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三月,斓袍里套着小袄都带着寒意的夜晚。
疏雨的鼻尖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手指紧紧的攥住八公主的手心,落在厚绒毯上的脚掌微微发颤。
不止是疏雨,她身后的八公主和曾谙都是听得胆战心惊额上的冷汗直流。
‘我们殿下’,‘同安矿’,‘杂种’……
暗处之人的身份和此时所做的事,就是连她们这群后宫不闻前朝事的小娘子都不得不一清二楚了。
疏雨的心下一跳,捏了捏八公主的手。
夜色朦胧间,她们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光闪烁间,瞳孔折射的光就像是玲珑剔透的水晶,彼此的意思都在不言间。
这般秘密的事,若是被发现她们‘偷听’…疏雨有点怕,默默想着还是早点去找公孙珀吧……
此刻,疏雨一边斟酌着小心翼翼的躬着身子缓缓往楼上爬,一边在心中破口大骂:你们竟然敢在酒楼里讲这样的秘密,你们殿下真是白养你们了,这点操守都没有,许是不知道嘴巴不严的容易死得快嘛!还白白连累我们这群不小心听见的可怜虫……当真是倒霉至极!
所幸口风不够严实的手下眼神也不是很灵光,疏雨使出了幼时偷祭台上的香糕时的十二分功力,几乎是落地无声,轻手轻脚的带着二人往楼上挪。
眼见着面前正是最后一阶楼梯。
距离安全的二楼堂内只有一步之遥。
堂内的歌舞正热火朝天,美人大冷天的一身单薄纱衣,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肤沾上盈盈香汗,直把邻座的纨绔子弟看得哈喇子都快流出来,饮酒的郎君们已是满面熏红,你来我往间说笑声不断,身边的妓子们温柔小意娇声软语,可谓是热闹至极。
不论是疏雨还是八公主,都不由自主的缓缓吐出了憋在嗓子眼的那口气。
只要等他们混入了旁边的人堆里,这一关终于算是过去了……
“撕拉!”
疏雨心头一颤。
微微抬起的脚掌还没落地,就听见耳边这格外清脆的碎裂声,夹杂着一声短促的惊呼,又很快的消失不见。
她们发出动静了!
像是年幼时不小心摔进殿后的鱼池,迟钝而清晰的看着自己面前摇摆着尾巴的银鳞鱼,世界在她的面前放慢了动作,思绪却像是被水洗过的琉璃,格外的清晰。
幼时的她在水里挣扎时学会了凫水,今日危急时刻的疏雨也顾不得许多。
慌忙的站起身,将身后的两人用力一按,急促轻悄的在八公主的耳边说了句什么,便毅然决然的飞快往二楼的一道宽阔长廊跑去。
暗中出声的人早在衣裳撕裂的那一刻便察觉到了这小梯上有人!脚步声追随着疏雨的方向,不久后也消失不见。
“躲起来,去寻公孙珀!”
这是疏雨临走之时凑在八公主的耳边说的话。
此时八公主也顾不得自责自己的不小心,死死的咬住嘴唇不肯发出一点声响,直到那细微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才连滚带爬的捡起地上的碎布条拉着曾谙躲到了一边人声鼎沸的人堆之中。
心脏在胸腔中狂跳,冷冽的晚风迎面打来,长廊上人来人往,疏雨从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大致可以知道——
追她的人有两个,和说话的声音对上了。脚步沉重且越来越近,追她的人是年轻力壮的男子,并且如果自己再不想想办法,恐怕用不着多久就要被追上了。
强忍喉咙间上涌的铁锈味,疏雨看见了面前高大辉煌的红漆柱。
到了这个这个地方,就到了芙蓉楼悬听阁这个庞大二层建筑的长廊分叉处:正前方的道路灯火明亮,有三两醉醺醺的纨绔子弟正抱着美人嘻嘻哈哈的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往西边去,是通往一层内堂的楼梯,往东头去便是人烟罕至的小阁,那里都是花魁姑娘的小楼,一般权贵都只能望而生叹。
热闹的西边有可能借势阻挡追兵也有可能将自己也挡住了,人烟罕至的东边小阁更容易被看见,但这是个拐角,且有雕花柱阻挡,或许还有别的可能……
留给她权衡利弊的时间已是不多,疏雨的心下一横,就往东头跑去……
被疏雨按在原地的八公主,拖着手脚已是软了一半的曾谙,用了自己吃奶的劲儿飞快的拂开面前拦路的人群,向着疏雨曾告诉她的方向飞快的窜过去。
堂内各式各样横躺、趿坐、蜷着腿醉醺醺的人,见面前突然出现两个面生的娘子,吃不准这两人的身份,也不敢叫自家奴仆阻拦,一时竟还真叫她们顺顺当当的窜到了公孙珀的面前。
“六兄!”八公主远远的便一眼望见了阑干边手里端着水晶八曲长杯的公孙珀。
当然,这份默契靠得不是他们这对异母兄妹之间的血缘,而是靠公孙珀人群中过分出众的姿容。
八公主见到他就仿佛见到了救星,如狼似虎的像天边的流星似的砸到他的面前,全然不顾周遭众人侍女诧异的眼神,声泪俱下的开始描述他们方才的经历多么的危险,疏雨为了救她们怕是要落入贼手……
她一通惊天动地的哭诉下来,惊得正在表演的舞姬脚下都差点一个趔趄。
公孙珀白皙如玉的面上浮现几分无奈,灯色明亮的照出了他此时不紧不慢的动作,白皙修长的手指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甚至还有闲工夫向同案的友人温和道了声歉。
被他拉到边上的八公主满脸不可置信的不忿,差点气得跳起来,“六兄,你快点去救救疏雨啊!疏雨现在生死未卜呢!”
