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精之后一动也不想动,就想就这样趴在女人身上,尽情享受缠绵的睡意。
以前去医院看牙的时候,在候诊室里读过一本女性周刊,上面说,没有后戏的性生活,如同没有餐后甜点的晚餐。但是,站在男人的角度来看,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刚射完精,我连乳房都不想摸,就算她是詹尼弗·洛佩兹我都不想摸,更别说什么后戏了。被称为男人的生物,自伊甸园以来就是如此。
为什么我会发表这番议论呢?因为现在的我就是刚射完精,正趴在女人的身上一个劲儿地喘大气呢。
其实,这也是从某杂志上现趸现卖的理论。据说,射精时消耗的体能跟参加一次百米赛跑一样。2000年悉尼奥运会上,以9秒87的速度跑完全程的莫里斯·格林,如果在冲向终点的时候忽然发现看台上坐着一位巨乳美女,会想去摸摸她吗?
女人全身湿淋淋的。在迎接高潮时,她的身体热气腾腾,哗哗地淌着汗水。现在,那汗水冷却下来,正在把我身体里的热量夺走。
我可以听到女人的心脏在平稳地跳动。当然不是用耳朵听到的,而是用身体感受到的。她的心跳通过肌肤传达给我,让我真实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那跳动虽然只不过是单调的重复,却让人感到身心愉快。胎儿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大概每时每刻都有这种感觉吧?
我真想就这样睡过去,等下一次睁开眼睛时,已经重新变成了婴儿。如果人生可以从头再来一次,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圆圆的月亮在云块之间时隐时现。天空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一会儿白惨惨的,一会儿灰乎乎的,就像人的心情,很不安定。
四周一片静寂。云块浮动得是那么快,可身旁那棵大树的树叶却没有丝毫的动静,也听不见鸟啼虫鸣。
黑暗中,浮现出一只手电筒的光环。
寂静中,响起一阵唰、唰的挖土声。
严寒中,男人吐出的气息是白色的,但额头上却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汗水流过眼睑,流过面颊,流进脖子,流向腋下。身上的运动服紧贴在脊梁上,像一名橄榄球运动员似的,腾腾地冒着热气。
男人大汗淋漓地地挥动着铁锹,像个机器人,有规则地一锹一锹地在那里挖土坑。
冷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三天了,这一带特有的黑土变得潮湿而松软,男人毫不费力地用铁锹把土铲起来,抛上去。
云块散去,月亮再次露出了它那圆圆的脸。就像一台刚刚打开了开关的巨型电视机,黑乎乎的屏幕上浮现出周围模糊的景象。
低矮的树丛屏风般伸展出去很远,大树前是好几个坟头,每个坟头的中央都插着一块很长的方木,方木四面很平整,上面写着梵文。原来是卒塔婆。
唰,唰,唰……
暗夜中,男人在挖掘墓坑。
男人缓缓回过头来,挥动铁锹的手却没有停下,只把头慢慢转向身后。
从云块的缝隙中可以看见惨白的月亮,惨白的月光照在男人的脸上。
全身激灵哆嗦了一下,我从梦中醒来。
或许是由于刚才太舒服了,我似乎被吸入了梦的世界里。
总算抵挡住很可能使我再度陷入梦境的睡魔的侵袭,我伸出左手摸到女人的身体,轻轻地抚摸她的侧腹,手指顺着肋骨往上滑,滑到胸部,用手掌包住了柔软的乳房。然后伸出右手理好她那散乱的茶褐色头发,捏捏她的耳垂,又轻触沾着散发的脖颈,最后给了她一个轻轻的吻,非常非常地轻,就像小鸟在轻啄一棵果树上成熟了的果实。
啊?我这是在干什么?难道被那些只随意瞥过一眼的女性周刊上的文章腐蚀了吗?我跟这个女人之间的性关系里边根本就没有爱情,干嘛还要如此忠实地为她服务?
我叹着气,像做俯卧撑似的撑起上半身,然后用膝盖顶着床,把身体完全抬起,从女人的身体里把我那瘫软的小宝贝儿抽出,又转过身子把手伸向枕边,抽出两三张面巾纸,仔细地擦拭起来。
干脆服务到底吧!我又抽出两三张面巾纸,塞进女人的大腿之间。女人害羞似地扭动了一下,转过身去。装什么洋蒜!贱货!你他妈的又不是什么处女!
我心里觉得很不愉快,下床以后捡起扔在地板上的短裤和衬衫走向浴室。我叹口气,大声骂了句“他妈的”,走进浴室,一边不停地咋舌,一边冲起澡来。
回到房间,轮到女人去冲澡了。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又不痛快起来。还他妈的特地穿上了浴衣!刚才还赤裸着全身跟我绞缠在一起,现在遮遮掩掩又有什么意义呢?虽说这是正常的女人心理,但我一直难以接受。
我把冲澡弄湿了的长发拢到脑后用橡皮筋扎起来,把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扔进沙发里,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要是能不跟女人性交该有多好——每次结束以后我都会这样想。
可是,性交这东西,其整个过程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快乐和兴奋,一上床就会忘记所有的烦恼和痛苦。轻咬她的耳垂,吸吮她的乳头,抚摸她的全身……虽然这一切都是例行公事,不做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男人们还是乐此不疲,甘心奉献。射精的瞬间被难以名状的恍惚感所包围,紧接着就是类似在泥沼里挣扎着前行了很久的疲劳感,最后是无言的后悔。然而,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又想得到女人的身体了。这就是男人的性。
浴室的水声停了。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女人都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扭头看了看浴室,她正在那里对着镜子抹口红,抹完口红,又用梳子梳理起她那茶褐色的头发来。
我又点上了一支烟。性交之后抽支烟可以说是莫大的享受,尼古丁的粒子渗透到我体内总数据说是60兆的每一个细胞的深处,倦怠感变成了舒适感,脑血管的收缩就像把大脑抓在手上似的,感觉得清清楚楚。明明知道抽烟会缩短寿命,但是,性交之后这支烟我无论如何都戒不了。
女人终于梳妆完毕回到房间。“走吧!”我把烟掐灭站起身来。女人嘟嘟囔囔地说了句什么,我假装没听见,带上墨镜,快步走出房间。
穿过寂静无人的楼道,俩人一言不发地上了电梯。一楼大厅里也是空无一人,我们默默地走向大门。
自动门一开,热浪立刻迎面扑来。在开着冷气的房间里呆惯了的身体实在受不了。凶恶的太阳狠狠地照射着大地,我用手遮掩着额头,匆匆向停车场跑去。
车里更是地狱。比桑那浴还桑那浴,炙热的空气简直无法叫人吸进肺里。座椅似乎被太阳烤焦了,烫得屁股生疼。发动车子以后,把冷气开到最大,一踩油门儿,很快就把情人旅馆甩得远远的。
五分钟过去了,车里连一丝凉意都没有。我的爱车是由英国罗孚汽车公司生产,1989年出厂的迷你轿车,不是德国宝马汽车公司收购罗孚以后生产的迷你轿车,车身到处丁零哐啷,似乎随时都会散架,冷气也是时有时无。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人时不时投过来想说些什么的眼神,我手握方向盘注视着前方假装没看见。女人百无聊赖地摆弄起手机来。
沉默中我把车开到了地铁目黑站附近,在一个公共汽车站旁边停下来,向女人道别。
“今天过得很快活,谢谢了,再见!”
可是女人根本没有下车的意思。
“你不是五点之前要赶回去吗?”我问。
女人转过头来,讨好似地盯着我。
“怎么了?”
“可以吗?”
“什么事?”
“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那个嘛……”
“哪个?”我索性装傻装到底。
女人低下头:“援助一下嘛……”说话的声音很小。
喂!闹了半天你他妈的也是为了钱啊!援助一下?别开玩笑了!那刚才算什么?你又是喘息又是哼哼,舒服得要死要活的,现在却开口跟我要钱。该要钱的应该是累得精疲力竭为你无私奉献的我吧!有机会的话我得好好儿教教你日语,“援助”?美化也得有个限度吧?告诉你,你这叫卖春!你给我记住了,你他妈的根本就是个妓女!
