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邑盖长公主近来心情很是不错,自从武皇帝一死,她就搬进了未央宫,和新皇帝住在一起。新皇帝才八岁,需要人来照顾,而最佳人选无疑是她这个和皇帝有着血缘关系的姐姐,这无疑也是她一生中罕见的可以自由畅快呼吸的时刻。在大汉历史上,这样特殊的时期又何曾有过呢?没有太皇太后,也没有皇太后恹恹的目光临视,就算对一个刚即位的皇帝来说,也是梦想不到的。而如今在这宫里,她是主宰,虽然她不能直接干预官吏的选拔,但在内廷,她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可以命令侍御史制作诏书,传达任何她认为可以取悦于皇帝的旨意。因此,对于父亲的死,她怎么会有半点悲伤呢?如果父亲不死,说不定她也会步她几个姊姊的后尘。她的姊姊卫长公主、阳石、诸邑公主都一个个相继悲惨死去,她自己多少年来,一直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怕一个不慎,就性命不保。况且她的母亲李姬一向不受宠,两个亲同产弟弟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也一直遭受大行皇帝的冷眼。自己能有幸捱到现在,竟然被大行皇帝遗诏叮嘱进宫抚育年轻皇帝,那只因为自己是年轻皇帝惟一还活着的姊姊,所以能突然享受不敢想的荣宠:增封八千户,加上以前的户数,已经到了一万三千户。人间的尊荣看来以后不会欠缺了,至少可以放心地过完这辈子。现在她的心头只有两个愿望,一是让自己的儿子
王受重新封为盖侯,这样也对得起自己早死的丈夫;二则要尽快把那个小冤家丁外人从遥远的豫章郡弄回来,她实在忍受不了没有他的寂寞了。虽然她身边尽多英俊的男人,但是没有一个有丁外人那样美好的资质:他出身微贱却有一种天然的清贵仪态。他多才多艺,善史书,自度曲,弹琴鼓瑟,样样精通。《论语》、《孝经》经口成诵。如果他出身侯门,现在肯定已经是二千石以上的大官了。可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如果不是这样,以自己年老色衰的身子,又怎能和这么年轻英俊的人一起共度鸾宵呢?当她对着铜镜审视自己脸上的皱纹时,她就免不了心痛而歉疚。她太对不起他,必得为了他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安心。那该做什么呢?还用说,当然是为他争得高官厚爵了。可是自己的能力不足,这得借助于朝中的权臣,霍光不会买自己的账,最佳人选只有安阳侯上官桀。
这点竟不要她操心,上官桀自己就找上门来了。作为左将军的上官桀,不比那些外朝的官员,他能随便出入未央宫。当武皇帝遗诏命令他和霍光、桑弘羊以及盖主共同辅佐皇帝之时,金马门就已经挂上了他的门籍,允许他在特定时间内出入宫殿。他一迈进房闼,就伏地谦恭地稽首道,臣上官桀问长公主无恙!
长公主心里一阵感慨,多么恭俭的士大夫啊!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呢,真正的传统贵族,非常懂得尊卑上下。哪像那个霍光,天天板着个面孔,就算见了她,也只是一揖,虽然不是漫不经心,可也未见得有多少尊重。他以为他是谁,一个河东郡平阳县小吏的儿子,下贱的卖菜佣。而人家上官桀出身为陇西上邽县的骑士,擅长驾马骑射,从小就侍奉在武帝身边,为羽林期门郎,以材力被武帝赏识,迁未央厩令,又积劳迁太仆。征和年间,武帝令李广利征讨大宛,他上书要求随军立功,曾率领数百士卒深入大漠,追亡逐北,以斩首多拜为少府,为大汉天下不知道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那个霍光能和他相提并论吗?那样一个只会奉迎拍马之徒,官位却反在上官桀之上。这人世间还有所谓公道吗?
盖主盯着上官桀虽年老却仍壮如犀牛的身体,感慨道,将军不必多礼,今天怎么有兴致来看老妪啊。
上官桀谄笑道,长公主太谦恭了。老臣以为,长公主虽然年近五旬,看上去却最多只有三十岁,长公主大概学得了什么神仙之术罢。何不略赐秘方,让老臣也变得年轻一些。
将军见笑了。我哪里有什么神仙之术,只是不喜欢汲汲于利欲罢了。盖
主脸上微微露出笑容。
那倒是。上官桀道,长公主是天潢贵胄,富贵不请自来。不像我辈俗人,总免不了要为子孙后代计虑。
盖主笑道,这样看来,将军的确未能免俗。俗语有言:“人生若白驹之过隙。”何必自苦如此?儿孙的事情,让儿孙自己去操心才是。
上官桀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那是,那是,不过也只有等他日老臣能有长公主这样的识见才行啊!
