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县的南门名叫松阳门,门内有一株大樟树,高达十七丈有余,至于树干之粗,要二十五个成年男子方能将其合抱。树叶扶疏,白昼成昏,枝下数亩之地不见天日。豫章太守府的歇山式屋顶就整个被这漫天的枝叶笼罩,显得既阴森又威严。府第的东西南北四个角都陡然升起一个高大的邸阁,从下面望去,依稀可见绿叶间深邃的射孔。每日有士卒在邸阁上巡视候望,左边澄静如练的大江和右侧棋盘似的里巷历历可见,一旦发现有警,士卒会立刻敲响邸阁上巨大的建鼓,邸阁上几张强弩也会随着特制的滑轮转动,指向敌人来袭的方向,这种强弩威力巨大,足以将数百步远的犀牛皮射穿,更不消说大批的迹射士和轻车材官就屯居在府后的都亭附近了。太始四年之前,这个地方还是原来的豫章都尉治所,因防卫建筑的简陋,竟被二十几个小股群盗击破,连都尉高辟兵也竟然丧命。后任的豫章太守沈武因了那次被群盗轻易击破的教训,专门动用郡少内的钱上百万,建筑了这幢坚固的府第。可惜他自己没享用多久,就被征入长安为京兆尹,最后竟死在自己治下的京兆湖县。
现任豫章太守召广国,陈留郡鄢县宝成里人,四十三岁,太初三年,任内黄县令,以捕斩群盗尤异,升颍川郡都尉;征和二年,以积功次迁豫章太守。
他初到豫章时,颇为郁郁,满以为自己当了数年都尉,应该升迁为大郡太守,入守像魏郡、南阳郡、河东郡那样显赫的大郡,没想到却来到豫章这样苦湿之处,名义上是升了半级,从比二千石变为二千石,实际却并无增丽。豫章户口才三十几万,在这样小的地方,怎么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干呢?好在他还不是那么容易丧气的人,虽然受了打击,仍毫不懈怠,照样经常下去巡行自己所辖县邑,心里暗暗希冀能碰上大事,立功受赏。偏偏他在任两年以来,郡中没有任何大的波澜,也就自然没有特别升迁的机会,看来只有按照“积功次”的通常做法,慢慢熬岁月了。好在他年纪并不大,机会还有很多。
比如现在,好运似乎就送上门来了。这天,他从海昏县巡行回来,刚下轩车,门下佐史就急匆匆上来报告,说西乡啬夫阎乐成求见。阎乐成家财富足,召广国早就颇有耳闻,不由得心里微微一动。
不知阎君有何见教?望着阎乐成在席上恭敬施礼的脊背,召广国声调非常和蔼,听说君连续来太守府已经有十几天,我这段时间在外,失礼了。召广国虽然仅仅出身刀笔小吏,不通《诗》、《礼》,但为吏多年,朝廷的风向,也毕竟了解一二,知道儒生正在日益显达,所以平时也摆出一副天下各郡郡守流行的礼贤下士的模样。
阎乐成涨红了脸,憋了良久没有说出话来,突然发出兽吼般的嚎哭。这个四十多岁的、有着高爵的富翁完全丧失了在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老成持重,变得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这让召广国不知所措,心里好一阵纳闷。
好在阎乐成还知道是在太守面前,没有过于任性。他很快就收住了哭声,吸了吸水分充足的鼻子,从怀中掏出事先写好的文书,呈到召广国跟前。
召广国看完文书,微微皱了皱眉头,君的意思是,婴庆忌曾在广座之中对朝廷表示不满,君因此劾奏婴庆忌谋反?这不是可以妄言的。他望着阎乐成的眼睛,继续道,倘若验证不实,君将反坐其罪。君可曾仔细思虑过么?
