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长安迷雾 第四章武帝驾崩

长杨宫和五柞宫都位于长安以西的盩厘县,是刘彻另外喜爱的两个离宫。前者为秦朝的旧宫,建于秦昭襄王三十七年,入汉以来曾加以修缮。长杨宫的门阙称为射熊观,因为宫内的“射熊馆”而得名。当年窦太后恼怒儒生辕固出言不逊,下令将辕固下缒到熊圈中,与熊搏斗。幸好辕固一矛将熊搠翻,长杨宫才免了害死大儒的名声。至于宫名“长杨”,则是因为宫中有垂杨树数亩,树丛中绿叶披离,枝长如线,景致非常。

离长杨宫南不到十里的地方,就是五柞宫,乃当今皇帝亲自下令建造。一进宫殿两侧巍峨的阙门,迎面就是五棵巨大的柞树,每棵都需十人合抱,枝叶相连,遮天蔽日,覆盖几十亩,树底白日成昏。五柞宫存神殿就建在树后数丈之远的地方,这五棵柞树像是宫殿的列屏,在风中浮动不已。

从后元元年的春天开始,刘彻就身体不适,每日只能食粟一升,时好时坏。他本是一生病就易怒的人,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大,每次生病,总有一些近侍甚至大臣因此诛死。因为他常疑心身边的某些人在盼望着他死。而这次有疾,他却再也没有迁怒于人的欲望。他自己也觉得奇怪,私下喟叹,也许这次是不能幸免了。大概人之将死,其心也善罢!

卜筮内侍占了一卦,得“豫”之“兑”,进奏道:“必得西北多水木处居之,则可以转吉。”

刘彻抱着一线仅存的希望,下令车驾幸长杨、五柞两宫,两处宫殿相隔不过八里,他每日在林间游逛,心情虽然好了一些,但病体却未大见好转。随

侍的博士、方士和郎中等每日里屏气小心,生怕一言不合就被诛杀。然而刘彻已经没有这样的心思,他开始实实在在地考虑后事了。而每当这时,他就开始陷入了深深的后悔中,也许他以前是看不惯自己的长子刘据,可是当那个人真正死于非命时,他又无比自责。失去了才知道悔恨,他看着身前年仅八岁的少子刘弗陵,这个儿子虽然聪颖,却毕竟仅仅八岁。大汉可从来没有这么小的皇帝,这不能不让他忧心。当年吕太后一死,太尉周勃马上率兵诛杀了少帝,诡言少帝非惠帝子。现在刘彻也开始担心,自己一朝闭眼之后,少子会不会遭到同样下场。

望气家田无忌似乎看穿了皇帝的心思,大概也为了转移目标,他假装惊惶失措地告诉皇帝,长安狱中的上空有云连日不散,呈五彩状,此乃天子之气,需要紧急想办法禳除。

这话正好给刘彻的忧心加了一层负担。他不假思索地传召使者,立即持诏书驰奔长安,直接发执金吾车骑,将长安中都官监狱的在押囚徒全部杀个干净。

近侍们领了节信,一句话也不敢问,纷纷连夜出发了。隔天又都纷纷驰还,交上节信复命。此次屠杀共有五千多人丧命,只有内谒者令郭穰回来时气急败坏,请求立刻面见皇帝,劾奏廷尉监邴吉。当然,这是郭穰的一个姿态,如果他当时真的要强行冲开郡邸狱,虽然会有一番厮杀,但仗着诏书在手,并不可能吃亏。但他被邴吉说动,两害相权取其轻,只有回来奏报再说了。况且把责任推到邴吉身上,至少可能侥幸脱罪。

刘彻看罢奏书,心中大动,这也许真是天意罢!我犯了大错,害死长子和长孙,上天也为之抱不平,也许欲因此以天下留赠曾孙!这么看来,我的少子弗陵仅仅是代替我的长子守职而已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杀了弗陵的母亲,我的爱姬呢。她一生那样小心翼翼地侍奉我,我于心何忍,于心何忍。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头一阵刺痛,只觉得胸腹间一阵恶心,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

郭穰伏在地下,偷看皇帝的脸色,见他阴晴不定,身子簌簌发抖,生怕皇帝一拍案,就将自己拖出去斩了。继而见皇帝呕吐,他绝望得好像沉入了水里。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撞门进去,管他什么皇曾孙不皇曾孙,就算日后有谴,也总能苟活一些时日,胜于现在被杀。

