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四年的九月,秋天。大汉的豫章县。
赤乌冉冉升上树梢,豫章城邑逐渐笼罩在一片金色温暖的秋阳之中。此刻在南浦里,一个三进有着回廊和高大楼阁的院子中间,人来人往,正在进行着一场筵席的准备。从门前客人到来的数量和筵席的规模来看,应该是例行的年底大铺。虽然自太初改历以来,天下郡县都奉诏以正月为一年的开始,但民间的习惯并不那么容易被完全改变,百姓们用了几百年的《颛顼历》,从楚国一直用到秦朝,又一直用到大汉。每年到了这个桂花将要开尽的日子,他们骨子里便止不住有欢乐一场的冲动,一纸诏令怎么可能让他们完全抛弃祖祖辈辈遗传下来的风俗呢?况且就算是太守府和县廷的簿记文书,也仍然经常采用以九月为年底的计时方式,他们又有什么不可以效仿的。
院子四周都是低矮的桂树,密密的绿叶间好似点缀着黄色和白色的细碎金银。但是这天有微风,桂花的香气已经被风稀释得差不多了。庭院的祚阶上,房舍主人王廖对着下陈的人群拱了拱手,大声道,诸君肯枉驾光临敝舍,廖实感有幸。今日是九月戊寅,不但是休沐日,还是建日,对了,《日书》上怎么说的?他微笑着转过头问身边一个家卒。
那家卒手捧着一卷简册,躬身道,禀明廷,《日书》上说:建日,良日也。可以祠,可以宴饮,大吉!
王廖点头笑道,很好,所以廖今日特备薄酒,与诸君一醉为乐。
众客谁不知道建日是个吉祥日子,但主人这番自问自答式的仪式是必需的。他们都齐齐躬身道,明廷如此谦恭下士,臣等如何敢当。
王廖笑道,诸君不必拘礼,请就席,待会廖还有事情见告。
宾客们互相狐疑地对望了一眼,各自在自己的席位上落座,同时交头接耳,交换着话语。他们对王廖今天的神秘非常好奇,作为豫章县的县令,今年三十一岁的王廖,一向以不苟言笑而著称,何以今天表现出如此快乐的神情呢?
宴会在乐曲和投壶的娱乐中达到了高潮。王廖将酒杯放下,道,有件喜事要告诉诸君,昨日人定时分,县廷接到邮传所送达的长安诏书,贰师将军李广利、御史大夫商丘成、重合侯马通,率我大汉士卒在酒泉大破匈奴,匈奴单于远遁漠北,连面都不敢再露。天子大悦,已经下诏大赦。现在是九月,临近论决囚犯的日子,既然接到赦书,我豫章今年也不需要血洗东市了。
宾客们一阵欢呼,纷纷道,我大汉屯泽流施,与天无极。来,大家满饮为贺。
众客将酒饮尽,这时客人中间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叹道,刚才明廷所言,的确值得庆贺,不然的话,本县恐怕又得征发士卒,加赋加税,闹得鸡飞狗跳了。他穿着黑色深衣,腰下还挂着方形的铜印,黄绶低垂,当是二百石秩级的长吏。
众人听了这话,脸上都微微变了颜色,不敢搭腔。虽然心里都认为他说的未必有错,可是感觉难免有些异样,毕竟这语气带着抱怨。士卒被征发去边塞打仗,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难道这职责还不该尽的么?作为天子的臣民,侍奉天子就当像儿子侍奉父亲一样,又何必说什么“鸡飞狗跳”的话。
那五十多岁的老吏身边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扯了扯老吏的袖子,轻轻地说,叔叔,你别喝醉了,说话要谨慎啊!老吏适才说过那些话,见旁人都不接腔,已然醒悟,急忙举酒道,臣刚才的意思是,如果不是当今皇上的天威,又怎么能吓得匈奴远遁呢?不管怎样,我等为人臣者,当赴汤蹈火,随时有职责横绝流沙,与匈奴共命。
他的解释有点半通不通,座上仍是默然。只有王廖哈哈地干笑了几声,道,庆忌君说的是。令侄回到桑梓,也有两个月了罢?
