件事婴君知道罢?

婴齐道,我听说了,但是没有兴趣前去观看。我早知道那是假的,卫太子自缢在湖县鼎湖山的绝壁,我是亲眼所见,绝无复苏之理。

王谭道,可是当时朝廷的官吏都素手无策呢,连霍将军也不知真假,吓得勒兵自卫,计无所出。幸得京兆尹隽不疑援引《春秋》经义,将那假卫太子收捕,拷问得其实。霍将军从此就开始重视经术之士了。

燕万年道,那是自然。霍将军本来没读过什么书,这次是实实在在发现了读书的好处。

婴齐淡淡地说,未必是觉得读书有什么好,不过是发现读书人可资利用罢了。其实天下能成大事者,皆不读书。高皇帝起于微末,以一亭长位登至尊,他又何尝学过什么经术。

燕万年鼓掌道,婴君真是卓见,我怎么就看不透这其中的道理呢。

他们正在聊着,忽然看见旁边的树林里跑出来几个孩子,领头的大约十一二岁左右,浓眉大眼,手提一柄竹剑,他身后跟着几个小孩,也都手握竹剑,显出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王谭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孩子,估计又在此效法北军骑士呢。

三辅地界民风剽悍,素来尚武,北军骑士又经常在三辅游弋练兵,所以周围的儿童少年都喜欢学习他们的行事,削竹剑、竹矛打斗玩乐。婴齐也不以为意,望着那几个孩子,道,谁家的小童?跑这么远来玩,不怕碰见劫盗吗?

领头的孩子侧目视着婴齐,脆生生地说,哪个劫盗这么大胆,敢来劫本王孙,不怕本王孙砍了他的脑袋当尿壶吗?

王谭禁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原来三辅地界,普通百姓家里再穷,地位再低,皆喜欢别人称他王孙,但是自称王孙的人几乎没有。这孩子自称王孙,自然是童稚之言了。燕万年道,小小孩童,就学得这么惫赖,砍砍杀杀的。若真想得到富贵,这时候就得拜师读书啊。当今朝廷取士,可不要游侠恶少年的。

那孩子仰头吟道,“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假以溢我,我其受之”。要当王孙,是要靠天命的,读书也未必管用。你这位叔叔就知道读书,未免有点迂腐。

婴齐吃了一惊,这孩子不但读过书,而且看来还受过很好的师传,才能这样出口成章。他刚才说的两句乃是《诗经?维天之命》中的话,是周天子歌颂自己的祖先文王的,说文王的功德无穷无尽,而自己作为继承人,将膺承文王的天命。这几句诗本来诵读一下倒也罢了,但是这样明目张胆地自诩,却是不合时宜的。如果有人报告朝廷,即便是孩子,恐怕也会被罗织罪名入狱。还好他身边的小孩听到他念,都好奇地望着他,可能都是不识字的普通百姓的子女,听不懂他吟的是什么。婴齐望了燕仓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

燕万年一时也诧异不已。你这孩子,谁教你的这些诗,可不许随便胡念的。他语气有些严厉。

那孩子挥舞了一下自己的竹剑,大声道,你是谁,我师傅的名字凭什么要告诉你。

他身旁的一个孩子倒替他回答了,他的师傅我经常看到,说话古里古怪的,人家都说那是齐国腔,天天捧着一堆竹简教他读书呢。

燕万年道,说一口齐国腔,难道是东海澓中翁先生?这老头子对于《诗》倒是很精通的。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家里是什么地位,竟请得动澓先生做你的老师?

婴齐知道澓中翁是东海郡人,原先曾做过朝廷的《诗》经博士,因为和韩婴论《诗》不合,自请免职,隐居下杜。但是他的名声很响,很多士大夫都慕名去拜见他,请求跟他习《诗》,这个小孩子家里能请得动澓中翁教《诗》,自然是还有点身份的人家了。他仔细端详那孩子,发现有些面熟,心里暗暗惊讶,突然心头豁亮,脱口而出,刘病已。

那孩子非常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婴齐道,果然是了。我自然知道你的名字。

王谭也惊讶道,婴君,你怎么会认识他?他到底是谁?

婴齐叹道,今天的事真是太巧。这个孩子的父亲我见过,当然那是十年

前了。

刘病已听婴齐这么说,也呆了一下,迅疾跑到婴齐身边道,你见过我父亲,你是谁?你怎么会见过我父亲的?

