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故里恩仇 第六章误入龙泉谷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躺在一个草褥子上,身上盖着粗糙的被子。他脑子一清醒,立刻掀开被子,在腰间乱摸,却发现自己穿着一件陌生的衣服。他撑起身子,想坐起来,感觉浑身酸痛,腿也不知在哪里碰伤了,被几块木板夹着绑得死死的。他呻吟了一声,马上引来了很多人,齐齐围在他床前,有个年纪稍大的汉子郑重地将他按住在床上。其他几个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他们说的话婴齐听得半懂不懂,有点像比较老的豫章话,豫章县一些年纪比较大的人就是这样说话的,而年轻一点的豫章人习惯于鴃舌地学朝廷官话,久而久之,年轻人口中的豫章话和老的豫章话很多发音和腔调都有些不同了。婴齐想起里中八十多岁的老者陈翁须,就是这样说话的。他心里暗暗骇异,是不是遇见鬼了,大概这些都是死去好多年的鬼魂,说话的语调才这么古老。但从他们半懂不懂的话中,婴齐也略微觉察到他们对自己比较敬畏,似乎怀疑自己是水里的神物。

果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突然跪下道,尊神驾临敝地,未能远迎,万望尊神恕罪。

婴齐脑子愈发糊涂,道,什么尊神,下走不明白老丈的话,不知老丈有何指教。还有下走随身携带的东西在什么地方?

那老者四顾望了望旁边的人,恭敬地说,尊神前几天早晨突然驾临龙泉洞,小人们见了,赶忙将尊神抬到这里。水中寒冷,石壁坚硬,尊神身体到处是磕碰和受冻的伤痕,需要将养歇息。尊神的宝物,小人们都好好保存着。他转头吩咐一个中年汉子道,快去将尊神的宝物奉上来。

那中年汉子两手举过头顶,捧来婴齐的勾践剑和紧裹在背囊里的小弩。婴齐半躺在床上,赶忙接过那背囊,那小弩是他的珍爱之物,沈武临自杀时送给他的,也是他当年倾心暗恋的刘丽都曾使用过的。他一直藏在最秘密的地方,这次出征才第一次带着。他想,这弩或许能带给自己好运气罢,就算是死了,有它陪葬,也会有些微的快乐。他对它有一种爱屋及乌的感情。

那老者道,这是尊神在仙界的武器罢。

婴齐哭笑不得,也不想过多解释,道,请问老丈,这是什么地方?属于哪个县管辖?

围在身边的人个个面面相觑,继而疑惑地摇了摇头。小人们自幼便生长在这里耕田织布,不知道尊神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们都怯怯地说。

婴齐更加糊涂了,难道是碰到了越族的蛮子,但看他们的衣着,又像是中国人。这时那白发老者赶忙道,小人们的确自幼生长在此处,不知道山外是什么地方。不过小人幼时听大父讲,他自小生活在一个叫荼陵的地方,后来有一天来了大批强盗抢劫闾里,他们才全部扶老携幼,向东逃亡到这深山之中。

婴齐哦了一声,心下寻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是太神奇了,简直不可想像。他脑子里霎时转过数万个念头,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突然忆起老者开始说的话,急忙追问道,请问老丈,你刚才说在什么地方发现了我?

那老翁说,今天早晨,尊神突然出现在龙泉洞口,躺在水中,好像是睡着了。

婴齐心里一亮,忆起沈武曾经跟他提起的一些趣闻,说是豫章县西郊的洪崖有个石洞,深不可测,从那洞中进去,可以在地下潜行千里,西通长沙国的磨盘山,东通吴地的夫椒山,号称洞庭。但是这个洞谁也没有发现过,只是故老相传。当时自己听了,也觉得太过荒诞不经。现在不由得疑惑了,难道真有这么个洞,并非谣传。难道自己当时沉入江底,正好阴差阳错被潜流卷进了洞庭之中。他心中暗暗称奇,立刻想去瞧瞧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于是撑起身体,道,我要出门去看看。

老翁道,尊神现在伤势不轻,不如先修养几天,等筋骨稍复,能够活动之后,再去不迟。

婴齐巴不得马上下床,他一翻身,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浑身剧痛,不由得呻吟出声,他发现自己手肘和膝盖等凸出部位都肿胀疼痛,皮肤青紫,显然伤得不轻。他叹了一口气,两眼望着屋顶,不再说什么了。

他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每日都有数不清的人来看望他,这些人都表现得非常恭敬,对他嘘寒问暖,照顾得无微不至。有些年幼的孩子则好奇地看着他,等他注视着他们,他们又一溜烟地飞快跑开了。就这样日子慢慢过去,这天他感觉稍微能够行动,便爬下床来,再三要求出门。那老翁拗不过他,找来一个竹制的床辇,吩咐几个壮汉抬起他,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这是婴齐第一次下床来到户外,原来这个房子建在一个高坡上,面前还有个高敞宽阔的台子,四围绿竹猗猗,映得所有人都满脸青色。他四下望去,台下是一片狭长的地带,到处林木插天,秀柯参云,各式各样的山坡间绿草茵茵,中间点缀着无数蓝色和红色的小花。他还隐隐听见水声叮咚,大概不远处就有小溪穿流。远处则有一片片平整的田地,田地里也满是厚厚的绿色,绿色之上,铺满了紫红色的花朵。婴齐心里暗赞,好漂亮的所在。他心里愈发好奇,对身边的老翁道,烦老丈带下走到龙泉洞口看看,下走想知道自己当初到底是躺在哪里被老丈发现的。