刘彻喘息了一下,喝道,来人,赶快制诏御史。旁边的郎中赶忙趋进,听皇帝口授诏书。

郭穰身子还在发抖,及至听了两句,大为惊异,什么,大赦天下。这算什么事?刚杀了数千无辜的人,突然又大赦天下。他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耳朵。

这时侍御史已经手执诏书卷起,郎中封缄,符节令盖上天子信玺。谒者抱着匆匆奔出去,大农厩的车就在殿外等着,不过几个时辰,这封赦书就将从丞相府发往天下郡国,不知多少人会因此而得救。

皇帝见郭穰还伏在地下,怒道,起来,赶快持节乘传车至长安,给我召三都尉和御史大夫桑弘羊觐见。

后元二年二月的这几天,皇帝派遣的使者络绎奔驰于五柞宫和长安之间,冠盖相望于道。乙丑,丞相府诏告天下:皇帝立皇少子刘弗陵为皇太子。

丙寅,御史大夫寺诏书下丞相、二千石:拜驸马都尉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驸马都尉金日为车骑将军,拜骑都尉上官桀为左将军。三人和御史大夫桑弘羊一起共辅少主。

继而,长安大农厩的五马邮传疾行于天下各郡国驰道,邮人全身雪白,两眼红肿地诏告沿路经过的各都、乡亭:皇帝于丁卯日驾崩于五柞宫,并于第二日,入殡于未央宫前殿。驿马驰过的乡亭也迅疾挂上了白色丧旗,同声哀悼。

戊辰,刘弗陵谒见高庙,即皇帝位。大司马大将军霍光秉政,领尚书事。车骑将军金日、左将军上官桀为副。第二年,改元为始元元年。

由于长安要隆重办理皇帝的丧事,为了保证安全,函谷关紧闭,非诏书许可,不放任何人出关入关。婴齐等一干上计吏自是走不成,何况他们还被传召参加老皇帝的丧事,以及新皇帝的即位大典。一直拖到三月,皇帝正式下葬于茂陵之后,他们才被准许回去。

在甘泉宫受到老皇帝的接见,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转眼间那个叱咤风云的天子就静静躺在几重棺椁之中了。婴齐穿着雪白的丧服,行走在官吏们的队列中,犹自感觉恍如梦里。在甘泉宫黑沉沉的钩弋殿里,那个现在被谥为武帝的人,他对自己的称赞言犹在耳,“此良吏也”,这是一句多么让人感动的言辞!这又是一个多么复杂的皇帝,每当听闻到汉兵在西北流沙之中大破匈奴和西域诸国的消息,婴齐觉得自己也未始不感到自豪,而且不由自主会眼泪凝睫;而一回首,想起本县被征发的精壮男子十九不归时,心里又是一阵刺痛。尤其是当他的邻里长老有意无意地回忆起文帝和景帝时期的富庶,和现时的匮乏一对比,他更加觉得,不知道怎么评价那个坐在长安深宫

中的兆民之上的一人。

邴吉屡次来郡邸找他,一起饮酒消遣。当碰上宫中休沐时,还为他引荐掖庭令张贺以及宦者丞许广汉。张贺这个人婴齐见过,他曾是卫太子的家令,卫太子兵败,他也随即被擒,因为官职为六百石,不属于赦免之列,按律当斩。他弟弟张安世早年因为过目不忘的才能,被武帝擢拔为尚书令,这时冒死上书阙下,为他哥哥乞命。皇帝宠幸张安世,下诏将张贺下蚕室,施行宫刑,伤愈后擢拔为掖庭令,秩级八百石,除了身体少了一点东西,官职却更高了。许广汉则是昌邑王国的人,本来为昌邑王刘髆的郎中,武帝驾幸泰山时,因为喜欢他办事干练,刘髆让他随侍皇帝。他虽然能干,却性格疏阔,不够谨慎,这性格干别的行当本来没什么,用来侍候皇帝,却是个致命的缺点。果然还没到长安,他就因为误取其他郎官的马鞍放在自己马上,被主事官吏劾奏为随从皇帝出行却干盗窃的勾当,下廷尉狱。他因为是王国的人,按照《左官律》,罪行判得更重,法当弃市。他为了保命,也只好上书愿遭受阉割,有诏许可,后来升为宦者丞。

张贺再次见到婴齐很高兴,细声细气地说,婴君,不想今天还有见面的机会。婴齐看着他粗大的身躯,想起当年他在太子军中粗声大嗓的模样,心里觉得有些滑稽,却笑不出来。

张贺却不以为意,道,当年先君从狱吏升至三公,不知道饮了多少人的鲜血。贺今为阉宦,也算是稍稍替先君偿还罪责罢。

邴吉忙安慰道,掖庭令君的父亲乃是前御史大夫张汤君。张大夫当年虽然用法峭刻,但为国家举荐了不少人才,也算是功大于过,张君就不要如此自责了。

许广汉道,邴君说得是,当今御史大夫桑弘羊也曾得到过令尊举荐呢。

邴吉转头对婴齐道,对了,婴君,既然桑大夫对你如此看重,你离开长安时,应当去御史大夫寺向桑大夫辞行罢?