阎乐成的眼珠连眨都没眨一下。臣以家中全部财物担保,若有半句不实,情愿反坐。他嘶哑着嗓子说。
这老竖子不说以性命担保,却说以家中全部财物担保,显然有别的含义。召广国暗想,大概是想贿赂我。这可真是雪中送炭,我也正缺一笔钱呢!上个月家乡鄢县的长兄遣人来,告知希望购得县邑附郭田百顷,说每亩才五百钱,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要我出资买下,将来致仕回乡养老,也可有优厚的田租自奉。可惜我宦囊微薄,虽然官为二千石,每月俸禄有一万八千钱。但是身边奴仆的雇佣费用,按照每人一千计,就要花去五六千,加上其他必须花费,实在所剩无几。思虑再三,最后只能回书表示歉疚,说无钱购置。他能想见长兄得到自己这个回复时,将会有怎样的一阵气愤和嘲笑。长兄大概一直认为,他这个弟弟为官多年,一定是黄金满籝。哪知道多年来誉满乡里,却原来只有个虚名,连百顷地都买不起。打发走信使,召广国自己也好一阵郁闷,长兄对自己一向不薄,自己当年仕宦长安,几年不得发迹,都是长兄寄钱相助,现在自己官为二千石,却不能报答长兄。撇下无脸见他且不说,只怕将来老病回乡,身边连个照顾的人也没有呢。这阎乐成的家资自己是清楚的,去年簿籍上载明,房产、田地、轺车、牛马、奴仆,加起来总共有八百五十七万钱,每年被征的财产税就有近二十万。如果能趁机让他献上一笔钱,倒也解决了自己目前的困难,在长兄面前可以扬眉吐气一番。
婴庆忌君此前曾任职太守府,虽然不是我保举辟除的,但据门下史说,前任陈不害和沈武都对他甚为敬重啊——不知阎君和婴君可有什么私怨。召广国不亟不徐地说。
阎乐成再次稽首,头在樟木地板上敲得咚咚作响,道,不瞒明府所说,臣的独子阎昌年死在婴庆忌的侄子婴齐手中,臣的家产既无人继承,也不想散给宗族。如果明府能为臣一雪此恨,臣情愿献上家产的一半,明神在上,臣绝无虚言。
召广国的心咚咚直跳,一半,那就是四百多万钱,几乎可以买下长安近郊良田近千顷啦。他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激动,道,好,那我们再来仔细考虑一下,你知道,劾奏婴庆忌谋反是不成的,顶多是非毁诏书,大不敬。婴庆忌是死定了,至于那个婴齐,恐怕我们只能慢慢再想办法。
阎乐成喜出望外,他没想到召广国答应得这么爽快,但得陇望蜀,人心就是这样很难满足。这……他还想说什么。召广国打断了他,什么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阎君还是耐心再等待机会罢。婴庆忌死了,家产全部没入县官,婴齐就成了一个贫民士伍,没有钱也没有爵位,你是西乡啬夫,要整治他还算一件难事么?
阎乐成心里一宽,也罢,虽然自己最恨的是那个婴齐,目前却找不到什么堂而皇之的理由杀死他。不过,只要有太守的首肯,这竖子还能在豫章县立足吗?到时自己一定要将他绑到爱子的坟墓前,当场斩下脑袋以为祭奠。他的尸骨也要埋在爱子的坟茔周围,再求豫章县丞写张告墓文书,罚他在地下当爱子的奴仆。想到这里,于是道,明府见教得是,只是到时也要明府支持才是。
召广国没接他的话,他两眼望天,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先回去罢,明天我就发契,系捕婴庆忌。不过讯鞫时——自然你是要出庭的,否则我凭什么系捕他呢。还有,我也不跟你虚与委蛇了,你刚才说的话要尽快兑现。而且此事绝对不可告诉任何人。
阎乐成急忙道,臣可以对天发誓,若敢欺诈,死无葬身之地。