老翁躬身道,尊神既然要去,我等岂敢不遵命。

几个壮汉簇拥着他,下了台阶,走过一条青石铺成的小径,小径两边也是青葱嫩绿,各式鲜艳的蝴蝶在枝间翻飞,颇为悠然自得。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慢慢上了一个小坡,继而眼前出现一座暗绿色的峭壁,峭壁下是一个两三尺方径的洞口,看上去非常幽深。洞上书着三个圆润秀整的篆字:龙泉洞。缥碧的泉水从洞中汩汩流出,汇入坡下一个阔大的潭中,这个潭方圆有数丈。潭水清澈见底,游鱼卵石历历可见。几个女子正在潭水的另一边小溪里踏水嬉戏,她们绿衣黄裳,乌发垂髫,远远望去,也都感觉长得颇为标致。她们这会儿正挽起裙角,在小溪间徜徉,阳光透过溪水映在她们的几双秀足之上,波光摇曳,阴晴不定。那老者见了,大声唤道,妮子,不要离潭那么近,小心跌下去被鱼吃了。他的声音一发,潭的中央原本平静的水面突然沸腾起来,凭空涌起一尺多高,好像有神仙在操纵。等他声音一歇,中央涌起的潭水就顺势跌落。这时,对岸的那几个女子发出清脆的笑声,也不搭话,顺着小溪就隐入了绿叶丛中。她们的笑声一起,对岸的潭水又涌起长长的一线,随着笑声渐行渐远,才又慢慢止歇。

婴齐心里暗暗称奇,道,这潭水——

老翁道,启禀尊神,这潭,我们叫它言跳潭。尊神刚才也看见了,只要听到人的说话声和笑声,就会有水波跳起来,等到没人说话了,才又平静下去。

哦,婴齐道,难道下走当初就是在这潭里被老丈救起的?

老翁道,正是。当时我等几人看见尊神突然从那坡上的泉洞里流出,滑入潭水,就赶快跳入潭水,将尊神抬出。

婴齐纳罕不已,他感激地说,多谢老丈和诸君的救命之恩,请老丈千万不要这么客气,下走并不是什么神仙,仅仅是豫章郡的一个普通官吏。下走还有一事不明,敢问老丈,那洞里面你们可曾进去过,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里面还有什么?

老翁道,尊神太客气了,那洞是一眼神泉,洞口又狭窄,我等数代都没人敢进去。洞中以前还曾经流出过一些东西,有各种用具,还有圆圆的铜钱,想来都是上天所赐。尊神这次驾临,我等是第一次见到。

婴齐又重复道,我的确不是什么神仙,岂敢贪天之灵,万望老丈不要如此客气。

老翁道,这,既然如此……不过刚才君说什么豫章郡,老朽没有听说过。他说着,脸上露出狐疑的表情。

婴齐道,哦,豫章郡是大汉皇帝所设的一个郡,郡治在豫章县。

那老汉脸上疑惑不减,什么大汉皇帝,我只听大父说过有个大秦皇帝。

婴齐心里暗想,这地方果然与世隔绝,他们从不知道有什么大汉官吏,真是大大的奇事。不过他们说我出现在这泉洞口,这就是了。想来赣江的钓圻仓下正有洞口和江底的洞庭相接。我也正是被江水暗流冲进洞庭,昏迷中又从这个洞口流出。既然我能够在洞庭中那么久才重见天日,那洞里面必定不会完全被水充塞,一定有空间可以呼吸。如果凿开这个洞口,顺着洞庭前进,或许能回到豫章。他这样想着,又突然有点伤感,回到豫章又能怎样?自己作为前锋,率吏卒进击钓圻仓,士卒全部阵亡。按照律令,如果征战无功,回去也当因亡失士卒过多而下狱。这里既然没有外人进来,不如干脆在此先静养一阵,再做打算。

又过了一个多月,婴齐的伤势渐渐平复如初。他可以经常拄着杖在房子附近转转,了解了解周围的地势。从台上望去,峡谷的四面都是峭壁,绝对没有出口。况且那老翁一直告诉他,就算爬到那峭壁之上,满眼也都是连绵的群山,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婴齐心里不信,但看那山峰似乎直接云霄,自己就算完全恢复,也没有可能去亲自验证。他对峡谷里的住户也开始渐渐有些了解,谷里共有百十家住户,几乎都是戴姓和董姓,其他的杂姓不过十多户。那老翁名叫董奉德,是这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者。据他自己说,他的大父在秦朝时就是长沙郡荼陵县的一个里长,当初因为兵乱,邻近的几个里所有百姓相约结伴逃亡,入这峡谷时,也还推选了他大父为首领,一直到董奉德,依旧得到大家的尊敬。有什么重大事情,都要请求董奉德拿主意。

婴齐得到董奉德的照顾,虽然待在这里很舒服,但心里究竟有抛不下的事。这天,他还是找了一个时机向董奉德提问,敢问老丈,下走想知道,既然老丈的大父当年能率领所有的里人来到这里,一定是有什么暗道和外面相通。不知老丈是否知道这条暗道。

董奉德笑道,婴君这么想出去吗?曾经听婴君讲,外面多繁文缛节,官长每年征发有徭役、兵役,还有繁重的赋税,什么算钱、口赋,都要按时交纳,否则将沦为他人奴仆。生计如此艰难,不知婴君为何犹自如此留恋?他现在相信了婴齐的确是外界凡人,因为某种机缘,误入洞穴,被水冲到峡谷。虽然从此不再有敬畏之色,却多了一份亲切。

婴齐默然了,董奉德所说的确很有道理。作为一个人,当初出生在这世间,本来应该是天生自由,无拘无束的,他们可以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然而为什么一生下来,就要受到管束,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一过了三岁,就必须向一个不知哪里来的所谓朝廷缴纳赋钱,到了十五岁还要被征发去服徭役兵役,辛辛苦苦种的粮食还需要按比例交纳赋税。这些倒也罢了,不过是损失一点自由。但为什么想要过最普通不过的生活,却仍然有人逼迫自己,使自己连活下去的权利都没有。难道这些都应该是与生俱来的吗?相反,在这峡谷里却没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义务。受在这里也许是上天赐给自己的福气,只是自己实在放不下妸君。如果她能和自己一起在这里,那就了无遗憾了。

董奉德见婴齐沉默不语,笑道,婴君春秋正盛,也该成家立业了。倘若婴君不弃,老朽有一侄孙女,可堪为君匹配。

婴齐心里一惊,忙道,老丈厚意,至为感激。可惜下走在豫章已有妻室,相约语深,不忍背弃。望老丈体谅。

董奉德摇了摇头,道,婴君对妻子的至情,老朽也非常理解。怎奈此处与世隔绝,婴君绝对无法出去。我等众人在此上百年,也从不知道外面是何模样。再说婴君被乱箭射入江中,官府自然以为婴君已经阵亡,君的妻子得

