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丞相府东庭计室前,朝阳东升,是冬日的一个难得的好日子,没有一丝寒风,往日冷清的庭院似乎充满了勃勃生机。庭院两旁的廊庑间站满了盔甲鲜明的士卒,都手执卜字形铁戟,凝立着一动不动,阳光射在他们的脸上,透出青春的光泽。这是一个阔大的院子,四围是重檐的楼阁。楼阁的四面都有延伸出来的候望阁,手持弩弓的士卒也平端着强弩,来回注视着四周。显然,今天是丞相府的一个特别的日子。
丞相田千秋东向坐在堂上,御史大夫桑弘羊南向坐在他身边。他右边则是丞相府的一十九个高级掾吏。今天正是后元元年十二月十五日,乃是天下五十个郡国上计吏到丞相府上计考核的日子,丞相府的掾吏要当庭面对天下各郡国派来的上计吏进行诘问。有功的将记功,无功的就要受谴,甚至当场系捕上计吏以示惩戒。今天是考核的第一天,田千秋一大早就精神抖擞地坐在堂上,但是从他不时的微微低咳声中,可以看出他有点底气不足,作为一个因为皇帝一时的冲动而擢拔的丞相兼富民侯,他知道朝中很多重臣心里都不买自己的账,为了免于自取其辱,还不如干脆表现得恭俭一点。的确,他一贯也是这样做的。
到了开始诘问的时刻了。桑弘羊首先客气地询问道,还请丞相君对掾吏们先说几句话,以立威严。
田千秋满面堆笑,好像他在桑弘羊面前反而是下属一般,大夫君太客气了,千秋没有什么可说的,一切照老规矩来吧。
桑弘羊脸上肌肉挤了两下,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也好,那臣就当仁不让了。
田千秋看出了他神色中的不屑,态度愈发谦恭,道,一切悉听大夫君的安排。
桑弘羊于是转过头来,吩咐道,陈君,那现在就开始罢。
他身边的人是他的心腹、御史中丞陈宣,听到桑弘羊吩咐,立即站起来,两手摊开一册竹简,大声念道:皇帝制诏丞相御史:他话音一落,不但庭中那些郡国来的老上计吏,就连两旁廊庑下的执戟甲士们也颇为奇怪,今年的上计如此郑重,不同寻常,竟然上来就先宣读诏书。往年上计都是丞相府单独负责,考核结果出来之后,再递送御史大夫府审核,然后交给皇帝披阅。至于让御史大夫亲自坐曹监临丞相府视事,实在是绝无仅有。也许现在时势真是变了,前两年刘屈氂任丞相时,御史大夫暴胜之处于弱势。今天田千秋任丞相,桑弘羊却处于强势。看来皇帝前年虽然在一时喜悦之下拜田千秋为丞相列侯,但究竟对他的吏事才能不信任,不知道会不会重新出现天汉年间石庆任丞相时的那种尴尬局面。
陈宣望了望四周,继续往下念道:朕闻上古之治,君臣同心,举措曲直,各得其所。是以上下和洽,海内康平,其德弗可及也。朕既不明,发天下吏卒,征匈奴二十余岁,至于海内虚耗,百姓怨叹。朕甚悔焉,是以往岁下轮台之诏,期与天下黎民更始。方今天下少事,徭役省减,兵革不动,而民多贫,盗贼不止,其咎安在?上计簿,具文而已,务为欺谩,以避其课。今乃令御史察计簿,诘上计吏,即有非实者按之,使真伪毋相乱。
陈宣念完,坐下。桑弘羊鹰鸷般的眼光缓缓环视了一周,对着当庭的上百个郡国上计吏,威严地说道,诸君听明白了,皇帝陛下在征和四年下轮台罪己诏书,意欲和天下黎民及士大夫更始,不过近年来陛下屡次提到,天下郡国的上计专门搞欺瞒的行为,所上簿书中记载的数据都不符合事实。所以这次特下诏书,令我和丞相君杂问郡国上计吏,希望诸君如实回答,有敢欺骗不实者,皆以重论之。
