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遇到过任何令人激动的事,19岁那年的夏天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我从都立青山高中毕业后,到位于新桥的明智侦探事务所当了一名侦探。
当然那不是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侦探事务所,也不是由于羡慕一代名探命名,而是因为这家侦探事务所的老板姓明智。他叫明智光雄,自称是明智光秀的后裔。
当一名侦探是我小时候就有的梦想。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我从小沉迷于家里的侦探小说。我立志长大了当一名智勇双全的侦探。从不可胜数的侦探事务所中选择这一家,我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您,就是因为它的名字。当然不是认为它跟明智小五郎有什么关系,纯粹是觉得明智这个名字很帅,甚至觉得它风格独特,威风凛凛,实力雄厚。
还要很不好意思地再向您坦白一件事,那就是我一直认为侦探就是跟警察较量,破获那些警察破不了的案子。例如:追查突然从豪宅里失踪的黄金王冠的去向,解开多年空闲的仓库里的无头女尸之谜等等,现在看来,当时的我真是个大傻瓜。
父母坚决反对我去当侦探。因为在现实世界中,人们认为侦探工作无非就是身家调查,寻找离家出走的人,收集外遇的证据等等,只能在暗地里活动。此外,协助客户偷出机密资料之类的非法委托案例也不少,所以别说什么侦探是跟罪恶对决,说不定侦探本身就是罪恶。
虽然父母坚决反对,我当侦探的决心也没有动摇。父亲威胁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虽然只是说说而已,可是我却真的动了肝火,“好啊,断绝就断绝!”然后双手空空离开家,在新桥的侦探事务所开始了寄宿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因为哥哥龙悟英年早逝之后,父母对我期望过高,而我却不能满足父母的期望,所以才逃出来的吧。
几天工作下来,我对侦探那美好的印象便改变了。只不过因为是负气离开家的,没有脸面回去,除了继续在侦探事务所干下去之外别无选择。我在借酒浇愁之余,虚心接受前辈侦探的指教,开始以成为一名真正的侦探为目标,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
但是,刚到明智侦探事务所工作那年,我所做的事情无非是扫地,倒茶,看家,接电话…… 过了半年才开始干些整理资料,速记之类的工作,我气得好几次打算提出辞呈。
第二年,我终于被派去跟踪了。明智所长传授给我的技巧是:不管侦查什么,首先要观察,不必考虑目的和结果,把观察到的东西记在脑子里!这就是你的资料库。
可是,我第一次跟踪就在池袋杂沓的人群中把人给跟丢了,还在如沙丁鱼罐般拥挤的山手线的电车里被误认为是耍流氓,也有被看门狗咬伤手腕的时候……这时候我才明白,观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刺探他人的秘密,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等我习惯了侦探生活之后,我越来越从中体会到侦探工作的乐趣。
19岁那年的初秋,我接受了一个大任务。
那时候,距离巨人队称霸中央联盟已经没有几天了,我每天都关注着体育新闻而无心工作。有一天,我去国会图书馆调查了一件事情,刚回到侦探事务所,就听见所长叫我。我精神气十足地答应了一声走进会客室,看见所长明智光雄跟黑道上一个叫山岸正武的人面对面坐在里边。
“您好!”我双手中指紧贴裤缝,像个军人似的,向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的山岸正武鞠躬。
“嗬——小家伙,觉得自己像个侦探了吗?”
“还差得远呢。”我立正站着,一动不动。
“每天都要有进步噢。”
“是!每天都要有进步!”我大声重复着。
“来,坐,坐!”
“是!谢谢!”我在所长身边坐了下来。
山岸身体前倾,反复端详着我,还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摸我的脸。我挺直身体任他摸。
山岸正武所在的八寻帮跟明智侦探事务所在同一座写字楼里,他是八寻帮年轻的副帮主,剃了个大光头,戴一副漆黑的太阳镜,眼角和下颚都有被刀砍过之后留下的疤痕,左手小指断了一节,穿着大领衬衫和肥大的裤子,尖儿皮鞋。看上去很吓人。白色西装上散发着若甜若苦的雪茄味儿。
“这么一细看哪,还是个娃娃呢。”山岸重新靠在沙发上,叼上了一根雪茄,明智所长不失时机地打着了打火机。
“对不起。”我尴尬地挠了挠头皮。
“把胡子留长!”
“什么?”
“长长了好到户岛帮去。”
“什么?”
“让你小子加入户岛帮!”
“啊?”户岛帮是统治新桥的乌森口一带的黑社会组织,跟统治银座一带的八寻帮是死对头。
“去户岛帮卧底,这可是交给你的第一个大任务。”所长补充说。
我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认识我们八寻帮的本间吗?瘦瘦的,手脚长长的,像个猴子。”山岸问我。
“知道,有点儿茨城口音的那位。”
“对,就是这个本间,3天前死了。”
“请您节哀。”我立刻站起来,双手中指紧贴裤缝,向山岸鞠躬。
“免礼。你给我好好儿听着:本间是被人杀死的。当然,干我们这行儿的,这是常有的事儿,不过这次杀人的手法连我们这些人看了都得捂上眼睛。喂!坐下!我这儿还有好多话要说呢。”
据山岸说,本间的全名叫本间善行,跟同为八寻帮的一个叫松崎大佑的人住在入谷的公寓里。9月10号早晨,松崎从位于千住的情人家回到公寓时,本间已经死在房间里了。他赤裸着身体,腹部被横七竖八地切开,内脏流得满地都是。房间里乱七八糟,桌子四脚朝天,柜子翻到在地,棉被破了,挂历掉了,简直就是经过生死搏斗的战场。
“切断手腕啦,割掉耳朵啦,类似的尸体我见的多了,但像本间这样尸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被人杀死并不稀奇,可是,连胃啦,肠子啦,都流出来……我们那些小兄弟看了,个个呕吐不止。”
光听他这么说,我都一个劲儿地反胃。
“现在让我考考你吧,未来的大侦探,你说,到底是谁杀了本间呢?”
“啊?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连连摇手。
“真没出息!说说你的看法嘛。”山岸透过太阳镜死盯着我说。
我只好拼命地思索了一阵,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个嘛,从杀人的方式来判断,不是抢劫杀人,也不是由于一般的矛盾纠纷。凶手一定对本间有刻骨的仇恨,要不就是个失去了理性的杀人狂……”
“有道理。可是,我调查了本间的周边关系,没有发现那么恨他的人。当然,干我们这行儿的,什么时候跟人结下了冤仇自己还不知道的情况也有,但是,本间这小子还是个新手,哪来那么大的仇人?也很难想象他是被偶然路过的杀人狂杀死的。干我们这行儿的都很小心,平时家里如果有不认识的人来敲门,是不会给他开门的,特别是9号那天白天刚遭受袭击,更应该提高警惕才对。”
“遭受袭击?”
“在户岛帮的地盘挨了一闷棍。白天刚发生这种事,当晚本间就被人杀了。不管是谁都会把白天的事跟晚上的事联系在一起的,只是没有证据。回到刚才的话题……”
“为了证实本间的跟死户岛帮有关,要我去卧底?”
“这小子,很敏锐嘛,将来肯定有前途!”山岸微微一笑,把雪茄灰磕在烟灰缸里。
“可是,我怎么去卧底?”我困惑地看着明智所长。侦探工作我刚刚入门,况且对方是黑社会组织。
“这还不懂,卧底就是你去加入户岛帮,成为他们的小兄弟,在他们内部展开调查,也就是当间谍。”
“加入户岛帮,开什么玩笑?”
“开玩笑?”山岸摘下眼镜,严肃地睁大眼睛瞪着我。
“不……不是,对不起。可是,我怎么加入呢?只要我想加入就能加入吗?”
“这个你不用担心,早就替你准备好了。”
“怎么做?”
“现在不必多问,一切都由我来安排。”
“啊……可是……为什么是我……”
“你要问为什么选中了你吗?因为所里现在只有你小虎是自由身。”所长这么说的意思我明白:别人都很忙,放不下手上的工作,不,换句话说,别人都有能力胜任其他重要工作,不能派他们去干这种危及生命的事情,而我呢,反正是个派不上大用场的……
大脑虽然已经理解了,可是我不愿意点头同意。我体格不错,但我讨厌打架。虽说是短期任务,可踏入黑社会,我怎么对得起父母呢?而且我也怀疑,卧底结束后他们能保证我清白脱身吗?还有,万一在没完成任务之前就被察觉是个卧底的间谍,手指头被砍断一两根,说不定连命都得搭上。
我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
山岸踢了我一脚:“你小子没种啊?”
“有啊。”我红着脸抬起头来,又立刻低了下去,“可是……”
“你小子‘可是’太多了!”
“可是……警察总能把犯人抓到的吧?”我傻乎乎地问了一个非常单纯的问题,等着我的是山岸的臭骂。
“混蛋!黑道上的人有找警察的吗?”
我吓得身体缩成一团,小声反驳道:“可是,警察人多好办事,我一个人潜入户岛帮……”
“警察不会去破这个案子的。”
“什么?可是……”
“不准再说‘可是’了!”
“啊?……是!”
