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短暂的窒息之后,紧接着,两个老人惨烈的哭嚎声,在坟墓一般幽暗的地窖里可怕地回响起来:“七郎、七郎,我的儿子呀……是我们把你在银窖里关起,是我们害了你……七郎呀七郎,你啷个就等不起让妈妈先死呀你……”
“七郎……爸爸挣来银子哪是让你派这个用场啊……爸爸花三万两银子买下你的命,不是叫你自己来杀的,七郎七郎你好糊涂啊……送你走的船我都替你办好了……你这是要我的老命……你这是绝我们刘家的根……我们敦睦堂到底造了啥子孽嘛……七郎七郎你好绝情……你啷个就能舍下九妹和自己的骨肉……我们敦睦堂到底造了啥子孽嘛……”两个苍头老人哭倒在地铺旁,像是骤然折断的枯枝被委弃在尘埃里。冰冷阴湿的石壁把苍老的哭声憋闷在坚不可摧的黑暗之中。
刘振武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就是自己衣锦还乡的第一天。刘振武泪流满面,对着七郎的尸体双膝跪地。他看见,在鬼火一样晃动的灯光下,刘兰亭的胸前有一块铜牌在闪光,他认出来那是用来和自己接头的暗号,是一枚和自己胸前一模一样的陆军士官学校的校徽。刘振武不由得痛放悲声:“七哥,七哥,我来晚了……我一定要给你报仇!”
在悲绝的哭声中,在坟墓一般黑暗的地窖里,从那具冰冷的尸体旁边忽然飘过一股神秘的桂花香味。
七八盏牛油灯笼高挂在酒桌两侧的立柱和墙壁上,一股烧焦的牛油味随着燃烧出来的黑烟四下飘散。大堂里的摆设还是旧的,正面的官案上罩了一圈垂地的青蓝土布,沿官案前脸又加了一条白色的衬边。官案上摆着官印,签筒,笔架,砚台。官案两侧的木架上竖着长矛、大刀,和两把从来也没有用过的三股钢叉。官案背后的木板隔墙早已经油漆剥落,陈年渗漏的雨水在木板的裂缝里洇出一片一片烟黄色的水渍。灯光很亮,两个人肩并肩地紧挨在一起。刘振武甚至可以闻到对方身体上被水烟熏出来的气味。砗磲顶戴下面的那个太阳穴已经鬓发花白。一颗八毫米的曼利夏左轮手枪子弹,打穿这个太阳穴轻而易举。拔枪的动作要快,要出其不意,要趁他双手敬酒的机会,枪口要顶在他的太阳穴上,不能给他任何躲避的时间,也不能给身后的卫兵留下反应的时间。为了加强杀伤力,子弹头已经被磨平,又用匕首在磨平的弹头上切了一个十字。不要小看了这个十字。只要子弹出膛击中目标,和脑骨猛烈撞击的弹头就会沿着十字张开,被枪膛里的来复线旋转起来的弹头就会变成一把肉钻,它从脑袋的另一侧钻出来的时候,打开的就不是一个八毫米的孔,而是要连肉带骨撕下一大片。也就是说,很可能会有半个脑袋飞上天。等这颗戴着六品顶戴的脑袋一开花,这个餐桌上就会加上一道脑浆迸溅的好菜。然后,肯定就是大呼小叫,离席大乱,狼奔豕突。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的管代,会在宴席上拔出枪来打死巡防营统领!只要自己的第一枪一响,今天的宴席上立刻就要枪声大作,会有许多身体被子弹洞穿,这场酒肉的宴席就要变成屠杀的盛宴。只要自己的第一枪一响,整个银城就要枪声大作,枪林弹雨中,尸体倒地,血染古城,无论谁胜谁负,银城都将不复再是原来的银城!丰盛的长桌上都是用大盆大碗盛的大鱼大肉,每位军官的面前都摆着盛满了老窖大曲的瓷碗。抱着酒坛的士兵侍立在桌旁,眼睛在酒碗上来回扫视,随时准备给长官添酒。惟一可以称作精致的,就是每人面前的四寸细瓷菜碟,菜碟里面是名传四方的老军营火边子牛肉。雪白的瓷碟里棕红色的牛肉切得细如钢针,一寸长的肉丝密匝匝围了两圈,牛肉丝上均匀地浇了辣椒红油,两圈棕红色的牛肉中间扣了半只翠绿的酥瓜。用筷子夹起一箸牛肉来,油脂滋润,晶莹如玉,仿佛能透过影影绰绰的灯光。一箸入嘴异香满口,肉丝酥而不韧,轻咬即碎,松香,肉香,油香,借着热辣辣的口感愈嚼愈浓。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赞叹这道菜色、香、味堪称三绝。在一片喝彩声中,聂芹轩露出满脸得意的笑容连连自称惭愧,说是此等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聂芹轩拍拍刘振武的手说:“刘管代,还有一道银城真正的好菜是专门为你准备的,请再稍等片刻。”
说话之间,聂芹轩的鼻息和口气一阵阵地拂过耳边,刘振武觉得满腔的热血几乎要从皮肤下面喷涌而出。他微微一笑,面色平静地举起了酒碗回谢:“那我就先领谢聂统领这一番盛情了!”