不过,这些话只是在心里想了想而已,没骂出口来。
“哎哟,你看我,不小心把这事儿给忘了。真抱歉。”我暧昧地笑了笑,从钱包里抽出一万日元。女人皱了皱眉头,看着我,又看看那一万日元的钞票,没伸手接。我撅起下嘴唇叹着气,又从钱包里抽出一万日元。女人马上像个抢劫犯似的把两张钞票抓在手里,胡乱往手提包里一塞,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转眼就消失在嘈杂的人群里。
“妓女!卖淫!”我破口大骂,猛踩了一脚油门儿,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厉的叫声,我的迷你轿车疾驰而去。
我喜欢女人,也喜欢性。虽然会抱怨累得精疲力尽,也说不想奉献自己,但这些话刚从喉咙里跑出来,就又开始亲近女人的肌肤了。女人温暖柔软,香气绵绵,令我陶醉,让我沉溺。性交不但使我兴奋,也使我镇静,使我犹如漫步云端,被幸福感所包围。如果我是精神病科的医生,一定诊断说,这是希望回到母亲子宫的表现。不管怎么说,抱着女人的时候,我感到幸福,那幸福是至高无上的,尽管最后累得要命。
那么,只抱抱不就得了?如果不采取进一步行动,就不会累得精疲力尽。这种意见不是没有道理,可男人的身体就是这么奇怪,一抱就想插入,一插入就想摆腰,到最后非得射精才算痛快。
不说这些了。其实,我追求女人的目的并不只是想得到她们的肉体。我一直梦想着可以碰到这样一位纯情女子: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不性交,甚至连手都不拉,一起吃饭就快乐,通宵畅谈也不会感到厌烦,只要有一天不能见到她我就会感到胸闷,感到痛苦,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会感到安详。我希望这样的女子成为我的终生伴侣,哪怕人们嘲笑我是柏拉图式的恋爱我也不在乎。
既渴望女人的肉体,又憧憬无性婚姻。这想法既自私又自相矛盾。我的身体里一定存在两种人格。
这个也暂且不谈。我渴望拥有可以使灵魂感到震撼的爱情,所以我参加了电话交友俱乐部,交友网站,也参加婚姻联谊会,也跟在路上碰到的女人搭讪,为的就是寻找我那从未谋面的心上人。
结果简直是糟透了。
给我钱!援助我!给我买个手包!这个月没钱了,帮帮忙嘛!卡迪亚的三连式项链好可爱啊,帮我出一点儿吧,两万就行!援助一下嘛,这个月的手机钱帮我交一下嘛!援助一下,援助一下,援助援助援助援助援助援助援助援助援助援助援助!
有的只不过跟我一起吃顿饭就敢张口要援助,这些死皮赖脸要脏钱的女人只能让人感到厌烦。今天在法国餐厅那顿午饭还是我付的呢!
日本的女人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把卖春改成援助的委婉说法,难道是表面柔弱内心坚强的大和女子优雅品格的表现吗?
刚才那个女人也是,在电话约好见面的时候没提一个钱字,结果目的还是钱。
如果用金钱换“性”福,不如去洗泰国浴或找职业妓女。她们都是专家,不用我费力气,就能享受到物超所值的服务。我躲开专家(虽然偶有利用)去找业余的,不外乎是想在身体结合的同时,也有心灵的沟通。可是今天这个业余的可好,比专业妓女更爱钱,服务质量不用说是差到了极点,说穿了是她享受我的服务。专业妓女都比她有人情味!比她强一百倍!这个臭婊子!
尽管昨天被人耍了,今天又幻灭了,明天我还会去找女人!
我想找到一个能够震撼我的灵魂的女人,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女人,一个不贪图金钱,不为物质所诱惑,超越肉欲,能与我心心相印的女人。如果让我比喻一下的话,这种女人就是一朵开放在广袤的原野里的纯情的蒲公英。
在21世纪的今天,我依然抱着这样的幻想。
于是,我遇见了麻宫樱。说起我跟她戏剧性相逢的经过,首先得说说2002年8月2日下午4点40分我站在地铁广尾站2号站台的理由。
那天中午,我简简单单地吃过午饭,像往常一样走向位于白金台的健身俱乐部。
白金台就是位于东京港区的白金台。在那里,经常可以看到美丽优雅、年轻富有而被称为“白金夫人”的上流社会的太太们,坐在高大的银杏树下的露天咖啡馆愉快地喝着高档红茶。我所说的白金台就是那个白金台。白金台的主要道路是俗称“白金大道”的外苑西路,我隔天就要去一次的健身俱乐部就在位于外苑西路的一座大楼的3层,每次去都要练它个大汗淋漓。
白金台毕竟是白金台。那个健身俱乐部虽然比较狭窄,但闷热的空气里除了汗臭以外还飘散着“白金夫人”的香水味。当然真正的“白金夫人”是不会光顾这里的,我只看到过那些一走路臂膀上的肥肉就有规则地颤抖的中年妇女,还有由于长年坐办公室,白皮肤与黑腿毛形成强烈反差的公司职员,靠养老金过日子的白发稀疏的老人,以及穿着校服的中学生。
很多人参加健身俱乐部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找人聊天解闷,我可不是这种人。我纯粹是为了锻炼身体。要想尽情享受性交的快乐就得搞好健康管理——请别误会,我锻炼身体的主要目的可不单单是这个,这个最多占两成,还有八成是为了能胜任我的工作,我是一名职业保安,柔弱的身体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
我认真锻炼的证据,除了硬邦邦的6块腹肌以外,还有就是我可以躺在板凳上轻松自如地推举80公斤重的杠铃。不要觉得80公斤算不了什么,那可是大大超过了我的体重的重量,要知道任何人举起超过自己体重的杠铃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好了,现在让我们进入正题,说说发生在8月2号的事情吧。
由于正是暑假期间,健身俱乐部里突然进来很多学生模样的人,健身房里乱糟糟的。在这种情况下很难集中精力锻炼,而精力分散是容易受伤的,于是我离开健身俱乐部的时间比平时早了一些。尽管如此,我也已经做了躺举,抓举,挺举,折腾了近两个小时了。
我冲完澡,把长发拢到脑后用橡皮筋扎起来就往外走。走出大厅的时候,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上缠着印花大手帕,看上去色迷迷的家伙靠近了我。
“成濑学兄!您辛苦了!”这家伙叫芹泽清,大家都叫他阿清,也是这个健身俱乐部的会员,两道又粗又黑的眉毛呈八字形趴在小眼睛上方,看上去叫人觉得恶心。他赖皮赖脸地向我伸出手来。
“干什么?”我看都没看他一眼,掏出一支烟叼在嘴上。
“干什么?我说学兄,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阿清双手合十,冲我连连作揖。一看这家伙的嘴脸就知道他是个软骨头。在健身房里,他从来不碰杠铃、哑铃之类的健身器具,只会蹬蹬健身脚踏车。他最喜欢的事情是挤到女人堆里跳摇摆舞。
我叼着烟打开挎包,从里边掏出一个蓝色的塑料袋递给他。他接过去向塑料袋里瞥了一眼,嘴角立刻贪婪地耷拉下来,傻乎乎地一个劲儿地用食指摸着他那好像被垃圾车碾扁的癞蛤蟆似的塌鼻子。
“谢谢您,学兄!”阿清喜笑颜开。
塑料袋里装的是3级片录像带。这小子可谨慎了,怕出租黄色录像带的地方不借给他,每次都求我帮他借出来,他再来我这里拿。
阿清跟我叫学兄,并不只是因为我的年龄比他大7岁。他现在是东京青山高中的学生,而我则是从该校毕业的,跟他算是校友。我跟他是在这个健身俱乐部认识的,由于是校友,经常在回家的路上一起喝杯茶,或者一起到便利店买点儿吃的,偶尔我也摆摆学兄的谱,请他到六本木去喝酒。
“什么事叫你们这么开心啊?”身穿紧身运动衣的健身教练高村结花笑眯眯地凑过来问。结花是今年春天刚从体育大学毕业的,从长相到说话的口气都还稚气十足。
“没什么没什么。”阿清说着来开了挎包的拉锁。
“录像带啊?叫我看看。”
阿清赶紧把黄色录像带装进了挎包里。
“3级片。”我小声对结花说。结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什么3级片啊?明明是希区柯克嘛!学兄,求您别再说这种容易引起误会的话了。”阿清瞪了我一眼,转向结花,“对了,结花老师,好久没看到小爱了,她今天晚上来不来?几点来?”