“我们没让警察知道本间的事。你给我记住了,一旦干上了我们这行儿,身上的火都得自己扑灭。所以松崎发现本间的尸体以后,没有向警察报案,而是立刻向帮会报告。”
“可……不,作为案发现场的那座公寓楼是八寻帮包租的吗?”我抬起头问。
“不是,有早稻田大学的学生,也有守寡的老太太。”
“这些人都没有向警方报案吗?您刚才说本间的房间被弄得一塌糊涂。”
“是啊,就像发生了大地震。”
“所以,其他住户一定听到了本间的房间里传来的声音,就算松崎不向警察报案,您敢保证别人也不报案吗?”
“你看他说话的口气不挺像个侦探的吗?”山岸笑着对明智说,“大家都知道那个房子里住的是黑社会的人,在房间里玩儿牌,打麻将,有的耍赖,有的吆喝着要钱,嚷嚷着我要杀了你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所以就是听见吵闹声也不会有人去报案。”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那么,在胡子留长以前,你就好好儿做准备吧!”所长拍拍我的肩膀说。
要我准备什么?换衣服?还是写遗书?
“我可以提几个问题吗?”我看着山岸,战战兢兢地问。
他又叼上一支雪茄,“嗯”了一声。
“能给我一些关于本间事件的背景资料吗?不然就算混进了户岛帮,我不知道应该查些什么。”
“你终于肯做啦!”山岸笑了,露出满口黄牙。
这根本不是什么肯不肯的问题,如果我拒绝了,肯定没我的好果子吃。
“从本间屋里传出争吵声的事,你们问过他的邻居吗?”
“问过。”
“争吵是从几点开始的?”
“晚上11点左右。”
“持续了多长时间?”
“大概四五分钟吧。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可能就是那个时候被杀的。”
“对方的声音有没有什么特征?”
“没什么特征。只大声骂混蛋什么的。”
“还有呢?”
“还有,我杀了你,你给我住手,还有就是含混不清的咆哮声和叫骂声。”
听到这样的争吵都没人向警察报案,可见平时争吵得有多凶。难道我真的要到这种世界里去吗?想到这里我怕得要命。
“对方有多少人?”
“不知道,吵得太厉害了,分辨不出来,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女人的声音。”
“松崎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上9点。”
“房间的东西少了没有?”
“没有。明智先生,这小子看来还靠得住。”山岸笑着对所长说。
我放松下来,挠着头皮傻笑。
所长瞪了我一眼:“不记下来,你还得再费功夫去问。”
我赶紧站起来,跑出去把笔记本拿回来,继续向山岸了解情况。
“有没有人看到不认识的人出入?”
“没有。
“有没有人提到在公寓附近发现可疑的人?”
“没有。”
“接下来我还想请您具体谈谈本间白天挨了一闷棍的事。”
“这个嘛……”山岸把跷着的二郎腿换了个姿势,“我们的生意之一是卖药,这你大概知道吧?我所说的药不是感冒药,头痛药,而是非洛芃,警察管它叫兴奋剂,盯得很紧。”
“这我知道。”
“9号那天白天,本间,松崎,还有一个叫保田的,在城里给人送货的时候,遭到了户岛帮的袭击,被抢走很多药,差不多有半纸箱吧……”
“本间没有看见偷袭他的人长什么样吗?”
“看见了还用你去卧底?因为是从后面挨了一闷棍,没看见对方什么长相。”
“话又说回来了,我认为光凭这一点,不能断定本间是被户岛帮杀死的。”
“你听我说,遭到袭击的地方是户岛帮的地盘,也就是说我们踩着他们的地盘做买卖。当然这是我们这个世界里常有的事,但是如果被抓到的话,就不好了结了。所以虽然不能断定是户岛帮干的,但跟他们脱不了干系也是很合理的推论。”
“问过客户吗?如果偷袭本间他们的事真是户岛帮干的,那说明户岛帮也知道那个客户背叛了户岛帮,也会去找他们算账的吧?”
“当然问过了,但他们说不知道户岛帮的事。我们当然不会完全相信,很有可能他们是受到了户岛帮的威胁,不敢乱说。”
可是我还是有疑问:“偷袭了本间,抢走了你们的药,按说户岛帮已经达到目的了,还有必要追杀到家里去吗?照常理应该是本间为了报仇去袭击户岛帮的人才对。”
“也有可能是为了警告我们不要再踏进他们的地盘,杀鸡给猴看吧。我也想不通为什么非要找上门来,为什么不白天把本间杀了?我就是为了找出这两件事之间的关系,才要派人去卧底的。”
“就算是杀鸡给猴来看,也没有必要弄个肚破肠流吧?”
“这我可以解释给你听。你小子杀过人吗?”
我连连摇头。
“用匕首杀人的老手,一刀便刺中要害。可新手呢,总是拿着匕首乱刺。就算对方已经死透了,只要觉得他还有口气就会继续乱扎,因为害怕对手反击,所以手停不下来。如果是户岛帮的小喽罗干的,弄成那个样子也不算稀奇,而且一般来说,这种直接弄脏手的事都交给小喽罗们干。”
这我可以理解,但心里又产生了一个根本性的疑问。
“既然是黑道上的,干吗还要顾虑那么多?”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句话之后,知道自己失言了,赶紧摆了摆手。
“什么意思?”山岸伸长脖子,皱起了眉头。
“对不起,没什么。”我把头低下来,脸几乎碰到茶几。
“男子汉说话,不要吞吞吐吐的。”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清楚!”
“那我可说了啊。这个……我刚才听您说,虽然不能断定,但是有很大的可能性是户岛帮下的手。”
“没错儿。”
“既然认为是户岛帮干的,闯进户岛帮,杀它个片甲不留不就得了,为什么还要在意什么有没有证据,还要调查跟白天的事有没有什么关联呢?”
“小虎!别再说了!”所长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可是,我的嘴已经停不下来了,“讲究证据的应该是警察,不应该是黑道。以前的警察也是光凭印象就抓人,然后刑讯逼供,强迫你自白,说不定现在还是这样。为什么黑道就得非遵守调查的程序呢?先随便抓个户岛帮的人来,逼他说出谁干的,然后把白天偷袭本间的同伙杀了,把晚上杀本间的人也杀了,或者借这个机会把户岛帮灭了,把新桥一带全变成八寻帮的势力范围不是更好吗?”
说到这里我喘了口气,一边咳嗽一边回到了现实世界,这时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高谈阔论的时候,简直就是黑社会里一个连匕首都不会用的小喽罗!明智所长一个劲儿地向山岸道歉,还用手指头戳着我的脑袋,让我也向山岸道歉。
可是山岸却出人意外地笑了:“这小子,黑道上的人可不都是得了狂犬病的野狗啊。”
“对不起!”我吓得身体缩成一团,战战兢兢地说。
“要是在大街上这样乱杀乱砍起来,就会把很多不相干的人卷进去。我们黑道上的人大都是讲义气的汉子,只有讲义气,才能得到金钱,才能在这个社会里生存,这就是所谓的授受相关。我们被世人误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能因此与整个社会为敌。这叫真正的侠义之士。”
“明白了。”
“世人对待我们的态度以前严厉多了,如果不考虑到这一点,到处称王称霸,是绝对无法在现在和未来的社会里生存的。这是我们总经理的方针。我们所追求的是现代的民主和平的组织,所以,我们的头头不叫老大,也不叫帮主,而是叫总经理。在我们组织里,帮主是总经理,副帮主是副总经理,我们可是在法务局注册登记了股份有限公司,我们的一切行动都必须本着良知……”
山岸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当然,本间的事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但是如果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去找户岛帮报仇,他们说不是他们杀的,我们说是他们杀的,争到后来免不了一场乱砍乱杀,新桥一带还不血流成河了?我们就是要避免这样的后果才主张深入调查的,明白了吧?”
“明白了。”
“所以我们需要把证据搞到手,然后带着证据去找户岛帮,要求他们交出杀人凶手。你知道吗?社会上的人都认为黑道上的人不讲理,实际上像我们这么通情达意的人在社会上是没有的。我们特别重视讲道理,只要我们这一方讲道理,对方也会讲道理。这跟官僚政客是完全不同的。像本间这事儿,只要我们把证据拿给他们看,他们的老大就会把凶手交给我们,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对方也不会想把事情闹大,也担心长期对抗,那样只能使双方疲惫不堪,结果是两败俱伤。所以他们会把凶手交出来的。战后不久,新桥和涩谷一带发生过一场你死我活的帮派斗争,你听说过吧?”