老窖大曲热辣辣地烧红了脸,目光如炬的刘振武从容不迫地应酬着场面。复仇的决心让他的头脑清醒而又冷静。作为军人,刘振武对自己的处境看得十分明白:一个原本严密的军事行动计划一旦暴露,被暴露的一方就是将要失败的一方。现在起义的事情已经败露,自己既无内应又无外援,面对戒备森严的对手,起义正在变成一场和胜利无关的冒险。眼前这个所谓的接风宴席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场方便的屠杀。这将是一场觥筹交错、色味俱佳的复仇和屠杀。这也是一场无法拒绝的宴会和屠杀,但这更是自己惟一可以反败为胜的机会。不只是为了暴动,不只是为了胜利,也不只是作为总指挥,更是作为兄弟和儿子来复仇。对于一个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军人来说,献身是更重于胜利的天职。刘振武甚至有些庆幸聂芹轩安排了这次屠杀的盛宴。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设想着聂芹轩中弹之后血肉横飞的场面。临来赴宴之前,刘振武周密仔细地做了安排。他指定了自己死后的代理管代,决定只带副官和自己同到聂芹轩的军营赴宴,从全营精心挑选出三十名最勇猛的士兵组成敢死队,以卫队身份和自己同时进城,每人配备长、短枪各一枝,又集中起一部分弹药,把他们的子弹袋通通装满。并且留下命令,要留守的人员天黑之后全体持枪待命,只要一听见旧城枪响,立即冲过上关桥发起攻城,用炮火轰开北门,内外夹击,使敌人里外不能兼顾。击毙巡防营统领聂芹轩之后,敢死队分两路作战,一路去夺取弹药库,另一路要把那支有快枪的巡防队压制在营房之内迅速消灭,而后占领军营,在天亮之前攻占全城。
频频举杯、谈笑风生的聂芹轩已经闻出了满屋子的火药味,他也早已经看见屋外那支人数超常、滴酒不沾的卫队,和那些装得鼓鼓的子弹袋。从校场会师的那一刻起聂芹轩就预感到自己已经看见了对手,这位赶来增援的刘管代,多半就是那个还没有露面的暴动总指挥。聂芹轩不由得暗自佩服这个年轻人的勇气和干练,他居然敢组织了敢死队亲自冒死闯进老虎窝里来。可是这个留过洋的毛头小子,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偷天换日、釜底抽薪。他还没有看见自己给他预备的那道好菜。那道菜一上来保管叫他目瞪口呆!酒已过三巡,众人都有了一点醉意。餐桌四周被酒烧亮的眼睛,都在等着那道还没有上来的好菜。果然,片刻之后随着扑鼻的香味,大家看见敦睦堂的刘三公跟在一副抄手面担的后头走了进来,餐桌上一片惊呼,有人高兴地喊出菜名来:啊呀呀,刘三公的退秋鲜鱼!稳操胜券的聂芹轩笑吟吟站起身来,“今天有劳刘三公的大驾,真是不敢当啊!三公快请坐!给三公满酒!刘管代,我就不用班门弄斧了,这是府上的名菜,银城的仙品!三公说这道菜本该上午吃的,我今晚特意请大家来开开眼!刘管代,请!”
