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师一下卡车,阿千突然说:“我也要下车。”
第二天(九月二日)早晨六点。两人置身东京正中央的新桥。放眼望去,一片荒凉,只有桥上还隐约能看到“新桥”二字。
谁能想到:这里原来是银座的入口?东京已经完全变了个样。
“夫人,您还是一路坐到上野较好……”杜老师如此说道。
“要上快上,别磨磨躇蹭的,我还要赶路呢。”满脸灰尘的司机,从木材后探出头来,不耐烦地说道。
“我就在这里下车,司机师傅,太谢谢您了。”
司机摆了摆手走了,只留下一股汽油的臭味。
“那我就告辞了,”杜老师握住草帽的帽檐,向夫人道别。
女子一脸狼狈地说:“请留步——我很害怕,请你带我一起走吧!”
“这……我着急去公司,还要回浅草的家里看看,没空带你回家啊。”
女子用手帕擦了擦脸,咬紧嘴唇说:“可我刚才听说:我原来住的本所绿町,已经化为灰烬了,町里的人,原本在被服厂避难,可是遭到旋风的袭击,十万人几乎都死了。我好害怕,不敢一个人回去啊。”
杜老师长叹一口气:真是个麻烦的女人。不过她好像也被这副荒凉的景象吓到了吧。
“那要等到我办完事,才能带你回去,可是,我不保证能立刻办完啊。”
“没关系,我可以等的,我真的……”她没能说完这句话。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道,“太谢谢你了。”语毕,泪眼婆姿。
杜老师走在前面开路。女子提着裙子,努力跟在后头。杜老师不经意间发现,她重新穿上了那件撕破了的白色内衣,而且还换了个角度,让别人看不出衣服己经破了。
杜老师在焦土上一路走着,前往丸之内,寻找自己的公司。不幸的是,公司已经化为一片灰烬,连块招牌都没留下。
无奈之下,杜老师只得取出一张名片,写上时间与日期,在名片背后写道:“横滨海关仓库倒塌,货物损失三分之二以上”。他想把名片钉在显眼的地方,可是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缝隙钉名片。
“那个……这里有一块砖,上面正好有个洞。”杜老师回头一看,发现那位女子手上拿着一块砖,脸上略带微笑。
“谢谢!”杜老师谢过女子,一把拿过砖块。
杜老师与阿千夫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电车烧得只剩下外面的铁框了,仿佛一具大骷髅一般。一辆消防车也烧得变了形。一匹马跌落在马路的裂缝里死了,屁股翘得老髙。转角处掉落了几块水泥板,透过水泥板,还能隐约看见两只被火烧过的粗壮的脚。阿千看到这幅情景,不由得尖叫起来,一把抓住了杜老师的衣角。
杜老师在心中觉得可笑,心想:“要不是我救了她,她现在也是这副模样,有什么好怕的。”
他们走过化为废墟的银座,往日本桥的方向走去。他们竞然看到自己的正面,有一片绿色的森林。仔细想来,那一定是上野的森林吧。因为原来挡住视线的髙楼大厦,都倒塌了……啊,美知满是否平安呢?
“来,免费的,大家多拿一点吧!”突然,路边的帐篷里,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声音。
杜老师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位穿着衬衫,打扮得像个店员的男子冲了过来。
“来,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啊——给您几个饭团吧,把手伸出来。还有您夫人的也一并给您吧,一共三个。不好意思,只能给您这些。”
说完,这位年轻男子将三个大饭团放在了杜老师的手里。
夫人?
杜老师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想通,哦,他说的是自己身后的阿千夫人吧,觉得很是好笑。
走了一会儿,杜老师回头看了看阿千。接着将其中的一个饭团递给了她。他想了想,又多给了她一个饭团。
阿千硬是不肯要。杜老师说自己不饿,让她多吃一个。可阿千却说自己不要紧,一定要杜老师吃。杜老师觉得这个身材肥胖的女人,肯定很容易饿,硬是把其中一个饭团,塞到她手上。没想到阿千没有握紧,饭团掉到了地上,沾满泥土。
阿千脸色惨白,立刻蹲下身子,想捡起那个饭团。杜老师吓了一跳,立刻将她拉住。
“对不起,都怪我没拿好……”
“没关系,不要紧的,别担心。”杜老师继续在前面开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火灾之后的荒野中。
“唉……真是个麻烦的女人。”杜老师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女人,一直跟着自己。为什么她要跟着自己呢?因为她胆子小吗?她觉得自己的家人都被烧死了吗?还是因为她被压在柱子下面的时候,他出手相助了呢?考虑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这时,杜老师忽然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昨晚他带着这位女子,在野毛山的帐篷里住了一晚。之前,他还带女子去医疗站,处理了手上的伤口。可是女子还是说自己手疼,而且还有些发烧。他不忍心丢下她不管,就向医疗站的人打听,有没有可以睡觉的地方。医生就让他们去后山的帐篷看看。
杜老师带着她往帐篷走去,发现帐篷里有许多人。他们后来才知道:这是专门给携家带口者准备的帐篷。这帐篷十分简陋,只有一根柱子,地面上铺着四、五张席子,还用铁板搭了个天花板。
累极了的杜老师躺在了席子上。可是因为席子太短了,他的头和脚都露在外面。不过女子还是很高兴,能找到一个地方睡觉,立刻躺了下来。
然而,难民们还在源源不断地拥进帐篷里。一开始两人之间,还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可后来人越来越多,两人终于贴在了一起。
难民还在不断拥进。
“大家都忍耐一下,不要平躺,尽量侧身睡,能多进一个人,是一个人!”负责的人下了命令。大家纷纷调整睡姿,一个贴着一个侧躺着。
“再靠紧一点!还有很多人风餐露宿呢!大家再多挤出一点空间来吧!”