“小爱?小爱是谁呀?”
“久高爱子嘛!”
“噢,久高爱子呀?她好像要休息一段时间。”
“为什么?”
“好像是身体不太好。”
“啊?真的?”
“嗯,她来过电话,问我可不可以暂时退会。可惜咱们这个俱乐部的规定是一旦入了会就不给退钱。不行,我得走了,拳击训练的时间到了,回头见!”结花说完,挥动着拳头跑了。
“也许是苦夏吧?”阿清呆呆地看着结花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这个臭小子,偷偷地喜欢上了年龄比他大的女人。
“也许吧。”我把烟头在附近的一个立式烟灰缸里掐灭,挎好挎包准备回家。
“苦夏……今年夏天也没热到哪儿去嘛……”阿清说着突然拉住了我的手,“学兄,咱们去看看小爱吧!”
“什么?”
“学兄!开车带我去吧!”
“就这么冒冒失失地突然闯到一位女士的家里去,不太礼貌吧?”
“这有什么不礼貌的?小爱身体不好,我去看望她。”
“那也得先打个电话呀。”
“要是她家里人接电话,岂不是太尴尬了。”
“打手机嘛!”
“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
“你就没跟她要过?”
“没有,没机会要嘛。”阿清的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
“你这种性格呀,只能吃亏。”
“学兄,以后我一定会报答您的!带我去吧!”阿清带着汗臭的身体向我凑过来。
我一边后退一边说:“我知道你喜欢她,可是,她已经有……”我用一种奇怪的姿势伸出大拇指,暗示爱子已经有男朋友了。
“这我知道,我又没打算跟她怎么样,不像学兄您……”
“嗨!你给我说清楚!”
“我是真心喜欢小爱,不在乎她是否已经有心上人了,我对久高爱子的感情是一种纯粹的爱情。”
“嗬——心上人,最近在学校里上课的时候学的新名词?”
“别挖苦我了,学兄,我是真心喜欢小爱,才这么担心她的身体状况。只是喜欢,只是担心。我不会硬把她从别人手上夺过来,我不至于连这么点儿道理都不懂,那样的爱情是不纯洁的,也是不道德的。”阿清步步逼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举起双手护在胸前:“今天我没开车。”
“又来了是不是?张口就骗人。”
“真的,绫乃开走了。”
绫乃是我妹妹,跟我住在一起,今天说要去医院看望一个生病住院的朋友,把我的迷你轿车开走了。
“那您也得陪我去,我一个人不好意思去。”
“你整天被女人迷得神魂颠倒,肯定考不上大学。”
“我只是去看望一下而已。”
“那你也得知道爱子的家在哪儿啊。”
“知道!在南麻布4区。”
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跟踪的本事。结果是我被学弟征服,被他押着去看望久高爱子。
南麻布就是位于港区的南麻布,现在是各国大使馆集中的地区。20世纪30年代,曾经是“怪人二十面相”横行一时的地方,在那里,有来头的豪宅比比皆是。大白天街上也看不到行人,也听不到从普通居民小区家里时常传出来的八卦电视节目粗俗的旁白。空气中飘荡着紧张感,我和阿清也不由得把脚步放轻,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位于南麻布的久高家,光看外观就知道是一所名副其实的豪宅。门柱上贴着保安公司的招牌,围墙上安装着防止强盗越墙而入的设备。不过,表面看起来戒备森严,门把得并不是很紧。按过门铃以后,很快就有人把门打开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位40岁左右的女人。
“请问,久高爱子在家吗?”我替手足无措的阿清开口问道。
“你们是……”女人看看我,又看看阿清,还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阿清手上拿着的一束向日葵。阿清听说黄色的花会带来幸福,特意去花店买了这束花。
“我叫成濑,他叫芹泽,我们和久高爱子都是白金台健身俱乐部的会员。”我摘下太阳镜,很有礼貌地做了自我介绍。女人点点头,说了声“请等一下”,转身进去了。
不一会儿功夫,爱子出来了。她身穿淡绿色无袖上衣,披着一件长袖外套,还戴着一顶宽边遮阳帽,想必是怕经过院子的那一会儿皮肤被晒黑吧,真不愧是大家闺秀。爱子家祖孙三代都有圣心的血统证明书。所谓圣心,用不着我在这里多费口舌,指的就是当今皇后陛下美智子的母校——圣心女子学院。它的小学部、中学部、高中部都在白金。就高中部而言,一方面是名媛女校,一方面又是东京都立高中。阿清迷上了一个绝对高攀不上的女子。
“嗨!”阿清笨拙地举起手来向爱子打招呼。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爱子满脸狐疑地看面前的两位不速之客。她两眼无神,看上去消瘦了一些。
“听说你身体不太好。”
“啊?噢……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是送给你的。”阿清把那束花递过出去。爱子脸上浮现出越来越不解的表情,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阿清硬是把花塞到她怀里,关心地问道,“是苦夏吗?现在怎么样了?”
“不是的。”
“可以走到外面来,身体状况还可以嘛,我还以为你病倒了在床上躺着呢。”
“不是我,是家里人……”爱子低下头轻声说。
“你在照顾病人?”
“不是,是我家爷爷……”
“噢,是爷爷病了。”
“不,是去世了。”
“啊?”我和阿清互相看了一眼。
“爷爷去世了。”爱子低着头,声音沙哑,低垂的眼睫毛间滚出泪珠。
“爱子请节哀。”除此以外我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话。
“什么时候过世的?”阿清觉得有些奇怪。
“两个礼拜以前。”
“身体一直都不好吗?”
“不,身体一直都很好,是个事故。”爱子用手指擦了擦眼角。
“车祸?”
“嗯,被车撞了。因为这事,家里乱糟糟的,也就没有心思去俱乐部了。我不想惊动大家,才说是自己身体不舒服……”爱子不再说话,头也不再抬起。沈默,弥漫在她的四周,叫人心情压抑得难受。
远处传来阵阵蝉鸣。是油蝉,还是熊蝉?是从有栖川宫纪念公园传来的吗?那个公园是谁的宅邸遗址来着?沉默中,我开始思考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
“等你家的事情处理完了,我们在俱乐部见吧。请你好好保重。”我对爱子说完这番话之后,拍拍阿清的背,提醒他该走了。
爱子突然抬起头来:“要是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请进来上个香吧。”
于是,我们跟在她身后,踏着碎石子铺就的小路往里走。爱子手上捧着阿清送给她的鲜花,那束艳丽的、令人神清气爽的、花朵很大的向日葵。
“应该买菊花……”阿清哭丧着脸自言自语地说。我也觉得心情沉重起来。
虽然是被请进来的,但我觉得有些不合适。阿清穿一件夏威夷花衬衫,我是迷彩T恤,而且都是光脚穿凉鞋。
我们互相尴尬地看着对方的脸在门前停下,爱子朝屋里喊了一声:“我的朋友来了,麻烦给拿两杯冷饮来。”
只好请亡故的久高老人原谅我们这身打扮了,而且奠仪钱也只能以后再给。
尽管穿着跟眼下的场合很不合适,我们还是在久高隆一郎先生的遗像前双手合十,表示了哀悼之意。之后,端上来的冰麦茶和西瓜连碰都没碰一下,就逃也似地离开了久高家。
“到六本木去喝一杯吧。”我邀请道。我想通过喝酒把今天这不愉快的心情冲淡。
可是,当我们走向地铁广尾站的途中,经过德国大使馆的时候,阿清突然说他今天没有喝酒的心情,一个人匆匆地走了。
我也没追他,自己一个人慢吞吞地走进地铁站,买好票等车。
这时是8日2号4点40分,然后我就遇见了麻宫樱。
我穿过自动检票机,潜入地下,站在站台尾部等着上行列车的到达,因为这附近刚好有冷气的吹出口。
还不到下班时间,学校也正在放暑假,所以地铁站里冷冷清清的。我站的地方是2号站台,只有五六个人,对面的1号站台也只有五六个人。地铁日比谷线的广尾站是1964年开业的老车站,磁砖墙早已变得黑乎乎的,加上站台狭窄,照明不好,就像被封闭在防空洞里,让人觉得阴森森的。
“开往东武动物园方向的列车就要进入2号站台了!”