“没有。”
“那是日本战败后第二年,操纵黑市的一个帮派跟台湾华侨对峙,暗杀帮主啦,在大马路上用机关枪互相扫射啦,你来我往地对打起来。后来又有从芝浦、巢鸭、新宿、浅草和东京中部的黑社会组织前来助阵,简直就是一场战争。结果没人敢出门到商店里买东西,街头摊贩也跑到别的地方去谋生。后来警察出面镇压,各帮派元气大伤,衰弱不堪,我们才趁势进入新桥。户岛帮也是那个时候乘虚而入的。大家获渔翁之利,又经过很长时间的苦心经营才有了现在的繁荣局面,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地打起来,说不定就该轮到我们被其他帮派赶出这个地区了。户岛帮也深知这一点。不懂得接受教训的人,连猴子都不如。”
后来我才知道山岸还是一个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呢。不过当时我没顾上理解他的话的深刻含义。
“如果是对方的老大下令杀的本间呢?那不是只有全面战争了吗?”我是害怕被卷入全面战争才这样问的。
“帮派老大是绝对不会下令干掉本间这种小喽罗的”。
我稍微安心了一点儿。
“我还要订正你一个误解。虽然我觉得户岛帮可疑,但并没有认定他们是唯一的犯人。如果户岛帮不是犯人,我也要追查杀死本间的凶手。除了户岛帮,别的方面我也要调查,例如向本间的邻居打听消息,把跟本间有联系的人过筛子似的过一遍,等等,属于一般性调查。”
“我已经交给三冈和小林去做了。”明智插话道。
为什么不交给我去做?我真想哭。
“还有别的问题吗?如果有,随时可以来问我。胡子留长还需要一段时间嘛。”山岸看了看腕上的金表,掐灭了雪茄。
“您辛苦了!”我马上站起来,中指紧贴裤缝,军人似的立正鞠躬。事已至此,只能咬牙去做了。
在我所崇拜的巨人队获得冠军的第2天,我跟妹妹绫乃在银座见面。
我跟她约好在四丁目路口的三越百货公司前边碰头。不出我所料,绫乃根本就认不出我了,我叫了她一声,吓得她倒退了好几步。
我理了个板寸,戴一顶鸭舌帽,一副太阳镜,鼻子下边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根胡子,身穿白底红花的夏威夷衫,肥大的长裤,白色漆皮的尖头皮鞋——怎么看都像个小流氓,连我自己都想哭。
这天是星期一,也是秋分,公休日。在燕子西餐厅吃个汉堡排就等了1个小时。在数寄屋桥附近的咖啡厅也排了半天队。明明隔壁的咖啡馆有一半的位子是空的,可我那任性的妹妹非要等这家眼下最时髦的咖啡厅不可。
等了半个多小时,总算等到了座位。落座以后,立刻感到周围投过来奇怪的目光。
那时妹妹是都立三田高中2年级的学生,跟现在的她全然不同。头发黑黑的,直直的,像个日本木娃娃。白衬衫,藏蓝色裙子,没化妆,没耳环,显得非常朴素。虽然不是千金小姐,但完全是个清纯少女。跟一个小流氓坐在对面,周围投过来奇怪的目光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不过,绫乃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默默地用小勺子吃着冰激凌。为了躲避那些奇怪的目光,我缩着脖子,紧咬着吸管喝冰咖啡。
巨人队胜利了,可是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我的心情为什么这么郁闷呢?我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
“啊?你抽烟了?”绫乃抬起头,轻蔑地看着我。
“怎么?不可以吗?”我瞪了她一眼,点上烟,拉开架势猛吸一口,结果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其实我不会抽烟,这是在山岸的指示下刚开始学的。
“我最近才知道,禁止未成年者吸烟法是1900年制订的,比宪法还早呢!”绫乃夸张地仰着头,说完又低下头接着吃冰激凌。
“别跟爸爸妈妈说。”
“害怕呀?”
“害怕?有什么可怕的?我只不过是不希望他们为我担心。”
“如果你不希望他们担心,你就应该回家。”
“真啰嗦!”我冲着绫乃吐了一口烟,“也别跟他们说我这身打扮,这完全是为了工作。”
“骗人!”
“骗你干什么?当侦探就得经常化装嘛。”
“工作真够辛苦的呀!”绫乃带答不理地说着,吃了一块小点心。
这样跟妹妹见面并不是第一次。每隔一个月我都要把她约出来,带她吃顿饭啦,听听音乐什么的。其实是以想妹妹了的名义,了解一下家里的情况。
每次见面,她总要带来很多东西:衬衫,长裤,毛巾,肥皂,食物……我知道,这些东西不是绫乃为我准备的,而是母亲为我准备的。也就是说,家里完全清楚我在外面的状况。虽然我不好意思开口问,但我敢保证肯定是这样的。当我从袜子里翻出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的时候,又高兴又觉得自己没出息,常常感动得流眼泪。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离家出走,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外边住而已。
但是,今天我把妹妹叫出来的意义跟以往大不相同。半个月以前我刚跟她见过面。
“这个帮我保管一下。”等绫乃快把冰激凌吃完的时候,我递过去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绫乃看着封好了的信封,上面既没有写收信人地址和姓名,也没有写寄信人地址和姓名,她感到有些奇怪。
“不必多问。”
“不可能是钱吧?”绫乃接过信封,对着光亮看了看。
“不许看!”
“透不过来。”
“我是说不许开封,绝对不能看信的内容。”
“你这样说的话,我偏要看。”绫乃扑哧一笑,用手指捏住了封口。
“不许开封!”我指着她的手,大吼一声。周围人们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我身上。
“那我回家交给咱妈总可以吧。”绫乃故意沉下脸,假装生气地说。
“不许交给咱妈!你保管好就行了。”
“保管它干吗?这是护身符吗?”
“别多问了,万一我发生了什么事,你再把它交给爸爸妈妈。”
“发生什么事?”
“发生之后,你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什么?”
“要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就不用把它交给爸爸妈妈了,你就一直替我保管着,找个机会还我就是了。”
“你说禅哪?”
“反正绝对不许看!”
“知道了。”绫乃把信放进书包里。
“你要是敢看的话,我就杀了你!”我用小流氓似的口气吓唬了吓唬她,站起身来。
信封里装的是我写给父母的遗言,我做好了死的精神准备。
当时的我终究还是个孩子,觉得自己能做好这种思想准备就算是壮士了,并愚蠢地陶醉其中。
在我把遗书交给绫乃以后的第二天晚上,我成了户岛帮的一个小喽罗。
户岛帮一个叫田边贤太的,一个人走在银座的一条小巷的时候,突然有一把雪亮的尖刀放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后被反剪双手,架到两座楼之间的狭窄的缝隙里。袭击他的是两个人,而且都是角斗士般健壮,田边完全没有能力抵抗。就在这时,我英姿飒爽地出现了,照着那两个蒙面大汉一顿拳打脚踢,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他们扔下一句“好小子,走着瞧!”撒腿就跑了。
很蹩脚的一出戏,可是田边却用闪亮的眼睛崇拜地望着我。然后我跟他说,我从乡下来,是离家出走,现在衣食无着,不知他能否帮忙等等。他二话没说就带我去见帮主,于是我就成了户岛帮的人了。因为我没参加入帮仪式,所以只能当一名见习生,不过总算是成功地混入了户岛帮。
田边贤太跟我同岁,也是19岁,在户岛帮里是小喽啰中的小喽啰。大哥们总是像叫小孩子似的叫他“贤太”。我跟这小子很快就拜把子称兄道弟了。我们是六四分的兄弟,也就是说,贤太杯子里的酒喝掉六成以后,剩下的四成是我的。这表示我比他地位低,我得叫他大哥。救了他的命还得跟他叫大哥,实在有点儿不近情理,不过反正我也不是真的舍命救他,也就接受了。
经常帮我的忙的一位大哥叫松永力,二十五六岁,是小喽啰的头儿。经常参加干部会议,恐怕早晚会被提拔上去。
给我提供睡觉的地方的大哥叫世罗元辉。本来松永大哥安排我睡在户岛帮一辆拉货的卡车上,后来世罗大哥觉得我可怜,就把我带到他家去住。
世罗的地位介于松永和贤太之间,年龄在二十三四岁,长脸,细长的眼睛,高而尖的鼻子,薄而上翘的嘴唇,前额垂着一绺刘海,像个演员,连男人都会喜欢上他的。可是,他不爱说话,脸上也很少有笑容,让人觉得讳莫如深,难以相处,甚至可以说让人感到恐怖。我跟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为了打破沉默都不敢轻易跟他开玩笑,担心的是玩笑开得不合适他捅我一刀。世罗跟八寻帮的山岸不是一类人,我不善于跟世罗这类人打交道。
我被他带回家以后,跟他接触的时间长了,却越来越不理解他了。他住在目黑不动尊附近的一间木造旧平房里,家里有个女人,不是法律上的妻子,而是所谓的情妇。房子虽然不大,但给我安排一个睡觉的地方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不过,一般来说,跟年轻女人在一起生活的人会把一个像我这样的年轻小伙子请到家里来住吗?如果是一对老夫妇的话自然另当别论。
到世罗家寄宿开始以后不久,我就知道这所房子不是世罗的,而是他的情妇租来的。他没有经过房东的同意就住了进来,并且擅自把我带来住——这些都超越了我所了解的常识的范围。
情妇的名字叫江幡京,年龄看上去比世罗大五六岁。不过很有大姐派头,也不是那种好管闲事的女人。说话声音不大,跟我说话也使用敬语,谦让而拘谨,喝一小口酒就满脸通红。妆化得很淡,喜欢穿浅色衣服,不像是从事色情行业的工作的女人,而像是涩谷某个商社的办事员,总之是个规规矩矩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却对一个在黑道上混的人唯命是从,我不能不觉得奇怪:莫非她欠了世罗还不起的阎王债?