知消息,肯定也会改适他人。现在就算婴君能出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当年我大父告诉我,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便是男女之情。何况婴君既然身受官长陷害,回去也是自投罗网。不管从哪个方面说,都是待在此处最为合适啊。

这——婴齐还想辩解。董奉德打断了他,婴君不必说了。老朽也不敢勉强婴君,如果婴君不愿停留此处,也可试着寻找归路。但老朽想婴君肯定会失望的。

婴齐一时语塞,心里也纷乱如麻。他想起和妸君一起相处的那段时光。整个冬天,只要不在曹治事,他一定会在南浦里的县令家里,整个里也知道他将是县令妹妹的夫婿。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暂时忘却孤独。在西阁上,他常和妸君一起谈论音乐,酒酣耳热之际就拔剑起舞。他舞剑的时候,妸君就为他唱歌为伴。她是江陵人,那是楚国的故都,当地巫风极盛,自楚亡以来,一百多年也未消歇,所以她会很多楚歌。他最爱听她唱的一曲是《少司命》,每当听到“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音调突然抛却前面的绮丽,而变得清旷疏朗,总是不自禁泣下。妸君也为此常疑惑道,这两句有什么特别么?让君不快如此。

然而这些心里的遗憾是不能对她说的。她永不能理解,那不能来的美人是谁,以及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有时也羞愧,刘丽都是他上司兼好友的妻子,他为什么会这样不能忘怀。也许那并非不能忘怀,只是一种痛惜罢,他痛惜这人世的残酷,纵有沈武那样的进取心和才华,也不免落得个妻亡身死,再熟记律令又有何用,照样斗不过这世间的蝇营狗苟。还不如干脆苦练武艺,有朝一日能驰马疆场,斩将封侯。

春天愈发接近了,他将要随着召广国出征,同时也逐渐和妸君建立了真正深厚的感情,如果说以前还是因为他能从妸君的装束仪态中觅得刘丽都的影子,而对她颇有好感的话,现在却是真正的爱恋了。他喜爱她的活泼,和刘丽都如出—辙。在他邻近出发的某夜,她竟然趁着他酒醉,剃下了他一边的眉毛。他本是长着浓眉的,早晨洗沐时对着铜镜才发现,一边变得光秃秃的。他有点奇怪地去质问她,她却扑在他怀里撒娇,说,这是我们南郡的风俗。据说剃下自己心爱男人的半边眉毛收藏,可以让他永不变心,永远想着自己。你要骂要打都由你,只要永远记着我啊。他啼笑皆非,只能抱紧了她,心里一阵温暖。她竟还伸出手,道,婴君,你看看。他看见她手背如油脂般滑腻,十指青葱,但是往日尖尖的指甲全不翼而飞。他疑惑地盯着她的眼睛。她噘嘴道,指甲被我剪下烧掉了,灰烬被我合着油,涂在你的衣服里侧,不许洗

掉。她看着他仍是疑惑的眼神,道,这还是我们南郡的风俗,据说将中指指甲和油煎炙,涂在心爱的男人衣服上,就可以让他永不变心。我现在有两重保险,你再也跑不掉,永远是我的啦。婴齐不由得将她抱得更紧,嘴唇在她脸上和唇间缠绵辗转。他想,他现在足以能够做到,为了这个女人,他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

于是他喃喃道,老丈的恩情,下走铭刻在心。下走也十分喜爱这里,何尝不想在这里优游偃仰,以遣年华。但这之前下走一定要出去一次,我的妻子她也一定会等我。他的目光呆滞,语气却十分坚定。

董奉德叹了口气,道,也罢,但愿婴君能找到回去的路。他的眉头紧皱,显得颇为不安。

接下来的日子是耕种的季节,全谷里的精壮男子都去田间劳作,婴齐也要求去参加。他们赤着脚践踏田里的紫花,均匀地播下种子。原来起初看到的那么美丽的紫花,竟是用来沤肥的。豫章县的百姓却只知道焚烧干草沤肥,这山谷里真是什么都新鲜。当然,也有相同的情况,比如他们种的稻子就和豫章县的基本一样。这时,婴齐的伤也完全养好了,每日的劳作,让他身子愈发壮健。他每日干完了活,也在谷里到处乱逛。峡谷虽不十分广大,但养活五百户绝对没有丝毫困难。而且平原田隰,各种地貌都具备,一点也不单调,实在是个让人乐生忘死的人间仙境。

他最爱去的还是龙泉洞。洞口的侧壁上有一个平坦之处,原是一块巨石,他每每站在这石上拔剑起舞。舞到酣处,一声清啸,手中勾践剑一掷,火光四溅,飞入对面的石壁,不远处的言跳潭也随着这宝剑入石的声音,水波鼎沸,此起彼伏,如踏歌节,如伴舞步。婴齐心中大为舒悦,想到此地的确是神仙的住处,自己能无意中进入,真是天赐屯福。可惜不能有妸君相伴,而且连个信息都无法传达,想到这里,心中又转生忧急。他一屁股坐在台上痴想。这时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影子,唤他道,婴君,为何坐在这里发呆,好好地舞完剑,应该快乐才对。怎么又突然沉吟,若有心事。

婴齐抬起头,神情发窘,知道她就是董奉德的侄孙女董扶疏,早先董翁正是想把她许配给自己的。他站起来躬身施礼道,哦,原来是董君,刚才的舞剑吵了你罢?得罪了。下走也没什么心事,怎敢劳君过问。

董扶疏抿嘴笑道,婴君不要瞒我,想是怀念家乡的妻室了。

婴齐一怔,仍是下意识点了点头,心想,惭愧,虽为男子,本当心思清健,却奈何始终不能忘怀私情。他望着她的眼睛,道,董君,你知不知道谷中有什么路可以出去。我妻子至今不知我生死,我实是怕她忧急成疾。