召广国捻须笑了,看着阎乐成急促地退了出去,心里仍有点不踏实,他深知汉法,凡是涉及到钱财的事,对官吏贪墨惩治极严。仅仅是“买故贱、卖故贵”这样隐性的贪墨,就不知让多少列侯失了爵位,多少长吏丢了性命。因为如果占了对方便宜二百五十钱以上,就会失去官职;五百以上,则坐赃为盗,髡为城旦;钱以上,那就死定了。就算不死,也会禁锢终身,这辈子也别想再当官。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收取贿赂,而答应阎乐成的私自请托,干扰公平断案,也要下狱。他坐在那里,越想越害怕,连吃晚饭都没有心情。但是四百多万的诱惑太大了,那可相当于他四十多年的薪水啊。除非自己不吃不喝,否则一辈子也别想积攒下这么多钱。他实在无法抵挡这诱惑,也罢,等事情办妥,再找个机会除掉阎乐成,所有的事不就消失于世间了吗?而且这样也很好让人理解,既然阎乐成告发婴庆忌谋反,致使婴庆忌丧命,那么阎乐成随即被人割了首级,大家也理所当然会猜测,一定是婴家的族人故旧杀了他复仇。虽然朝廷一再禁绝民间的私自寻仇,但这现象在大汉的土地上一直是此起彼伏的,百姓们也都习以为常,认为它有着天然的公平,官吏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阎乐成剩下的家产,他死之后,可以按照《置后律》,明令由他仆人继承,那些奴仆一定会感激我,四处夸赞我,那时我既得名又得利,真是上天一何厚我,给我这么多好的机会。想到这里,他轻松地伸了懒腰,拍了拍几案,叫道,来人,给我上饭食。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欣快。
婴庆忌在自己的院子里刚刚舞完一套导引戏,就听到院门被拍得震天响。他心里一沉,闪身进了屋,吩咐心腹仆人开门,轻轻地嘱咐了一句,就说我出门了,要半个时辰才能回来。然后他急忙跨进里屋,跑到楼上,透过窗隙往外窥视。仆人刚拉开门闩,里长和几个小吏就进来了。小吏们今天都郑重其事,披上了甲胄。婴庆忌为官吏二十多年,认得是太守府的府吏,心里暗暗感觉不妙。自从上次县廷射箭事件,他就知道阎乐成不会善罢甘休。他每日里小心谨慎,让家仆日夜在角楼上轮流候望,楼上也储满兵器箭矢,以防阎乐成寻仇。当然他也知道阎乐成应当不会这么傻,以一个西乡啬夫的身份,公然闯入里舍寻仇,那是明目张胆的知法犯法,就算事成,也会被处死。何况这样做并无必胜的把握,只要自己敲起警贼鼓,按照律令,整个里都会操弓挟矢赶来相助。所以最大的可能是阎乐成有别的花招。那是什么花招呢?他现在没有想明白。他已经风闻到,阎乐成在墓地周围多挖了数个墓穴,并埋入木契,扬言要为儿子人殉。至于以谁为牺牲做他儿子的人殉,愚夫都猜得出。那块墓地据说是全豫章县最好的风水宝地,墓地阔大,五亩有余,他足足花了二万五千钱。天,这比长安周围的良田价格还要高出五倍。他曾经偷偷去探察过那块墓地,看见墓地北侧竖着一块木质桓表,钉着一块削光的樟木板,上面是崭新的墨笔隶书:征和三年九月戊辰朔甲午,豫章南浦里公乘阎昌年葬于此处,地中土著毛物,皆属阎昌年。如地中伏有尸骸者,男为奴,女为婢,皆当为阎昌年趋走给使。东南西北,以大石为界。
桓表下立着几个被风雨吹打得衣衫凌乱的偶人,瞪着怨愤的眼睛茫然望着四周,似乎又在冀望着新客来临。这个场景婴庆忌不知道多少次在脑中回溯过。他想,他得有点时间向侄子交代点什么。
婴齐仍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当时惹下的大祸。当婴庆忌将他从床上拉起来时,他歉然道,叔叔,让我再睡一会儿罢。我脑子好乱。
婴庆忌道,阿齐,也许叔叔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他的声音有一丝哽咽。
婴齐奇怪地看着他叔叔,叔叔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调职离开豫章么?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啊。
婴庆忌道,我恐怕没有时间多说了,也怪我当日言语不慎,在筵席上胡乱抱怨。大概这次阎乐成就是向府君告我非毁诏书。我这一入狱,恐怕——恐怕就回不来了。
婴齐这回听懂了,他双手死劲抓住婴庆忌的胳膊。