那老吏身边的青年赶忙伏席道,承明廷下问,齐回到家乡,已经两个月了。
这个青年名叫婴齐,字仲倩,本县南浦里人。前几年一直在县廷任小吏,后被本郡太守沈武看中赏识,迁他到太守府任百石卒史。沈武治郡严酷,曾一日诛杀本郡豪强无赖五百人,颇得皇帝喜欢,因此官运亨通,迅疾又升为京兆尹。他舍不得婴齐,又将婴齐带到京城,任其为二百石卒史。眼看大家都前途辉煌,沈武却无端被牵扯上卫太子谋反案,最后兵败逃遁,自杀于京兆湖县泉鸠里的黄河绝壁上。婴齐作为沈武下属自然也被牵连,按律令:二百石长吏被诖误参与谋反者,皆流徙。他应当被判流徙敦煌郡为戍卒。不料最后皇帝因为收到高庙寝郎田千秋的谏书,心中悔悟,发下赦诏,将所有跟随太子谋反的官吏皆免为庶人,婴齐因此得幸在流徙途中遇赦,回归乡里重为士伍。刚才他听到王廖宣布的诏书有李广利、商丘成、马通的战功,不禁心如刀绞。这三个人是太子和沈武的死对头,曾率兵击破太子的军队。现在太子和沈武已经魂归天壤,而他们却位登青云,龙升骥骛,不知纪极。唉,人生若梦,不过半年多的工夫便变幻如此,争不叫人感慨?
王廖道,仲倩君且在家中休养些时日,有机会廖将向太守府呈文,辟除君为县廷佐吏。唉,其实这很委屈君了,君究竟是做过二百石的人啊。
身边的宾客中有人突然大恨道,沈武那个小竖子,虽然是本县出去的,可是哪有半点桑梓情义。为豫章太守不过数月,就杀戮我们乡父兄五百余人。这次死在湖县,也算是恶贯满盈、恶有恶报了。
另外一人也义愤填膺地应道,君所言极是,沈武这个禽兽,以乡里父兄的血来染红他的车轓,实在是死有余辜……一时间座上吵吵嚷嚷,各自抒发对沈武的仇恨,这些人多是当地的豪家大族,沈武宰郡时,他们都被管束得老老实实的,心中自然憋闷。王廖瞥了一眼婴齐的神情,打断他们道,好了,过去的事,诸君不要再提了。何况那次沈武处决的那些人也基本说不上有谁是完全清白的——现在我说一件喜事,舍妹日前从江陵来本县,家母听说豫章多富室,令廖在豫章为她谋一佳婿。今日廖就让舍妹出来为诸君鼓瑟一曲以为助兴,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县令请客,来的当然大部分是富室,便是婴齐家,家资也在上百万,否则他和叔叔也不可能长年为吏。而一般富室,又何尝不盼望和县令攀亲,以取贵重?所以听王廖这么一说,大家都马上来了兴致,刚才那些吵嚷声,好像随着一个人的喉管被割断而戛然截止。
这时,在一个身量未足的侍女先引下,閤中走出来一位女子,她衣袂飘飘,两个小童抱着一架瑟紧跟其后。她穿着淡绿色的深衣,皓面凝霜,袅袅婷婷地走到兄长的身边,点漆的双眸四顾环视了一下。一阵微风掠过,几点金色的桂花花粒扑到她的脸上。她抬手整理了一下鬓发,衣袖滑下,一条圆润细腻的胳膊倏忽闪露。这时阶下每个人的脖子都伸长了,翘着颈往堂上张望,嘴里忍不住发出啧啧的惊叹声,大概万没想到县令突然变出这么一个姣丽的妹妹。婴齐瞥见她身上的打扮,也一下子呆了。
众人仍傻乎乎地张着各式各样的嘴巴,那女子已经跪坐了下来,纤巧的腰身由于坐姿而格外显明,腰身和臀部形成两道对称的圆润曲线,上窄下宽,惹人遐思。她调弦按柱,在疏缓的瑟声中歌了起来:
高秋八九月,白露变为霜。终年会飘堕,安得久馨香。
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何如盛年去,欢爱永相忘。
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肠。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
瑟声和歌声交缠在一起,如飞龙翔凤,相将环绕院庭。婴齐心中大震,听到“何如盛年去,欢爱永相忘”一句,不禁身子觳觫起来,他的眼睛犹自痴痴地盯着那女子,两泓波光依稀在他眼眶里闪烁。不知什么时候,他眼里已然噙满泪水。
