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引

第六章

桑渝用的是“我们”,这让没什么底气的温斯择出声安慰:“能。”

为了保证每一位小朋友都能参赛,幼儿园运动会项目是“分配制”,老师将几个项目分为一组,小朋友选择其中一组报名。

桑渝这个时候才发现,贺一晨和温斯择一组,而自己选的是另外一组。

这一组本来都是她平时爱玩的项目,这一次却没有什么兴致,急匆匆拉着容筱签到、比赛,结束后结果也没看,就跑去找温斯择。

找到温斯择时,他正进行“夹球接力”,小朋友用筷子或勺子将乒乓球运到小碗里,家长运送,依次轮换。

这是桑渝最不喜欢的游戏,她筷子用得不熟练。

温斯择玩得却很好。

筷子精准地夹住乒乓球,运送,温阿姨接上,温斯择继续。

另一桌的小朋友她也认识,是同小区的程子浩,因为从小就胖,大家都叫他小壮。

程子浩用勺子“挖”起乒乓球时,温斯择已经第三次夹起乒乓球。

“温斯择,加油!”桑渝忽地一声吼。

清脆的童声引得一圈家长和小朋友看过来,温斯择望过来一眼,继续低下头,静心比赛。

反而是程子浩意识到追赶不上的差距,丢下勺子哇的一声哭出来。

“温斯择,加油!”

“哇!”

“温斯择,加油!”

“哇!”

“温斯择——”

容筱一手捂住桑渝的嘴,朝对方家长歉意地笑笑,低下头,“宝贝别喊了。”

桑渝一张小脸被盖住大半,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眨眨眼,容筱的手心被睫毛划得直痒。

眼前露出一点缝隙,温斯择已经放下筷子。

赢了!

桑渝高兴得跳起来,上前抱住温斯择,吧唧一口亲在他脸上,“温斯择你好厉害呀!”

家长们完全笑开,哭鼻子的小朋友也停了声音,眨着眼睛看向这边。

温斯择被这么多人同时注视着,不好意思地摸摸脸蛋,嘴唇动了动,看向桑渝亮晶晶的眼睛,没说什么。

温斯择的最后一个项目是50米跑,这是小朋友单独完成的比赛。

温斯择和贺一晨在相邻跑道。

桑渝早早地等在对面终点处,从老师哨声响起温斯择迈出第一步的那一刹那起,双手拢在嘴边,声音响彻整个运动场。

“温斯择,加油!”

“温斯择,加油!”

容筱站在跑道外,歪头和温敛打趣,“全幼儿园只有小择有啦啦队。”

温敛笑着看向儿子。

早产的关系,温斯择身体一直不算好,认识的医生比老师还要多。他和桑渝在班级里的年龄偏小,个子也偏矮,比贺一晨矮上半头。

贺一晨从起跑就在领先,温斯择咬紧牙关,仍然被他落下两个身位。

贺一晨回头,还没看清温斯择的位置,就被爸爸一声吼,“看前面!”

他吸了一口气,努力向前跑,可是,余光中有人追了上来。

胜负心让他再次偏头,温斯择像是一名英勇的小战士,握着拳头,目光向前,在拉近和他的距离。

“贺一晨你看哪里?!让你看前面懂不懂?!”

“温斯择,加油!”

爸爸的怒吼和桑渝的加油声让贺一晨脚下慌乱,心底焦急。

温斯择要追上他了,他要拿不到奖牌了。

爸爸期望过高而成的负荷,同学奋力追赶的恐惧,沉重地压在贺一晨小小的肩膀上。

红色冲线带就在几米外,贺一晨咬紧牙拼尽全力,脚下却是一绊。

一道小小的人影从旁边冲过,视线压低,红带被撞断,被灰尘和雨水冲刷过无数次的老旧红色塑胶跑道出现在眼底,贺一晨手掌痛,膝盖痛,侧脸也痛。

他重重跌在地面上,桑渝兴奋地祝贺声也递进耳膜。

“温斯择,你是第一名!”

贺一晨趴在地上,微微侧头。

爸爸站在几米外,冷冷地看着他,像以前他无数次跌倒时一样。

视线内闯进了一双双不同的鞋子,又消失,本来落在后面的小朋友赶上来,从他身边跑过。

世界成了一部静音的黑白动画片。

他抬头看向终点。

那些孩子在雀跃。

桑渝在抱着温斯择。

温斯择在笑。

他赢了。

也有人在看他。

他输了,也丢脸了。

贺一晨低下头,眼泪憋在眼眶里,擦痛的手掌握成拳头。

视线内多出一双白色运动鞋,鞋子的主人站在他前面,不多时,一双小手伸到他眼前。

“贺一晨,你要站起来跑完吗?”