就在车站的男播音员说出这句话以后,事情发生了。
我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黑影闪过,从站台上掉了下去。
是人!
这个念头在大脑里闪过的同时,我条件反射似的跳到了轨道上。
确实是人!穿着裙子,是个女的!她就蹲在轨道中间。
右边黑暗的隧道里已经可以看见列车车头的灯光了。
“站起来!”我大声喊道。
可是,她根本就没有站起来的意思,连头也不抬。
车头的灯光越来越近,轨道在震动。
我从她背后把双手插入她的腋下,打算像拔萝卜似的把她架起来,但她拼命抵抗,就是不肯站起来。
我抬头看了一眼,轨道到站台的高度大约是1米,难道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件事吗?为什么没人伸出手来帮我一把呢?
汽笛响起,灯光亮了整个隧道。
再看看1号站台那边的轨道,没有列车停在那儿,但是跟这边的轨道等间隔地排列着粗大的水泥柱,间距很近,向那边移动也会遇到障碍。
汽笛又响了一次,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车头的大灯直照着这边,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猛推那女人的身体——给我在柱子中间好好呆着!我心里这样祈祷着,自己也闪进旁边的两个柱子之间。
震耳欲聋的汽笛声,高分贝的刹车声,车轮摩擦铁轨声,吵得脑子生疼。
银色的列车停了下来,四周安静了许多,我还活在两根水泥柱之间。
我钻出来,赶紧去看旁边的两个水泥柱之间的女人。女人瘫倒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抱着头。
“你没事吧?”我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声,把她抱起来。
“对不起。”我好像听到她这样对我说。总之是没事了。
看起来她是个比我年轻的女人,比阿清要大几岁,也许跟我妹妹差不多吧。松了一口气,我才有思考这种问题的心情。
在1号站台等车的乘客们发现这边出事了,纷纷围了过来。紧接着有嘀嘀的哨声响起,穿着茶绿色制服的站务员跑了过来。
“怎么了?不要紧吧?”
我拉着她的手越过轨道走向1号站台。她的表现跟刚才不一样了,也不再抵抗。
“伤着没有啊?”站务员一边大声问着,一边伸出手来。她摇摇头,把手伸向站务员。我推着她的臀部把她推上站台以后,也一纵身跳了上来。想到能够靠在健身俱乐部练出来的好身板儿救人一命,顿时感到心情愉快并洋洋自得起来。
“没受伤吧?”站务员稍微放心一些之后,再次问道。
“没有。”女人轻声回答说,然后把手伸向右眼,用手指肚在眼睑上摸索着。
“撞到眼睛了?”我弯下腰看着她的脸问。
她捂着右眼摇摇头:“隐形眼镜……”
“掉到轨道上了吗?”
“可能是吧。”
“算了,就让它当你的替死鬼吧。”
2号站台的列车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出发了。
“你到底是怎么掉到轨道上去的?”站务员的口气严厉起来。
她的手一直没离开右眼,稍稍弯腰鞠躬,回答说:“对不起,我有点儿贫血。”
“别骗人了!”我差点儿叫起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贫血没站稳掉了下去?简直是胡说八道嘛!我可是眼看着她跳下去的,那绝对不是意外。她分明是快步跑过站台跳下去的,根本就是想自杀。
就算退一万步说那不是自杀,但也绝对是有意识地跳下去的。要撒谎,还不如说是为了捡掉在轨道上的皮包!要不就干脆说是隐形眼镜掉了,跳下去找,也比说贫血有说服力嘛!真是个脑筋不转弯儿的家伙。
不对!说是去找隐形眼镜也不对,当时,她拼命抵抗我救她,赖在轨道上不肯离开,就是打算让列车从自己身上轧过去,她是打定主意要自杀的。
不过,我把这些话全都吞进肚子里去了。我不知道事实真相,怎么好开口责备一个自杀未遂的人呢?
“你跟她是一起的吗?”站务员问我。
“不是。”
“你看到她掉下去的?”
我摇头否认。
“谢谢您。”大概因为谎言没有被拆穿吧,女人紧张表情显得放松了一些,向她的救命恩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向站务员,也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请跟我到办公室去一趟吧。”站务员把手搭在女人肩上,指了指站台另一端。
“什么?”她不停地眨着眼睛,一副不如所措样子。
“在这里妨碍上下车,到办公室谈谈吧。”
“可是……我只是……这……”
“您辛苦了。”站务员对我说了句有些文不对题的话,又向我敬了个礼。
“我说过了,我只不过是因为贫血没站稳……”
站务员根本不听女人的申诉,抓住她手腕拉起来就走,那样子简直就是在抓犯人。也许站务员已经从她的表情上察觉到她的真正企图,常年在地铁车站工作,一定接触过许多想卧轨自杀的人。
女人被站务员拉着走的时候,再三再四地回头看我,那眼神好像是在向我求救,是我太自作多情了吗?
当然了,想自杀的人心里总是有无法排解的苦闷,而且不想对别人说,同时也不想被人反复追问:你到底是不是想自杀什么的。
“开往中目黑方向的列车就要进入2号站台了!”
这回是女播音员的声音,列车轰隆隆地开过来了。
我要乘坐的不是下行列车,得回到2号站台搭乘上行列车。就在我正要走下台阶穿过地下通道去2号站台的时候,不由地回头看了看刚才那个女人。
正好她也回头了。
我阻止了她自杀,她现在也许已经醒悟,说不定不想死了。可是,如果被站务员啰啰嗦嗦地教训一通,搞不好抑郁感再度涌上心头,又去自杀。
他们的背影逐渐远去,女人还在频频回首。
我没下台阶,转身向他们追过去。
“喂!对不起!请等一下!”我冲站务员喊道。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我看见她掉下去了。我看见她前后晃了几下,然后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女人眼睛里露出惊讶神色。
“你刚才不是说没看见吗?”站务员满脸困惑。
“实际上我看见了。”
“为什么说谎?”
“因为我怕给自己找麻烦,”我挠挠头发,“她不是故意跳下去的,一点儿都不像是故意跳下去的。”
“是吗?但是,不管是什么理由,闯入轨道都得把情况说清楚,我们得向上边打报告。”
站务员不肯让步,我很生气,甚至感到屈辱,因为我觉得他不相信我。一旦说过一次谎话就永远得不到信任了。人哪,就是这样一种可怜的生物。
“那我跟你把情况说清楚,有第三者的证词不是更能客观地把握事实真相吗?”我说出这番话来,与其说是为了她,倒不如说是由于对站务员的敌视。
结果,我和女人一起接受了调查。
对于站务员提出的问题,女人的回答杂乱无章,我就不停地补充说明。调查进行了20分钟左右,我们终于被解放了。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走出车站办公室以后,麻宫樱低头向我道谢。麻宫樱就是刚才跳到轨道上企图卧轨自杀的女人。她填写调查表的时候我偷偷看见了她的名字。
“不客气。”我淡淡地回了一句,转身朝地下通道口走去。
“我……”麻宫樱追了过来。
“你还有什么事吗?”我问,但没停下脚步。
“没什么,嗯,麻烦您了,谢谢您!”
“不客气。”我察觉到麻宫樱似乎是欲言又止。其实我也有话想对她说。不过,在种场合说教,真不知道她下一步会采取什么行动。
我走到站台中部等车。本来想搭乘4点40分的地铁,但现在已经5点多了。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多。
人们纷纷拍打着头上和衣服上的水珠,看起来都淋了雨。下雨了?这下可惨了,我没带伞。回家非要狠狠地教训小妹一顿不可,要不是她把我的车开走了,下雨也不怕,而且也不会碰到这件麻烦事。
麻烦制造者的名字叫樱,就站在离我只有3公尺远的地方。
樱身高不到1米50,体重看来只有四十公斤。头发染成浅茶色,身穿白底印花连衣裙,好像是芙蓉花,脚上是一双平跟鞋。
樱表情僵硬,嘴唇紧闭,眼睛看着脚前边的地面。
樱的脸属于小号鸭蛋形,白皙的皮肤,宽宽的额头,细细的眉毛,染成了茶色的头发烫得卷卷的,衣服太花了,使本人的存在感变得很稀薄。这也许是她那抑郁的情绪造成的。
樱的两个手腕和裙角沾上了油污,大概是在轨道上弄的。左胳膊碰破了,些许鲜血渗了出来,没背挎包,该不会掉在轨道上了吧。
不知道樱是否注意到我在观察她。突然,她蹲下去,两手捂着脸,瘦小的肩膀上下抖动起来。附近的一对情侣好奇地一个劲儿看她。
列车驶进站台,下车的旅客被蹲在地上的樱吓得愣住了,但没有一个人问她怎么了。电车驶出站台以后,樱缓缓站起身,擦擦眼睛,不住地叹气。
“开往北千住方向的列车马上就要进入2号站台了!”