刘振武猛然看见父亲一天一夜之间忽然变白的头发,也看见紧跟在父亲身后的两名持枪士兵。刘三公被安排在聂芹轩的身边坐下。隔着聂芹轩满身的酒气和得意,刘三公话外有音地嘱咐儿子:“宝儿,今晚你别个事情啥子都不要多想,安心好好尝一尝聂统领的菜,我们一切都听聂统领安排。”
众目睽睽之下,厨师放下抄手面担,打开炭锅,取出热气腾腾的钵碗,瓷碗盖一掀开,屋子里顿时弥漫了慑魂夺魄的桂花香气。像是被一阵狂风吹灭了灯火,刘振武目光如炬的眼睛,刹那之间变得晦暗如渊。他把一切凶险和困难都想到了,把一切细节都反复思量过了,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落进这片迷人的桂花香味里来,万万没有想到聂芹轩竟然会把父亲弄到这个屠杀的宴席上来做人质!有父亲在现场,自己一枪一刀也不敢动,所有准备好的精兵强将顿成粪土。聂芹轩要和自己较量的不是勇气,也不是兵力。
骤然变色的刘振武,满面疑惑地看着入座的刘三公问道:“爸,你啷个会到这里来?……”刘三公指指自己带来的那道菜:“宝儿,你先吃菜吧。有话我们喝完酒慢慢摆。莫让聂统领再等。”
眼前的钵碗热气腾腾,退秋鲜鱼晶莹如玉的身体上,惊心动魄地散落着猩红的枸杞子,仿佛是一颗颗渗出来的鲜红的血珠。
正所谓一石激起千重浪。刘三公这道难得一见的退秋鲜鱼,在宴席上掀起一片笑语喧哗的赞叹声。军官们酒兴大起划拳猜令。在一片人声鼎沸的嘈杂中,聂芹轩转过头,对刘振武轻轻耳语道:“刘管代,你昨天既然已经先见过三公了,我也就不再多说。令兄一直在等的那位总指挥,我也在等。我想告诉那位总指挥,我的这座军营其实是一座空营,桐江知府袁大人留下来的弹药,和那支一百人的快枪队今天晚上都不在军营里。我把它们都临时放在文庙街桂馨园的花园里了。三公告诉我,七郎已经死了,他只能密不发丧,只能等这几天的风声过后另寻借口为七郎下葬。刘管代,我之所以这么安排,是我根本就不想在银城和人打仗。只要没有人在银城打仗,敦睦堂和我们银城就一切照旧。只要银城无事,只要银城还能按时上缴税银,我这绿营老兵,就算是对得起朝廷。能用兵黩武者未必就是良将。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三十六计走为上。依我看,那位暴动总指挥只要一走了之,于他,于我,都无所谓胜败。既然军机已经败露,既然夺城已经无望,他又何必等在银城束手待擒?剩下的事情由我和刘三公足够对付。我已经年过半百,是个本来已经被裁汰的老兵,早已经无心恋战,也不想和任何人一争胜败。刘管代,依你看我的安排是否周详?”