“以重论之”也就是死刑。下面的郡吏们都相视而嘻,无不凛然生惧。何况他们对御史大夫桑弘羊的名字是如此的如雷贯耳。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头子,虽然已经七十一岁,但身板结实一如青年。他们也早就闻知他在敛财、食货方面的惊人本领。他本是洛阳一个商人的儿子,有过目不忘和心算的才能,却本无希望进入仕途。幸好当年景皇帝遗憾朝廷人才太少,公卿子弟多奢侈不知法度,不得已下诏,开放了商贾不能入仕朝廷之禁。于是年仅十三的桑弘羊因为家中资产的富厚被拜为侍郎,在内廷侍奉皇帝。后来当今皇帝即位,名闻天下的长者、当时任右内史的郑当时向年轻的皇帝推荐擅长理财的、同样年轻的桑弘羊。桑弘羊果然不辜负郑当时的推荐,侍奉当今皇帝五十多年,深得皇帝欢心,于是逐渐从大司农中丞、水衡都尉、大司农、搜粟都尉、少府一路升到仅和丞相一阶之隔的御史大夫。长安士民纷纷传扬,桑弘羊对自己未能拜相封侯颇为不满,这个猜测无疑不是没有来由的。他的确认为自己近六十年来为朝廷理财,兢兢业业,丞相的位置应该唾手可得,没想到临到头反被一个长陵的低级老吏田千秋抢了位置,这真是个天大的玩笑。皇上就凭那个老吏的一封奏书拜他为富民侯。可是什么叫富民,难道自己近六十年的契契勤苦,反而是祸民?诚然,天下百姓可能都因为我为朝廷敛财而对我切齿痛恨,我主张的一系列“算缗钱”、“辜榷盐铁律”也的确让许多中产之室倾家荡产,富商巨贾变为赤贫。但是不这样做,大司农怎有粮饷,国家又怎能积聚力量击溃匈奴?小民愚憨不知时变,那是很正常的,但皇帝应该知道我的苦心。可是他竟然这样视我的功劳而不见。但——也许皇帝并没有抛弃我,他今天让我来监临丞相府的上计事宜就充分证实了这一点了。也许他在这天下动荡的时候,要做出一副向天下百姓让步的姿态。想到这里,他又重新萌生了不久后拜相封侯的雄心。
这时,丞相长史崔霸叫道,下面正式考核,第一位,传京兆尹上计吏百石卒史淳于登君。
以往上计时,都是按郡国户口大小为序,小郡在前,大郡在后,王国则排在最后。现在第一个出庭应答的是京兆尹的掾吏,这让大家更是疑团百结,不知所以。
京兆尹王建在本年初就因为祝诅皇帝被腰斩长安西市,一直没有任命新的京兆尹,那么今年的上计吏淳于登将怎么应付这咄咄逼人的诘问呢?大家都拭目以待。
这时,一个身材微胖、面有长须的中年官吏走了出来,他头上戴着进贤冠,腰间挂着玉具剑,容貌甚为伟壮。他的身后跟着两个掾属,脸上神情都很紧张。三个人走到田千秋和桑弘羊座前,稽首施礼,齐齐道,臣京兆尹功曹史淳于登、上计掾李迁、上计掾石成禁拜见丞相、御史君。
桑弘羊又转头向着田千秋,请丞相君先发问。
田千秋好似刚刚梦醒过来一般,道,京兆乃是长安的藩翼,我看了簿册,今年比往年的户口、垦田数都有增加。他将一编简册凑在眼前,今年户数是十六万三千五百二十,口数是五十六万一千一百六十,比去年增加了不少,垦田也增加了二千顷,很好,远远超过合格了。
淳于登喜道,谢丞相君夸赞,臣惶恐无地。
田千秋捋了捋雪白的胡须,对桑弘羊笑道,大夫君,虽然近年来两任京兆尹都有罪自杀,但他们的丞属们倒还真奉公称职,这全赖皇帝陛下的威灵啊!
