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郡邸位于长安的太常街上,离未央宫并不远。这条街东西向,沿街大多是天下各郡国驻长安的邸舍。相比于东郡、颍川郡等大郡,豫章郡的郡邸是比较寒酸的。丞相府接受上计诘问之后,婴齐也没有其他什么事,天天在郡邸休息,等待正月元旦那一天的祀典。虽然上计吏本身的秩级并不高,
但他们究竟是一郡派出的代表人物,朝廷还是颇为重视的。元旦这天,天子会在宗庙接受百官朝贺,到时不但朝廷公卿将相会全部到场,诸侯王、列侯还有西域等国的使者还将一起聚集朝贡,当真是盛况非常。因此,那些考核合格的上计吏们都兴奋莫名,翘首等待这场盛典的到来。在那天,他们可以见到皇帝,虽然仅仅是远远地望那么一眼,但却足以让他们回乡后当作终身的谈资了。
不过婴齐早已没有了这样的兴奋。在征和三年,他曾作为京兆的上计吏远远见过皇帝一次。那时他也是呈现着一个青年仕进者常有的兴奋状态。但世易时移,如今再伟大的事,对他也莫名地失去了吸引力。这次重新来到长安,固然让他非常感慨,然而也仅此而已。当他颠簸在那黄土高原的曲折的驿道上,遥遥望见长安西南角的覆盎门时,一时间真是百感交集。当年他随着沈武,就是从这个城门,越过横桥,逃往湖县的,现在早已经物是人非。
在郡邸安顿下来后,他除了和守邸的老人聊天,就是闭门不出。这段时间,他还偷偷去了茂陵一次,那里有刘丽都的坟墓,墓前享殿尚存,墓顶却已生满萋萋青草,不像有人祭奠的样子。这也很正常,她的丈夫已经身死,尸骨无存,谁还会来关注她呢?如果不是他亲见,哪里能想到这荒凉的坟垄之下,埋葬的曾是那样的一位绝色佳人!他想起了当时在赵何齐府邸,抱着刘丽都到处奔跑寻找井水的痛不欲生,当时那些人都已不在,不管是害人的,还是被害的,皆已灰飞烟灭了。想到这,他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守邸的老者是豫章县人,说一口豫章腔。婴齐虽然感到亲切,但却油然时时会想起叔叔和妸君。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留恋故乡。是的,长安固然是伤心之地,而回到豫章,也未必有任何欢喜。天地之大,竟然容不了他婴齐一人。他到这时,才真正有这种切身的感受。
这期间,曾有御史大夫府的掾吏来拜访他,是桑弘羊派来的。那位干练的老头,对他在上计时的表现非常欣赏,有意留他到御史府任职。如果愿意,不久就可以保荐他为侍御史,那是六百石的高职。如果是一般像婴齐这样的百石小吏,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受宠若惊的。六百石的官职有很高的特权,即便犯罪,也不能随便系捕,一定要先请示皇帝。可是婴齐婉谢了,虽然豫章郡再也不应该有什么值得留恋,但董扶疏和戴牛的事还需要他回去处理,而这件尴尬的事却不能直接跟御史府的掾吏们说。他只有以别的话搪塞了。
但他们并没有放弃,显然得到了桑弘羊的谆谆告诫。我们回去禀报大夫,你可以先回郡安置一下,征书我们也可以通过邮传下行到豫章郡。他们临走的时候这样说道。
他送这些掾吏出门,回来呆呆地坐在床榻上,怅然久之。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想些什么才好。
守邸的老者徐翁显然刚才听到了一点他们之间的交谈,过来问候道,婴君,怎么样,无恙乎?
这是他们之间常问候的话。婴齐打开门,让进徐翁,道,承蒙关照,贱体还好,看徐翁脸上红光满面,想来也不错。
我也很好。他脱掉鞋,走上榻席坐下,恭贺婴君将要高升。刚才那几个是御史寺的掾吏罢,我以前好像见过的,看他们对婴君如此恭敬,自然是要高升了。他说话倒也直爽。
婴齐淡淡笑道,我觉得还是在本郡任职比较愉快,长安我不大住得惯。江南人还是习惯自己家乡的气候。他觉得自己在自欺欺人了,他并不喜欢江南的梅雨天气,有时简直是厌恶。但为什么这么说呢?他不知道。
徐翁咳嗽了一声,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什么习惯不习惯的,我来长安二十多年,不也习惯了吗。莫怪老翁多嘴,能进御史大夫寺任职,那是何等的荣耀,婴君还有什么可犹豫不决的?况且朝廷有明法,自来选用官吏,三公九卿府有优先权。桑大夫既然想要辟除你为御史掾吏,豫章郡是绝对不敢留你的。除非你自己犯了罪被免职,否则留在豫章,郡吏也当不了,婴君还是当三思而后行才是啊!