惭愧,婴齐道,桑大夫的掾吏昨天给齐送来一封书信,约齐去他宅中晤谈,就算是辞行罢。

张贺啧啧叹道,婴君果然年少有为。久闻桑大夫自恃才学,对天下儒生看得如粪土一般,多年来,精进的文法吏也没几个在他眼中的。可是听桑大夫身边的掾吏讲,只有豫章小吏沈武当年在建章宫面对皇上侃侃陈词,让桑大夫另眼相看。而这次上计,婴君又让桑大夫折服。唉!豫章郡真是人杰地灵啊。

邴吉道,是啊,据说当年桑大夫在未央宫前殿为了辜榷天下盐铁事,舌战公孙弘、卜式等一干精通儒术的大吏,大行皇帝为之移席,日旰忘倦,真是盛况空前。最后公孙君侯等一干人只好免冠向大行皇帝请罪,承认自己不如桑大夫博闻强志。

婴齐正要开口,许广汉插嘴道,可惜桑大夫自恃才高,终于不免遭人妒忌。所以国家虽然多赖其利,而官职却总是逡巡不前,倒是公孙弘那样的巧辩小儒,眨眼间就封侯拜相。要不然桑大夫何至于现在才升任御史大夫。这次大行皇帝的遗诏中,也未给他封侯,反而几个连九卿都不是的人,却受封数千户。

他话一出口,邴吉等一阵默然。婴齐愣了一下,也明白了,赶忙劝酒道,许君醉了,言辞都不清楚,我都听不明白说了什么。

许广汉脸一红,知道自己失言。他本来就是因为自恃有才,言辞轻薄,遭到其他郎官的嫉妒,否则拿错了一个马鞍,哪至于就处死罪。还不是其他郎官一齐联合起来整他。他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两个嘴巴,就是这张嘴害得自己掉了下来,如果再这样怙舌不悛,改天被割的就该轮到吃饭的家伙了。

邴吉转换话题道,我准备上书新皇帝,要求将皇曾孙在掖庭抚养,到时还得张贺君多加照顾。

张贺喜形于色道,能为故主尽力,死亦无所恨。故主能存下这点血脉,实在是天降之福。我一定会好好抚养的。

许广汉也笑道,你我虽然现在不是男子,上天也待我们不薄。哈哈,我们也各自有个女儿呢。

邴吉忍俊不禁,对许广汉道,你要是不改这个脾气,下次真会把脑袋丢了。

婴齐也笑了。邴吉对着他道,婴君也还没有婚配罢。久闻桑大夫的小女儿貌美如花,还未婚配。呵呵,桑大夫既然破例约你去他宅中晤谈,说不定有招你为婿的意思呢。

听了这话,婴齐心里一阵难过。

他难过的是,感情是如此的不可信。以前常以为女子才会担心男子的移情别恋,所以女子之间常偷偷流传一些稀奇古怪的秘方,说是照那样做,就可以让心上人永不变心,这在官方文书中叫做“媚道”。那时妸君是堂而皇之地对他行使这样的媚道,他非但不像别的男子那样发怒,反而很欢喜。须知这样的媚道如果在皇宫中对皇帝施行,是很重的罪名,足以处死。可是对