刘振武对着酒碗,默默无语,只觉得浑身的热血和自己一起猛然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多少年来,自己漂洋过海,呕心沥血从教科书上学来的那一切,根本就填不满眼前这个无底的深渊。
聂芹轩看看刘三公的白发又叹息道:“老来丧子,人生大痛,我真是担心三公再承受不起别的祸事了。”
酒席上,军官们大呼小叫的猜拳声震耳欲聋,嚷成一片。
这一夜,银溪两岸的灯火一如往日。暮鼓晨钟井然有序。银城平安无事。
谁也说不清楚,一年到头要有多少条运盐的橹船在银溪里往返走过。谁也说不清楚,一年到头有多少盐巴从银城运出去,又有多少银子从银溪流回来。但银城人都知道银溪就是银城的血脉,有这条血脉,银城才能和天下息息相关。有这条血脉,银城才能用天下之物,取天下之财。沿银溪入青依江,再由青依江入长江,一进入长江,银城的盐巴就能走遍天下。岷江,沱江,嘉陵江,乌江……长江流域数不清的大河小河;桐江,宜宾,泸州,江津,重庆,涪陵,万县,宜昌……下江两岸千百座难以计数的大城小城,就都成了银城盐船可以走到的码头。凡是海盐走不到的地方,银城的井盐必定顺流而至、无孔不入。大江上下,没有银城人走不到的码头。有道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这对于银城人不是一副贴在门上恭喜发财的对联,而是他们千百年来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尽管悠悠岁月、物换星移,尽管山河变色、改朝换代,可普天之下没有不停船的码头,也没有不吃盐的人。
大清宣统二年八月二十三日,船工们吃早饭的时间,一条挂了日本国旗的双桅木船静悄悄地离开了听鱼码头。船还是新的,金黄的松木船板和也是金黄的桅杆,散发着桐油和松香的味道。青黄的麻帆绳还有些僵硬,白净的帆篷捆扎得整整齐齐,显然也还没有经过多少风雨。背后的桐岭在远处被遮挡在白云之中,偶尔露出渺远苍蓝的一角。上水关的木栅和吊脚楼站在清凉的河水里,一面红色的角旗孤零零地举在水气之中。旧城青冷的石墙和城楼,高耸在西岸的山坡上。新城的瓦屋从水边一直蔓延到黛屏山脚下。在一片黑色的瓦顶和也是黑色的天车井架中,鲜艳地兀立着育人学校红色的楼身。顺水出港,不用升帆。这条新船沿着弯曲的河道,渐渐从身后的画面里无声地走了出来。船尾上摆动的太阳旗鲜艳而又夺目,显得分外突出。在上、下水关之间四五里长的河湾两边,眼巴巴地挤满了等着装盐的木船,和已经提早赶来的竹排。运盐的木船都是单桅小船,凭船尾一根长长的橹在江流中把握方向,所以又叫橹船。长年在风雨中飘泊的盐船一个个饱经磨难,满面沧桑。灰褐色的船体上,举着枯瘦的桅杆,桅杆下面散落着被盐和水渍透的帆绳,和也是灰褐色的旧帆。船工们从低矮破旧的船棚里钻出来弄早饭,手里或是拿了吹火筒,或是拿了扇火用的蒲扇,赤身露体地在甲板上或蹲或坐,身边放着木柴和带提耳的陶灶。酱紫色的皮肤,粗大的腿脚,和那些灰褐色的木头浑然一体。有阵阵青烟和饭菜的味道从甲板的炉子上冒出来。卖菜的小船装了时鲜蔬菜,在盐船中间来回穿梭。挂了太阳旗的新船高高地浮在河面上,鹤立鸡群般地从两边密密麻麻的盐船、竹排中间走过。老练的船工们看看那道浅浅的吃水线,不用上船就知道,这条新船除了必须压舱的盐巴而外,没有装多少东西。凡是来银城的船,没有哪个肯舍得这样摆阔放空船。就是银城八大盐场的总办们去重庆、宜昌办事,也不肯这样放一条空船去下江。船工们不大认识船尾上那面奇怪的旗帜,可他们认出了站在前甲板上的洋人。有人知道那是银城育人学校请来教书的洋先生。两年前来的时候两男一女,一共三个人,是和刘七爷一起从东洋坐船来的。如今走的时候少了一位,那一位的人头正挂在旧城北门外的城墙上。船工里有人认识在船尾把舵的那位船老大,纷纷高声大嗓地向他打招呼:“洪老大,走哪里?”
“重庆!”
“洪老大,你好摆阔,摇起空船走下江。”
“我又不是财神爷的干亲,啷个摆得起阔?船是刘三公送给洋先生去重庆的。我只出力气走一回。”
“洪老大,你船高头挂的啥子东西?”