那女子歌毕,众人哗啦响起一片掌声。这时,宾客中一个大约四十五六岁、身材壮大的人赶忙离席,向王廖拱手施礼,感叹道,真是三月不知肉味啊!不意明廷竟然有此隽妙女娣,真让臣等惊为天人。臣曾略读相书,观明廷女娣大有贵人之征,何愁难觅佳配?臣不才,愿代犬子向明廷女娣求婚,希望能略微沾染一点明廷家族的荣宠。
众人齐齐注目,原来是本县富户,家住南浦里的阎乐成。这个人官为西乡啬夫,秩级仅为百石,但祖上在秦末时曾因军功赐爵为五大夫,朝廷赐豫章瀛上田千亩,是豫章的巨室,经过数代积累,现在家产至少有七八百万。他这个家族在豫章数世,行事一向乖巧,有别于其他的大族,每遇朝廷鼓励富室捐钱纳粟输边,他们家族都很慷慨地响应。因此诏书几次征发家产三百万以上迁徙三辅茂陵,官吏们秉承上意,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强求他们。他们也乐得装聋作哑,毕竟在家乡过日子,比起长安来,有着无可比拟的方便。
在豫章县比阎氏富裕的家族并不多。即便有,或许有的地位高,是封君;有的地位又太低,有商人市籍,也不一定都来此赴宴。是以其他人听了阎乐成的毛遂自荐,再揣量一下家财,都识趣地不说话了。阎乐成身边的一个少年脸上半是喜色,半是急切。
王廖笑道,乐成君肯屈尊求亲,廖深感荣幸。谚语有云:“宁弯勿直,舍穷求富。”嫁娶乃一生之大事,当然是以富为先。虽然家母在书信中嘱咐廖,此事还要舍妹首肯。但廖想,令郎才貌双全,小小年纪,爵位已至公乘,前途实在不可限量。廖想舍妹也是求之不得呢。他转首向着妹妹,微微笑道,阿妹,你自己看看,乐成君身边的美少年便是他的儿子,你觉得如何?
他话音一落,坐在一侧的婴齐突然发声道,愿明廷的尊妹借宝瑟一用。他边说边抬起袖子,遮住脸庞,似乎在擦拭着眼泪。
众客纷纷惊讶,虽然这婴家也是富室,家产却绝不会超过一百五十万钱,县廷每年有简册可查的。难道他如此不自量力,敢和阎氏争妻子么?但如果他不是争妻,突然这样打断别人说话是何用意?
王廖心里微微有些不悦,但想着婴齐的叔叔婴庆忌毕竟是德高望重的老吏,而且任职太守府多年,在乡里颇有威望,怎么也不好驳他面子。于是略略侧首,望着自己的妹妹。
这个名叫妸君的女子长跪起来,双袖一拱,很礼貌地淡淡一笑,曼声道,这位小先生想要鼓瑟一曲为欢么,很好,妾身愿意洗耳恭听。她颔首示意了一下,两个小童趋进,齐齐抬起那架瑟,恭敬地放在婴齐面前。
婴齐伏席稽首,施了一礼,也不说话。然后直腰长跪,双手挥动,按动瑟弦,铮有声,同时朗声唱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从歌词来看,词句苍凉疏宕而又不失缠绵,但是伴着瑟声,从他的嗓子里出来,却有说不尽的悲恨之意。似乎歌者胸中有一件或者数件大悔大恨的事,让他日日低徊不已,现在藉着这歌声尽情吐露出来了。
众客都是有身份的人,多数号称各自闾里的长者,每年的乡饮酒礼又是当然的主持,在音乐方面的修养也颇不低。霎时间听见这般迥然特异的音律和瑟声,不由得也都痴了。
瑟声消歇了好一会,妸君方拍掌轻叹道,真是好乐曲,歌词也极为不俗!
这位小先生竟然于音律有如此造诣,妸实在佩服,敢问令师为何人?妸虽然不才,可是当年整个南郡、江夏郡,甚至南阳郡、颍川郡,凡是精通音律的乐师,妸无不曾拜会,自谓耳阅千曲。但这首曲子,妸却闻所未闻,实在是太妙了,妸的神魂都不觉要为之飞越呢!
她声音清脆,如琼琚玉佩相互撞击一般,听来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悦耳。
婴齐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凝视着她,突然叹了口气,道,这是下走从广陵国听来的,当年那人所奏所歌,比我何止精妙千倍万倍。可惜下走生性驽钝,纵然日日苦练,这辈子也绝不能达到那地步的!
妸君见他双目中似乎又有热泪涌出,不禁心中一动,一腔柔肠不由得随着他毂毂转动起来。她突然将乌发一甩,转首对王廖说,阿兄,我想嫁给这位小先生!