令人吃惊的事还不只这些,我睡觉的地方跟他们只隔着一扇糊着一层纸的日式推拉门,他们干那种事的时候,既不要求我出去散散步什么的,也不把呻吟声压低一点。
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把我当人看待,只把我当作他们养的一只小猫小狗。人们做爱的时候谁也不会介意跟人类不同的生物躺在旁边的吧。
可是,我非常非常地介意。如果听见他们开始做爱我就往外走,反而更加难为情,所以我只好蒙头装睡。当时的我还没有找女人的财力,在这种情况下,睡在拉货的卡车上肯定睡得更香。
我在户岛帮的工作是打扫事务所,替帮主洗车,装货卸货,给神龛上供,为大家端茶倒水,跑腿买烟,打扫房间……在明智侦探事务所刚刚摆脱的这些杂事,如今又要从头做起。户岛帮对打扫房间的要求异常严格,只要有指甲盖儿大小的灰尘没擦干净,就会被他们一顿拳打脚踢,而我所能做的除了忍耐没有别的。
我并不是为了在黑社会干出点儿人样儿来才参加户岛帮的,我每时每刻都牢牢记着我来这里的目的。收集情报就像吃鱼,越新鲜越好。随着时间的逝去,人们对事情的记忆会淡薄起来,证词就不那么准确了。
什么事都要掌握恰当的时机,眼下我首先要做的是取得户岛帮上上下下的信任。如果人家连我的名字都还没有记住,就冒冒失失地逢人便问:9月9号晚上11点左右你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八寻帮的本间善行吗?肯定会被严厉追问,搞不好还会暴露身份。所以山岸也没有指望我几个星期就会有结果,他说,今年以内能调查出结果就不错了。
我每天早上7点离开寄宿的地方,在新桥的户岛帮事务所一直干到晚上9点。我竭尽全力表现自己,不管是对户岛帮内部的人,还是对来此办事的客人,都是热情百倍,没过多久,大家就“小虎小虎”地叫起我来,就像叫一只他们宠爱的小猫。
10月,巨人队战胜太平洋联盟的第一名,荣登全日本棒球冠军的宝座的辉煌时刻,我已经弄清了户岛帮的组织系统,了解了几乎所有成员的性格和嗜好,而且掌握了9月9号晚上11点左右,相当一部分人不在作案现场的证据。
在户岛帮的成员中,最难了解的人就是世罗元辉。他从来不爱说话,也不给你说话的机会,我对他的了解跟刚来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
进了户岛帮我才知道,黑社会的人都是自我表现欲很强的人。什么不幸的人生啦,第一次杀人的感受啦,在监狱里吃的苦啦……问一答十,甚至答二十。哪怕是初次见面的小头目,只要对他说几句奉承话,他也是有问有答,并且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的英雄事迹。但是只有世罗沉默寡言,什么都不对我说,我总觉得他的心头挂着好几把锁。
当然,由于每天见面,我也观察到一些事。例如,江幡京以外,他好像还有别的女人。我注意到,他每个星期必有一个晚上悄悄离开家,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回来。也可能是去喝酒打麻将,但一看江幡京的表情就可以推测到,世罗不是一般的寻欢作乐。只要世罗一离开家,江幡京的脸马上就变得阴沉起来,然后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说着说那,什么要不要打扑克啦,要不要吃夜宵啦,就像有的女人为了排遣悲伤和不快对她的小狗说东道西一样。在他们眼里,我本来就是他们养的一只小猫小狗。
我也见过世罗残暴的一面。平时,他不但话少,连手都很少动。别的大哥对小弟动不动就是拳打脚踢,在街上走路被人无意碰了碰肩膀也要跟人家打一架。世罗绝对不干这种事。但是,晚上在家里,他时常变得非常凶狠,左右开弓地打江幡京的耳光,甚至是又踢又踹,用烟头烫,根本不理会我是否在场。
动粗的理由很简单,有时候是因为菜汤咸了一点,有时候是因为没替他准备好换洗的衣服……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打人之前一句话都不说,出手非常突然,事后也不解释一下为什么。打完以后还是面无表情,默默地动着筷子。在世罗这里,我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情一点都不外露的残暴,比起狰狞的面目,疯狂的怒骂来,更叫人感到恐怖。可是,挨了打的江幡京呢,总是在地上蹲一会儿之后,低头道歉。这个家庭内的暴力事件,都是这样结束的。
江户川乱步的小说中经常出现一个延续了萨德侯爵写法的性虐待狂。小说描写受虐者被施虐者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甚至皮开肉绽的时候,反而觉得愉悦和满足。莫非世罗元辉和江幡京就是这种虐待狂和受虐狂的情人关系?毫无顾忌地在我身边做爱,已经够变态的了。不过,从纸糊的推拉门那边传过来的声音来分析,江幡京并没有被绑起来,也没有被殴打。看来只有世罗虐待江幡京,而江幡京并不是一个受虐狂。
一天晚上,世罗又悄悄离开了家。我找了个机会委婉地对江幡京说,世罗哥做的事有些过份。世罗哥白吃白住不说,京姐还替他洗衣做饭,可是他还到外边去搞女人,甚至对京姐动粗,这实在太不近情理,太说不过去了。而且世罗哥经常从京姐这里拿钱,从京姐的钱包里拿钱就像从他自己的钱包里拿钱一样。世罗哥用这些钱,不是给这个女人吃饭,就是给那个女人买衣服,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我都看不过去,京姐更受不了吧?
可是,京姐却笑笑说,我不怪他,他还是个孩子嘛。
年纪比世罗大几岁的京姐,是不是被世罗顽劣的行为激起了母爱本能呢?我当然不能这样直接问她,只能旁敲侧击地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京姐只是抿着嘴笑笑说,是在横滨认识的,除此以外不再多说。但是看着她说话时那出神的表情,很难认为她会拒绝世罗这种在黑道上混的男人。
世界上的爱情是多种多样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是无法用道理说明的。不过,当时的我只不过是个19岁的毛头小伙子,还没有能理解这种事情的头脑。
10月眼看着就要过去了,上边开始分配给我一些有点儿像黑社会的差事。例如在户岛帮的地盘里的餐饮店转转,征收保护费等等。不过,我每次都只不过是金鱼粪似的跟在各位大哥身后看着而已。但是,如果碰上拒缴保护费的店主时,我就会又是瞪眼,又是吼叫,甚至踢翻垃圾桶。还有一个差事是运送兴奋剂。从位于芝浦或横滨的掮客那里购入散剂,然后送到东京的客户手里。当然干这差事也不是我一个人,我的任务是给哥哥们当助手。
户岛帮跟八寻帮一样,也干贩卖兴奋剂的勾当。贩卖兴奋剂利润奇高,但凡上了瘾,想戒是戒不掉的,会无休止地买下去,再贵也要买。贩卖兴奋剂所得到的收入,比征收保护费多得多。为了卖出更多的兴奋剂,户岛帮跟八寻帮一样,也跨出自己的地盘。结果,终于有那么一天,在户岛帮地盘以外的地方出事了。
事情发生在11月5号,那天我跟着世罗和贤太,坐上一辆破旧的小卡车去赤坂的艾司俱乐部送货。驾驶室里坐不下3个人,地位最低的我理所当然地坐在了装货的大厢里。每到一个送货地点,就由两个人去送货,一个人留下来看车。
世罗和贤太去送货的时候,我溜进驾驶室,手握方向盘,踩踩刹车,踩踩离合器,换换挡……自从让我跟车送货以后,我越来越想开车了。有时间的话我一定要去考驾照。为此在户岛帮卧底的工作也非得早些结束不可。
前面开过来的开着大灯的车从我的破卡车旁边驶过,后面开过来的车拖着尾灯的红色光带消失在附近的路口。便道上穿着西装的男人们匆匆忙忙地移动着脚步,然后消失在地铁站里。就像在招呼这些西装革履的人们赶快回家似的,临街的建筑物上的霓虹灯在闪烁……
突然,驾驶室的门被拉开了。
“他妈的!”贤太大骂着把头探进来,吓得我赶紧松开方向盘。
“怎么啦?”我这样问并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因为我看见贤太一手捂着右眼,一手按着胃部,表情很痛苦。
“他妈的!”贤太就像没听见我的问话,又骂了一句,从驾驶室里翻出一个发亮的东西装进了上衣口袋里,然后跳下车,逆着人流飞奔而去,转眼就消失在一条黑暗的小巷里。
我也慌慌张张地跳下车,向贤太跑去的方向追过去。他拿走的是手枪。
追进那条黑暗的小巷的第一个拐角处,看见贤太和世罗都在那里。
“喂!人呢?”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的贤太问世罗。
“跑了。”世罗摇摇头说。
“世罗哥,怎么了?”我小声问。
世罗弯着腰,用一只手按着腹部,另一只手按着额头。听见我说话,他抬起头来瞪着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喂!你干什么来了?”我看见他的额头上有一个大紫包,像是被棒子打的。
“我见贤太哥有点儿不对劲,以为发生什么事了……”
“滚回去!”世罗哥大吼一声,“没人看车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个混蛋!”
我吓得身子缩成一团,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贤太脸色大变,顺着原路狂奔而去,我糊里糊涂地在后面紧追。
回到停放卡车的地方,贤太掀开车篷,跳上卡车。我发现卡车上的纸箱被弄得乱七八糟,有些还被打开了。贤太查看了所有的纸箱以后跳下车,抓住我的脖领子大骂:“你这个混蛋!不好好看车,货都被人偷走了!”