“东洋旗。洋先生说是日本旗,有这面旗挂起,走一路都没得人来查关。”
“哈,到底是你洪老大会花把,做起洋人的老大!”
“我只管摆船,不管他洋人土人。”
“走好,洪老大。一路吹顺风。”
“托福!托福!”
应答之间,渐行渐远。河道两边的人都只看见在船上忙碌的船工,和站在前甲板上的那一对洋兄妹。没有人看见这条新船的船舱里面坐了一位不曾露面的客人。这位客人西装革履,只和两位东洋教员说话,而且只说日本话。这位客人是昨天夜里上的船。
洪老大是银城哥老会“礼贤会”上、下码头堂口上的“舵把子”,在往来银城的上万名船工、纤夫中间,洪老大是个颇有一点名气的人物。因为他常常帮人解危济难,有人把水泊梁山宋江的外号“及时雨”转送给他。看见是洪老大在领船把舵,上来打招呼的人络绎不绝。在不停地应酬回答之中,洪老大从容镇定地扶着舵把。看他脸上那副悠闲的神气,谁也不会想到洪老大的船上又装了些惊天动地的故事。
只有洪老大知道,这条新船是敦睦堂刘三公过生日的那一天,委托洪老大准备好的。三公送船给洋人原是为的把刘七爷一起秘密送到重庆,然后坐日本汽船公司的汽船转道上海再去日本。之所以把这条船说成是日本人自己的船,就是为了挂上那面洋人的旗子做个护身符。因为事情紧急,刘三公连堂会也等不得洪老大听完,急着催他两三天内办好开船的一切杂务。可没有想到的是,今天早上和客人们一起上船以后,连洪老大自己也大大地吃了一惊。要同日本人一起走的人不是刘七爷,竟然是那天在校场上领兵的刘管代!洪老大虽然心里吃惊,可脸上还是一副见怪不惊的镇静。刘三公不说,自己就不便问,这是江湖上办事的规矩。横竖送的都是刘三公的儿子。至于到底送哪个儿子走,是主家自己的事情。更何况洪老大自己也借花献佛,在船上搭了一个“私客”。这“私客”是桐岭山上袍哥弟兄们秘密送到码头上来的。说是一位得罪了官府的弟兄要去下江躲避风头,求洪老大帮忙。两件事情恰好凑在一起,洪老大爽快地答应下来,反正一条船上除了把舵、撑篙、升帆、领船之外,总还要用个出力气打杂的人。这些天来,银城发生的事情都有些出人意外。洪老大久在江湖,见过无数的事情,遇过无数的风险,还从来没有翻过船。江湖二字在洪老大心里,就是和银溪直接连在一起的那些无数的大江小河,无数的大小码头。你纵有天大的事情,也能在洪老大的千里江湖中隐没得无影无踪。
转眼间船过了下水关,过了艾叶滩,从观音口走进了青依江。顿时水面开阔了起来。照规矩只要风顺,所有去下江的船一过观音口都要升帆。洪老大在船尾高喊:“升帆——!”
船工们一齐忙着解开帆绳。众人正在忙乱,一直坐在船舱里的那位客人走到甲板上来,忽然说起了家乡话:“不忙,洪老大,我还有件事情要办。”
洪老大笑起来,“你不说话,我就不好搭腔。但不知该称你刘管代呢还是称你刘八爷?”
客人也淡淡一笑,“身边没得一兵一卒,哪里来的管代?就叫刘八爷方便些。”
“刘八爷想办啥子事情?”
“我想在你的帆上写几个字。”
“要得。船是三公的船,要办啥子事情凭你刘八爷一句话。”
说话之间,笔墨齐备,随着慢慢升起来的船帆,有四行大字自右至左,依次排下,被高高地举在了桅杆上。蓝天碧流之中,白帆,黑字,格外醒目: 春 羌 一 黄 风 笛 片 河 不 何 孤 远 度 须 城 上 玉 怨 万 白 门 杨 仞 云 关 柳 山 间
客人放下笔墨问道:“洪老大,你看这诗写得好不好?”