此言一出,群客顿时一阵骚动。虽说汉代女子不以亲自择婿为耻,当年外黄女子私奔张耳,张耳后来贵为赵王;蜀中嫠妇卓文君以身私许司马相如,司马相如也随即才华满被长安。这两女不但未曾蒙羞,反而因此传为佳话。但是豫章毕竟不是外黄、成都那样的繁华大都,何况这样在宾客满堂的时候,突然用手点指,说自己想嫁某人,怎么说也是一项过于出众的举止。王廖也一时愣住了。
阎乐成大为不悦,对王廖道,明廷刚才说,想为令妹择豫章富室为婿,惟富为先。今程量家产,在座诸家当以我阎氏为最。倘若明廷弃“最”不取,反取其“殿”,恐怕有违令堂叮嘱罢!
王廖尴尬道,乐成君万勿介意。此事待廖再发书请示家母。家母一向最疼爱舍妹,她的意见我又怎敢不听。否则家母发怒,奈大汉《户律》何?
阎乐成一下子被噎住了,原来太初元年朝廷修订律令,大汉的《户律》和《杂律》按照儒家精神,新增了很多条款,规定子不得拂逆父母,违者皆判弃市。阎乐成这时心里虽然不快,却不知道如何回答。一则王廖是六百石的长吏,秩级比自己高得多;二则公开争辩律令的问题,一句话说得不对就会被抓到把柄,导致不可逆料的灾祸。再说他之所以为儿子求婚,不过是为了儿子的请求,其实自己能从这桩婚姻中得到什么好处呢?王廖虽然官为六百石,但为人一向懦弱,家产也仅仅是中人,除了能沾点他的官威,实在也没多少利益可言。想到这,阎乐成干脆沉吟不语。
阎昌年这时却大急,偷偷地摇他父亲的衣袖,阎乐成只装着不知。阎昌年见父亲装傻,心下大恨,突然推开身前食案,直身离席,摄衣急促地向门外奔去。
众客大惊,继而心里又免不了萌出莫名其妙的欢喜,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在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时候。况且大家对阎氏一家也早有不满。阎乐成平常行事虽然谦恭,从不仗势凌人,但喜欢每年主动向郡县呈递文书,要求纳粟县官,就是这个无耻的举动让其他富户扼腕切齿。是的,你阎氏家大业大,有数百顷良田,畜养雇佣了数百奴婢,便是每年收租也有上千石的粟谷。你随便取几百石纳粟县官,当然无关紧要。我们的田产奴婢远不如你,怎敢如此大方?可是你做出这样为朝廷分忧的榜样,我们这些寻常的富户却不敢不勉强效仿,否则纵是郡府不加苛责,自己也会时常惴惴不安,好像欠了国家许多。我们也何尝不想像你那样,通过纳粟来得到额外的赐爵,你不过是个乡啬夫,爵位却高至左庶长,而人家县令王廖才爵为五大夫。你儿子阎昌年仅十八岁,爵位也至公乘,真是何等让人眼红。奈何这大方却是不好学的,像我们几十顷土地的中产之家,就是做梦想爵至左庶长,享受一下高爵免役的特权,也不可能。毕竟肚子比爵位重要,碰上一年不丰收,我们就只有勒紧裤带过日子呢。
阎乐成这时也的确急了,他年奔五十,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果气坏了儿子的身体,那可是万金也换不回来的。急切之下,他也来不及施礼,跳起来就追了出去。
他还没追到门口,却见自己的儿子又回到门前,这次是右手握着一柄长剑,身后跟着五六个家奴。阎乐成吓了一跳,赶忙张开臂迎上去想要拦阻。阎昌年却迅疾从父亲腋下穿过,几步窜进院庭,跑到婴齐跟前,用剑尖抵住了他的前胸,喝道,婴君,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今日我们去庭中比试,谁活着谁就能得此新妇。
事起猝然,一庭之人大惊,就连本想看看热闹的众客这时也有点傻眼了。毕竟想看热闹是一回事,要闹到流血又是另一回事。
婴齐面对胸前的长剑,却无半点惊恐。他脸色迷茫,好似刚从梦中惊醒一般,满脸歉意,道,昌年君,你这样是何用意?什么得此新妇,我何曾与你争夺什么妻眷?