你父亲讳字为“进”,天下号称史皇孙,我自然知道。

燕万年大为诧异,这就真的是太巧了,原来这个孩子这么有来历。婴君,赶快细细讲给我们听听。

婴齐道,其实也没什么。当时他父亲和我们一起逃到湖县,新安县吏发卒来逐捕,他父亲上前格斗,死于乱刀之下……

刘病已呆呆听着,突然抱住婴齐嚎啕大哭。婴齐拍着他的背安慰道,别哭,你家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家,野外危险,如果真的碰上劫盗,那就麻烦了。

他们带着这几个孩子,一起往下杜奔去。路途不算太远,一会儿也就到了。王谭和燕万年的老宅在城中西南的万岁里,刘病已则住在他的舅公史恭所在的修德里的家中。他的曾外祖母田细儿还活着,已经八十多岁了,听说婴齐见过她女儿史良娣,老泪纵横,要婴齐详细讲给他听。史家设了筵席款待婴齐,并殷殷叮嘱一定要时常过往。婴齐言辞很小心,不敢多谈论十年前的巫蛊事变,怕惹起他们的伤心。他答应时常来史家游乐,反正他现在悠闲,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日子又这样平静地过了两个月。这天婴齐正在史家庭院里教刘病已射箭,燕万年突然急匆匆地驾车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婴君,不好了。长安有大事发生了?

婴齐看他满脸是汗液和泥浆,疑惑地说,燕君,你不在宫中轮值,怎么跑出来玩了?

燕万年辩解道,今天是我的休沐日啊……

婴齐笑着打断他,你每天都是休沐,反正出了钱就可以天天休沐。婴齐知道宫中有些不成文的规矩,宫中的郎官都是自己花钱无偿替皇帝守卫,就盼有一天能够积劳得到升迁,正式步入仕途;或者得到皇帝注意,飞黄腾达。有钱的王侯子弟耐不住每天轮值的寂寞,经常花钱雇佣家境一般的郎官替他轮值,自己则相约日日出外游荡,斗鸡走狗,勾引妇女。他们的上司五官中郎将得了贿赂,也就当没看见。燕万年和王谭出身清贵,就是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除了皇帝需要简阅的特别日子,他们常常是这样花钱让自己轻松惬意的。

燕万年脸涨得通红,道,婴君,这次可不是跟你开玩笑,长安发生了巨大

骚动,我今天路过大司农府的时候,看见无数的驷马高车排成长长的队伍向长安各个城门出发,说是皇帝的制诏需要下达天下郡国,诏书上宣布长公主、上官桀父子谋反。长安十二门紧闭,没有符节寻常人不许出城,以免反贼走脱。未央宫旁的武库也大开,执金吾正在征召士卒授兵,准备大肆收捕反贼呢。

婴齐的心好像猛然被针刺了一下,感到一阵尖利的疼痛,他的手在发颤,心中已经有不祥的念头,但嘴里还是掩耳盗铃地问了一句,那么——那么桑大夫呢?

燕万年低下头,桑大夫,他也正在诏书所称的谋反者之列。

婴齐眼前一阵金星直晃,他将手中的弓弩一扔,稳住身体,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燕万年赶忙上前扶住婴齐的身体,道,婴君,你现在千万不要紧张,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还有一些事需要细细商量。

婴齐脑中空空荡荡的,跟着燕万年的脚步挪动。刘病已见他要走,上去攀住他的胳膊道,婴叔叔别走,有什么麻烦事,跟我舅公商量商量罢。

病已,你先回去,婴齐回过头俯身道,我和燕叔叔商量一点重要事情,比较紧急,就不麻烦你舅公了。

他们转身就走,忽听得外面有喧哗声,大概有几辆革车停在外面。一个声音在外面叫道,婴齐君,我知道你躲在里面,别来无恙乎?

婴齐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脸色大变,这不是阎乐成吗?他怎么来了。

那个声音又道,哈哈,老子早知道你天天在这一带游荡。今天奉了诏书,捉拿反贼同产及其家属故吏,桑弘羊这个反贼意欲谋杀大将军霍光,倾覆朝廷社稷,你是桑弘羊的女婿,谁人不知,今天就老老实实出来受缚罢。

燕万年脸色如土,道,婴君,我急驰出城来找你,就怕有人来逐捕你,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

婴齐将手搭在他肩上,道,好兄弟,我知道你的好意,不过我不能连累你,你现在找个地方躲起来,我这就出去。

这时史恭和母亲田细儿及三个儿子听见喧哗,也赶了出来。刘病已忙跑上去,扑在田细儿怀里,哭道,外面来了恶吏,想把婴叔叔抓走,呜呜。你们救救婴叔叔罢。这两个月来,他已经和婴齐结下了很深厚的感情,这时看见危急,情动于中,再也忍不住了。

修德里的里长啪的一声推门进来,看见史恭一家站在堂上,嘶哑着嗓子叫道,史君,有反贼跑到你们家来了,你们应该配合阎廷尉捕捉,否则定会连累你们自己,你们现在的身份可不敢随便惹祸啊!