天子脚下,但凡有名有姓的世家子弟,几乎都是见过几个天家子弟的,当即明白这二人的身份,默契的选择离他们这对天家兄妹远一点,非常有眼力见的大声划拳饮酒调笑着不去听他们的对话。
毕竟皇家的事,多听多看,恐怕什么时候死得都不知道,他们虽然纨绔,但绝对不是蠢材。
为了告知这件事严重性,八公主咬咬牙,附在公孙珀的耳边小声交代了自己和疏雨方才都不小心听见了什么。
八公主满脸希冀的看着他,期盼能在自家六兄的脸上看到担心和急切的神情,谁知一向好脾气温文尔雅的六兄面上的神情一下冷了下来。
躲在她身后的曾谙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脸上的冷意,明明只是面无表情,曾谙却…莫名的有些发憷……脚步不由自主的一动,连带着拉着她的八公主都往后退了一步。
只是一瞬间,公孙珀又恢复了以往的春风拂面。
“好了,小八,现在已经很晚了,我让阿梁送你们回宫去,这件事你们不用再管了。”语气温和带着和缓的笑意,却不容置疑。
“可……”八公主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公孙珀身边的贴身侍卫阿梁挡住了去路,阿梁真不愧是他身边的贴身侍卫,手法很是奇妙,既不会碰到她们俩,却也让她们不得不被裹挟着往外走。
“人引开了?”公孙珀的脸上带着一贯温和有礼的笑意,从身侧侍从阿氐手中接过一块锦帕,从容不迫的将白皙修长的手掌细细擦拭。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公孙珀才敛下双目,长睫微动,轻声道:“走罢。”一身雍容气度,当真可算是芝兰玉树般灵秀清俊。
但凡是在场宾客,即便是风流浪荡出名的浪荡子,见了也忍不住提神聚气,见着他这般风采的郎君,即便是明知他注意不到自己,但就是唯恐自己失仪反而玷污了这般阳春白雪的气度。
穿过长长的回廊,公孙珀一行人就像是早有预料,径直往纪疏雨慌乱逃跑时的路走去,一直到东边的花魁居住的小阁“春来阁”门口,才停下。
阁内热闹得紧,隔着一道朦胧的月影纱,被晚风吹拂得晃晃荡荡的珠帘在月色下熠熠发亮,依稀还能听见里面你来我往的针锋相对。
“…公子,可要小的代为通传?”春来阁门口守着的小厮战战兢兢,欲哭无泪,今日明明不是自家娘子挂牌子的日子,怎么突然来了这样一位一看就来头不凡的郎君,他拦都没胆子拦,偏偏里头还在吵架。
但凡一个不是,头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他……
“不必劳烦。”公孙珀礼貌的向小厮颔首,就这般静静的站在门外听着里边的动静,宛如一尊静谧的神像,温和有礼得让惴惴不安的小厮突然安下心来。
面前的贵公子犹如一副山水画般出尘清俊,却对待身份差距如此悬殊的小厮都如此温文有礼,丝毫不见轻慢,小厮心中感动。
垂下头来,安定的退到一边守着自己的门。
“郎君,我们还不进去吗?”听着里面的动静,阿氐的眼皮子狂跳,要是让宝珠郡主知道了自家郎君就这样站在外边听着却不进去救她……
“卑职是说外边夜风寒凉,小心身子!”阿氐看着郎君望过来凉凉的目光,连忙找补赔笑道。
“不急,还没到时候呢,不给她点苦头吃,明日能一声不吭窜到匈奴去。”公孙珀好整以暇的微微眯起眼,幽灵似的留神听着里边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