他这句话一出,宾客们又迷惑起来,转而恍然大悟,暗道,是了,这竖子贪生畏死,白刃交胸之际,再不赶紧服软,又能怎么办呢?于是又免不了生出一丝鄙视,当年他的主子沈武为亭长小吏时,也是这般的畏懦,里中豪杰游侠无不可以对之狎辱。这竖子能得到沈武赏识,自然也是蛇鼠一窝,臭味相投了。
那你刚才到底是什么用意?阎昌年眼珠发红,他虽然才十七岁,可是由于家境富足,饮食齐备,发育得身材壮大,足足八尺有余,比婴齐高出半头还多,在一般身高七尺左右的豫章男子中也的确显得气势不凡。
昌年君误会了,我刚才听王明廷的隽妹鼓瑟高歌,突然想起故人,不觉失态,实在没有和君争宠的意思。婴齐说,脸上还是那么平静。
堂上妸君却突然哭泣出声,转身闪进了内房。王廖虽然懦弱,这时也不禁大怒,他一边招手,命令手下掾吏急招吏卒,一边大喝道,昌年君,速将剑抛下,我可以网开一面,否则立即命吏收缚,那时就后悔莫及了。
阎乐成赶忙趋近,命两奴仆将阎昌年按倒在席上,自己也伏席谢道,明廷恕罪,犬子一时狂惑,望明廷延其犬马之命。他虽然豪富,身边也健仆众多,但深知汉法的厉害,俗话说“破家的县令”,公然得罪一县长吏却到底不敢。
王廖怒不可遏,他不但恼恨阎昌年敢在他的庭院公然抽刃恐吓宾客,更加恼恨刚才婴齐的言语。这不是羞辱自己吗?事情皆因他而起,他竟然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将眼前的事推得一干二净。
婴庆忌也觉得侄子的言语大为不妥。刚才听到县令的妹妹说要嫁他,自己正为他高兴,他的魂魄却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对这些话好似一句也没听见。眼看县令发怒,这麻烦实在不小。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谢绝了这个宴请。他也赶快起身,将婴齐按倒在席上,谢道,下走父子两个今日醉语悖妄,死罪死罪,万望明廷宽恕。
婴齐却突然清醒了过来,稽首道,明廷,臣知道汉家律令,民有敢私斗者,皆髡钳为城旦春,贼伤对方者弃市。臣不敢有干律令,愿和昌年君比试发矢,胜者一方有资格向令妹求婚。
原来大汉民间有一项惯例,凡是为了声名和荣誉而起争执的双方,可以谒见官府,由官府为他们主持公道。方法就是在一百步外,各自发弩箭二十枚,谁命中的数量多,谁就胜诉。这样既可以阻止百姓私斗,维护朝廷法令的权威;又能激发百姓好武的风气,使朝廷随时有精干的后备士卒,真是一举数得。
阎昌年听婴齐说话不时颠三倒四,心中虽怒,却到底有一丝欢喜,暗想,若论别的,我还有点担心。但这竖子想和我比试射术,却是太过不自量力。他很不屑地瞟了婴齐一眼,对王廖道,明廷,臣也同意这个方法。
王廖沉思了一下,点了点头。
奴仆们遵照嘱咐,搬出来一个蒙着牛皮的质槷,立在院子东边,婴齐和阎昌年站在西边,约定采取轮流发矢的办法。阎昌年先射,他张弓搭矢,将弓弦引满,黄桑木的弩臂在他的臂力牵引下嘎然有声,旁边的宾客看在眼中,无不颔首赞许,为婴齐的不自量力而感叹。阎昌年瞄准靶子,扣动悬刀,箭矢发射而出,噗哧一声,正中靶心,宾客们轰然发出一阵掌声。阎昌年将弓递到奴仆手中,得意地望着婴齐。
婴齐漫不经心地举起弓弩,轻松地引满弦,阎昌年看他好整以暇的姿态,脸上微微有些惊异。婴齐将弩臂平举,手指一扣,箭矢嗡的一声飞出弩槽,不但射中靶心,而且没入箭镞数寸。宾客们一呆,继而也掌声如雷。阎昌年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想不到这竖子身材未见有多壮健,射箭的本事却着实不弱。他气鼓鼓地接过弓,搭箭再射。庭院中空气顿时显得凝重紧张。
不一会儿,他们就已经轮流各自发了六枝箭矢。阎昌年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射到十二枝的时候,所有人的心里都暗暗惊讶,没有想到婴齐的射术竟然如此高超,有认识他的小吏更清楚,前此数年婴齐在县廷当狱史的时候,并没显示过射术的优异。大家能记起的,也就是他刻制符传非常精致出众。至于在每年的考核簿记中,他的名字后面除了例行的“能书会计,治官民,颇知律令”的评语之下,就是一个大大的“文”字,说明他一向被视为“文吏”。这些情况就算阎昌年也颇有耳闻,否则他怎么会在听到婴齐提议要和自己比试射术时暗喜呢?