婴齐来讲,他感到很满足。然而这世上可有什么好的媚道、药方可以让男子施之于女人身上吗?这虽然对男子本身来说是个重重的羞辱,但有时候却没有任何办法。因为他为了那女子,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桑弘羊的女儿桑绯的确是个美貌的女子,她是桑弘羊在五十一岁那年生的。此前桑弘羊曾有过数个儿子,却总是未到成年便即夭亡。公卿们都私下议论,这桑弘羊仗着皇帝的信任,剥夺天下人的财产,离散人间骨肉,损耗阴德,所以不应当有子嗣。元狩四年的夏天,长安大旱,太子太傅卜式甚至对武帝进谏说,桑弘羊让官吏天天在市场摆摊卖货,与百姓争利,恼怒了上天。只有烹了桑弘羊,天才会下雨。那时他真是悲痛莫名,他没想到自己一心为了国家的利用,竟遭到了儒生们和士大夫如此深的误解。那年他三十六岁,总以为自己这辈子真的不可能有后代了,没想到再过十年,新娶的妾就为他生了儿子桑迁,两年后又举一女,取名桑绯。现在儿子、女儿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他早已把那些谣言视为迂腐可笑,觉得无论对天意人事,自己都是无愧于心的。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怎么样能在有生之年拜相封侯,从而让自己的儿子有个可靠的世袭爵位。至于女儿,则要为她挑个好女婿。而这次他真的把婴齐视为最可靠的人选。

在桑弘羊眼中,婴齐不但有着文法吏的才能,这是可以步步升迁的保证,连皇帝都称他为“良吏”,还有什么好怀疑的。更重要的是,这个人为人谦和自守,和自己的风格迥异。虽然桑弘羊知道自己的自负得罪了不少大臣,只是他改不了,他天性就是个喜欢直来直去的人,谁叫他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才能呢?一把锥子脱出了囊橐是不可能不发出光芒的,至于这种光芒灼伤了谁的眼睛,那实在是他无法把握的事,但显然要因此付出代价,所以当了近六十年的官,他几次升上又突然降了下去,要是换了别人,当几次丞相都绰绰有余了。他知道自己已无可救药,而婴齐的性格却是自己的补充。他深信这个沉稳谦和的少年能让自己的家族得到很好的庇护。

他们俩在堂上对话的时候,桑绯正从堂后的帘子缝隙间向堂上看。当她看见父亲对面坐着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时,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下来。前此她倒是颇为担心父亲所欣赏的那个男子的样貌不能让自己满意。虽然对一个从小见多识广的长安少女来说,样貌不是非常重要的,但想到将来终日要面对一个自己讨厌的人,那也不能不让人战栗。如果这样,她还不如接受侯史吴。

侯史吴也是桑弘羊一个比较欣赏的掾吏,当年桑弘羊为搜粟都尉的时

候,就任命他为都尉卒史,经常让他出入自己的宅第,一起商量公事,天色晚了就一起进食,不避内室。侯史吴也因此有幸得窥见桑绯的芳容,他一见之下,几惊桑绯为天人,从此在桑弘羊麾下办事尤其尽力,这自然是有非常之望。怎奈桑弘羊虽然欣赏他的才干,但对他的性格却始终不大满意。在外人看来,侯史吴精于理财,行事执着,敢于坚持己见,颇有桑弘羊的风格。可是桑弘羊正好心里有这样的疑虑,最后干脆找个借口,以升迁为表面恩惠,将侯史吴保举为安邑令,让他到河东郡去做官。侯史吴虽然以不得常见桑绯为遗憾,而终究以为这是暂时的,既然升为六百石,那就证明桑弘羊更加赏识他,哪里知道桑弘羊的这番委曲心思呢?他心中恋慕的桑绯永远不可能是他的啦!

此刻桑弘羊正面对婴齐,笑道,君回到豫章,尽快将事情办妥,再来京城。老夫的辟除文书随后送到。

婴齐只有唯唯表示感激。这时按照桑弘羊的安排,桑绯出来了。她手执漆盘,盘上放着扁形酒壶和圆形酒尊,冉冉步出堂来。

桑弘羊笑道,这是小女桑绯,今天听说老夫要宴请重要客人,所以坚决要出来瞻望。老夫年过天命,才得此一女,自小宠爱异常,什么都依她,也真是把她惯坏了。直到现在,也丝毫不知礼节。

婴齐不敢抬头深看这女子,只是迅疾地瞥了一眼,又赶忙垂目几案。但见这女子跪在几案的一侧,放下漆盘。从她的衣袖看来,她穿着白色丝衣,上面绣着红色的花纹。婴齐只看见一双纤纤玉手帮他斟满酒杯,且低声道,请婴君饮此薄醪,不成敬意。

婴齐赶忙膝行离席,长跪还礼道,不敢,有劳桑君了。他心里一阵激动,长安公卿世家女子的彬彬有礼让他有一种很新鲜的感觉,虽然他也曾经在京兆为官,但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三公家的宅眷,还是第一次。这和妸君带给他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桑绯敬酒完毕,又冉冉步入后堂。桑弘羊目送她,捋须笑道,老夫查过大司农府的户籍册,见户人只是婴君,未见宅眷奴仆,想来婴君还未婚配罢。