这时外面的吏卒已经进来了,为首的一个叫道,庆忌君,阎昌年告你非毁诏书,大不敬。府君发下券契,让我等来系捕你回去,得罪了,望束手就缚,毋让我等为难。
婴庆忌暗道,果然。他回过头,对着楼下镇静地说,我知道了,请诸君稍待,容我先和舍侄话别。
婴齐显然明白了,他的眼窝湿润,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婴庆忌环住侄子的肩膀,强笑道,阿齐,你自长安回来之后,就像换了个人。有叔叔在,还能照顾你,以后你得重新振作起来。我们婴家数世前自从江陵迁来此地,就一直人丁不旺。你是我家惟一的男丁,万勿自弃,令祖宗不得血食。说着他突然捋起婴齐的袖子,在他上臂狠狠咬了一口,涕泪零落道,阿齐,我们歃血为誓,勿忘吾言。说着毅然直起身,走到楼梯口,从兰锜上抽出长剑,向楼下朗声道,臣婴庆忌自知言语不谨,非毁诏书,大不敬,当判弃市。臣自知悖谬,愿自伏辜。说着反手一剑往脖子上抹去。
他跪在楼梯口,回头望着他的侄子,血液从他喉管断裂处溅出,像毒蛇的红信,发出咝咝的声响。剑从他的手中滑下,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咣当声不绝。他的目光中有一丝痛惜,又有一丝希冀,他的手死死扳住楼柱,似乎不想让自己躺下来,一会儿,他喉间的咝咝声没有了,血液丧失了先前飞溅的劲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吐着,显得无精打采。他就跪坐在那里,断了气。
婴齐扑在木板上,爬到他叔叔膝下,泪如泉涌,不过他喉咙里并没有放出悲声。也许他还没有分辨出这样的死亡和前此见过的无数次死亡有什么不同罢。他只是呆呆地抱着这具尸体。他的左臂上有一片殷红。
见此情景,那几个吏卒似乎放了心。他们出发的时候还郑重其事的,个个都披着甲胄,担心婴庆忌会有格捕的行为。毕竟婴家是富室,有不少奴仆,真要抵抗的话也会有点麻烦。现在他们放心地爬上楼梯,扯开婴齐,将婴庆忌的尸体拖下,小心翼翼地放在大车上。对于这个人的死亡,他们也有点伤感和兔死狐悲,这可是他们的同僚啊。但是汉法不可违,他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一个月后,廷尉府的报文下达:婴庆忌非毁诏书,大不敬,弃市。今其人已自刺伏辜,家产奴仆皆没入县官。其侄婴齐与同居,以罪人亲属论,夺爵为士伍,免之。
阎君,现在你该满意了罢。在豫章太守府的密室里,召广国不无得意地对阎乐成说。他面前的案上摊着几十枚券契,每一枚的边侧都刻满了各式各样的齿纹。从那些齿纹刻制的形状来看,这批券契的价值不低,总数当在百万以上。他细致地欣赏了半天,这会儿他终于数完了最后一个刻齿,抬起头来,拈起乌黑油亮的精致耳杯,浅浅地呷了一口,补充道,为你这件事,本府可是冒了风险的。倘若文书被廷尉府发现破绽,你我都得腰斩西市啊。
阎乐成满脸谄媚地道,明府精通律令,擅长舞文,廷尉府那帮蠢人哪能发现明府的破绽。况且婴庆忌当年在广座之中非毁诏书,证据确凿,我们并没有丝毫捏造。
召广国哼了一声,那你当时为什么不马上来告发呢?毕竟还是为了私怨嘛。为了私怨而告发他人,不管是否属实,都表明你心怀二心,并非忠诚护主。再说你起先给我看的文书,是意欲告发婴庆忌谋反,这就算诬告了。“谋反”和“非毁诏书”毕竟是不同的。按照律令,你也当髡为城旦呢。
阎乐成赶忙离席,惶恐道,明府聪睿,察奸如神,臣死罪死罪……只是婴齐那小竖子不死,我的昌年死不瞑目啊。说着,他的眼睛又沁满了泪花。
召广国的上身往前倾了倾,低声但是威严地说,本府警告你,未得我的允许,暂时不能擅自刺杀婴齐,那样明摆着是你干的。一旦有人为他上书,你我都得完蛋。你得知道,婴庆忌在豫章为官几十年,应该有不少至交,按照我们大汉的风俗,说不定其中就有一两个想邀名天下的人偷偷帮助他——你且再等一年半载罢。