“什么?”我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被贤太抓着脖领子乱摇。贤大的右眼又青又肿,像个铃铛。
“怎么样了?”耳旁响起世罗的声音的时候,贤太才放开我。
“货全被偷走了!”
贤太狠命推了我的胸口一把,我的后腰重重地撞在卡车车厢上。
“钱呢?”世罗又问。
“小虎,钱呢?”贤太再次劈胸抓住我,我呻吟着把手伸进夹克衫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棕色的小包。
“那好,咱们回去吧!”世罗把那个小包夺过去,坐上了副驾驶座。贤太松开抓着我的手,坐上了驾驶座。
我还在原地发愣的时候,车子开动了。我慌慌张张地跳上车厢。
卡车直接开回新桥的事务所,从停车场走向事务所的路上,世罗和贤太都用手直捂着伤口,谁也没说话,事务所里挤满了年轻人,他们正在跟松永力掷骰子赌博。世罗一进屋,立刻低下了头:“大哥,我有罪!”
正玩儿得高兴的松永力抓着骰子的手停了下来。
“我有罪!我失手了。”世罗再次道歉,并跪在地上,额头顶着地磕头。贤太慢了一步,也跪下磕头。我虽然闹不清是怎么回事,也跟着跪下了。
“怎么了?”松永力走过来问道。
“货被人抢走了。”世罗回答说。
“你说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被人袭击,药被抢走了,我有罪!”
“被人袭击?怎么搞的?喂!抬起头来!你们这是怎么了?”看到世罗和贤太的伤,松永惊叫起来。
“我们去艾司俱乐部送货……”
情况是这样的:世罗和贤太去艾司俱乐部送货,走在那条黑暗的小巷里的时候,忽然从两侧窜出来三四个人,用棒球棒劈头就是一顿暴打,手上的货被抢走了。由于小巷里非常昏暗,没看清那群人的脸。而且那群人一言未发,也不知道他们说话的特征。贤太回到车上拿枪准备还击,但那些歹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听了他们描述的被袭击的过程,我忽然发现这跟八寻帮的本间他们被袭击的情况有相似之处。
“小虎也没看见吗?”松永问我。
“我没看见有人从小巷子里出来。”其实我净想着怎么开车了,根本没注意到那条黑暗的小巷里有什么动静。
“这小子离开卡车,结果连留在车上的货也被抢走了。”贤太戳着我的后脑勺说。
我赶紧一边说“我有罪”,一边磕头如捣蒜。
“是不是盐田帮干的?”围在四周的年轻人中有人问了这么一句。盐田帮是盘踞在赤坂一带的黑社会帮派。
“找他们算账去!”有人振臂高呼。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立刻七嘴八舌地响应起来,并纷纷从身上把匕首掏了出来。
“不要冲动!”松永一摆手,“不要因为冲动误了大事!”
“可是,松永大哥,世罗哥他们被打成这样……”
“不一定是盐田帮干的。”
“一定是盐田帮!”
“搞不好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我们很可能溃不成军。”
“可是……”
“大家听好了,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轻举妄动!要是有谁胆敢抗命不遵,立刻给我滚出户岛帮!听懂了没有!”
小兄弟还是不甘心,松永出去开干部会以后,有人直截了当表示不满。我松了一口气:我才不愿意去跟盐田帮拼个你死我活呢!我还不到19岁,要我去为了黑社会帮派出生入死?对不起,我还没活够呢!
几个年轻的头头也主张慎重行事,最后决定暂时观察盐田帮的动向,不轻易出击。看来户岛帮和八寻帮一样,也希望做一个合乎时代要求的现代黑社会帮派。
我跟着世罗哥回家的路上,他没开口说一句话。虽然每次跟他回家都这样,但今天情况跟平时有所不同,所以感到特别压抑。
迎出门来的京姐看见情夫头上贴着一大块药布,吓得用手捂住了嘴巴,“打架了?”
世罗看都没看京姐一眼就进屋去了。
“疼不疼啊?”
世罗默默脱下外衣。
“流血了吗?”
世罗默默解开衬衫的扣子。
“要不要躺下来?我帮你铺床。”
世罗脱下长裤,小声嘟囔了一句:“滚出去。”
“你要吃饭吗?”
“滚出去!”世罗大吼一声,当胸推了京姐一把。京姐踉跄着倒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世罗迈开大步跨过去向京姐伸出手,但并不是去帮她站起来。
“滚出去!从这个家滚出去!滚!”世罗拉起京姐,往门外推了一把,自己大踏步走到里屋去了。古旧的窗户被震得哗啦哗啦作响。
“不许再回来!”世罗又吼了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关上纸糊的推拉门。这回整个房子都摇晃起来,好像发生了大地震。
京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只穿一身家居时候穿的衣服,趿拉着拖鞋走了出去。我呆立着,看看敞开的大门,再看看紧闭的推拉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小虎!”推拉门那边传来世罗的吼叫声。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走出家门。
京姐站在胡同口,背靠着电线杆子,一只脚抬起来,用脚趾头挑着拖鞋摇晃着。
“我也被赶出来了。”我挠挠头皮,很是无聊地说。京姐点点头,换了一只脚,用脚趾头挑着拖鞋摇晃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地上找小石头乱踢。
过了一会儿,京姐好像想起了什么,问我:“你肚子饿了吧?”
“啊,饿了。”
“那个人要是吃完饭再发火就好了。”
“大哥今天很惨。”
“出什么事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发生在赤坂的事告诉了她。
“是吗?原来是被人打了,他是自己生自己的气。”京姐点点头,好像非常理解世罗的心情。
“可是,我觉得他不应该冲你发脾气。”
我还想说,真像个歇斯底里的泼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如果他冲我发一顿脾气心情能好起来的话,也不是什么坏事。要是在外面闹起来,有几条命够他折腾的呀。”
“可是……”
“他的心情要是好起来了,会使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对他还是有用的,还会使我感到我没有白白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京姐仰望着夜空,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她说的话又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范围。
“不过还真有点麻烦,眼下我们还不能回去吃饭,在外面吃吧,钱包在家里。”京姐转向我,歪着头无奈地说。
“钱,我带着呢。”我从裤兜里把钱包拿出来,把十几张钞票全都抽出来给她看。那天我替帮主的伯父擦车,他一高兴给了我很多零花钱。
“可以借我一些吗?”
“我请客。”
“小孩子不许说大话。”京姐挥动着拳头,装出要打我的样子。
我们走进地铁目黑站附近一家小酒馆,也不知是因为酒不好,还是因为疲倦,还是担心自己的情夫,京姐没喝多少舌头就不听使唤了。一会儿拍拍身旁的客人,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呜咽着大哭,我们成了小酒馆里所有客人注目的对象。但是,在世罗哥没有睡着之前我们是不能回去的,我只好向小酒馆里的客人们频频鞠躬表示歉意。
我们走出小酒店的时候已经11点多了。京姐踉踉跄跄地走不稳,我让她搭着我的肩膀,在已经没有多少灯光的商店街乱逛。
“小虎!你好温柔!”京姐的喊声响彻在昏暗的商店街。
“没有……不是……”我小声说。
“世罗一次都没有对我这样过。”
“世罗哥是堂堂男子汉嘛。”
“我要跟世罗分手,跟小虎在一起!”京姐突然转过身来抱住我。她身上的酒味,香皂味,和女人身体特有的气味,冲进我的鼻孔,又甜又香,难以名状。
“京姐,不要这样……”我轻轻推了她一把,不料她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我赶紧把她扶起来,“京姐,你没事吧?”
“原来小虎跟世罗一样,也这么粗暴。”
“对不起!”
京姐生气地鼓着腮帮子,站起来刚拍了拍衣服,立刻又叫了一声痛倒下去,用手捂住了脚踝。
“脚崴了吗?”我更紧张了,蹲在她的身边关心地问。
“走不了了。”
“对不起!要不要去医院?”
她站起来,摇摇头对我说:“背我!”
我以为我听错了,犹豫之中背上已经感到沉重起来。
我脑袋一下子大了。温热的气息吹着我的耳朵,柔软的乳房压着我的后背,我的双手自然地托住了她那丰满的臀部,否则她会摔下去的。
“去医院吗?”我冷静下来了。我知道,帮规中有那么一条,染指大哥的女人就会受到断指的惩罚。
“不用。”
“那边有个药店,我去敲门。”
“有没有可以再喝酒的地方?”
“别再喝酒了,你喝水吗?”
“小虎,你的背好宽啊。”
“不知世罗哥睡了没有?”
“管他呢!”京姐说着捏了捏我的脸蛋。
“我回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一个人多冷啊。”
“对不起,我太粗心了。”我把她放下来,脱下自己的夹克衫递给她。
“我才不想回那个家呢!”