董扶疏摇了摇头,婴君,我真的也很想帮你,但是自我出生以来,就从来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人间,就像你说的,有一个在大汉皇帝治下的人间。如果别人告诉我,我定然不信,只是亲眼见了君,才不得不信。如果我知道有出去的办法,我怎么会不帮你。

婴齐颓然道,看来我只有老死此处,和妸君相隔终生了。

你的妻子叫妸君,好美的名字。她是不是长得也很美。董扶疏道,她的脸蛋突然飞上一抹酡红。

婴齐叹道,是啊,她长得很美。跟你一样美。他抬头注视着董扶疏,眼前这个女子的确也长得极为漂亮。虽然这谷中住户只能生产粗布,她不能身着襄邑的织锦,蜀郡的绫罗,但是寻常的布裙也不能丝毫掩饰她的国色。而且,她的美貌和妸君也有相似之处,两人都是杏脸桃腮,脸色皎洁似月,只不过妸君性格活泼,不作态而生媚;这个女子却是温娴婉嫕,有大家之风。

董扶疏听了婴齐的赞美,刚刚平复的脸色又出现了红晕。她低声道,婴君谬赞了。山野草莽的女子,哪里比得上县令的妹妹。曾听婴君说过的,县令能够管辖万户,在一个城邑里宛如君长,出有斧车先驱,骑吏夹道,那一定是很威风的。

是啊。婴齐道,大汉地广千里,物产丰富。扶疏,要是你穿上汉地的绫罗绸缎,戴上汉地的玉佩首饰,一定会艳丽惊人,让整个豫章县的男子发呆的。不,甚至整个豫章郡都找不到像你这样的美貌女子。婴齐没料到自己吹捧女人的口舌竟然如此流利,而且他直接称呼她为扶疏,这亲热的语气也好像出自天然。

董扶疏又笑了,几颗洁白的牙齿闪烁在她的红唇间,有说不出来的魅力。她道,既然如此,婴君为何瞧我不上,拒绝了我阿公的求亲呢?

婴齐大窘,他没想到这看似娴静的女子,问话却这么直截了当,他迟疑了一下,只能结结巴巴巴地说,扶疏君,齐已经是有妻室的人,怎么敢上攀君为妻呢?其实以君的美貌,也曾让齐神魂颠倒,只是齐的妻子对齐情深意重,不敢轻易背弃啊!

董扶疏道,婴君不必着急,我也只是随口说说,岂敢让君为难。况且谷中长老当初提议婚配,乃是因为谷中通婚日久,影响……她说到这里,脸色愈发通红,羞涩之态可掬。

婴齐始觉疑惑,脑子一转,便已恍然。哦,想是这谷中数家婚配日久,有违“同姓不婚”的旧俗,蕃育不旺,所以见到自己新来,冀望可以换一换新鲜的血液。他想到这层,不禁又隐隐有些失望,原来并不是因为自己人材出众,才让董翁想接纳为婿,仅是作为一匹新鲜的种马而已。

董扶疏本就羞涩,见他默然,急忙转换话题道,婴君所说的外面的人间,果真有那么好玩么?如果真有出口的话,我也很想随君去外面看看。不知君肯不肯带上我这个累赘。

如果有出口的话,我自然很高兴带着你一起出去。婴齐心里暗暗又有一丝希冀,难道她知道有出口?那我一定得鼓励她说出来。想到这里,他又不无肉麻地吹捧道,扶疏,你穿着如此粗陋,实在和你的美貌不相匹配。如果出去了,我一定让人好好给你打扮一番,那时你会发现,便是天上的神仙,比你也远远不及的。

董扶疏仰首看着头顶的树枝,叹道,可惜我真的不知道,否则哪里用得着婴君恳求。既然你当初是从这个洞口进来的,那么也许可以从此处出去。

婴齐心里登时大为失望,道,这洞口在山崖的半壁之上,下面是深潭。我连驻足的地方都没有。而且洞口狭窄,我只有平躺着才能进去。里面又水流湍急,我当初能被水流冲出来,却绝不可能冲进去,进去又谈何容易。

董扶疏仰视龙泉洞口,缓缓道,如果能掘开这个洞口,察探一下,或许有些用处。

婴齐叹道,这石壁坚硬异常,也不知道有多厚,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想要掘开,绝对是异想天开。何况你大父早已叮嘱过我,这龙泉洞乃是谷中人们景仰的神洞,万万不能亵渎,我就算有这个能力,也不敢触犯禁忌。

这倒也是,董扶疏道,那我们再从长计议罢。现在夜色这么晚,婴君也要早点歇息才是。妾身就先告退了。说着,她微微侧身,屈腰施了一礼。

这时头顶月色粲然,照在身边的言跳潭上。水波澹澹,仿佛铺上了一层银灰,使这汪潭水看去好似银海一般。婴齐跳下侧壁的巨石,道,我也该回去了,董君,等等我。他又纵身跃到对面,攀上石阶,从石壁上拔出他的越王勾践剑,这剑着实锋利异常,虽然刚才脱手飞出,嵌入石壁有半个剑身,拔出来却毫不费力,实在让人爱不释手。每当他一握此剑在手,心里陡然就感觉增添了很多力量。我就不信,自己会一生困于此谷,再不能出去。想到这里,他回身扬剑向潭水凌空击去,疾风飞过,潭中白色水波一线,跃跃欲起。这时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疑问,不禁大是心慌,脱口唤道,扶疏!