桑弘羊的脸上微微露出不屑的神色,道,四年之间换了三任京兆尹,只有沈武算是称职,可惜他误入歧途,不然真是天子的良吏。他转过头,对淳于登道,往年长安战事,京兆地界各县被害最重,计伤亡五六万人有余,岂得户口反增?我早派遣掾吏暗中察探,京兆人口仅仅五十五万三千,你们这簿册上多出来的一万多人,都是怎么得来的?郑县的铁官卒徒也颇有减少,又是什么缘故?蓝田县的玉官琢玉数量远不及往年,而向所在县廷的廪食数量反而增加,又是什么缘故?京兆盗贼我所知的就有霸陵县周奋、下邽县丁隆、湖县王终古,这样的巨奸大猾,怎么不见系捕?既然京兆号称粟谷丰收,而据我所闻,新丰县的米价上个月每石达到了千钱,这难道像丰收的样子吗?……在天子脚下就敢如此欺谩,在你们眼中哪里还有汉法!
桑弘羊还没说完,淳于登的脸色早已涨得像猪肝一般,站在他身后的两个人也大气不敢出。丞相田千秋则脸色微红,忸怩不安,不过他显然有自知之明,没有表示什么异议。于是等桑弘羊话音一落,淳于登等三人马上摘下帽子,伏地叩头,臣等的确奉职不谨,死罪死罪。
桑弘羊道,那我就不废话了,大汉自有明法在,你们自己去后曹对状罢!
他指的后曹是二千石曹,也就是丞相府的专门主管审讯二千石郡守和上计吏的机构。这时几个甲士立即跑过来,一人抓住淳于登等人的一个膀子,就拖到后面去了。他们三人虽然没有嚎叫,但站在廷中的郡吏们都知道这三人接下来的后果是什么,好一点是免职,差一点就要弃市了。这些郡国上计吏一个个面色苍白,不知下一个被甲士拖走的会不会是自己,只盼这位御史大夫簿册看久了,精力不济,不会每个数据都看得那么仔细。
半天一下子就过去了,接下来左冯翊、右扶风、弘农、河东、太原、上党、河内、河南、东郡、陈留等郡的上计吏都一个个紧张地在案前接受诘问。现在的丞相田千秋干脆不说话了,每次桑弘羊向他客气,他都是一句“大夫君吏事通明,老夫洗耳恭听就是了”,座上一些旁听的中都官二千石官吏和太学博士都有点忍俊不禁。好在桑弘羊问这么一句也是例行公事,田千秋谦让,他也就不再谦让。郡吏中有幸运的,应对无碍,出了丞相府,一个个额手称庆,心中计量着归郡后一定要到太守那里去好好求赏;有些则遭到了和京兆尹功曹史淳于登等人同样的命运,被甲士们当场逮诣后曹去接受掠治。这种情况象征着,不但他们自己,他们的郡守也马上就要倒霉了。
一直熬到中午,休息了一会儿,很快又继续庭问。本来剩下的那些郡吏们希望桑弘羊劳累了大半天,应该有所疲惫,没想到他却一点也不显疲态,诘问内容照样一丝不苟。在每诘问一个新的郡国上计吏之前,他都会首先接过身旁掾吏递过的简册,那是按郡国分类的,在那掾吏身前堆砌了高高的一叠,而且很显然,桑弘羊的提问并不是心血来潮的想到什么就问什么,大家都可以看见那些简册上划了各种红色的符号和字迹,因此很显然这些簿册他事前都仔细阅读过。当他面前的丹阳郡太守丞夏彭祖被甲士拖到后曹去时,他身旁的掾吏面无表情地叫道:下一个,豫章郡行太守丞事百石卒史婴齐君。
这时大家把目光齐齐望过去,走上庭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吏,也戴着进贤冠,身穿黑色公服。和前此出列的那些郡国上计吏不同,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的惊惶,但又不是有恃无恐的骄傲,而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忧伤。他走到案前,深施一礼。
桑弘羊注视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就是前京兆尹沈武的二百石卒史婴齐君吗?