在播音员的广播声中,我走近樱,故意干咳几下,清了清嗓子。
樱迷茫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布满血丝,但眼泪已经干了。
“答应我一件事。”我说。
樱歪着细小的脖子,小眼睛,短睫毛,脸上没有什么凹凸起伏,典型日本女人的脸。也不能说她不漂亮,五官端正,右眼角下的泪痣也挺性感的。不过如果不特别注意看的话,并不能发现这些优点。
“从现在开始,今天之内不许再自杀了!”
樱吓了一跳,但几秒钟以后就恢复了平静,反驳道:“我不是自杀,是头晕掉下去的。”
“明天要是自杀的话,随你的便,拜托你今天饶了我。”
“由于药物的副作用,我常常贫血……”
“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打断她的话。
“什么?”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不愿意留下不愉快的记忆。”
樱沉默不语。我知道她为什么看起来不起眼了:她长着一张日本女人的脸,头发却染成了茶色,衣服也太花哨了。想用来弥补自己的朴素,反而掩盖了天生丽质。
“我还要劝你赶快去把胳膊肘消一下毒,也许已经晚了,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这种天气伤口化脓会很麻烦的。保重!”
我自顾自地把话说完,转身向站台另一端走去。上行列车的一个车厢门正好在我面前打开,我顺势走了进去。至于是我是不是跟樱上了同一辆车,我全然不知。
这个时候的我,对麻宫樱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也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她。
我的一天从清晨五点开始。
做完30分钟健身操以后是5公里慢跑,然后边喝葡萄汁边看报纸,再上网浏览一下新闻,差不多就到了吃早饭的时间。跟小妹一起看着电视吃完早饭,便去做我的保安工作。
其实,我的工作并不局限于保安。虽然比不上有7张面孔的多罗尾伴内(这是一个古老的比喻),有时是独眼司机,有时是喜欢变魔术的绅士,有时是外籍货船的船员,有时是四处漂泊的流浪者……但我至少也有三四张面孔。我是六本木的保安人员,也是电脑培训班的老师,偶而也作为临时演员去演电视剧。我不是那种自称什么都会的“万事通”,而是什么都想尝试一下的“万事试试看”。人生苦短,如果不抓紧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老了肯定会后悔的。
我也顺从性的欲望追求男欢女爱,当然眼下只不过是为了寻求瞬间的快乐。我还几乎天天喝酒。有人说会工作的人也会玩儿,这句话说的就是我。
当然,真正会玩儿的人是知道节制的。一到夜里12点,一定放下酒杯睡觉;绝对不会陪伴女人喝咖啡喝到天亮,我的闹钟每天清晨五点肯定叫响。
这个时代幼儿园的孩子晚上11点才睡觉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人的大脑和身体的能力毕竟是在阳光灿烂的时候才能最有效地发挥。喜欢夜间工作的人,实际上是在无谓的浪费自己的能量。浪费人生有限的能量,这种傻事我是坚决不会去做的。
圆圆的月亮在云块之间时隐时现。天空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一会儿白惨惨的,一会儿灰乎乎的,就像人的心情,很不安定。
四周一片静寂。云块浮动得是那么快,可身旁那棵大树的树叶却没有丝毫的动静,也听不见鸟啼虫鸣。
黑暗中,浮现出一只手电筒的光环。
寂静中,响起一阵唰、唰的挖土声。
男人把挖起的泥土甩向身后,泥土中混杂着闪着亮光的东西。那是5日元,10日元,100日元的硬币,再注意看,还有500日元的硬币,甚至有1千日元的钞票。但是,男人看都不看一眼,专心致志地挖着。
终于,铁锹碰到硬物,男人换了个位置继续挖,喀地一声,又碰到了硬物。
男人蹲下去,双手扒开松软的泥土,从下边把硬物抠出来。最初还以为那是一块圆石头,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没有皮肉也没有毛发的骷髅。
男人吓得大叫起来,一屁股跌坐在泥土里。
从骷髅的眼窝里滚出来很多硬币,1日元的,5日元的,10日元的,100日元的……
男人丢下骷髅,爬出土坑,回过头来。
从云块的缝隙中可以看见惨白的月亮,惨白的月光照在男人的脸上。
8月10号星期六我也是清晨5点起来的。即便是休息日,我也不做那种睡到中午的傻事。
闹钟把我从恶梦中叫醒。为了把恶梦给我带来的不快从身体里赶出去,我做了半个多小时健身操,然后把上午的大部分时间用来读书,快到中午了才站在镜子前面刮胡子。为什么快到中午了才刮胡子呢?这得从前天晚上的电话谈起。
8月8号晚上,我从“三越汤”回来,正在看晚间新闻的时候,手机响了。
“三越汤”跟三越百货公司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它是我家附近的澡堂。
我家,指的是我在白金拥有的小窝,光明庄公寓的3号房间。
白金指的就是港区的白金,从名字就知道这里离我加入的白金台健身俱乐部不远。不过,就像好莱坞跟贝弗利山只隔一条马路气氛却截然不同一样,白金跟白金台也是如此。
我想先订正一个关于读音方面的错误。白金的日语读音是“shirokane”,白金台的日语读音是“shirokanedai”,“金”字都是清音,读作“kane”,可是,人们说“白金夫人”的时候,却把“金”字念成浊音“gane”,这是不对的。不过“白金夫人”是媒体创造的新词,我就是说一千道一万人们也不会听我的。
白金跟白金台相邻的西南角也在高台上,那里的气氛跟白金台一样,也具有高级住宅区的风情。绿树成荫,安静得可以听见小鸟的鸣叫。站在高级住宅群里,可以看见六本木大厦和东京塔,简直不敢相信这里属于港区。久高爱子就读的圣心女子学院就在西南角的高台上。
可是,白金的绝大部分的地区都在高台下边,在这里听到的不是小鸟的鸣叫,而是卡车的喇叭声,车床车零件的尖叫声,以及鱼店大减价的叫卖声。看到的光景则是挂着蓝布门帘的荞麦面店,橱窗里摆着褪了色的食物样品的餐馆,摩肩擦踵的人群,来回穿梭的自行车。小胡同里挤满了小商店,小作坊,小房子,到处散发着老居民区的风土人情。
高台居大款,低地住平民,这种划分乃是世间常态。一条被称为古川的河流经白金,有钱人担心一旦闹水灾就会危及自己的豪宅,于是抢先占领高台,平民百姓就被留在了低洼地区。您看,我突然又成了历史学家。
我在光明庄公寓的房子在2楼,1楼是一家破了产的前店后厂的商店,据说在泡沫经济时期专门制作名片和价格标签。光明庄公寓的每个房间都是10平方米左右,厕所是公用的,没有电视天线,窗户都是木头做的,用的是老式插销。整个公寓是一座木造建筑,隔音很差,可以听到邻居说话,雨天也时常漏雨,可以说是罕见的20世纪的遗物。然而在山手线圈内租一间3万日元的房子还是很有魅力的,4个房间住的都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大学生和挣一天吃一天的打工族。如果能扔掉虚荣,住在这里还是很值的。而我正属于朴实刚健一类的人物,所以就住在了这儿。
由于没有卫生间,洗澡就得去澡堂,也就是附近的“三越汤”。近年来,澡堂都增设了桑拿浴等现代设备以增强竞争能力,但“三越汤”大约有70年的历史了,还是个恋旧的老澡堂。算上“三越汤”,白金只有两家澡堂了——半年前还有4家呢。为咱穷人着想的人也不是没有。顺便说一句,白金台连一家澡堂都没有——家家有卫生间,谁去澡堂啊。
接着说8月8号晚上事。
我从“三越汤”回来以后,一边喝啤酒,一边观看横滨队跟巨人队的棒球比赛时,2号手机突然响了。为了区别公私,我有两个手机,老手机叫1号手机,新手机就是2号手机。手机屏幕上没有显示对方的电话号码。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推销员打来的,我没好气地拿起手机冲着话筒吼了一声。
做梦都没想到,来电话的是麻宫樱。
“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我吃惊地问。
“你在车站时说过的。”
在广尾车站,站务员问过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我今天打电话的目的是为了再次向你表示感谢。”
“那,谢谢你特地打电话来。”
“上次的事,真的非常感谢你。”
“不必客气。”
“我想去拜访你,当面向你道谢。”
“来我家?”