京姐丢下夹克衫,光着脚跑了。我捡起我的夹克衫和她的拖鞋追她。京姐拐进一个小胡同,我追过去的时候,她跑进一个围着木板围墙的建筑,消失了。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京姐跑进了一家日式情人旅馆。
不过,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大概是醉酒以后跑累了,京姐进房间以后就躺在床上睡着了,还伴随着轻轻的鼾声。我替她盖好被子,自己靠墙在地上摆了了几个座垫也躺了下来。
脑子里很多事情漩涡般旋转着,说什么也睡不着。我想把京姐丢在这里自己找地方去睡觉,可我无处可去。既不能回父母家,也不能回明智侦探社,因为八寻帮也在那座大楼里,如果被跟户岛会有关的人撞见,一定会引起他们的怀疑。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芹泽清和久高爱子。再找一家旅馆吧,钱又不够,深秋时节睡在外边也太冷了。
我一边想着应该到哪里去,一边回忆起刚才在京姐身上闻到的那股又甜又香的味道和肌肤相亲的感觉,心里闷闷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小虎小虎”的叫声。抬头一看,原来是京姐坐了起来。为了防止发生我所担心的事,我把房间里的灯全打开了。
“有水吗?”京姐问。
我从水龙头里接了一杯水递给她,她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又躺倒在床上。我也躺回坐垫上,背对着她,蜷曲着身子像一只大虾。
过了一会儿,京姐又说话了:“小虎,睡着了吗?”
“没有。”我答应了一声,但京姐没有再说什么。
“用把灯关了吗?”我背冲着她,小声问。
“对不起。”
“什么?”
“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您千万别这么说。”
京姐沉默。
又过了一会儿,京姐又说话了:“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我吓得差点儿跳起来,全身变得燥热起来。可是,我误解了她的意思。
“我跟世罗这种男人在一起,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
“没有,哪有这种事。”
“我以前住在横滨,干的是夜里干的那种工作,你一定看不起我吧?”
“不,不会。”我以为她是个陪酒女郎,但接下来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在横滨的黄金町。”
我差点儿叫出声来。黄金町是横滨最大的红灯区,是男人们买女人肉体的地方。因为我最近常去横滨进货,所以知道这些。
“世罗是我们那里的常客,起初他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只是偶然有那么一天他喜欢的女人休息,我接待了他。不过初次见面他对我印象不错,后来每个星期来两次,有时也不跟我上床,喝点儿酒聊聊天就回去。”
“京姐,睡吧。”
可是她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
“半年以后的一天,世罗突然要求我把工作辞掉。我也讨厌这种工作,可是我需要钱,跟店里也签了合同,他这么说我觉得很为难,但还是满脸赔笑地对他说再考虑考虑。可是他却说,你今天就得给我辞了。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他说完以后就动手收拾起我的东西来。我惊叫着说现在不行,他抓起我的手就从后门跑了。我一边担心被人看见,一边又为明天将开始新生活感到兴奋。跟他走是个冒险的行动,因为我知道他是黑道上的,他的背上有纹身。不过我当时就是相信跟上他我的人生会改变,于是就跟着他走了。
“我的人生果然改变了,不过方向是错误的。因为是他不由分说把我带走的,所以我认为他一定养得起我。没想到他一文不名,也没房子,是在他的小兄弟家轮流借住。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跟他走了,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我只好去租房子安顿他。如果不浪费,靠我以前的积蓄也能凑合着过日子——我是个很奇怪的女人吧?他不是一个有固定薪水的人,收入只有上边的奖赏,所以他不但不给我生活费,反而从我的钱包里拿钱,我的存款很快就花光了。
“没办法,我跟他说打算出去上班。他大发雷霆,说你要自重!我说我不是去卖身,只是想去小酒馆或小吃店打工而已。但他就是不同意,我反驳他,他就打我,还说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可是,夸夸其谈填不饱肚子,最后他同意我去找白天的工作,我才当上了现在这个事务员。你说说,就是这样一个对我想打就打想踢就踢的人,有资格骂我要自重吗?他的脑子肯定有问题!我呢,这样一个男人我竟然离不开他,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不,不是的。”
“世罗这个人啊,要是没人跟着他,他就完了。有我跟着他,也许他就毁不了……”京姐说到这里突然呜咽着哭了起来。我拼命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回头,因为只要回头去看她,我肯定会被她吸过去,紧紧地抱住她。
“对不起,哭成这个样子。”
“没关系。”
“别看世罗那个样子,他的心可好了。他把你带回家来,就是看你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怪可怜的。不过,他不善于表达感情……”京姐说话的声音渐渐变成了轻柔的鼾声。
一个月过去了,平安无事。
盐田帮没有什么动静,户岛帮的小兄弟也没有擅自去盐田帮挑衅。问过赤坂的艾司俱乐部的人,他们否认盐田帮对他们施加过压力。
我打电话给明智侦探社,报告了在赤坂发生的事件。我认为,世罗被袭击的事件跟八寻帮的本间被袭击的事件有相似之处,也许两者之间有联系。明智所长让我详细报告赤坂事件的经过,还要求我尽早找出本间事件的证据。三冈和小林调查了本间的人际关系,没有查出什么可疑人物,所以户岛帮很可能就是杀害本间的凶手。
可是,进了12月,我还是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户岛帮是平安无事,但我内心却是七上八下,紧张得要命。
我开始意识到京姐很奇妙地进入了我的心,我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天晚上,我跟她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她一觉睡到大天亮,而我却蜷曲在座垫上,盯着到处是裂缝的墙壁彻夜未眠。早上我们离开情人旅馆就分手了,她回家,我直接去了新桥的户岛帮事务所。世罗没再让她滚出去,也没对我起疑心。
但是从那天晚上起,江幡京在我的心目中不再是大哥的情妇,也不再是我寄宿的家里的女主人,不论是在打扫事务所的时候,还是去收取保护费的时候,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想起她那柔软的肌肤和那又甜又香的气味——总之我喜欢上她了。每当意识到这一点,我就会想到世罗哥。虽然我什么亏心事都没做,却总是躲着他的目光。夜里早已听惯了的俩人做爱的动静,听见以后也嫉妒得要命。
12月7号,又出事了。
世罗和贤太再次被人袭击,货又被人抢走了。
这回是在浅草。世罗的面颊和手臂被刀割伤,贤太的脸挨了好几拳。因为又是突然遭到袭击,又没能看清对方的脸。这回又是我看车,没有挨打,但车上的货还是被抢走了。我虽然没有离开车,可是我居然没有察觉到车篷被刀划开,纸箱里的货被偷了个一干二净。贤太左右开弓打了我好几个大嘴巴,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醉心于练习挂挡,外面的动静一点儿都没听见。
因为是第二次被人袭击,户岛帮上上下下都非常愤怒,但还是不敢轻易采取报复行动。因为浅草是可以在东京列入前五名的大帮派金子帮的地盘,跟金子帮打起来只能是鸡蛋碰石头,搞不好就是彻底灭亡。所以经干部会研究达成的一致意见是非常消极的:以后多派几个人看车。
回到目黑的家里,世罗又发疯了。用东西砸京姐,用脚踹我,又把我们赶出去了。这次被赶出去之后跟上次不同,我没有跟京姐在一起,而是一个人去吃饭,一个人住进了一家便宜旅馆。如果我跟京姐在一起,肯定会犯错误。
我向明智侦探事务所作了一个简单的汇报,就躺在旅馆的床上翻来覆去地琢磨起这次偷袭事件来。
这件事是金子帮干的吗?像金子帮这样的大帮派,如果有人侵犯他们的地盘,他们有必要暗中下手吗?打户岛会还不是小菜一叠,正面攻击不是更有效吗?可是,如果不是金子帮又能是谁呢?难道是买兴奋剂的客人,为了省几个钱,集结几个人抢货?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我们送货时要走那条路,哪能把握得那么准确?莫非户岛帮内部有奸细……
我蜷缩在臭得噎人的被子里,一直到天亮都没睡着。
第二天早上回到目黑的家里的时候,世罗已经死了。
世罗死在洗澡间里。身体全裸,脸朝上躺在地上。一只眼睛瞪得很大,眼球似乎都要掉出来了,另一只眼睛半睁着,嘴唇好像扭歪的橡皮筋,脸颊也扭曲着,可见死的时候非常痛苦。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惨相,总之是根本就看不出他生前那端正的容貌了。他痛苦成那个样子也不奇怪,他的腹部被乱七八糟地切开,脂肪,肌肉,骨头,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肠子就像一条瘫在瓷砖地上的大蛇。
京姐坐在洗澡间门口的地板上,脖子好像已经折断了似的低垂着,两条胳膊也无力地耷拉着,我大声叫她,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她还活着。我看了看她的脸,虚无的眼睛眨动着,好像在想什么事。
京姐右手拿着一把菜刀,刀上沾满黑红的血迹。难道是她杀了世罗?绝对不会的。我又叫了她几声,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她凌晨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菜刀是她从地上捡起来的。
我让她放下了菜刀,把她拉到卧室里。
10平方米大小的卧室一片狼藉,好像遭受了台风的袭击。衣柜倒了,摆列在上面的瓷娃娃摔得粉碎,镜子被砸裂,纸糊的推拉门上到处是破洞,放在壁橱里的棉被扯了出来,散乱在榻榻米上。
房间里乱七八糟,尸体被开膛破肚,跟八寻帮的本间被杀死以后的情况完全一样。而且同样没有人报警。我已经完全把自己当作黑道上的人了,当然不能报警。我安排京姐躺下,立刻给户岛帮事务所打电话。说明情况之后,请求指示。他们说立刻派人过来,要我保护好现场,耐心等待。
不过我觉得等待是无能的表现,于是等京姐安静下来以后,又回洗澡间检视起现场来。我本来就是个侦探嘛。
刚才吓晕了,光顾了害怕,没闻见洗澡间里的血腥味,不,不只是血腥味,而是以前封闭在身体里的脂肪,肌肉,体液,未消化的食物等等混合在一起的臭味,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浓重的臭味,简直无法呼吸。可是,我不敢打开窗户换气,我担心臭味散发出去会把邻居招来。我用毛巾掩住鼻子,开始仔细观察世罗的尸体,但我还是没有勇气看他那露出了五脏六腑的肚子。
尸体一丝不挂,衣服胡乱丢在更衣间的地上,没有放在专门装衣服的篮子里。衬衫,裤子,袜子都没弄脏,这说明他是脱了衣服以后,或者说是在洗澡的时候被杀死的。
因为实在无法呼吸,我暂时离开洗澡间回卧室。京姐一动不动地躺着,我问她喝不喝水,她摇摇头,连眼睛都没睁。我把卧室的窗户拉开一条缝,鼻子凑在隙缝处,初冬的冷空气让我觉得舒服了许多。
吸了点儿新鲜空气,我的脑子清醒了一些,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世罗除了被开膛破肚以外,别的地方并没有受伤,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是在外边,狭路相逢被捅了肚子是合情合理的,可世罗是在洗澡啊,遭到袭击肯定要反抗的,应该浑身是伤才对呀,莫非是洗头的时候被杀的,那也不应该捅肚子呀!