婴齐心里微微一动,恭敬道,正是在下。
久闻君文法娴熟,颇有沈武的风范,没想到也这么年轻。他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也是自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当年沈武射策甲科,号称律令精熟,天下第一,他也只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如果不是朝廷变故,将来位列三公定不在话下,怎奈人能弘道,无如命何?他说着竟然长长叹息了一声。
其他官员和郡吏大惊,没想到桑弘羊如此一个刻薄的人,竟然对这个毫不起眼的豫章小吏如此温言有礼。而且这小吏虽然摄行太守丞事,本身却不过是个百石卒史,在这次上计吏中秩级应当是最低的。
婴齐赶忙叩头道,没想到大夫君位列三公,还知道齐这么一个豫章穷吏,齐真是惶恐无地。
桑弘羊和颜笑道,婴君不用客气,老夫平生最喜爱的就是文法娴熟而又颇知经术的人,至于一般的刀笔吏和儒生都不堪大用。往年江充奸诈造衅,听说君曾为救沈武上书皇上,连皇上都对君所作的文书赞不绝口……好了,今日在公庭之上,我们还是例行公事罢。
婴齐道,敬请大夫君诘问。
桑弘羊低头看着簿书,道,君仅仅是个百石小吏,召太守怎么派君来长安上计?不知郡太守丞丁外人有什么其他的事,难道比年终上计这样的朝廷大事还重要吗?
他的话音虽然不大,但语气严厉,座中寂然无声。婴齐愣了一下,他也没料到桑弘羊会问这个问题,但这样的问题也确实不违背常例。往年皇帝曾专门下诏让丞相、御史询问各郡上计吏,要他们评价他们历任长吏的能力和水平,而对簿册上的数据反而不大关心,因为朝廷知道,那些数据的作假是免不了的。
但是自从年初桑弘羊被任命为御史大夫以来,天下郡县长吏已经有点不安了,因为按照桑弘羊的兴趣,将有可能对数据问题盘根究底。豫章太守召广国更加担忧,他好不容易平定了张普的叛乱,可不想因为上计问题惹上麻烦。他和廷尉东郭意一向关系较好,总算在断狱爰书上搪塞了过去。但经济一科,碰上桑弘羊,却是不好蒙混。他们想了半天,觉得只有派遣婴齐去长安最为合适,因为婴齐非但见多识广,在长安认识不少熟人。更重要的是他当年曾任京兆尹的掾属,也亲自主办过上计事宜。
婴齐开始极力推辞,但召广国暗示他,如果这次成功上计回来,那么董扶疏和戴牛也就可以让他以钱赎出,否则就将他们髡钳为城旦春。召广国深知婴齐一直在请求王廖帮他赎人,但不经过太守的允许,王廖也自然没有办法。而且平息张普的谋反,自始至终都有婴齐的参与,就算婴齐心怀怨恨,在长安顺便告发这次事件的详情,他自己也会牵连弃市。何况召广国现在可以说是深知婴齐的为人,他明白,也许婴齐自己未必怕死,但他绝对不会眼看着董扶疏和戴牛跟他一起死。