“对呀。”
“不不不……这儿……有点儿不方便……”我看了看又小又脏的房间。
“你什么时候方便?这个周末行吗?”
“不必当面道谢了,特地打电话来已经够客气的了。”
“不,不当面道谢我会觉得过意不去的。我实话对你说了吧,我……我那天真的打算自杀来着。”
“……”
“可是没死成。当时我特别恨你,因为我真的很想死。我的日子过得太苦了,没有比死更轻松的路可走了,可是,你阻止了我,让我还得在这人间炼狱受煎熬。我非常地绝望,恨透了你这个妨碍了我的人。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冷静下来,萌生了活下去的念头。我曾经抛弃过一次生命,所以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我要不顾一切地活下去!我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我能够有今天,全是因为你救了我,你给了我重新生活一次的机会!所以,请你无论如何要跟我见个面,让我当面向你道谢……”樱越说越激动。
“那好吧,咱们在东京都饭店见吧,知道吗?白金台的东京都饭店。”
“对不起,我没去过。”
“是个大饭店,很容易找到。你从地铁白金台站下车,出站以后走不了五分钟就到。就在1楼大厅的酒吧,怎么样?”
敲定10号下午1点见面以后,我结束了跟樱的通话。
我握着手机,闭上眼睛呆了一会儿。我已经想不起来麻宫樱长什么样子了。记忆中只留下了那张传统的日本女人的脸型,但对她的五官一点儿印象都没有。记得最清楚的她的浅茶色卷发,也许我对麻宫樱的兴趣仅此而已。不过嘛,谁找也不会讨厌被人感谢,所以我才决定跟她见面。
约定的日子到了。出门之前刮胡子,正是为了去见麻宫樱。这时,我从镜子里看见小妹慌慌张张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早上她还只穿着一件T恤,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连衣裙。
妹妹绫乃比我小两岁,从都立三田高中毕业后曾是丸之内的粉领,后来辞职不干了,现在无业。一大早就看不见她的影子,我还以为她去看电影了呢。小妹不是去那种需要排队才能入座的有名的咖啡店去吃蛋糕,就是去跳舞,唱卡拉OK,要不就是去游泳,听音乐会,睡个午觉再去参加婚姻介绍所举办联谊会,很像有身份的人过的日子。
我们兄妹在都会的一角相依为命的理由,按照小妹的说法是放心不下连饭都不会做的哥哥,按照我的说法则是放心不下她一个单身女人独居生活。父母已经相继去世,我们虽然有一个哥哥,但在我还没上高中时,正在东京大学读书的他就英年早逝了。
镜子里边的绫乃是金色卷发,发梢上还有红色挑染。身上的露肩连衣裙是红底上印着白色蔓草,偶尔也打扮地像样点儿嘛,这种打扮别人会看不起你的,想穿什么衣服跟穿着合适不合适是两码事啊!咱妈在天国看见了也会唉声叹气的!
就在我在心里对她进行说教的时候,大概是她感应到了吧,镜子里的绫乃逐渐变大,最后跟我的脸并列起来。
“借我。”绫乃在我耳边摇晃着什么东西。
“不行!我马上就要用。”我回过头,满是泡沫的手一把夺过我的车钥匙。
“讨厌!小虎又不出城,要车干什么?”
小虎?谁是小虎?我就是小虎。我叫成濑将虎,小名叫小虎。英年早逝的哥哥叫龙悟,小名叫小龙,绫乃和我也叫他小龙。一龙一虎,不难理解父母给我们取这种名字的苦心。但是,背负着好名字的我们,会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父母恐怕从来没有想过。
“话倒是没错,那你又要上哪儿去啊?”
“去八重那儿,没车去不了嘛。” 八重是她那个在医院疗养的朋友。
“干嘛又去啊?”
“你什么意思嘛,去看看生病的朋友有什么不对吗?”
我有些怀疑她是以去看生病的朋友为借口,去会男朋友。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由得焦虑起来。如今像我这样的人,带着女朋友进情人旅馆是从来不用避孕套的。
“你跟洋子一起去吗?”我用父亲般的口吻追问道。
“对啊。”
“那可以开洋子的车去嘛。”
洋子是绫乃的音乐伙伴,八重没生病的时候,她们3人一起演奏过。
“我不喜欢轻型车。”
“迷你车也不是重型车呀,现在的轻型车稳定性都很高嘛。”
“洋子开车技术太差了,坐她开的车好恐怖。”
“坐你开的车也一样。”
“真啰嗦!”
绫乃把我推到一边去,对着镜子往身上喷除汗剂,喷完胸口喷腋下。
“如果你信不过洋子的开车技术,你来开嘛!”
“我不喜欢开别人的车!”
“我的迷你车也是别人的车啊。”
“别那么小心眼,我帮你出过汽油钱吧?”
就在我们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瞎吵吵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不是我的手机,是家里的固定电话。
“接一下!”我举着沾满了剃须膏双手向绫乃努努嘴,她满脸不高兴地去接电话。
“啊,好久不见了!身体还好吗?在准备考大学吧?对不起啊,我那个笨蛋哥哥经常给你添麻烦……”绫乃今天礼貌得有些反常。
我在脸上胡乱擦了擦手,准备接电话。
“是芹泽。”绫乃别别扭扭地把无绳电话塞给我。
“我是笨蛋哥哥,什么事?”我也很不高兴地冲着话筒问道。
“学兄,帮帮忙!”听筒里传来阿清刺耳的声音。
我把听筒离耳朵远一些,故意开玩笑地问:“怎么啦?3级片被录像机缠住了?”
“帮帮忙,小爱碰上麻烦了。”
“久高爱子?”
“对!大麻烦,求求你!帮帮忙吧!”
“冷静点儿,久高爱子怎么了?什么大麻烦?”
“我冷静不了!杀人了!不,有人被杀啦!”
我在有栖川宫纪念公园前边把俩人拉上,朝着外苑西大道驶去。
“学兄,勉强你跟我们出来,真的很抱歉。”阿清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对我说。
“没关系,去哪儿?”我通过后视镜看了看坐在我后边的满头大汗的阿清。久高爱子坐在阿清旁边,戴一顶英国名牌巴宝莉格纹帽,身体僵硬。
“随便走走吧,在车里谈最合适。”阿清回答说。
“对不起,本来应该请您到家里来谈的,可是目前我还对家里保密,这件事又不便在咖啡馆里谈……”爱子把手放在帽檐上,面带歉意地低下了头。
“所谓被杀是怎么回事?前几天去府上打扰时,不是说是车祸吗?”
因为阿清在电话里说得不清楚,开始我还以为是爱子本人被杀,仔细一问,才知道主语是久高隆一郎。
“对外的说法是车祸,实际上爷爷是被人撞死的,凶手逃走了。”爱子沉稳的口气中包含着强烈的愤怒。
“肇事逃逸……太可恶了。”我虽然这样附和着,却觉得“被杀”的说法有些过分。肇事逃逸确实等于杀人。就算是误撞,但肇事者如果不把伤者送到医院去,造成死亡的话,就等于犯了杀人罪。不过这是刑法问题,跟我所想像的杀人还是有区别的。我认为,只有在无人小巷里把人截住用刀杀死,或是为了灭口,用枪把人的脑壳打穿才叫杀人。
不不不,应该先听爱子把话说完。
“表面看是肇事逃逸,但有人为爷爷投了巨额保险。”
“啊?”
“我认为是保险理赔金杀人。”
“犯人呢?”