婴君,怎么了?董扶疏展颜一笑,她听刚才听到婴齐叫她同行,心下颇为喜欢。她也到了思春的年龄,也曾听谷中塾师讲过一些诗篇,虽然塾师肚里只有那么寥寥的十几首诗,但那文辞声调的优美,已经让她时常芳心可可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属于自己的那个君子不知身在何处?“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怎么诱惑我的都是些粗鄙之徒,哪有什么让人爱恋的吉士?上天似乎眷顾他们董氏,谷中各家所有的女子中,以她才貌为第一。也因此,她一点也没法喜欢谷中的那些男子,他们都长得歪瓜裂枣,每每想到将来只能陪同他们当中的一个共枕而眠,她就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天可怜见,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这样眉清目秀的男子,大概是上天赠给她的。当他伤重卧床的时候,她无数次隔着后窗窥视他。可是等他醒来,却听说他已经有了妻子,这真叫人失望。他说他的妻子在一个叫做豫章县的地方,属于一个叫大汉国的皇帝管辖,整个大汉的疆域,有数不清的峡谷这么大。大汉之外还有匈奴和西域,更是无法想像。就算是他当年居住的豫章县,几百个这样的峡谷也装得下。她感到太神奇了,心里是何等向往那个地方。如果能去那里看看,该有多么好。就算是他有妻子不能娶她,可是据他说,外面的人间有无数比他俊俏的男子,她终可以觅得一个良配。但是显然谷中没有这个道路,她闻所未闻,这虽然让她微觉怅然,但是这样又如何呢,这样他也同样走不了。因此,他最终也就有接受自己的可能。不接受自己,他又该去接受谁?毕竟自己是这个谷中最美貌的女子。她想到这里,愈发心悦。回头笑嫣嫣地望着他,嘴角满是笑意。

婴齐对她的表情没有注意,心里想着另外的事,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心脏也怦怦跳了起来,他道,扶疏,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这石壁上泉水不断地从龙泉洞涌出,泻入言跳潭中。这言跳潭虽然大,却总该有漫溢而出的时候,为什么我觉得它的水位没有任何升高呢?你在此住了近二十年,可曾见它漫溢过?

董扶疏也讶然道,婴君问得的确是,我也从未见这潭水漫溢过。十多年来,它便一直是这么大。

这就怪了,婴齐道,向来潭水总有渠道和外面的大河连接,现在这潭水虽然广阔,却不见有分流的小溪。难道它有别的分流之处,只是因为隐秘,而我们看不到?

董扶疏道,婴君果真细心。我们这些人在谷中住了许久,竟然从没想过这些。那婴君觉得分流的通道会在哪里呢?

婴齐道,这事情很复杂,我得好好想想。我当年曾在汉地为吏,从豫章随

着上司一直到长安,距离有数千里,因公事乘传车,也经历过不少名山大川,见识过不少深潭巨浸,可是就从没见过可以随着声音起舞的潭水。便是阳县有名的大王潭,号称神潭,也不至于如此奇怪,如此有灵性。

嗯。婴君实在是天资聪颖。干脆把这个疑问跟我大父说说,一起商讨一下。我大父虽然一生足不出谷,可是当年祖先们进谷时,带有不少的数术书,有些书中多记天下奇闻。大父或许能解答这个问题。婴君,婴君,你在听我说吗?你怎么啦?董扶疏急道。

婴齐一怔,回过神来,道,扶疏,答应我一件事。我刚才说给你的疑问,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大父。

吓我一跳,还以为你中魔了。这谷中很多蜥蜴,会摄人魂魄的。她顿了顿,又惊讶道,你刚才劝我别把这事告诉大父,这又为什么?你不想多一个人共同解决疑难吗?她的嘴巴变成圆形,显得非常不解。

婴齐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道,我有一个初步的设想,也许这潭水下面也和洞庭连接。因为洞庭空间很大,所以我们说话时,和洞庭引起共鸣,诱激得潭水跳跃。否则这潭水的跳跃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董扶疏道,你的意思是,潭水的不升不落,也和地下的洞庭有关?

嗯。婴齐道,你也很聪明,你觉得是不是?否则没别的可能。倘若我的猜想真的不错,那么我或许可以从此处出去—我要尽快见到她,她心里不知急成什么样了。

董扶疏的脸色黯淡了下来,婴君,你终于要走。你这样就走,还不如当初不来。

婴齐心里颇为歉疚,扶疏,如果方便,我希望可以带妸君一起回来,只愿你们不嫌弃。汉地虽然繁华富丽,却怎比得上此处的清净安宁,实在是仙人之居啊。

董扶疏喜道,当然欢迎,怎么会嫌弃婴君。既然婴君出去后还会回来,不如带妾身一起去接妸君姊姊。我也好同时看看外面的人间到底是什么样子。

婴齐道,那好,我们就偷偷商量,怎么来找出这条暗道。此事只有你知我知,是我们两人的秘密。说着,他伸出手掌。

董扶疏嫣然一笑,也伸手在婴齐手掌上拍了一下,道,婴君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婴齐拍拍她的肩膀,好吧,那么明天再说,今天是太晚了。两人缓缓往回走。山谷间绿树婆娑,晚上更显得幽静。婴齐想,如果现在和我并肩行走的是

妸君,那该有多好!我们两人永远不出去,就在这里弹琴作诗,优游地过这一生,再也没有恶毒的官吏和市侩的邻居来陷害打扰。只是妸君生性活泼,不知道能否耐得住这样的寂寞。

他正想着,突然从旁边的树丛里发出一阵粗蛮的笑声。董扶疏大惊,本能地往婴齐怀中一扑,两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婴齐也吓了一跳,左手将董扶疏揽在怀里,退后两步,右手横握勾践剑,喝道,什么人?

这时树丛中突然弹出一根粗大的树枝,带着急疾的风声,向婴齐两人头顶扫去,婴齐再不思索,扬剑迎头便斫,清脆的一声响过,大片树枝被斩断。面前现出一个黑影,双手高举着一个圆圆的武器,似乎要兜头向他们砸来,婴齐踏前一步,手中的剑变斫为刺,感觉剑尖好像刺在岩石上,发出石头绽裂的声音。那黑影将手中裂成两半的圆盘一扔,往后扑通坐倒,叫道,是我啊,别砍。

婴齐赶忙立住,喝道,谁,快起来。

那人随即双手撑地,跳了起来,他身材壮大,面目黧黑,穿着粗布的短衣,头上挽着一个粗大的发髻,像犀牛的独角。虽然刚刚遭遇如此的险情,差点死于剑下,他嘴里犹自嘟嘟嚷嚷道,我知道,你们两个想跑出峡谷,我要去告诉里长。

谷中的人按照他们祖先入谷前的习惯,仍旧相沿称呼管事人董奉德为里长。婴齐这时才看清,这个男子就是住在他们附近的戴牛,这人不但身体壮健,嘴巴也颇能言会道,据说他一直巴结讨好董扶疏,意图博她欢喜。奈何非但董扶疏本人,就连董翁也看不上他,嫌他面貌不佳。董扶疏这时听出他的声音,回过神来,戴牛,你想吓死人啊?还有,你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干什么?