丁外人也很头疼,虽然各郡上计一般由太守丞亲自担任,但他根本不愿意去见那位严肃精细的御史大夫桑弘羊,他在长安的时候就深深感到这人对自己的鄙夷。每当有贵族宴会,盖主在筵前介绍丁外人时,很多官吏都离席行礼,以趁机表达他们对盖主的恭敬。但桑弘羊却连身子侧都不侧。后来他知道,桑弘羊自负才学,平时最讨厌的就是自己这种依附女人为生的男人。既然如此,自己何必又去长安丞相府碰这一鼻子灰呢?何况他现在有妸君为伴,早已乐不思蜀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向婴齐解释一番,他感觉还是对婴齐摊开说好,免得时时看见婴齐就不自在。他也很了解婴齐,知道这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婴君,你可能极为怨我,不过一则当时我以为君已经阵亡,二则君也没有和妸君正式成婚,妸君不需要遵从礼法。而我又非常爱她,我想婴君一定会理解这件事。如果婴君不信,尽可以自己亲口去问她,我绝无二言。丁外人说完,还微微叹了一口气,好像在感慨命运的变幻莫测。
婴齐见这个八百石的长吏对自己如此谦恭,心里霎时涌起一阵温暖,一种享受到了知遇之恩的温暖。也许他们是对的,妸君未必不爱我,只是以为我阵亡了,如果我是她,得知自己心爱的人死去,又能否禁得起别人的诱惑呢?我在谷中的时候,不是也曾对扶疏动过心吗?何况这位太守丞是如此俊俏的一个男子,自己在他面前只有自惭形秽。他的见闻也比自己广,官也比自己做得大,行止也比自己成熟,只是他是……他是盖主的男宠,但愿将来他能自立门户,永远待她好。我现在又何必去见她,虽然我曾经像渴盼冬日的太阳一样渴盼她的出现,但是既然已经如此,我又何必去打扰她。他只有这样回答,守丞君,齐从来没有怨恨过你,以前虽然有些不解,但后来也渐渐想通了,如果守丞君讨厌齐的出现,可以有很多方法,又何必跟齐费力解释呢?齐谨祝守丞君和她夫妻长保,永受胡福。他这样说着,想起了沈武当年在靳莫如的婚宴上祝贺的话,不知道沈武当年是什么心情,但绝对不会像自己这样罢,因为他有他的丽都,而我什么也没有。他这样想着,自己感觉眼眶又是一阵温热,似乎有泪水沁出了。
眼下他对着桑弘羊的诘问,脑中一下子转了千百个念头,赶忙道,臣出发时,守丞丁君正在卧病。而行期又紧,如果带病上道,恐怕会病势转危,如果推迟上道,则会误了期会的时间,违反了《上计律》,又有重谴。而碰巧臣在京兆时,也任过上计吏,因此这次就主动请缨,代替丁君来了。虽然当时丁君想抱病出发,但臣劝他,万一路上有不讳,亏缺先人遗体,不但于孝道有缺,而且必定耽误期会,奉职不谨,就是对朝廷不忠。那时大家只见丁君忠孝皆亏,又有谁能理解君一片苦心呢?臣一向愚鲁,不识大体,却也幸而说动了丁君,由臣摄行太守丞事。
桑弘羊心道,这竖子果然有点才能,这样一个问题,也能扯到忠孝大义上去,而且言辞恭谨,没有半点自我伐耀的意思,又让人反驳不得,真是个做文法吏的好材料。他平生最喜欢文法吏,所谓兼好儒术云云,完全是为了迎合皇帝的爱好,心底下其实最讨厌各地选拔遣送的儒生。他嗯了一声,道,簿书上说,贵郡去年人口三十九万三千二百三十三,今年人口为三十九万一千一百一十。一年之中人口不增反降,是何缘故?