“别误会,不是我家里的人干的。”
“我没那么想。那到底是谁干的呢?”
“蓬莱俱乐部。”
“什么?”
“大概跟蓬莱俱乐部有关。”
爱子两手抓住驾驶座的椅背,挺直身子好像要站起来。
“喂!危险!别站起来!大概?这么说,还没抓到凶手?”
“警察马马虎虎,只派了两三个人调查这个事件,而且这两三个人还负责别的案件。”
“只有两三个人?”
“警察认为这只不过是一起肇事逃逸,所以没有给予特别的重视。”
“你刚才说是保险理赔金杀人?”
“对!我认为极可能是为了保险理赔金杀人。但是警方并没有朝着保险理赔金杀人的方向侦办这个案子。”
“一群混蛋!”
“因为警方并不知道有第三者替我爷爷投了好几个伤害保险。”
“居然有这种事?”
“真的,我们家没有告诉警察。”
“为什么?”
“因为这只是我们的怀疑,虽然在直觉上是保险理赔金杀人,但怕弄错了张扬出去太丢面子。这是全家一致的意见。谨言慎行,是我们久高家的家训。”
听说久高隆一郎原来位居某大企业的董事,儿子现在也是那家企业的主要领导之一。久高家也许是害怕这件事被无聊小报或八卦杂志炒作。
“嗯,你刚才提到的蓬莱俱乐部是干什么的?”我在天现寺左转,上了明治大道。
“你不知道吗?不用假名,全用汉字。”
“不知道,是高尔夫俱乐部吗?”我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阿清。
阿清摇摇头说:“我也没听说过,听小爱说好像是卖保健食品和羽绒被的公司。”
“是强买强卖公司。”爱子严肃地纠正阿清的话。
我点点头:“就是那种经常利用健康长寿之类的花言巧语,专门骗取老人的储蓄和养老金的公司吗?”
“是的。说起来真不好意思,爷爷就是被这种公司给骗了。不过,被骗的年轻人也不少。最近很多年轻人得过敏性皮炎,还有的食物过敏,很留意自己的健康,也容易上当……还有减肥。”爱子的话里,分明有为爷爷辩护的意思。
“真是场灾难。”
“爷爷也不是那么容易受骗的人。法律系毕业,还有过‘股东杀手’的外号。前几年做了前列腺手术以后,变得脆弱起来,结果被人乘虚而入。”
“损失了多少?”
“大略估算了一下,至少也有5千万。”
“5千万!?”
“羽绒被加磁疗床垫100万日元一套……”
“100万!?”
“是啊。说是可以矫正睡姿,防止打鼾,还放射远红外线负氧离子。就算这些功能全都具备,要100万也太过份了。你知道爷爷被强买了几套吗?最初他是买给自己用,那时虽然觉得价格离谱,但又觉得只要他老人家能睡得舒服也是好事,所以家里人也就没说什么。没过多久,又买了一套给老婆用,接下来是给儿子儿媳妇买,给孙女买,越买越多,总共买了10套。我家才5口人,哪用得了那么多!可爷爷说,可以给客人用啊,可以给孙女当嫁妆啊,这种说法就连家里人都不能原谅。”
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动辄花上千万,就像在超市顺便买盒寿司回家一样!跟我真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哪!
“除了棉被,爷爷还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据说是有益血液循环的项链、手镯,还有好几十箱闻起来有臭抹布味道的瓶装饮料,这些大概花了1千5百万。最离谱的是那几十箱所谓的碱性负氧离子矿泉水,1瓶两万日元。”
“1瓶水两万?”
“洗脸,浸泡假牙,都用这种水,有时还用来浇花,不知道到底用了多少箱。”
这可真叫人啼笑皆非。
“全家人都批评爷爷,爷爷答应不再买了。在那以后羽绒被倒是没有再增加,偶然通过宅急便送来的所谓保健食品数量也不是很多,我们就不追究了。可是……爷爷过世以后我们整理他的房间时,天哪!翻出来一大堆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什么黄金观音像啦,象牙图章啦,包在紫色绸巾里的水晶球啦,雕刻着七福神的花瓶啦……壁橱里,书柜里,抽屉里,到处都是。”
“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值5千万?”
“是,查了存折才知道,有很多次以几十万、几百万为单位的提款记录。”
“居然没被夫人看穿。”
“我们家是爸爸理财,不过爷爷用的存折他没注意过。”
果然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藏在爷爷房间里的东西没有证据是从蓬莱俱乐部买来的,因为那上面既没贴蓬莱俱乐部的标签,也找不到收据。不过这些都是以前家里没有的东西,至少三年前房子装修的时候还没有。在沾上蓬莱俱乐部之前爷爷没从那个存折上取过钱。所以对家里人来讲,爷爷真的是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等一下,我先找个地方停车。”我觉得这些话并不适合一边开车一边听。
我想了一下,决定往南走。我在古川桥往右拐,然后从清正公前进入目黑大道,很快就看到了一座象牙色建筑物,那就是东京都饭店——跟樱约好见面的地方。因为不是在公开场合谈论的话题,所以我们没进饭店。我把车开进停车场,不关发动机,开着冷气,拉起手刹车。这样做虽然对地球环境有害,但此刻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我转身盘腿坐在驾驶座,抱着椅背,面向后座上的爱子:“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很多来路不明的东西,随后又发现用途不明的巨额支出,以后呢?”
“真是个叫人伤脑筋的爷爷,再乱花钱也该有个限度嘛。不过人都走了,再怎么责备他也是无济于事,就算爷爷用5千万买了几年痛快日子吧。就在我们打算了结这件事的时候,保险公司打电话来了。”
那是一个奇怪的电话。
“请问,久高隆一郎先生是羽田仓库管理公司的职员吗?”
接电话的是夫人:“久高隆一郎去世时已经退休,原来在庆长产业公司工作。”
听奶奶这么一说,保险公司的人又说了一些奇怪的事。
“大田区的羽田仓库保管公司于今年7月3日,跟我们公司签订了法人合同,被保险人是该公司职员久高隆一郎先生。死亡保险金是800万日元,保险受益人是该公司。4天前,该公司提出了接收800万日元保险金的申请。”
夫人问对方是不是弄错人了,对方说出了久高隆一郎的住址和出生年月日。夫人说没错,不过自己的丈夫跟羽田仓库保管公司没有任何关系。
有一种可能性是:以前有过生意往来的公司借用久高隆一郎的名字投了保,可是问过儿子之后,儿子说他的记忆中没有这样一个的公司。
后来,保险公司又来电话说,羽田仓库保管公司是个空头公司,不仅没有登记,保险合同上的联系地址也只是个私人信箱。
不久,又有两家保险公司打电话来询问同样的事,而且这两家也说被保险人是羽田仓库保管公司的久高隆一郎,保险受益人也都是该公司,保险金额也都是数百万日元。
“虚构一个公司,随便找个人冒充这个公司的职员,公司作为受益人替这个职员投保,等职员一死,就去领理赔金,然后逃之夭夭。”阿清扳着手指头为爱子的述说做了总结。社会上本来就有很多公司为职员投保,万一发生意外,就用保险理赔金充当给家属的抚恤金。
“最近因为诈骗理赔金的事件很多,所以保险公司也提高了警惕,特意给我家打电话确认。”爱子补充说明道。
“保险公司了解到久高隆一郎先生不是那个空头公司的职员后,就不会支付理赔金了吧?”我提出了一个极其单纯的问题。
“是的,没有支付,以诈骗理赔金未遂结案了。可是,爷爷死了。肯定是有谁替他投保以后,又杀了他。”爱子抹着眼泪说。
“你所说的谁就是蓬莱俱乐部吗?”
“我只能这么认为。”
“但是,站在蓬莱俱乐部的角度来看,他们为什么要杀了久高隆一郎先生呢?诈骗保险理赔金,还不如让他活着,继续让他买东西获利更大。就算理赔金拿到手了,总共也就是两千万左右,可是活着的话骗来的钱可能是这个数字的好几倍,实际上不是已经轻而易举地骗了5千万了吗?”
“可是,我想不到别的可能性。”
“警察总有一天会把真相调查出来的吧?”