阿千为了避嫌,一直背对着杜老师睡。可是为了调整睡姿,她只能翻了个身,与杜老师大眼瞪小眼。接着,她就好像找妈妈的奶喝的婴儿一样,朝杜老师的方向靠了过来。
杜老师也顾不上睡觉,一直帮阿千举着受伤的手腕。
“阿千会不会一直记得这件事啊?”杜老师的耳根子突然红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阿千与杜并排坐了起来。
“手还疼吗?”他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调询问道。
“好像好一点了。”阿千微笑着回答。
两人穿过浅草桥,来到驹形,跨过吾妻桥,终于来到了杜老师与美知满的爱巢所在的旅馆。然而,旅馆也遭到了火灾的侵袭,附近化作一片荒野。
好在附近还留着一个砖石砌成的交警亭,这才让杜老师辨明了方向。
交警亭内部亦被烧了个精光。窗外的石墙留下了火灾的痕迹。有四五位幸存者,好奇地向里张望。其中一人,朝杜老师走来,说道:“唉,好可怜的女学生。死的时候,还穿着校服裙呢。”他指了指后面的交警亭。
“啊?女学生……”听到这话,杜的眼前一片漆黑。
“美知满啊,为什么我没能立刻回到你身边!”他在心里默默向美知满的在天之灵忏悔。
杜老师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向交警亭。他必须要看个究竟。犹豫了许久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朝交警亭里望去。
有黑色装饰的鞋子,烧焦了的校服裙,烧焦了的手腕,充满不甘的双眼……然而,万幸的是,这位惨死的女学生,并不是美知满。
“啊,太好了……”杜伸出双手伸向天空,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然而,他们的爱巢,已经化为了一片灰烬,火灾的余温尚未完全消退,这让他再次担心起来。
如果那堆灰烬里,埋着美知满的尸骨……想到这儿,他立刻抓起一根铁棒,用力拨开脚下的灰烬。万幸的是,没有发现人的尸骨。看来美知满一定是去什么地方避难了,房子附近没有竖指示牌,附近也没有他认识的人。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杜老师考虑了一会儿,决定将那根铁棒插进灰里,再把自己的名片插在铁棒上。名片上写着“我没事,明日正午,在观音堂前等你。致松岛房子”,之后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在“房子”旁边加了行字——
小山美知满
阿千站在一旁,同情地看着杜老师……。
“我家里人好像还没回来。这样,我先陪你回去吧。”说完,杜老师就带着阿千离开了。
之后,两人手拉着手,走过烧毁了的吾妻桥,去往河对岸。桥墩上堆着好几具尸体。往下一看,只见红褐色的水面上,同样漂着许多尸体。起码有三、四十具……不,只怕更多。
这样看来,人其实比瓷娃娃更脆弱。两人来到河对岸,前往阿千以前住过的绿町。现场的情况比他们听说的要糟糕十倍百倍。一个浑身是泥,背上被火烧伤的男子,晃晃悠悠地从他们面前走过。据他说,绿町的人,基本都死在被服厂了,捡回一条小命的,就只有十多个,包括他在内。
被服厂的惨状,着实让人触目惊心。阿千顿时放声大哭,一直哭到嗓子哑了,泪珠仍止不住簌簌落下。
两人走到两国桥附近。阿千突然大喊一声:“啊,大家都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啊,我以后可怎么活啊……”她又哭了起来,边哭边朝着绿町的方向双手合十,嘴里不住念经。
于是,杜老师和阿千的同居生活开始了。二十五岁的年轻男子,与三十二岁的女人。女大男小,不过阿千并不显老,两人在一起,也不是很显眼。
他们辗转各地。
生活中充满了兴奋与猎奇。他们如同夫妇一般,每天都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当然那只是为了方便,长久以来,两人一直相敬如宾,从未越雷池半步。
每天早上起床后,两人就结伴出门。杜老师前往难民聚集的帐篷区,到处张貼寻找“美知满”与“房子”的寻人启事。阿千则拖着那只受伤的左手,一路跟随着杜老师。
大地震发生后,过去了十二天。杜老师的心情越发阴暗,可阿千却逐渐恢复了平静,一天比一天精神了。她就像是真的妻子一样,每天照顾着杜老师的生活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