戴牛抓了抓头皮,在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道,也没干什么,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位婴君长得比我好看,也比我机灵,你喜欢他,我也没什么意见。不过你们如果要出谷呢,就一定要带我去,否则我就去告诉里长,大家都去不成。

董扶疏不悦道,我喜欢谁,你能有什么意见。你一个大男子,鬼鬼祟祟跟着人家,一点也不光彩。再说我们出谷不出谷,也只是说说,你就这么当真了。

那好吧,既然你不是当真,我也就把你们的话当成戏言,说给里长他们听,让大家一乐就是了。戴牛有点不服气。

董扶疏见戴牛这句话似守实攻,心道,看不出这个竖子,长相粗蠢,脑子

倒转得挺快。她刚要想句什么话反驳他,这时婴齐赶忙劝解道,戴君,这里根本没有出谷的路,怎么可能出去呢。我们刚才的戏言也不要到处乱说了,免得让人家笑话我们愚蠢。

戴牛道,那你刚才还怀疑言跳潭底是空的,说里面有什么洞庭,可以通到好远。

婴齐心里一惊,没想到这牧竖竟然什么都听到了。这个猜想可不能让他到处乱说,一旦引起董翁注意,再要察探就不方便了。于是赶忙道,戴君既然这样说,那么我答应你,一旦找到出口,我就带你一起出去玩,不过你千万不要跟他人说,否则你想出去玩也不行了。

董扶疏回过身,仰首道,婴君——

婴齐闻到她口中兰麝般的气息,才发现她还被自己揽在怀中,赶忙松开左臂,道,戴君想去,就带他去罢,反正玩够了我们要回来的。他边说边对她使眼色,意思是先稳住这个竖子再说。

董扶疏脸色通红,脱开他的怀抱,轻走几步,离开他稍远,对戴牛道,那你可要听话,不要再告诉人了,否则人多了,都想去,我们就不方便带了。

戴牛喜道,绝对不会,你们放心好了。

董扶疏对婴齐叹道,婴君果然剑法精妙,真是文武双全。

婴齐道,我哪里会什么剑法,全仗我这柄剑削铁如泥罢了。还是戴君膂力过人,竟然举块那么大的石头当盾牌,如果不是这柄勾践剑锋利,像我这样挺剑直刺,剑身肯定就折断了。他边说边心下暗想,当年在篁竹营,因为伪造诏书,被都尉长史魏无知识破,自己果断地拔剑斩下魏无知的首级,也算是豪杰行径,在豫章县名震一时,没想到如今却混到了这般田地。于是不禁叹了一声。

戴牛道,那我们明天就开始想办法找出路罢。

接下来的几天,婴齐和董扶疏一直在池边观察。婴齐思虑了很久,愈发深信潭底肯定有蹊跷,这潭水的边缘地带倒是清澈见底,但愈往中间,水色越深,虽然水质如常的干净,却不能目测深度。他有点担心,万一潜到底部,仍然不见出口,自己反因喘不过气来而憋死,那就得不偿失了。董扶疏也有点担心,想劝婴齐放弃这个念头,却又怕他误会自己阻止他出去。婴齐则虽然犹豫,但心中一想起妸君,便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好在他自幼在赣水边长大,水性本就很好,最长甚至可以在水中潜伏一顿饭的工夫,现在天天舞剑,体力比以前更为壮健。而且这时外部的条件也对他们有利,董翁见

婴齐和董扶疏日日在一起,以为婴齐回心转意,不再想念妻子,心中也是大喜。不但不注意他们的行止,反告诫别人不要去潭边打扰他们。他们因此有充分的时间可以做各种准备。

这日是个好天气,婴齐觉得时机到了,他在身上捆扎了火石等引火用具,用油布包裹。全身特别是手肘和膝盖处都披上了皮甲,以防撞伤。然后又在脚上捆扎了两块大石,手握宝剑,站在潭边。董扶疏关切道,千万小心。婴齐强笑道,我知道。然后对戴牛道,我跃下时你就将石头扔下。戴牛道,你放心好了。婴齐笑了,心道,少了这蛮汉,还的确不好办。这时戴牛一手托着一块巨石,大叫一声,奋臂掷入潭中。婴齐也同时跃入潭心,大石迅疾地拉着他下沉,他屏住呼吸,离潭底越近,觉得潜流越猛,他心里反而欢喜,既有潜流,说明潭底的水在活动,不是普通的深潭。他正稀里糊涂地想着,突然觉得一股大力将他往下拉,速度非常迅疾,他赶忙挥剑斩断脚上的绳索,接着身体被猛然卷入一个乌黑的巷道里,然后他突然感觉鼻孔一松,整个心胸也随之非常畅快,原来自己又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了。

婴齐感觉自己的身体仍被水流带动,同时不断遭到岩石撞击。好在身体的关键部位都缚有厚厚的皮甲,所以也不觉得非常痛,至少没有撞伤的忧虑。但他意识到必须让身体定住,于是扬起勾践剑,奋力将它插入石壁。勾践剑比寻常的剑身略短,而且剑体粗厚,他不担心折断。借着这剑入石壁的阻挡之力,他左手迅即抓住了一块岩石,终于将身体稳住。

他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身边到处是滴滴答答的声音,还有轻微的水流声。从这些声音的质地推测,他的确处在一个洞中。他唤了一声,有人吗?石壁轰隆传来回声,清长绵久。他深吸了口气,将勾践剑从石壁上拔出,还入腰间的剑鞘。然后双手攀住石壁,手腕发力,让身子悬空,脚尖则摸索着寻找可供凭踏之处。很快,他感觉身子离开水流,脚踩在岩石之上。岩石都是湿漉漉的。他慢慢摸索,找到一块身子能立稳的地方,腾出双手。然后从怀里掏出火石,又从背上油布包裹的背囊中取出一些引火之具,还好一点也没有浸湿。他打燃了火石,举起火把,登时,他发现自己面前出现了一片奇异的世界。