史家在下杜县本来是个有名的大族,特别是田细儿的女儿成为太子妃后,更是风光一时,百姓们都认为史家很快就会出个皇后,而史家的男子个个都会封侯。没想到卫太子遭遇巫蛊之难后,家道迅速败落,史家以罪人亲属的身份,虽然没有系狱,却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地方官吏对他们家族也颇为防备。特别是新皇帝即位以来,史家上下更是谨慎小心,惟恐惹起皇帝注意,祸生不测。现在碰到这样敏感的事情,里长自然要直言不讳地提醒他们了。

史恭望着里长,尴尬地笑笑,又望望婴齐,脸上颇为踌躇。婴齐早知道他的为难,遂对里长道,此事和史君家里无关,是我行路不小心误入了长者的院庭,我这就跟你走。说着大踏步走过去。

他跟着里长走到门外,看见阎乐成站在革车上对着他灿烂地笑,身边皆是穿着赤色公服的下杜县县吏,手中都拿着刀剑弓弩,虎视眈眈地望着婴齐。

婴齐一言不发,任两个县吏上来将他的双手反接,推推搡搡就上了革车。刘病已上前想拦住县吏,被史家的奴仆赶上去抱开,他哭着看着载着婴齐的革车辚辚远去,车尾扬起了蒙蒙尘雾。

史恭从家仆手中将刘病已接过,安慰道,别哭,我们去找邴叔叔问问,看能不能救出你的婴叔叔。邴叔叔现在是大将军的长史,据说大将军对他言听计从,他一定会有办法帮你的婴叔叔脱罪的。

刘病已听到舅公这么说,霎时止住了哭声,哽咽着说,那舅公,我们赶快去找邴吉叔叔。

听了史恭和刘病已的诉说,邴吉仰天叹道,这真是天意!

史恭疑惑地看着他,不知所以。邴吉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件事我本来不想说,但是现在不得不说了,免得掩没了婴君的功劳。

什么事如此郑重?史恭越发奇怪了。

那还是先帝在位时的事了,大概是后元二年的秋天,当时先帝身体不豫,住在五柞宫养病。我则官任廷尉监,奉诏书治理巫蛊郡邸狱,皇曾孙就系捕在我治下的豫章郡邸狱。有一天深夜,内谒者令郭穰突然驰车来到豫章郡邸,砰砰敲门,说是奉诏书,要我承诏征发士卒将郡邸监狱的所系犯人不管

少长全部处决。

史恭大惊,竟然有这样的事,先帝为什么要这样做?

邴吉道,据闻先帝听望气者说,长安郡狱上空出现五彩云,是天子气。先帝大为忌讳,所以下诏将狱中犯人全部杀光,以塞殃咎。

史恭默然,心里暗骂武帝的残酷凶暴,但嘴上却不敢发一言。他看了看邴吉的脸色,道,这件事以前从未听邴君提过。

邴吉淡淡地说,何值一提。不过我当时倒是真吓得魂飞魄散,既哀怜犯人无辜,又怕皇曾孙同时受害,但是废格诏书是大逆不道的行为,我又怎敢不开门?真是汗如雨下,而不知计之所出。差点我就令人将狱门打开了。幸好婴齐君当时作为上计吏,寄居在豫章郡邸。他果断地劝我坚闭邸门,不让使者得进。又帮我说服郭穰,要他回去复命,劝谏先帝不应滥杀无辜。先帝听到郭穰回奏,说皇曾孙就在狱中,也大为感悟,认为是天意,就打消了这个主意。当时如果不是婴君劝我,我可能不会坚拒使者,那样皇曾孙早就性命不保。

史恭也仰天长叹了一声,道,果真是天意。邴君和婴君两位都是天下难得的忠厚长者!

邴吉道,岂敢。不过婴君的确是我见到的最仁厚的长者,不慕名利。我不及他。

史恭道,婴君近两个月都住在下杜,经常到我家教病已这孩子读书射箭,也从未提过这件事,自伐功劳。他为人表面上柔弱,关键时候却如此刚硬果断,真是长者之心如渊,寻常的人难以测度了。

唉,邴吉道,是啊。婴君性格如猫,表面上柔弱,而真要动作起来,往往一击必中。怎奈长者命数不偶,总是坎坷多难。

刘病已也道,怪不得婴叔叔在毫亭一下子叫出了我的名字,原来他在我小时候就见过我。邴叔叔,你这次可一定要救他啊。

邴吉摸摸刘病已的脑袋,道,皇曾孙放心。你邴叔叔马上驰赴大将军府邸,向他求情赦免婴君。大将军一向通情达理,一定会答应我的劝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