婴齐很惊讶,这个守门老翁竟然还懂得不少《置吏律》的条文,看来在京城呆久了,耳濡目染,任是资质一般的人,见解总会不一样些。他拱手谢道,徐翁,我也说实话,不是我不愿意在御史寺任职,其实让我去哪里任职,感觉都是一样。只是我在豫章还有事办,等这件事办妥,也许我们还会见面的。
哦,那这件事一定非同寻常了。徐翁笑了,像婴君这样少壮的年纪,最着迷的无非是妙龄女子,为了她们那是什么都肯做的。婴君被桑大夫赏识,竟不为富贵所动,想必在豫章也有相好,心里放不下罢。
婴齐的脸色红了,感觉被他击中了要害,道,徐翁猜错了,我哪里会有什么相好……他说到这里,想起将来,ωεn人$ΗūωЦ眉头皱了起来,心中又萌起一阵愁苦。
徐翁倒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变化,他脸上绽开了一朵菊花,少年人,你的脸色告诉了我,你刚才的话绝对言不由衷。老翁我也是这个年龄过来的,
这些心事怎么瞒得过我?
婴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徐翁,一个起先深情无限的女子怎么会突然朝秦暮楚,她怎么会很快忘记她的誓言,那开始听上去可照日月的誓言怎么区区半年就会失效,我实在怎么想也想不透。徐翁,你可能给我释疑?
果然承认了罢。徐翁道,其实人往高处走,不管男子女子,都希望自己所喜欢的人有着别人无法企及的优点。只是像婴君这样,也算得优秀了……那女子到底是什么人,她后来又喜欢上了什么样的人呢?
婴齐道,她自然很优秀,很美,她是豫章县令的妹妹,一郡的人都想攀附她,一郡的男子都为她神魂颠倒。我本来也没奢望能得到她的爱慕,反倒是她先垂青于我。的确,她后来喜欢的人比我强千倍万倍,不管是体貌、财产,还是官职、地位,都是我远远不及的……
徐翁听他说完,道,真是憾事。我年轻的时候,喜欢豫章县义阳里的一个女子,好不容易骗得她成了亲。我当时自以为挖到了一瓮财宝,把她当黄父神君一样敬重。也开始勤勉做事,日子过得渐渐富足了起来。可是不知怎么搞的,真是鬼使神差,过了三年,她却坚决要求改嫁闾里的游侠吴仲。如果她要改嫁一个比我强的,我也就认了。我得了她三年,的确也该知足。可是你要知道,那吴仲是邑中有名的无赖浪荡子,若不是孝文皇帝发善心,他一辈子只有干苦役的份。我莫名其妙,却拦不住她。等失去她之后,我才慢慢回想起她对我日常的点滴话语。她习惯讥讽我懦弱无能,不能得到闾里长者的青睐,连无赖少年结伴去椎埋掘冢也不屑叫上我。我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她的确是瞧我不起……唉,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后来周阳由当了豫章都尉,吴仲被族灭。唉,她自然也免不了连坐被杀。
婴齐陪着徐翁叹气,他知道周阳由这个人,那是个有名的酷吏,一生侍奉文帝、景帝和当今皇帝,他任豫章都尉的时候,婴齐还没有出生,只是听故老常常谈论过他暴戾恣睢的行径,那时合郡的男女老少,听见这个名字无不胆寒。不要说一般百姓了,据说甚至连秩级比他还高的、当时任豫章太守的申徒狄也对他畏如蛇蝎,事事不敢独立做主,要派邮车发文书向他请示,申徒狄自己是一郡长官,倒变得像周阳由的下属一般。
婴齐嘴角带着讥讽的语气说,这真是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也许我在她眼中,也是一样的懦弱,说话也是一样的了无趣味,自然是那位丁外人君更有吸引力了。不过,但愿她离开我是个正确的选择。
两个人相对叹息,越谈越投合,正在说着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车马
停定的声音。接着一个小吏在郡邸门口长声道,廷尉监邴君到。
继而是脚步杂沓的声音,好像是一群人进了郡邸,越过前庭径直朝后院方向去了,整个过程没有任何的喧哗嘈杂之响。
婴齐倾耳听着,等脚步声完全消失,方迟疑地问,徐翁,这个邴君是不是廷尉监邴吉君?他来豫章郡邸会有什么事,如果是公事,怎么也没有找你这个守邸人问讯?