婴齐道,今年安成侯张普造反,占据了钓圻仓,贼众食钓圻仓之粟,意图固守。但豫章久在太守召君的德惠之下,竟因此感动了深谷中的野人,他们从山中出来偷袭了钓圻仓,使郡兵得以最快速度击灭张普,但因这场战事,望蔡县境的百姓折损不少,臣不敢欺骗。
桑弘羊哦了一声,竟有此事,倒真不简单。我看簿书上又说“获流”九百六十人,今年东南诸郡皆未有灾荒,何以有流民?是豫章郡独有的吗?又我素闻豫章郡有杀女婴的习俗,现簿书上载,女子人口比去年增加上万,是不是虚报?倘或欺骗不实,将有严惩。
婴齐道,回大夫君,虽然豫章郡今年粟米丰收,不当有流民。但这次战事中出深谷帮助我们的野人,实际上是暴秦的遗民,因为暴秦的苛政,久不敢出谷,现在得知外面已经是大汉圣天子在位,才欣然出来,到县廷自占书名数,重新获得我大汉名籍。这完全是仰仗圣天子的洪福啊!至于豫章素来的重男习俗,也因太守召君的劝诫而多有收敛,因此女子人口增加较快,绝对不敢虚报。愿上奏皇上,下使者按验。
桑弘羊点头道,嗯,这次女子人口的增加数目,以贵豫章郡为第一,这是个不小的功劳。我大汉人口不足,天子常常忧虑,曾下诏道,女子年十六不嫁者五算。怎奈愚民不识大体,总是贱女重男,至于生女不举,径直溺毙,朝廷虽有明法,却惩不胜惩。他们岂知如果男女比例悬殊,不但有伤繁衍,而且男子娶不到妻子,也不会安于畎亩。他停顿了一下,看看简书,继续说道,据簿书统计,贵郡年七十以上者有三万多人,而受王杖者才一千一百人,比例太低,恐怕贵郡在尊敬高年长者这一项还做得不够好罢?
婴齐恭敬道,大夫君明察秋毫,的确如此。不过本郡自召府君到任之后,经常向百姓宣告景皇帝后三年的诏书,有不从令者严惩之。所以近年来,豫章少者都不敢对长者不敬。高年老人因此都赶诣县廷,说即便没有朝廷所授的鸠杖,也不担心受小吏、恶少年的欺侮,还纷纷到郡府,劝告召府君不要因为这件事上奏麻烦朝廷。所以本郡虽然受王杖者少,而没受王杖者和被授予王杖者,所得到的尊敬和待遇并没有两样。召府君为了不违逆长者之意,也就没有上奏朝廷,要求朝廷多给本郡老者赐予王杖了。
原来汉景帝后三年有一道诏书的内容是:“制诏御史:高年老长,人所尊敬也,其著令,年七十以上,非手杀伤人,毋告劾也。年八十以上,生日久乎?年六十以上毋子者,男为鳏,女为寡。贾市勿租,如山东复。朕甚哀怜耆老高年,赐王杖,上有鸠,使百姓望见之,比于节。吏民有敢詈骂殴辱者,当以大逆不道弃市,毋须时。”王杖是朝廷专门赐给天下郡国一些七十岁以上老年人的,杖首刻成鸠形。相传鸠是一种不会噎食的鸟,凡是获赐王杖的老人,可以行走皇帝车马才可以用的驰道,可以不交租税,还可以随便出入县廷郡府,诘责长吏。如果有官吏和百姓对他们不恭敬,将处以死刑。朝廷很担心这个政策在下面郡县得不到施行,所以将这份诏书著为律令,收藏在未央宫兰台,隔几年就翻出来重新发布一次。每年郡国上计,也要求写明本郡老人数目和获得王杖者数目,作为考核标准,所以桑弘羊自然要问起这项了。他听得婴齐这样回答,暗想,这竖子真是巧舌如簧,这么无理的事也能说成有理,但要真正挑毛病却又实在没有理由。他迟疑了一下,道,很好,婴君请退罢。
这时桑弘羊身边那掾吏叫道,下一位,桂阳郡太守丞彭宣。
婴齐松了口气,那就是意味着豫章郡本年考核合格了,他赶紧叩头道,臣恭退。他回过头来,抬袖擦了擦汗,看见站在堂下的其他郡国上计吏无不对他投来羡慕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