洪老大朗声大笑,“刘八爷你莫笑话我,斗大的字我认不下一个,哪里晓得啥子湿呀干的?在江上摇船二十年,帆上写字我还是头回看见。白底黑字,好看!好看!”
众人都围在帆下仰头看那几行字的时候,有人站在身后问道:“敢问刘八爷,你就是那天在桐岭关打败天义军的刘管代么?”
那位写字的客人并不回头,还是定定地看着船帆上的那首诗,慨然长叹:“春风不度玉门关呀,哎,春风不度,无力回天呀……身边没得一兵一卒,一枪一弹,哪里还有啥子刘管代?”
顺风顺水,洪老大的帆船在满目青山和绝壁擎天的峡谷中转眼百里,把身后的江水留在高远的青天白云之间。
傍晚时分船已经过了宜宾和南溪,再向前要在江安码头过夜。那位写字的客人站在船头沉吟良久,眼看一轮如血的夕阳沉入千山万壑之中。猎猎的江风撩乱了他的衣襟和头发。昏暗的山影中有个船工走过来问道:“客官,洪老大说你就是在桐岭关打败天义军的刘管代,你到底是不是刘管代?”
客人还是不回头,“是又哪样?不是又哪样?横竖我手里现在没有一兵一卒。”
“客官,洪老大说你当年是刘三公花一两银子从大街上买回家的娃儿。你的乳名是不是叫狗儿?”
“我的乳名叫宝儿不叫狗儿。你是啥子人,你问来问去要哪样?”
“你到底是不是刘管代?”
“是。我就是刘管代。你要哪样?”
船工冷笑起来,“你若不是狗儿就没得话说了。刘管代,就是你在桐岭关杀了我爸爸和我哥哥,苍天在上,我今天是替父兄报仇来找你讨命的!”
话音未落,暂编陆军第十七镇第一步兵协第二标第一营管代刘振武,只觉得胸膛里一阵冰凉,一把锋利的匕首在满目夕阳中刺进他的心脏,他连一个字也来不及说,当即仰倒进滔滔东去的江水中。这船工站在船边,对着跑过来的人们大喊:“冤有头,债有主,这个刘管代在桐岭关杀了我的父亲和哥哥,我们冤家路窄碰在一条船上,我今天是为报杀父杀兄之仇!和你们没得关系!洪老大,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拖你下水!你转告刘三公,杀他儿子的人叫岳新年。我就是那个官府追捕的天义军右将军岳新年!洪老大,多谢你送我到下江来,如果不死,我们后会有期!”
说罢,岳新年纵身一跃,跳入洪流,眨眼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船目瞪口呆、惊魂难定的人们。壁立千仞的峡谷夹持着湍急汹涌的江水滔滔东去,满峡谷浩荡的风声水声。风帆饱满的木船高举着那首千年古诗飞流如箭。
莽莽大荒中,夕阳落照,大江无语。洪老大的帆船像一只仓皇无依的孤鸿。
八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像是有谁发出了命令,成千上万头牛,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向银城。无论通衢大道,还是山间小径,到处都可以看见涌流的牛群,脚步杂沓地朝着一个方向汇集。顶着斗笠穿着草鞋的牛贩子们,浮现在牛群的前后,手里挥动着大半用不着的竹条或树枝。这些竹条和树枝不像是驱赶的鞭子,更像是招摇的旗帜。柔和的晨光中,牛群迈着平静安详的步子,哞哞的相互召唤着同伴。好看的弯角和庞大的身体,在轻微的碰撞中灵敏地保持着相互的间距。偶尔会有谁退出行走的队伍,悠闲地停在路边,把一泡又黄又热的尿雍容大度地撒到草丛里,然后再旁若无人地汇入到伙伴们中间。在灰黑色的水牛队伍里,偶尔也夹杂着黄牛鲜亮的身体。今天,它们用不着留恋路边的青草,因为临出发前它们已经足足地吃饱了嫩草,喝足了清水,又到堰塘里舒服地滚了澡。