阎乐成唯唯称是,心里也明白,太守说得不无道理。大汉的“五伦”包括朋友这一伦,如果有人含冤而死,而没有亲人为他申诉的话,朋友代为行使这一责任,将会得到士大夫和百姓的交口称誉,朝廷也会深为嘉赏。大汉甚至允许官吏士卒请假,为远方逝去的朋友奔丧,所给的假期和父母的待遇一样。既然有朝廷在礼法上的支持,那么便会有无数沽名钓誉的人去汲汲实施。报仇是必须的,但也的确没必要这么急切,也许让那个竖子这样贫苦地活着,比直接杀了他还更有意义。
他正这样想着,却被门外的通报声打断了思绪。一个佐史躬身跪在阁外,禀道,府君,新任太守丞丁君刚刚乘邮传车到达,现正在鲤鱼亭歇息,府君是否去迎接一下?
召广国的眉头皱了起来,一个太守丞也要我去迎接,真是好大的架子。但这抱怨也只能是在心里辗转,并不敢说出来。前几天他已经接到丞相府的文书,知道这个太守丞的来头,不是那么好惹,虽然他的秩级仅仅八百石,相比自己的二千石,似乎不值一提。可是朝廷的事总有那么一点说不清的地方。刺史不也只是六百石吗?可是却有权力讯鞫二千石。大酷吏周阳由在几个大郡当都尉的时候,郡太守几乎没有任何权力,见他如见蛇蝎,不敢分庭抗礼。这太守丞不知道脾气如何,只知道他是鄂邑盖公主身边的红人。召广国的掌心突然湿漉漉的,胸中也怦怦乱跳了起来。秋天的淡黄色阳光斜斜地照在楼阁的壁上,使得空气中充满了慵懒的气息。他望着窗口斜伸进来的一条碧绿的竹枝,两眼竟有些发痴。
“准备车马,本府要盛装去鲤鱼亭迎接。”他突然下令道,声音有一丝紧张。
鲤鱼亭背倚赣水的盱口,盱口因盱水汇入赣江之处而得名,沿着江水便是驰往江都的大道。鲤鱼亭则是豫章县通往江都大道的最后一个都亭,也是规模比较大的一个,总共有十多间房舍和高大的角楼。太始四年,当时官为豫章县丞的沈武被丞相府长史管材智逐捕逃亡,就在这里被鲤鱼亭亭长拦住,险些命丧当场。后来沈武任豫章太守,有谄谀的官吏还专门为此事立碑纪念。碑文曰:
巍巍经义,赫赫文章。辅弼汉室,折冲远方。皇帝称道,
群黎慕乡。玺书趣赐,遂守豫章。德音秩秩,惠我蒸氓。
沈武因谋反自杀于湖县后,这块碑自然又被捣毁,只剩一个残碣还屹立着,显得十分潦倒落寞。亭前亭后种满了柳树,此时已是深秋,柳叶如蝶,时时摇曳着坠入江中,随波轻漾。纵目远望,赣水缎带一曲,波光粼粼,映着夕阳燕影,足堪欣怀。对面西山隐约,若雾如烟,叫人好不慨叹。
可是新任太守丞丁外人对此似乎毫无兴致。这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大概三十岁左右,一身青色的深衣,头上戴着介帻,介帻上是两梁的冠,颌下系着黑色冠缨。他眉目若画,但是神色有些憔悴,心情看来也不大好,和召广国说话的时候老是前言不搭后语,显得有些心神不定。至少眼前的美丽风景对他没有丝毫触动。
召广国见他神不守舍,心里虽然不悦,但脸上绝不露出来。他恭敬地没话找话道,敢问少君的籍贯是哪里?我很想知道是何处风物,能产出像少君这样的美貌男子。他这后半句倒是真心实意的,作为男人,他对这个比自己漂亮得多的同性怀着无比艳羡。
丁外人眉头稍微舒展了,看来他一向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喜,而一见面就被上司这夸到痒处,还免不了有点猝不及防的快感。他淡淡地一笑,府君太客气了,臣怎么敢当,臣是河间国人氏。
河间国,真是太巧了,我曾经任过弓高县令,那是天汉二年的事了。召广国仰起头,感叹了一声。
那的确是太巧了,臣正是河间国弓高县人。丁外人脸上浮现出一些亲切,道,看来臣注定要一直做明府治下的子民啊。
召广国忙道,岂敢岂敢。皇帝陛下过听,让我守豫章郡,我时常感到力不从心。现在有少君来帮我,真是再好不过。不过——不过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少君在长安盖主的府邸,据说是挥金如土,盖主也对少君言听计从,不知道少君为什么要远离繁华帝京,来到豫章这样卑湿的地方,担任这样繁冗的吏职呢?