正是他,徐翁道,没想到你也知道。他隔三差五来一趟,早就熟门熟路了。要说是公事,也谈不上,当然也不能算是私事。
婴齐天性不算好奇的人,本不欲深问,但邴吉是个重要人物,当年跟卫太子关系密切。这人勾起了他心中的一些往事,他忍不住追问下去,这句话怎么解?
徐翁笑道,你知道后院是什么地方吗?那是郡邸的监狱,邴君是去监狱了。说着,他仰头饮水,好像在卖关子。
长安各郡国的郡邸都设有监狱,用于拘押一些特定的犯人的,位置一般在郡邸的后院,豫章郡邸也不例外。婴齐点点头,哦,他是廷尉监,去监狱提犯人办公事也正常,但是郡邸狱一向属于大鸿胪管辖,没有皇上诏令,廷尉府不可能越俎代庖。况且徐翁刚才说,又算不上公事,不知到底怎讲?
的确不算公事。徐翁突然压低了声音,我们豫章郡邸狱关着一个极重要的人,这个人今年才三岁。你想不到罢,邴君隔几天来郡邸狱看望的就是这个孩子。
婴齐脑中转过几百个念头,仍是迷惑不解。他迷茫着盯着徐翁。
徐翁低声道,这个孩子就是前卫太子之孙,当今皇帝的曾孙。你说重要不重要?不过这种事千万别跟别人去说,说不准触犯了什么忌讳,我们颈上这颗脑袋就保不住了。
婴齐心中大惊,原来卫太子全家没有都死——那为什么会系押在郡邸狱呢?
徐翁道,虽然皇帝赦免了卫太子,也诛灭了江充、苏文等奸人的宗族,但皇帝仍然相信有人在诅咒他,一直没有放松追查。邴君既然官为廷尉监,也被派遣到郡邸去治理巫蛊。唉,这几年捕人捕得太多,长安中都官的监狱都装满了,只好往各郡邸狱塞,皇曾孙正巧就关押在我们豫章郡邸狱。
婴齐哦了一声,原来如此。我有点不解,既然皇上赦免了前太子,并在湖县筑思子之宫,天下士大夫百姓无不知道前太子是冤枉的,为什么还将皇曾孙关在监狱呢?
徐翁摇头道,婴君久任狱职,如果连君也想不明白这件事,老翁我怎么又可能知道呢?总之此事不宜深谈,免召灭族之祸。
婴齐默然。
这时听得外面有人叫道,徐翁在哪里,廷尉监邴君有事相告。
徐翁吃了一惊,赶忙应道,老翁在这里,请邴君稍待。他站起身来,匆匆走下床榻穿鞋袜。还没等他结好鞋带,门已经开了,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走了进来,他大概四十岁左右的年纪,面色浅黄,目光炯炯,颌下有微须,看上去眉目颇为和善。他身后跟着一高一矮两个掾吏。这个中年人婴齐前几年曾见过,知道就是邴吉,赶忙站起肃立。
邴吉看见屋里有两个人,愣了一下,笑道,徐翁有客人么?
有幸。徐翁忙又跪下稽首,说不上是客人。这位先生乃是豫章县上计吏,近期因为公事就住在郡邸。因为难得听见乡音,所以刚才和他在此攀谈,聊解思乡之苦,不图明公突然光临,幸甚幸甚。
邴吉赶忙走前几步,搀起他,道,徐翁不必如此客气,我早说了,不在公廷就不必拘贵贱之礼。他直起腰,看了看婴齐,有点惊疑,道,这位小先生好生面熟,敢问尊姓?