今天听不到恶声恶气的斥骂,更不会被打得遍体鞭痕。今天听到的都是夸赞和奉承,看到的都是笑脸。它们知道今天是自己的节日,它们知道今天自己才是银城真正的主人。银城春秋两季的牛市确实犹如盛大的节日。春市以鸡鸣镇为主,所买卖的大都是泸县、叙永、江津、涪陵、万县等地的下江牛,其中最为著名的是永川的大架牛。秋市以高山场为主,所买卖的大都是洪雅、夹江、大小凉山和云贵来的上川牛,其中最为著名的是筠连的凤山牛。因为春秋两市是最大的牛市,按照三、六、九的集期规矩,春秋两市就把三月和八月的二十三、二十六、二十九三集合一,开市三天。每年在这两镇牛市上做中间商的“牛行户”们,都要推举出一位“客长”做整个牛市的首领。由这位大家推举的客长,对一切纠纷、协议做最终的调解和裁定。为应牛市的需要,镇上除了长年修建几十座牛棚而外,所有的茶、酒、饭、旅店铺,和所有的空余民宅都要用来接待来客。因为赶来交易的牛太多,两镇周围的村子也成为牛群歇脚的地方。所有的牛棚里要事先准备足够的鲜嫩青草和饮用的净水。镇边的河湾、池塘都留给牛们来轮流滚澡。每逢春秋牛市开市的前一天,由推举出来的客长率领牛行户们,专程到银城牛王庙焚香跪拜,诵念祷文,祈领香火迎接回镇,供奉到牛王牌位前,请道士专门照看香火,开市期间昼夜不得间断。开市,收市都要由客长在牛王牌位前焚香后鸣锣宣布。为避免牛群踏伤人,事先要由更夫传锣四方:妇女、儿童一律不得上街。在这春秋两季的大市上,每次集市结束时,要由所有的牛行户、客长,和所有来买牛的盐场掌柜们一同推选出一头牛王。这当选的牛王要披红挂彩迎回牛王庙,接受所有牛行户和井灶盐商们的跪拜。本季当选的牛王在下一季牛王选出之前不可使役,不可伤害,不可转卖,更不能宰杀,只能精心喂养。谁家的牛能够当选牛王,都被银城人视为光耀门庭的幸事。
等到开市的这一天,整个镇子满眼看去,熙来攘往的都是牛群。所有和牛群相遇的人,都只能紧贴墙壁站在街边,恭等牛群庄严地走过。牛角和牛背的河流在街道上舒缓地流淌,坚硬的牛蹄从容地踏遍了人的居所,新鲜的牛粪覆盖了所有的街道和空地。天南地北原本素不相识的牛们会聚在一起,耳鼻相触,擦肩摩腿,忽然间触发了无比的骨肉亲情。成千上万头牛从古老的记忆中苏醒过来,幽深的柔情照亮了它们又大又黑的眼睛,哞哞的呼唤声汇合一片,数里之外清晰可闻。
在银城的牛市上,买卖双方并不直接对面谈价钱,要经由牛行户从中说和。牛行户除了精通买卖双方的要求而外,更要精通判断、辨别牛的经验,用行话说就是要懂得牛经。一眼就能判定牛的年龄、壮弱,毛色膘情好不好,口眼腿脚灵动不灵动。一般来说,小牛长到三四年后才能长满八瓣奶牙,这叫做原口。此后,每年更换一对,逐年改称做对牙,四牙,六牙,边口牙。换完八对,满口的牙根都要变成黑色。再往后,每年又逐次变白一对,满口全白就叫白口牛。四牙为壮年,白口为老年。白口之后的牛至多还能役使三四年。另外,从牛角上也可以看出年龄。小牛的角,角根粗壮。老牛的角,角根细收。小牛的角外表比较光滑整齐。老牛的角表面粗糙,有突出的角箍,角箍每年长出一圈,白口之后才会停止。皮毛润泽、骨肉丰满的叫做“气水”好。耳眼灵动、身架匀称的叫做“生法”好。尾根两边的斜插骨匀称宽大的叫做“秋板子”好。前胸肌肉要突起如鸡心。后腿要像一只倒挂的琵琶,腿肉要有明显的“劲包”。蹄子要大、蹄壳要厚。除年轻、高大、腿脚粗壮、骨肉丰满而外,还要看它的行动,凡是力气大拉劲足的牛,走起路来后蹄印都要盖过前蹄印。有了这一番挑剔的选择比较之后,才可以初步确定了牛的好坏和等级。