火把只能照亮数尺之内的范围,他看见自己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脚下不远处就是奔腾不息的碧水,翻滚着朝黑漆漆的远方流去,但是从水的表面看去,水流并不很急。他就着灯光四顾,那黑漆漆的远处是一个被嶙峋的怪石包围的洞口,其他没有水的地方就是岩石,还升出一根根石笋。他抬头

仰视,头顶上也是嶙峋的怪石,怪石的穹隆顶上纷纷垂下一根根细长的石柱。有的石柱极长,几乎和下方岩石上生成的石笋凌空交合。还不断有水珠从下垂的石柱尖上滴下。原来他刚刚听到的滴答声就是这不断下滴的水珠声。

是了,大概这就是故老传说的石乳洞,只不过自己从没亲眼见过。他这样想着,心里暗喜,水流的方向一定可以出洞。天地的造化真是鬼斧神工,竟能凭空生出这样一个奇异的世界,碧水一头泻入潭中,一头又从潭底奔涌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天道真是生生变化,永不止息。他不时感叹着,然而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顺着流水出洞,首先要做个竹筏子,通过竹筏一路飘流,还得带上一些干粮。这个洞庭不知道到底有多长,如果真像沈武当年谈到的,从广陵能通到长沙,那就太可怕了。不过从自己在赣江被冲进洞庭的经历来看,应该也不会太长。只是这洞里什么也没有,制作竹筏的材料显然还得通过言跳潭弄进来。这个只有回到谷中再商量办法了。想到这里,激动之中又有一丝怅然,没想到重见妸君真的有望,但是回去之后怎么面对召广国和阎乐成呢?但愿他们丢失钓圻仓的罪行已经被长安发现,已经因为“软弱不胜任”的罪状伏诛,这样就没有人特意来陷害自己,即使自己“亡失吏卒多”的罪不能免除,还可以伏窜民间等待大赦……唉,不想这些了,先解决目前的问题再说。

他沿着石壁向前行进,寻找刚刚自己被冲进来的口子。向前走了百十步,很快出现了一个瀑流,水源源不断从石壁上涌进洞庭,汇入岩洞中的水道。他断定,这瀑流之上应该就是言跳潭的所在。水既然一直往下泻,那么游出去是不可能的。想到这里,又拔出勾践剑,往前飞身一纵,跳上倾斜的石壁,一剑插入石壁,另一手寻找攀住石壁的突起,然后屏住呼吸往上攀登。就这样双手交叠着攀了一会儿,突然水势大了许多,感觉自己已经进入潭中。

他犹在水底攀登的时候,潭边的董扶疏和戴牛两个人也正在着急地打转。怎么过了好一阵子了,婴齐也没出来。戴牛颓丧地说,完了,婴君肯定是被蛟龙吃了,我听说这潭里有蛟龙的。

董扶疏竖眉道,你这竖子胡说什么,我才不相信有什么龙。即使有蛟龙,凭着婴君手上的越王神剑,也一定可以将蛟龙杀死。

戴牛道,你当我很傻,是不是?我还不傻,如果他能击杀蛟龙,那怎么着这水中也该有血涌出罢。可是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定是蛟龙将他囫囵吞下了肚子,吃饱了,现在正在潭底舒舒服服地睡觉呢。

睡觉睡觉,你就知道睡觉。怪不得睡得这么胖,像猪一样。董扶疏看着戴牛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又怒道。你滚开,别在我面前聒噪。她这时是真的急了,依本性她是个温婉的人,平常根本不发脾气的。

戴牛嘟囔了一声,走到一边去。他们刚才争吵的时候,潭水照常不断地随这话音震荡。这时一沉默,潭水刚刚止歇,突然又剧烈地沸腾起来,一个人头和一点剑尖迅速从水中现出,正是婴齐从潭底浮上来了。

董扶疏大喜,唤道,婴君,你可急死我了。戴牛,快快去拉婴君一把。

婴齐游到潭边,兴奋地说,果然不出我所料,潭底真有个巨大的洞庭。我相信沿着洞庭前进,一定可以找到出路。

董扶疏低声欢呼起来。戴牛也兴高采烈,道,婴君我还以为你被蛟龙吃了,正着急呢。婴齐笑道,潭底下若有蛟龙,我也要杀了它……现在我们就要想办法将一些竹子运到洞庭,做成一个筏子,另外多准备一些干粮以及火把、指南针等物。我想走出洞庭不会花费超过三天的时间。

戴牛道,这个好办,伐竹子这些体力活就我来准备罢。

婴齐道,这些事一定要保密,万万不可告诉别人。否则我们就玩不成了。

董奉德哪里料到这些天,婴齐和董扶疏以及戴牛之间藏有这么大的秘密。他满以为婴齐已经死了出去的心,将和他的侄孙女百年好合了。说实话,他的祖先是怎么进的这个谷,他心里清楚得很。他的父亲在他年长到将要接受里长职务的时候,曾经和他进行过一番秘密谈话,他被告知,他的大父名叫董克,秦朝时长沙郡荼陵县人,家里是荼陵县的一个大族。董克虽然富裕而且仁厚,好结交游侠壮士,还仗义疏财,周济了不少穷人,在当地一向口碑很好。他和秦长沙郡郡守陈安于也有很好的交情,陈安于一旦招集宾客饮酒,董克是必然出席的第一号宾客,这使董克的形象在乡里愈加高大。后来因为一些小事,董克和陈安于关系出现了裂痕,陈安于开始找借口和董克过不去。董克虽然富甲一方,却终究难以和陈安于抗衡。秦朝官吏的地位至高无比,尤其是一郡郡守,在郡内就像是国王。因为董克自身有较高爵位,所结交的好友也有不少身为官吏,陈安于暂时还没敢逼得太紧。双方处在一种紧张而微妙的关系当中。正在这时,陈胜和吴广在大泽乡起兵伐秦,天下大乱。郡府开始传来风声,说陈安于也想起兵响应,并欲趁机诛除郡内大族筹集军饷。董克大惊,认定自己一定会成为第一个被诛除的对象,他想了几个昼夜,终于做出一个大胆决定:率领全族男子和多年来豢养的游侠,夤夜袭击了长