我回到洗澡间重新观察世罗的尸体,手背和手指有些伤痕,身体的其他部分没有伤口,反抗的时候,胳膊和腿是最容易受伤的,可是世罗没有。我还注意到浴缸里一滴水都没有,难道世罗没洗澡吗?
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他躺在卧室里睡觉的时候被捅了肚子,然后被拖到洗澡间来的。
可是,再次回到卧室仔细观察,没有发现一点血迹。客厅里,我睡觉的小房间里,厨房里,厕所里,都没有血迹。腹部被刺会流很多血,如果别的地方没有血迹,只能认定作案现场是洗澡间。
如果是洗澡的时候被杀死的,那浴缸里为什么没有水呢?难道被凶手事后放掉了?为什么要放掉?是为了清洗身上的血吗?可是水放得精光,连一滴都没留,又是怎么回事呢?犯人会规规矩矩地把浴缸清洗干净吗?怕留下线索暴露身份?为什么?为什么?
我想不明白,于是再次走进洗澡间。现场观察100遍都不能算多。
洗澡间入口处是刚才京姐拿过的那把菜刀,刀刃和刀把都沾满了血迹,我见过这把菜刀,应该是这个家里的东西。
这就是说,凶手没带刀来,换句话说,凶手来这里的目的最初并不是为了杀世罗。进来以后,突然情势所迫不得不杀,才找到那把菜刀的。可是,突发性杀人会弄个肚破肠流吗?简直就像有3代冤仇。要不就是八寻帮的山岸所说,凶手是第一次杀人,失去理智以后就乱杀乱砍起来。
不过也许不是偶发事件,而是早有预谋。用自己的凶器杀人,容易被追查到,用别人的菜刀则可以大大降低被追查到的危险性。
我东想西想找不到答案,于是再次走进洗澡间,看看有没有看漏什么,有没有犯人留下的东西。我慢慢移动视线,没有水的浴缸,舀水的小水盆,肥皂,血海,尸体,避孕套……避孕套?
我惊讶地踏进血海,捡起尸体腰部那个避孕套仔细观看。透明,细长,筒状,顶端有突起的小袋……没错儿,是避孕套,刚才因为惨不忍睹没看到。
有避孕套,莫非世罗在洗澡间做爱来着吗?如果采用女上位的姿势,洗澡间的门被打开也没注意到,来不及反抗被砍破了腹部也算合乎情理。
难道世罗把京姐和我赶出去以后,把别的女人叫来了?他不是每个星期至少有一天在别的女人家过夜吗?这回可好,叫到家里来了!真叫人气愤!
不对,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对了,如果是在洗澡间做爱的时候被杀死的,那个女人呢?
世罗死了,女人却不见了。是趁机逃走了?还是女人本身就是凶手?
这时随着一片混乱,户岛帮的人到了。领头的是大石武史,还有松永大哥,贤太,和一个叫南部征二的小兄弟。大概是考虑到人太多了会引起邻居的怀疑,所以只来了4个人。大石和松永都是见过世面的,看到世罗的惨状,也都吓得目瞪口呆。贤太先是蹲在洗澡间的地上,然后跑进厕所呕吐起来。南部转身就往门外跑。
如我所料,大石亲自确认尸体以后也没报警,说是要由户岛帮来处理世罗的遗体。然后命令我们这些小喽罗去附近打听消息。看来户岛帮和八寻帮一样,出了问题自己解决。因为前一天发生过世罗和贤太在浅草金子帮的地盘被袭击的事,不得不怀疑金子帮是事件的幕后操纵者,但对方是个大帮派,不能傻乎乎地出手报复,眼下重要的是先稳住自己的阵脚。
打听消息的任务由我、贤太和南部分头执行。根据打听到的结果,初步认定世罗被杀害的时间是夜里12点左右。好几家邻居都听见江幡京家里激烈的争吵声。但是没人出来看,也没人报警,因为大家都知道平时世罗经常打老婆,以为只不过是家庭内暴力,打过就完了。事实上,昨天晚上早些时候世罗也对京姐和我大吼大叫过。
邻居虽然听到了争吵声,却没有看见可疑的人。我们还去附近的路旁和垃圾站看了看,希望能发现凶手留下的东西,结果是一无所获。
除了大致把握了行凶时间以外,关于凶手的线索一点儿都没有找到。大石听了我们的报告,大发雷霆:“找不到凶手不许回来见我!”
我们三个小喽罗吓得缩成一团,一齐跪在地上:“大哥说的对,可是……”我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一边磕头,一边战战兢兢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也许不是男人干的。”
“你说什么?”
“先考虑女人是上策。”
“女人?怎么回事?抬起头来!”
“洗澡间里,有……有……避……避……”
“你小子中邪啦?乱开玩笑当心我揍你!”大石举起拳头。
“洗澡间里有避孕套!”我挺直身子大声说。说完以后才想起京姐就睡在隔壁,后悔说话声音太大了。
“避孕套?”大石皱起眉头。
“是的,避孕套。”
“小虎!”松永轻轻咳了一声,“你是知道避孕套是干什么用的吗?”
“当然知道。我认为,世罗哥是在跟女人做爱的时候被杀死的。”
大石跟松永对视了一下。
“别随便乱说,哪里有什么避孕套?”贤太用胳膊肘碰了碰我。
“有,就在世罗哥身边。”这小子好歹也算兄长辈的,我跟他说话历来很客气。
“没有。”
“有!”
“你看错了吧?是不是太恶心了,没看清楚?”
“不,我拿在手上确认过。是您没敢看才没看见吧?”
“你说什么?”贤太抓住了我的手腕。
“别闹了!”大石大喝一声制止了我们。
“你所说的女人是那个人吗?”松永竖起大拇指,指指身后纸糊的推拉门。
“不是,那时候京姐不在家。应该是别的女人。最重要的是,这里只有世罗哥的尸体,没有女人的尸体。”因为害怕京姐听见,我说话的声音一直很小,“也就是说,可能有以下三种情况。第一,凶手袭击世罗哥的时候女人趁机逃走了;第二,世罗哥是被这个女人杀死的,她事先把菜刀拿到洗澡间藏起来,在做爱过程中下手;第三,这个女人跟凶手是一伙的,她先勾引世罗哥在洗澡间做爱,然后趁世罗哥毫无防备的时候,几个人一拥而上……”
“几个人?”
“当然没有证据表明凶手是金子帮的人。”
“那倒是。不过,如果女人跟凶手是一伙的,就是有计划的杀人。”
“等等!为什么要信小虎的?”贤太跪直身子,“我不是说根本没有避孕套吗?如果没有避孕套,就不能证明有女人来过。”
“有避孕套!”我瞪了贤太一眼。
“跟你说没有就是没有!大哥,我和小虎,您相信谁?”贤太的口气就像个性格乖僻的女人。
“南部!你去看一下!”大石向南部发出命令。
南部吓了一跳,但是,大哥的命令是不能不服从的。他拖拖拉拉地站起身,弯着腰走向洗澡间。
我继续说:“我所说的三种情况,不管是哪一种,女人都不是单单是个客人,而是跟世罗哥有那种关系的人。”
贤太虽然满脸不高兴,但没有插嘴。
“也就是说,这个女人跟世罗哥很熟。一般是不会让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进来的。”
松永听了这话笑了:“不一定,要是有个不错的女人敲开我的门,说肚子痛借厕所用用, 我热烈欢迎。等她上完厕所我就把她灌醉,然后抱她上床。”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性。不过还是请认识的人进来的可能性大。”
“那倒也是。”
“所以我认为应该追查跟世罗哥有关系的女人。”
“原来如此。”
“实际上,世罗哥除了京姐以外还有别的女人。不过,叫什么名字,在哪儿住,我就不知道了。”我竖起小指,把说话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洗澡间那边传来呕吐的声音。
松永眯缝着眼睛,手指头顶着太阳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
“您知道?”