婴齐躬身道,臣豫章小吏婴齐,拜见廷尉监君。
邴吉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喜道,失敬失敬。原来就是前京兆尹二百石卒史婴君。他慨然叹了一声,我就知道明珠终不会埋没,君虽遭重大变故,却一下就升到八百石了。
徐翁看了婴齐一眼,眼中露出迷惑。
婴齐淡淡笑道,明公误会了,臣现在是豫章郡百石卒史,因为本郡太守丞身体有恙,这次是临时代替他来上计的。
邴吉点头道,以百石卒史的身份能充当上计吏,在我大汉可不常见,足见贵郡郡守也对君颇为器重。不过以婴君的明习律法,久在下郡,未免可惜了。如果愿意,我可以转请廷尉东郭君,辟除君为廷尉府掾吏,不知婴君意下如何?
婴齐鼻子一酸,险些下泪。想起自己在豫章饱受荼毒,连小小的乡吏阎乐成都可以百般凌辱自己,到了京城,却处处受到恩遇,一时间真是百感交
集。他忍泪强笑道,多谢邴君厚意,只是臣在豫章还有些细事要处理,君的厚意臣只有心领了。
哦,邴吉有点失望道,希望婴君处理完事情后,能给我发封书信,如果有意来京,我就转请廷尉君发征书到贵郡太守府。他的话语颇为诚恳,没有丝毫客套的意思。他本身也是鲁国的狱吏出身,从小明习法令,对婴齐自有惺惺相惜之意。何况他久闻婴齐本性谦和,颇对自己的胃口。
婴齐有点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将桑弘羊也想辟除自己为掾吏的话说出。如果这个时候说,好像是炫耀自己似的。虽然廷尉在九卿中排行第二,地位很高,但比起三公来毕竟又差一个档次。但现在不说的话,如果将来真的想躲开豫章县的伤心事,来京任职,又不好向邴吉交代。
邴吉似乎看出了他的尴尬,笑道,婴君不必现在就决定,尽有时间可以考虑罢。他转首对徐翁说,皇曾孙在贵郡邸多亏徐翁看护,吉非常感激。他说着又侧转身,拍了拍身边两个掾吏的肩膀,李尊君、朱谁如君,也多亏你们了。
那两个掾吏骨头都酥了,受宠若惊地说,明公如此谦恭下人,臣如何敢当。况且善视犯人,也是臣等的职责。
邴吉点点头,又向婴齐笑道,婴君,这件事也没必要瞒你。前太子死难,君可是最后跟随的人之一啊。
徐翁惊讶地看着婴齐,没想到这看上去荣辱不惊的少年竟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怪不得这些天攀谈,他对自己津津乐道的很多长安王侯将相的逸事没有丝毫兴趣,只是今天提到皇曾孙时,忽然有点沉不住气,多问了几句,原来竟有这种因缘。
只听得邴吉继续道,当时战事颇为激烈,留在城中的史皇孙和家人无不遇害。只有皇曾孙当时还在襁褓之中,虽然无知无识,也被连坐,关押到豫章郡邸狱。君和我都知道太子是无辜的,但天子震怒之下,谁又敢为太子求情?后来丞相田千秋为太子讼冤,皇上恍然,才赦免太子,但赦书却不到皇曾孙。我曾为此上书皇上,也不见尚书下章廷议。我心中惴惴,不知皇上的用意,怕再三上书,惹怒皇上,反而对情况不利,因此也只能慢慢等待了。
婴齐想起了当时在湖县逃跑时的狼狈,以及那之前的一系列往事,一切的一切都恍如梦里,当年他纵马驱驰京兆诸县,意气扬扬,自以为奉公尽职,终有报获,如此真实的生活好像根本不存在过。沈武、刘丽都、赵何齐、郭破胡、江充、楚王、刘屈氂……这些很熟悉的名字,曾经多么鲜活地和自己
的经历联系在一起,可是这次重来长安,他发现自己还是茕茕孑立的一人。长安,这个庞大的帝京,对于自己,它仍是显得那么陌生,好像只在梦里曾经游历。只是如今在邴吉的叙述中,才又逐渐生动了起来。他的眼中又不由自主地噙着热泪。唉,这不争气的眼泪,为什么总是在人前出现。
邴吉看见他神色异常,刹住了话头,歉疚地说,也许我不该在婴君面前说这些。他叹了口气,婴君真是多愁善感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