“我们没有跟警察说破第三者投保的事,因为开始的时候没说,现在也只是怀疑,更重要的是家里不想把事情闹大。”
“噢,原来如此。可是,爱子,你怀疑的不是蓬莱俱乐部吗?不管羽田仓库保管公司的背后是不是蓬莱俱乐部,久高隆一郎先生是在被人借名投保以后被撞身亡的,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应该要求警察调查真相啊。”
“学兄,”阿清插嘴说,“策划诈骗保险理赔金的罪犯跟肇事逃逸的罪犯不一定是同一个人嘛。”
“你说的不错,策划者和执行者不是同一个人,这是常有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某人策划诈骗保险理赔金,等合同签好了,正在计怎样如何杀死被保险人的时候,被保险人却突然由于其他原因死了,是被一个跟诈骗保险理赔金的人毫无关系的人撞死的。”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两个独立的事件?”
“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性,车祸是家常便饭,何况死者又是个行动不利索的老年人。”
“话是没错,但不会比嫌犯是一伙人的可能性高吧?”
“就算比较低,也不能无视这种可能啊。警察为了抓获肇事逃逸者,总不能把蓬莱俱乐部扯到一起吧?而且一位曾经被社会公认的有才干的企业家被诈骗集团当傻瓜耍了,这种事是很难公诸于世的。”
爱子听了阿清的话,频频点头。
“就算是诈骗未遂,但是有人策划了诈骗保险理赔金,这是不争的事实!难道我们就闭起眼睛来,装作没看见吗?”
“算了。”说这话的人是爱子,“假如策划诈骗的和肇事逃逸的是没有关联的,我们当然不去追究策划诈骗的人是谁,就算是蓬莱俱乐部策划的,我们也不去追究。同样,我们也不会追究他们用近乎欺诈的手法,从爷爷这里拿走了5千万。考虑到爷爷和久高家的名誉,这是最好的处理办法,而且爷爷在九泉之下也会希望我们这样做。”
“既然家属都这么主张,我就不便多说了,我也不打算从一个市民的义务的角度来说大话。不过从爱子所说的事实来看,策划诈骗和肇事逃逸很可能是同一伙人,即便是这样,你们也置之不理吗?
“不是置之不理,而是不打算寻求警方的协助。”
“我认为是一回事。”
“不是!我恨杀死爷爷的人,我一定要亲手抓住他,为爷爷报仇!不过,蓬莱俱乐部不一定就是凶手。再说,如果一个劲儿地嚷嚷蓬莱俱乐部蓬莱俱乐部,嚷嚷得世人都知道了,引起很大的骚动,结果跟他们没有关系,那我怎么向爷爷交代?这个世界上,有谁愿意自取其辱,把私生活全都抖落出来公诸于世呢?”爱子挺直身子,两手放在膝盖上,向我投来挑衅的目光。
“可是,开始你不是一直说蓬莱俱乐部很可疑吗?”
“我是说了,但是,我后来说的这些只不过是我们家里的人的想法。分析一下爷爷周围的人,干这种事的只有蓬莱俱乐部。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爷爷当董事的时候跟职业股东发生过激烈的争执,也许是对方为了报当时的一箭之仇。”
“原来如此。反正要杀人,顺便再诈骗一笔保险理赔金。”
“当然,如果警察搜查的结果是跟蓬莱俱乐部有关,爷爷的事被抖露出来也是没办法的事。所以我们家里的人都倾向于先保持沈默,看看事态的发展再说。”
名誉,自尊,家庭……我虽然能够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心中却有些不服。对于没有地位,没有金钱,没有家庭的我而言,理解不了拥有这一切的人们的心情。
“那怎么办?你们为什么要找我?要我肯定你们不找警察协助是对的?我刚才说过了,别人家的事情我不便插嘴,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这是已经12点55分了,已经接近跟樱约定的时间,我有些烦躁起来。
“我想请您去调查蓬莱俱乐部的内部情况。”
“什么?”
“成濑先生,请您去调查蓬莱俱乐部,拜托了!”爱子把双手叠放在膝上,对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调查?我?”我用食指着自己的脸。
“我绝对不想让事情不了了之,也绝对不会原谅肇事逃逸的凶手!我一定要抓到他,而且要处以极刑!”
我本来想说肇事逃逸是不会处以极刑的,但是体谅到爱子激动的情绪,就把话咽了回去。
“所以,我要请您帮忙调查!当然不需要我特意提醒您,我知道您会为我们保密的。”
“那当然。”
“还有一些话也许用不着说,但我还是想强调一下。如果调查的结果跟蓬莱俱乐部无关, 我们就继续保持沈默,相反如果有决定性的关系,我们会下决心毫不保留地向警察报告的。调查工作就要麻烦成濑先生您了。”
“你要调查的理由我是明白了,但是,为什么找我?”
“是我推荐的。”阿清举起手来。
“你为什么推荐我?”
“学兄,你不是当过侦探吗?”
“啊?”
“你不是说过,曾经掌管某个侦探事务所的分所,独挡一面吗?”
“啊,那个啊……”
我确实在位于新桥的侦探事务所当过私人侦探。那是十八岁那年春天的事情,从青山高中毕业后,我立即前去登门求职。以“万事试试看”为座右铭的我,值得纪念的第一个工作就是侦探,这是事实。只是并没有掌管过分所,总共干了不到两年,不要说独挡一面,连半面都挡不了的时候就干不下去了。
那纯粹是借着酒劲儿跟阿清吹牛,目的只是为了塑造一个神气十足的学兄形象。
“你还是委托正牌,不,还是委托在职侦探吧。没错儿,我是当过侦探,但是技巧都生疏了。”我用苦笑掩饰着自己的尴尬。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保安和在电脑培训班打工的老师。
“我不能把这件事委托给一般的侦探。”爱子说。
“为什么?”
“第一,值得信任的侦探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听说有的侦探一方面强调自己会为客户严守秘密,另一方面却把当事人的秘密到处宣扬,甚至以此要挟当事人。”
“的确如此,最好小心点儿。”
“还有,调查蓬莱俱乐部是我个人的决定,我没有跟爸爸商量。即使跟他商量,他也不会同意,我们家最保守的就是他。我刚才反复说家里人的想法,其实都是爸爸一个人的想法。在久高家。所有家庭成员都得服从家长的意见。所以调查蓬莱俱乐部的事只能私下里进行。如果委托别人,我担心他会直接跟爸爸联系。”
我仿佛明白了:隆一郎的儿子担心的是在揭穿蓬莱俱乐部的罪恶的同时,暴露了父亲的隐私,只要有一件丑闻被公之于世,八卦杂志的记者们会顺藤摸瓜,揭出更多的丑闻。比如说偷税漏税,隐瞒资产……久高隆一郎原来是一家大企业的董事,要想找他的毛病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学兄,拜托了!小弟这辈子就求您这一件事。”阿清说着跟电视里的小学生一样的台词,两手合十一个劲儿地向我作揖。
后来我才知道,阿清自从上星期看过爱子之后,几乎每天给她打电话。他没有别的企图,纯粹是想为她尽点儿力。所以爱子她才开始向他透露诸如肇事逃逸、诈骗保险理赔金、蓬莱俱乐部等等的事情。阿清一直想为她做些什么,最后想到了我,于是带着爱子来见我。
“要是我找不到什么证据的话,千万别恨我。”我缩着脖子叹息道。因为还有跟樱的约会,我想快点儿结束这边的事。
“非常感谢,拜托您了。”爱子低头致谢。
阿清则握着我的手,使劲儿摇晃着:“学兄,我永远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我对爱子说:“调查开始以前我还得再跟你好好商量一下。对不起,我还有个约会。今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到时候再谈。对了,打你家里的固定电话不合适吧?”
于是我跟爱子交换了手机号码。
“对不起,您这么忙,还耽误您的时间。”爱子再次低头致歉。真希望她那端庄的举止能分给我家绫乃一点儿,哪怕十分之一呢。真难想象她俩是同岁。
“没关系,不用客气。不过我现在不能送你回家了,送你到白金台地铁站吧。”我的视线落在我的欧米伽手表上,已经1点1刻了。
“不用了,我打车回去。”
“那太好了。”
我转过身去,关掉了发动机。
“那我呢?送我到地铁站嘛。”阿清伸过头来。
“你走着去!今天天气好得很。”我打开车门走出去。
外面骄阳似火,简直就是灼热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