沙郡守府。陈安于大概太自信了,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富户敢于偷袭他的官署,一家人就这样莫名其妙被董克的人杀得精光。

董克杀了陈安于一家,深知秦法严酷,郡守被杀,整个县的许多大族都会受到牵连,所以随即率领好几个族的人逃亡。他们一路向东边密林中走去,路上碰到不少乱兵,遭到劫掠。最后因为偶然原因逃亡到龙泉谷,再也出不去了。虽然谷中和外界隔绝,显得孤寂单调。他们开始很不习惯,但时间一久,也逐渐适应了,反而觉得生活很自在。再也没有官府的人来呵斥他们,向他们征收各种赋税。至于董克本人,在外面虽然富庶,叫人仰慕,但为了应付官府,来往酬酢,有时也很疲累。到了谷中,发现有意想不到的清幽,觉得人生之大乐反而在此,再也不思出去了,就在这里过起了清净澹漠的生活。

董奉德听到父亲说起这些大父的故事,感到惊心动魄。他仍有疑问,问道,大父到底和长沙郡守发生了什么冲突,竟然有这么深的怨毒?

这个,他父亲的神色有些犹豫,我也不知道,大父也没有告诉我。也许外面的情况的确太复杂了罢,不是我们这些淳朴的人能够想像的。你记住,我死之后,你就是里长,要担当起在谷中照顾全族的责任,说着他父亲给了他一个精致的木匣。这是大父临终时交给我的,我也交给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他说。

虽然父亲对家族和长沙郡守的那段恩怨讳莫如深,董奉德还是通过谷中尚活着的其他耆宿知道了一些。大概是大父有一天在长沙郡守家中饮宴时,恋上了郡守的爱妾。而郡守的爱妾也倾慕他的英俊,两个人竟然瞒着郡守私通。虽然郡守对董克一向没有防备,但偷情的次数多了,就算上天怜悯他们的爱情,也难免觉得他们目中无人。于是事情终于露出了马脚,陈安于爱惜名誉,也不想声张,但从此对董克恨之入骨。当他正想趁着乱世除掉董克时,一时的疏忽让他反而成为了董克的刀下之鬼。董克袭击了郡守一家,将这个爱妾抢出,带进谷中,从此不再出去。然而那个郡守的爱妾却因为悔恨自己害死了这么多人,进谷后不多久就郁郁而终了。

董奉德在父亲临终时,同样接受了一番苦口婆心的教导。父亲叮嘱他们不要出谷,因为外面生存残酷。除非发生了天灾,谷中不适合生存,才可以打开木匣寻找良策。木匣中隐藏的是一幅地图,是大父从长沙郡守府中抢来的,据说是整个郡最秘密的一件宝物。董奉德曾经偷偷打开木匣看过那份地图。那是一幅画在精美的丝帛上的地图,上面标注着各种奇怪的符号,有些线条用不同的颜色勾勒。他看不明白。

在初次见到婴齐从洞口流出时,董奉德根本就没认为他是神仙。但是为了蛊惑谷中的其他人,他故意那样虚张声势。多年来,他只为峡谷中近亲繁衍的不妙状况而烦恼过,却找不到其他良方。所以一看见婴齐,就决意要将他留下。他虽然不当他为神,但仍然相信,那是上天赐予谷中的一个礼物。他不相信自己能看见真正的神仙,但相信神仙一定存在,他们住在天上或者某个白云缭绕的山谷中,他们能够通过一些办法,向人间暗示自己的存在。

阿疏,你和婴君每天在一起,还好罢?董奉德望着董扶疏,掩饰不住眉角的喜悦。

还好了,婴先生非常博学,我向他学习诗歌呢。董扶疏不动声色地说。

董奉德点点头,婴君的确文武双全。胸中还熟记了那么多诗歌。我们祖先当年只记得十几首。他教了你什么,念给大父我听听。

董扶疏清了清嗓子,吟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蔶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董奉德颔首道,的确是难得的好诗!不知什么样的人才,方能做出如此优美的诗歌。看来外面真是人才济济。叫人不得不向往啊!

董扶疏道,是啊,如果我们能出去看看就好了,大父你也从来没出去过吗?

董奉德仰首道,闻所未闻,何谈出去过。据大父说,他初入峡谷之时,诗书百家之说被大秦皇帝所禁止,他们都不能接触。我当时如听神话一般,现在看来,的确不虚。不过听婴君谈到,现在的大汉虽然早就废除了《挟书令》,但法令犹很严酷,百姓生活清苦一如秦时。这样的话,即便我们知道出谷的道路,又何必去找苦受呢。外面哪像我们这里四季如春,永无冻馁之苦—怎么,你这么想出去么?

那倒不是,董扶疏脸色微微发红,只是听婴君常说,外面那么有趣,有些好奇而已。

董奉德点头道,那也只能是枉自好奇了。大概我们龙泉谷就是洞天福地,是神仙特意造出来的处所,永没有办法和人世相连,也不需要和人世相连。

那我们的祖先们当初是怎么进来的呢?董扶疏道。

这个我也不清楚,大概就是神仙指引的罢。董奉德若有所思地说,他突然对自己感到一丝惊异,自从婴齐来到谷中之后,他就发现自己逐渐萌生了一个想法,他活了七十岁的年龄,从没觉得这谷里的单调,但慢慢他感到了,他有点想看看外面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但是他又随之感到畏惧,如果真的能找到那么一条通道,对峡谷中的宗族来说,却不知道是福是祸。外面固然很有趣,但也必然极为艰险,否则当初祖先们为何要逃进来呢?这从他们带进来的书籍中,也可以看出。只不过他万没料到的是,眼前的侄孙女,已经知道了走出峡谷的办法,而且不久后就将偷偷出去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