牛行户要在买卖双方不见面的情况下袖里乾坤,向双方掐指报数。诸如大指为六,小指为七,中指为一,曲指为半,等等等等。在一番加减进退讨价还价之后,由牛行户用红土块在牛背上写出价码,一手拉起卖方牵牛鼻绳的手,朝买方作揖,口中高喊“恭喜你掌柜推万万年!”如果卖方松手,买方接过鼻绳,买卖就算成交。由牛行户在号棚开出号票。成交之后买方并不当时付钱,要领回三天仔细喂养,观察牛的胃口如何,有无病症,一切满意才付钱给牛行户,如果发现病症再交由牛行户退给卖方。每买卖成交一头牛,要交牛王庙一两银子的功德钱,一半用来做庙宇的修缮维护,另一半交做惠济公局的赈济本金。牛行户可从中抽取佣金白银二两。凡在牛市上做牛行户的,一要有丰厚的家产可做抵押,二要有可靠的店保做信誉担保,以此来确保卖牛人的利益。牛贩子们花了本钱,翻山越岭跋涉数百里把牛群带到银城,当然要选最可靠的中间人。在常年的交易中,也成就了人们之间最牢固的相互信任。任何一次违约和欺诈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坏了行市”的人,从此很难再回到交易中来。牛行户们并不亲自做跑腿、拦牛、收款的杂事。这样的事情都交给“跑二排”的人去做。“跑二排”的人没有佣金,只挣茶饭钱。牛市上最大的交易自然还是由银城八大盐场来做的。九思堂李家,慎怡堂王家,陶淑堂赵家,敦睦堂刘家,都是最大的买主。各家都要派最得力的掌柜到牛市上来。在比较、算计、等待、较量之后,常常要把成百头好牛买回到自己门下。每到这种时候,欢天喜地的牛二排和牛贩子们,会牵着牛鼻绳排出一、二里长的队伍,在各家的号棚前等着开号。
大清宣统二年八月二十六日,高山场的秋市大集鸣锣收市。客长、牛行户和来买牛的各大掌柜们,一致推举一头筠连来的凤山牛为本季牛王。这牛王的主人是敦睦堂的刘三公。消息传出,满城轰动。连平日与牛无关的人们也都赶到牛王庙去看拜牛王。消息灵通的银城人已经知道,手眼通天的刘三公竟然在数日之内神秘地痛失两子。人们都想看看死了两个儿子的刘三公,如何来撑这个场面。
终于,那个标志着二品官阶的队伍显赫地走了过来,一柄红绸大伞盖领队,然后是八名青衣皂靴的精壮轿夫,轿夫后面是一个戴宽边大帽穿长袍的骑马跟班。银顶皂幔的八抬大轿来到了牛王庙正门外,依照规矩,轿子稳稳停在了大门外的牌楼跟前。轿夫掀起轿帘的时候,翎顶补服一身披挂的刘三公,从那顶八抬大轿里走下来。随着弓腰抬头的身体,绣在胸前的那只锦鸡,花团锦簇一般在石青色的丝绸底衬上跳跃不已。尽管大家已经做了无数的猜想,可银城人还是被惊呆了,人们赫然看见在血红的珊瑚顶戴下面堆满了如雪的白发。在忧心如焚的悲绝中,刘三公煎熬出满头白发,猛然间变成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
新选出的牛王披红挂彩,安详地站在牛王神像下边,额头正中用红绸挽了一朵大红花,两只弯角像翅膀一样翘在红花两侧。在升腾的香火和一片赞颂声中,新牛王看见满大殿的人朝自己虔诚地跪下来。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跪下去的时候,忽然老泪纵横。
新牛王晃动着庞大的身体和它好看的弯角,眨着善良温顺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些充满了好奇和欲望的人们。那双慈祥的眼睛似乎还深深地留恋在骨肉亲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