“有一回,我在街上看见世罗带着一个女人。他说,既然碰上了,一起喝杯咖啡吧,于是就进了一家咖啡馆。那个女人叫干什么来着……对了,贤太,你小子也在场。在池袋,没错儿,池袋!”
“啊?对了,好像有过那么一回事。”贤太不太肯定地随声附和。
“叫……对了,叫小明,木暮明里!”松永拍着手叫道。
“噢,那个女人哪,我也想起来了。”贤太说。
“说是叫小明,也有30多岁了。当时我还想呢,世罗总是对比他年龄大的女人感兴趣。”松永接着说。
后来我才知道,世罗之所以喜欢比他年龄大的女人,是因为对比他大一轮的姐姐有一种变态的感情。这个问题跟他被杀害的事件没有什么关系,在这里就不详细说了。
“您知道这个女人在哪儿住吗?”我问。
“好像是在立教大学后边,当时没细问。不过知道名字的话,找起来应该说不难。”
“已经结婚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从年龄上来考虑,已经结了婚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想到这里,我说:“说不定是他丈夫闯进来把世罗哥杀了。”
“如果是这样,肯定是恨之入骨,所以把人剁成那样。”
这时候,大石说话了,“说不定是一个女人干的,比如说世罗提出跟她分手,她不干。出乎一般人意料之外的是,女人更下得去手。你要是把她惹急了,根本就制止不了她。”大石一边说一边频频点头,听他的口气,好像他经验过类似的事情。
南部回来了,用手捂着嘴,脸色苍白。
“没有避孕套。”他说。
“怎么样?我说没有嘛!”贤太的胸脯挺了起来。
“你认真看了吗?”我瞪着南部问。
“看了,我还碰了碰世罗大哥的尸体呢。”
“不可能没有!”我不再下跪,瘸着跪麻了的腿往洗澡间走。
果然没有避孕套。我从尸体腰部拿起避孕套仔细看过以后又放回原处了,但它却神秘地消失了。尸体上,血海里,浴缸里,都没有。
“好像没有啊。”松永说。
“刚才分明在这儿来着。”我脱掉袜子走进洗澡间,跪在瓷砖地上,在血海里摸索。
“算了!别找了!”松永生气了。
“就在这里来着!”我把尸体翻了个个儿,继续找。
“别找了!没听见啊?”松永吼道。
“我没说谎!”我跪在地上,委屈得眼睛里闪着泪花。
“叫你别找了你就别找了!好好洗洗!”
走出洗澡间,在更衣间的洗脸池把手洗了又洗,恨不得洗掉一层皮。一边洗一边对松永说:“我亲眼看见,亲手摸过,真的,请您相信我!”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松永关上洗澡间的门,“如果是跟女人发生的纠纷,小虎你刚才说了3种可能性,对吧?”
“对。”
“还有一种可能性。”
我歪着头,表示不理解。
“世罗的情妇!”
我瞪大了眼睛:“京姐?不可能!京姐被世罗哥赶出去,早晨才回家。”
“夜里12点左右回来了。”
“胡说!”
“你说我胡说?”
“对不起!话赶话赶的。大哥海涵!”我赶紧跪在地上。
“没有谁能证明她夜里12点没回来吧?”
“没人证明她没回来……可是,也没人证明她回来了呀。”
“我跟你说,我这可不是瞎猜,都是因为小虎你坚持说看见避孕套了看见避孕套了,毫不相让。”
“我真的看见了。”
“好,我相信你。可是,现在这洗澡间里没有避孕套。也就是说,在小虎看见避孕套以后,有人把它给处理掉了。谁把它处理了呢?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可以做这件事。”
“这怎么可能……”
“处理的理由很简单,如果我们怀疑世罗的死跟女人有关系,首先怀疑的就是她!当她想起避孕套还在尸体上的时候,慌忙处理掉了。”
我沉默了。难道京姐隔着纸糊的推拉门听见了我们关于避孕套的争论,悄悄起来把避孕套处理了?不可能!我在脑子里拼命搜寻否定这种推测的理由。我对松永说:“昨天晚上京姐是被世罗哥赶出去的。就算夜里回来了,就算世罗哥允许她进家,也没有心思跟她做爱呀!世罗哥不会去抱她的,是他把京姐轰出去的嘛!”
“这你就不懂了。心情越是不好的时候,越想搂着女人干那种事儿,常常是急不可待,而且都是在一般人认为很奇怪的地方,公园里啦,车里啦,厨房里啦,还有就是洗澡间。”
“京姐没有理由杀死世罗哥。”这话刚说出口,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反驳我:不!怎么没有?平时受尽了虐待,日积月累终于爆发……
“问问她本人就知道了。”
“大哥要审问京姐吗?”
“那当然。”
“可是……可是,大哥,过两天再审不行吗?京姐她现在……”
“你喜欢上她了?”
“没有。因为京姐一直在照顾我,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没有……”我低下头,坚决否认。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松永毅然决然地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更衣室。世罗是他最要好的小兄弟。
黑道上的人是讲究人情义理的,松永并没有当场审问京姐,只问了问她今天早晨回来之后的一些情况,没有刨根问底。问的结果知道了两点:一,她回来的时候门没锁;二,家里值钱的东西没有被拿走。
松永找京姐问话的时候,大石给户岛帮事务所打了电话,要求找到那个叫木暮明里的女人。我、贤太和南部,被命令继续在附近打听情况,结果打听了半天也没有任何收获。
天黑以后,世罗的遗体被搬送到位于高轮的一个小寺庙里。这个寺庙跟户岛帮关系密切,不用担心他们会报警。葬礼举行之后,将通过关系在横滨的一个火葬场火化。那个火葬场也跟户岛帮有关系,用不着去市政府开什么火葬许可证。
世罗的遗体被安置在寺庙里的一个小房间的时候,上边命令我、贤太和南部换班守灵,不许睡觉。京姐一直守在世罗的棺材前,也许根本用不着我们这几个小兄弟。
贤太和南部有时候想起世罗生前对他们的好处,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句老实话,我一点儿都不觉得伤心。一来我跟世罗的交往比他们短,二来我本来就是作为一个侦探来卧底的,不可能跟世罗交心。我所担心的是京姐。
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我是不是应该担负起照顾她的责任呢?我当然不能像世罗那样,成为束缚她的绳索,我得养活她。
我的脸红了,不由得看了看悄然跪在世罗灵前的京姐。
我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我不是户岛帮的成员,也不是世罗的小兄弟,我是堂堂明智侦探事务所的侦探!想到这里,我又开动脑筋,分析起这个杀人案来。
如果世罗是被单纯杀死的,京姐是最值得怀疑的对象。平时受到的那些虐待,就是杀人动机。但是,我知道八寻帮本间被杀的案子,本间的死跟世罗完全一样,俩人都是被捅了肚子,都是五脏六腑流了出来,都是家里被翻了个乱七八糟,都是在白天被袭击之后夜里又被杀死的。
这么多一致,自然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杀死本间和杀死世罗的凶手是一个!如果说世罗是被京姐杀死的,那么,本间也应该是京姐杀死的,这怎么可能呢?就算京姐杀世罗的理由有一万个,杀本间的理由却一个都没有。京姐跟本间根本没有任何接点。
我认为这不是单纯的个人犯罪,而是有组织的犯罪,而且是很有势力的组织。杀死世罗和本间的,很可能是同一伙人。
第二天中午,我谎称出去散散步,给明智侦探事务所打了一个电话。
在报告了世罗的被杀的事件之后,我要求调查一下以前是否发生过类似事件。回到寺庙以后,听说松永带着贤太和南部出去了,一问才知道木暮明里已经被找到,他们要去审问她。为什么要3个人去呢?他们采取的是警察审问犯人的方法:3个人轮流问同样的问题,然后在答话里找矛盾点,再通过突击矛盾点攻破对方的心理防线。
晚上,3个人一起回来了。说那个木暮明里在池袋附近的一个小酒馆当店长,已经跟丈夫离婚,孩子判给了她,孩子托乡下的外公外婆照看,自己一个人在东京闯荡。
明里说她根本没有去世罗家,而且说根本不知道世罗家在哪儿。松永说看不出她是在撒谎。介绍完木暮明里的情况,松永说了下面一番话。
“这样,世罗的情妇就更值得怀疑了。葬礼结束以后,要严加审问!”
我什么话都没说。我并不是没有理由反驳他说的话,只要我把世罗的死跟本间的死是多么的相似说出来,他就不会再怀疑京姐了。可是,那样就会暴露我的身份。八寻帮派来卧底的人,将受到怎样的惩治,可怕得简直不敢想象。
可是,如果我保持沉默,京姐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如果她忍受不了严刑拷打,承认了是她干的也说不定,那可冤死她了!一想到这里,就像我自己要遭受严刑拷打似的,胸口堵得发痛。
然而几天以后,事件以出人意料的结果解决了。
木暮明里承认她杀了世罗,随即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