丁外人心里微微一怔,刚才的喜悦一下子又无影无踪。这老竖子好生无聊,竟然问起我个人的私事。诚然,长安没有人不知道我是鄂邑盖公主的外夫,因为英俊美貌而受到盖主的百般宠爱。盖主曾吩咐家丞,如果是丁君需要财物金钱,只要每天提取数额不超过十万钱,就不需要向她报告。当然,这都是我在床上侍候得她满意舒服的缘故,否则她哪有这么大方。然而我又何尝愿意这样做?难道,难道我就不喜欢那些二八佳丽,反而爱慕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媪吗?不,我非但不爱慕她,反而厌恶她,天知道她为什么能一直保持那样永不消歇的情欲,她的丈夫盖侯王充死得那么早,也许就是敌不过她在床笫间的予取予求罢。在我之前,她不知已玩弄过多少美男子,终于有一天,我被她看上了。而且这件事好像传遍了天下郡国,否则这个离长安数千里外的豫章太守,怎么也一点不顾礼节,津津有味地问起这些来呢。
嗯,臣乃是盖主儿子王受的舍人,在府里学习了多年的吏事,颇想来外郡历练一番,以望日后有机会升迁。盖主曾叮嘱臣,现任豫章太守召广国君明习律法,在他门下任职一定可以多功少过,所以臣喜不自禁就来了。丁外人望着召广国,淡淡地道。
召广国心里暗喜,难道自己的才能真的传到长安去了,竟连盖主都知道么?这可是个好兆头。但他嘴上还假装谦虚,岂敢岂敢。少君足下久在列侯府第,镇日里面对的都是将相贵戚,见识必定远在我等山野鄙夫之上。还望少君足下日后在盖主面前为下走多多美言。召广国高兴得连自称都变了。
嗯,这是自然的。丁外人说完,再不看召广国,而是转过头,眺望远处的大江,忧郁又不由自主飞上了眉尖。他来到豫章县,倒还真有两个不得已的苦衷。第一件是和现任京兆尹樊福有隙,樊福给治下各县发下牒文,如果再遇见丁外人,可以当场格杀。第二件就是那时时纠缠在心头的噩梦。近一年
来,他经常在梦中惊醒,梦见他姊姊丁丽戎满面血污,声称自己没有棺椁,赤身裸体埋在地下,受到恶鬼的侵扰,要他尽快为自己禳解。丁丽戎因为在太始四年,参与广陵王刘胥的谋反计划,被豫章县令王德、县丞沈武腰斩于豫章市。事情本来要牵连到丁外人,幸得鄂邑盖公主纳马二十匹为自己赎罪,方才得免。他在这噩梦的困扰下心惊胆战地过了好久,最近终于忍不住,去向太一家、阴阳家、建除家请教,并专门占卜,得出的结论是:丁丽戎因为遭兵死,自以为不是主犯而遭腰斩,主犯反而“有诏勿论”,心中怨愤不释,魂魄为变。只有亲自去死者坟墓前祭祀禳解,否则后必有殃。
丁外人极为惶恐。我是她的亲同产弟弟,她为什么要向我作祟呢?卜筮者冷冰冰地说,天上和地下的事,是说不清的。我只告诉你卜筮书上自古就这样写,至于你照办与否,我可就不管了。
他只好立即找鄂邑盖主商量对策,盖主也很惊讶,心中雅不愿他去豫章,留下自己一个人在长安孤寂。但是这样的美男,如果真的遭祟而一命呜呼的话,那才真叫得不偿失呢。还是自己忍一忍罢,先让他去豫章待半年,还可以顺便办点别的事。
皇上为太子谋反一事,心情一直很郁郁。盖主道,我也得避让着点,现今豫章缺个太守丞,你先去补个空缺,先把你的事办好。还有,豫章那个冲灵武库,我想你可以留点心,里面储存着四十万张强弩,可是一个巨大的武库啊。