你也别尽恭维我了。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来问候长公主一声。顺便想起一件事,犬子上官安,一向和令郎交好,他说令郎的宾客丁外人,才华横溢,可称得上国家栋梁,长久在豫章郡当一个太守的丞属,实在有些屈才了。他想向朝廷上书,举荐丁君回京迁任高职。
盖主沉吟了一下,道,我的不肖子王受丢了他父亲的爵位,这倒是我日日为之忧疚的。将军却只想着犬子的宾客丁外人,不是有点舍本逐末了吗?
上官桀叩头道,长公主息怒,臣不敢。其实两件事臣都有所考虑。只是汉家规矩,非有功不得封侯,令郎的侯位,恐怕一时不能办到。臣以为,即便不能,以长公主现在的地位,可以上书将鄂邑的户数分半给令郎,这在汉家并非没有先例,皇帝也肯定会应允。至于丁外人君,臣说话也不绕圈子了,臣早就侧闻,丁君是长公主的幸臣,长公主当时让他去豫章县,肯定也是迫不得已。没有他在身边,长公主心中其实并不快乐。刚才长公主既然说“人生若白驹之过隙”,我觉得应当尽早召回丁君,免得长公主和丁君两处相思。臣冒昧进言,敢领死罪。
盖主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感激。她心想,是啊,我怎么就会想不到呢。有朝一日我死了,我完全可以上书皇帝,将鄂邑的一半户数传给儿子。虽然这在汉家不是常例,但作为皇帝惟一的姊姊,又一手把他带大,他又怎会不允?那么丁外人才是现在惟一要加紧解决的事了。她感激地望着上官桀,将军,召回丁君,那得丞相御史两府答应,我身在内廷,是没有办法插手的。
上官桀道,一切包在臣身上。田丞相一向谦卑,他几乎不管事的。御史大夫桑弘羊和臣关系很好,臣如果说话,那也是绝无问题的。
好,事成之后,我一定好好谢你。
她站起来,隔着二楼的琐窗,目送上官桀踽踽步出温室殿的前门,春日
的阳光隔过斑驳的树影,照在庭除下,她俯视着上官桀的头顶,看见他穿过一片柳荫,肩上金光闪烁。白玉般的台阶两旁开着一簇簇淡兰色的小花,从台阶一直铺满了整个院子。很大的院子,好像就是一片花的海洋,而温室殿和前面遥遥的承明殿、石渠阁好像就浮在这一片花的海洋之上。天空是清澈碧蓝的,间或有燕子从细柳的叶间掠过,发出清脆悦耳的啭鸣。年近五十的盖长公主长长地吸了口气,伸了个懒腰,感觉身体内部一阵无法抑止的搔痒潜滋暗长,那似乎是年轻时才频繁而激烈出现的搔痒,好像冬眠之后突然惊蛰,对,惊蛰,这个词真是太形象了,那就是一种突然惊醒的感觉。她的脑中霎时像走马灯一样,闪烁着和丁外人在一起的场景:他紧紧抱着她,婉转缠绵在精美细腻的桃枝席上,下体纠缠在一起,他的身体激烈撞击她的身体,好像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她最不能忘却最喜欢回味的是他突然闯入她身体的那一瞬间的感觉,这使她不由得打了个颤,那真是多么美好的一种感觉啊!可是那种感觉竟然久违了,不,她需要在这阶前的春光尚未完全消歇之前,见到她心爱的男人。于是她霍然转身,叫道,给我召任辟胡来,我马上要见他。
接着她就这样站在琐窗前,一动不动地等候。整个的心都被柔嫩的绿色所填溢,直到任辟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才慢慢转过身来,斜倚在窗棂上。她的手臂挥了一挥,这间房间的所有婢女全部低眉顺眼地出去了,只留下他们两个。盖公主望着任辟胡,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湿润的声音,赶快给我除掉京兆尹樊福,我不想再听到有关这个人的任何消息。
此刻在豫章县的太守丞丁外人府邸,丁外人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水,对坐在他面前的阎乐成说,刚才接到文书,说婴齐那小竖子已经顺利到
达了长安。
阎乐成的脸涨得通红,像一块刚割下来的猪肝。没想到这小竖子若有神助,我们绞尽了脑汁,仍是奈何不了他。他重重地拍着栏杆。
也许这是命中注定的。丁外人冷冷地说,我看你就死了这条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