婴齐心里微微一动,道,多谢大夫君的关心,大夫君如此体贴掾属,无怪乎天下人都传称,宁为司农掾,不为一邑宰。

桑弘羊摇头道,老夫知道这句话的前面还有几句是:悒然不乐,咸由桑氏。向时富家,今为贫室。告缗榷沽,令我无地。

婴齐有些脸红,安慰道,大夫君终生所为,皆不为自身图利,乃是为了国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总有一日,他们会理解大夫君的。

哈哈,知我者婴君也。想我桑弘羊世为洛阳富室,家财巨万,倘若仅仅是为了荣华富贵,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样毁谤不一。他举起酒杯。好了,不说这些了。今天是休沐日,所以召君来,是为了一饮为乐。

两人一饮而尽,桑弘羊复笑道,我们接着刚才说的话,老夫敢有一言,既然婴君未曾婚配,那么老夫的小女,就给君侍奉箕帚如何?

虽然刚才已有预感,但这句话仍让婴齐吃惊,他急忙稽首道,大夫君——臣岂敢高攀。

桑弘羊笑道,婴君请起,何必客气,如果没有问题,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老夫就等君再次回长安时来敝宅下聘罢。

婴齐呆坐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他想起自己这一年多来的辛苦和坎坷,几次差点身亡,今天好运终于来了。也许上次和妸君的事,本身就是个错误。我是个木讷的人,不解风情,也没有多大的进取心态,原本就不适合她,她是那么的活泼。也许刚才的这个女子,才真正适合自己。她的婉嫕谦恭,出身高门而如此卑以自牧,无一不显示了良好的教养,真难相信她就是让天下视为铁腕公卿的桑弘羊的女儿。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却又合乎情理之中。因为桑弘羊本就是个矛盾的人,他让自己的爱子桑迁和爱女桑绯从小跟随长安大儒学习儒术,《孝经》、《论语》、《春秋》无一不精。而他自己在朝堂中却从来不假儒生以辞色。甚至连孔子,他也经常在言辞中给予轻慢。最后,桑绯和她哥哥桑迁一样,成了和他们的父亲迥然不同性格的人。婴齐心里暗叹,这真是天意,也许当时失去妸君,反而是因祸得福,否则,今天哪有这样的好事呢?他这时心里颇为欢喜,但一刹那间又生出些许愧怍,我为什么这么欢喜,那说明我自己也是个善变的人。可是不会,当时我抵死要从龙泉谷中逃出,冒着多少风险,都是为了妸君。我对她的感情绝对不是虚假的,但为什么我现在反而如释重负呢?

春天已经到了尽头,婴齐终于要离开长安,回豫章郡复命了。长安的霸城门外,杨柳早就变成了深绿,低垂着映在一片碧水之中。几十辆车沿着霸水一字排开,那是邴吉等人的车,他约了一伙人来给婴齐送别,此外还有桑弘羊派来的府吏。这里是出长安的第一个乡亭,叫做肥猪亭。他们在亭中对饮告别。这时候的邴吉等人也约略听到传闻,说桑弘羊有意召婴齐为自己的女婿,他们纷纷向他道贺。婴齐心里虽然喜滋滋的,表面上却装得毫不在乎。

不过他现在的确是归心似箭了。

乘坐邮车,他在路上又颠簸了大半个月,跟随他来的豫章太守府的上计掾吏对他比来时巴结多了。先前他们丝毫没将他放在眼里,但亲眼目睹了他在桑弘羊面前对答如流的场景后,他们也不得不心服口服。又何况还听闻皇帝也曾在钩弋殿对这个人赞赏有加。

路途中间还有一个小插曲,进入河东安邑县境内的时候,婴齐碰到了侯史吴。侯史吴似乎知道了他到达的时间,早早就在安邑境内的第一个乡亭等候,置酒为他接风。这个人大概已经知晓婴齐如何得到了桑弘羊的器重。虽然他刻意用狂饮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但酒酣的时候,终于也忍不住饮泣起来,最后干脆睡倒在榻中。第二天的清晨,婴齐要出发了,他又匆匆找到婴齐敬谢不恭之罪。这是个可怜的人,可是桑大夫看不上你,不怪我。虽然婴齐这样想,心里也便释然。但路途中一想起侯史吴那阴郁的眼神,仍旧免不了有一丝不自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