丁外人俯身道,公主,这个武库我知道,我姊姊当初就是为它而死的。这次去了,我定要好好看看,那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让这么多诸侯王都心驰神往。
盖主道,具体藏了什么,我也不大说得准,只是曾经听公卿们传言,冲灵武库里面有十石以上的大黄连射弩二十七万张,二十石以上的也有十三万多张。陷坚羊头铜鍭箭上千万枚,飞虻铁铤矢数百万枚,鱼鳞玄甲十万具,牛皮札甲几十万具……足够装备几十万士卒。你知道,我大汉最重射术,弩弓制作尤其精良,否则怎么能打得飙如疾风的匈奴骑兵远遁呢。关东惟一允许储存十石以上连弩的就只有豫章郡了,所有强弩皆用上好的桑柘、黄连木制成。据说豫章西山洪崖里盛产桑木,正是得天独厚,西郊梅岭多生琅玕竹,竹竿挺直劲健,不用削治就可以直接装上箭镞使用。你这次也可以去看看,是不是真有那么神奇。
天啊。丁外人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当初广陵王必欲得此武库而后快了。但是,既然豫章县如此重要,皇上也不会那么容易让人得手罢……只可
惜我姊姊死得冤枉。
盖主语带歉意地说,都怪我一直以来的私心,我的亲同产弟弟只有燕王刘旦和广陵王刘胥,如果他们当中的一个能继承帝位,那对我自然有无上之利。你也知道,元鼎五年,我的儿子王受在助祭太庙时,因为所献的酎金不足量,被免去侯爵。我的名号称“鄂邑盖公主”,是因为嫁给他父亲盖侯王充的缘故,既然他丢了侯爵,我这个盖公主倒叫得名不副实了。况且我也对不起他父亲,别人难道不会说我教子无方,乃至轻易就失去祖宗千辛万苦得来的侯位吗?我日思夜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重新让我儿子复为盖侯。要达成这个目标,只有燕王或者广陵王立为太子才有希望啊!
丁外人冷笑了一声,道,只可惜刘胥是烂泥扶不上墙,让公主你白忙一场,差点还把自己牵涉进去,如果不是我姊姊守口如瓶的话。
不要说了,盖主招了招手,丁外人顺从地躺到她身边,盖主揽住他的肩膀,把嘴唇凑到他光滑的脸蛋上,边吻边低声呢喃道,你放心,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我一定会补偿你的。这次你去豫章,一定要笼络住太守召广国。这个人我已经打听过了,能力非常不错,吏事也很勤勉,所以朝廷才会让他以颍川郡都尉迁豫章太守。表面上看,他是受了点委屈,颍川郡户口起码有豫章郡三倍之多,但是朝廷派他去守冲灵武库,难道不是实际上更信任他吗?不过我听说他生活奢侈,每年都要派人从蜀郡的成都县长途购置漆器、锦缎等奢华用品。他一个二千石的官,俸禄哪够花的?你可以从这入手,看他需要什么花费,我会发文书给鄂县,命令家丞将一半的租税直接转送给你处理。总之,一切以笼络上召广国为主。
鄂县本是江夏郡的属县,辖有五千户,所有的租税,都是用来供养盖主的。一听有二千五百户的租税供自己花销,丁外人喜不自禁,急忙笑道,那公主准备到底怎么补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