剩下还有八枝箭矢了,而阎昌年前十二枝中,只有九枝中了靶心,虽说在射手中,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水平,如果在秋季大试,足以赐劳四十五天。但现在却不一样,婴齐所发十二枝全部贯中,阎昌年已经没有多少机会。于是,意想不到的事终于在这一刻发生了。当阎昌年将第十五枝箭插入弩槽,弩臂对准靶心的时候,突然身子微微一侧,弓弦响处,箭矢飞出弩槽,向立在质槷不远处的婴齐急飙而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婴齐身子一侧,他的手上也握着弩弓,仓惶之中他挥动弩臂欲弹开箭矢,身子趁势跪在地下。箭矢从他肩上数寸的地方飞了出去,钉在身后的樟树上。他大惊失色,还没等他喘过气来,阎昌年第二枝箭又飞了过来,这次毫不客气地贯穿了他的右臂,数滴鲜血溅在他的前襟上。站在人群中的婴庆忌急呼了一声,齐儿,回射那竖子……婴齐满脸惊骇,不假思索地一抬手,弩箭也飞出了弩槽,也许是他手臂被射伤的缘故,也许他仍不想杀伤人。那枝箭飞越阎昌年的头顶,从他的发髻间穿过,射脱了他的缁布冠,他的发髻散乱,头发像囚徒一样遮住了脸庞,显得非常狼狈。
这时旁边的一个小孩惊呼了一声,有蜥蜴。庭中每个人马上下意识地抱住脑袋。阎昌年脸色煞白,惨笑了一声,也罢,我命绝矣。说着奋力将手中弓弩往后一掷,突然反手拔出腰中拍髀短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黑红色的血液顿时像沙地里渗出的泉水,从一道红线中汹涌奔出,使得那红线霎时间轮廓不明。阎昌年的身子直挺挺地跪下,像个沙袋一般,往前扑倒,魂魄恋恋不舍地从他俊美的尸体中飘出,在庭院的上空来回徜徉,发出无可奈何的哀叹。刚才还喜气洋洋的庭院上空顿时笼罩了一层死灰色。
死人的身体卧在庭中,跟一个睡着的人是截然不同的,虽然姿势可能毫无二致。对在长安见惯了漫天杀戮的婴齐来说,很容易就能感觉到两者的区别,那是一种能否看见肉体上附有灵魂的区别。这并不说明他比旁人更清醒,事实上,自从在湖县的黄河绝壁上被县吏收捕,他的神志反而长时间是这样昏沉沉的。不管是在开始被判决迁徙敦煌郡,还是最后的遇赦回乡之时,他都处在一种茫然的状态下。虽然他在所有的时间并不糊涂,他知道自己每天在干什么,这人世到底是什么样。只是他在心底忘不了一个人的影子,他上司沈武的妻子,名字叫刘丽都。那是个世间绝美的女人,见到她,他才觉得这个世界为什么值得留恋,前此的什么积功累劳,建功立业,收族保亲的想法都是那么可笑。有时他甚至奇怪,此前自己津津有味地生活的理由究竟是什么?难道是为了那点可笑的功名吗?然而那女子竟死在一个变态的阉宦手下。他那时和她的丈夫沈武一样悲伤,可能还更厉害,只是不好在人前表露罢了。刚才他看见王廖的妹妹身着绿色的深衣,仿佛又见到那死去的女子。因为她就是很喜欢穿绿色深衣的。就连那衣服的曲裾的宽狭,肩头上的淡黄色信期绣都那么相像。她屈腿坐下时,那四顾眄睐的眼神,也依稀有当年伊人的风采。于是他脑子一下子糊涂了,竟做出了刚才这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举动。他这几年在广陵和长安,跟从射声校尉的骑士们学习苦练而来的射术,竟用在为一个女人争宠上。现在,他仰起头,似乎在追寻这具尸体魂魄的飘散轨迹。他深深后悔了。
他并没有想射阎昌年,只是下意识的求生举动,让他发了一箭。他更没想射脱阎昌年的冠冕,因为在豫章这个地方,被人斩断发髻,是一种奇耻大辱,相当于被褫夺了一切尊严,抽去了活着的凭依。除了皇帝的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