贺一晨抬头,阳光灼眼,温斯择正俯身,他的眼神清澈沉静,额头上有细密的汗水。

他向侧面看去,爸爸已经不在那了。

强忍着的眼泪落了下来,他大声喊:“要!”

温斯择的手掌温润,贺一晨握住它起身。

他的膝盖和手掌火辣辣的痛,脸颊也痛。

贺一晨站在原地没动。

“贺一晨,加油!”

贺一晨抬头,桑渝站在几米外的终点线处,黑葡萄似的眼睛朝他弯了弯,又喊了一句,“贺一晨,加油!”

“贺一晨,加油!”其他小朋友也喊起来。

贺一晨松开温斯择的手,抹了下眼泪,朝终点跑去。

这一天,参与比赛的小朋友都获得了奖牌,只不过有人是“运动宝贝”,有人是“健康宝贝”。

大人们懂得其中的差距,小朋友们则沉浸在我也有奖牌的喜悦中。

桑渝将健康宝贝奖牌挂在脖子上,挺着小胸脯走在温斯择旁边,不时歪头看看温斯择的。

温斯择是最后一个领奖的,他的奖牌是全幼儿园唯一的一块,“全能宝贝”。

运动会过后就是周末,容筱和温敛值班,桑渝带着她的娃娃和小兔子一大早就到了温家。

将兔笼交给外婆,桑渝脱掉鞋子,光着脚丫哒哒哒地跑去温斯择房间。

从幼儿园开始,她和温斯择都有了自己单独的卧室。

她的卧室,单人床靠窗放着,窗外是没封闭的阳台,和温斯择家的阳台只有半臂之隔。

阳台上有一张小板凳,她经常踩在上面,露出头,去喊住在隔壁的温斯择,有时还能闻到他家的饭香。

她很喜欢温斯择外婆做的饭,很香。

温斯择的卧室,床靠近门边放着,床上两个小枕头。

容筱休完产假上班后原本请了阿姨照顾她,只是阿姨不大尽心,换了几个都不如意,后来她大一些也好照顾,温家外婆干脆带着她和温斯择一起。

温斯择床上的小枕头,其中一个就是她的。

温斯择的窗边摆了一张宽敞的纯白色书桌。

“温斯择温斯择,你看我的新娃娃!”

桑渝跑得快,趴在书桌上时微微喘着气,大大的眼睛弯着,将娃娃怼到正在写字的温斯择眼前,一副求夸奖的样子。

小小的温斯择腰杆笔直坐姿端正,挺直的后背向后靠到椅背上,垂着睫毛看了一眼她举着的新娃娃,“粉色裙子。”

桑渝把娃娃收回来,眼睛更亮,她就知道她的好朋友和妈妈不一样。

温斯择能记清她每一个娃娃的裙子颜色。

“它们是三胞胎,”她举着新娃娃认真介绍,“它叫杰西,是最小的妹妹。”

温斯择拉开旁边的粉色儿童座椅,他还记得桑渝上次拿到和这个长得一样的娃娃时说它是双胞胎里的妹妹。

他拿出她的水彩笔和作业本,“你的作业。”

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在本子上晃了晃,桑渝拉上温斯择的手,眼睛弯成月牙儿,小声邀请:“我还带了小兔子来,爸爸送给我的,你要不要去看一下呀?”

“作业本周一要交给老师。”

桑渝放下娃娃,双手抱住温斯择的手臂,脑袋往他身上歪,“哥哥,我们一起给小兔子起名字好不好呀?”

那时候桑渝还不懂“屡试不爽”这个成语,践行起来却丝毫不含糊。

小女孩身上总是一团软乎乎的香气,像她软乎乎的小手。

被叫哥哥的温斯择心里也软乎乎的,拉开座椅,被小手拉着去了客厅。

厨房方向哗啦啦的冲洗声后,咔嚓咔嚓的切菜声清脆得像滴水的芹菜。

外婆背对门站在窗边,头发盘在脑后,像电视剧里那些穿着旗袍的精致漂亮的奶奶。

不过她今天没穿旗袍,她的腰上系着一条灰色格子围裙,低着头,手腕一下一下下压。

粉色兔笼被搁置在客厅,白色小兔子蹲坐在自己的小窝里,耳朵竖着,眼睛一动不动。

看起来有点可爱也有一点呆。

桑渝蹲在兔笼旁,打开兔笼的小门,像个小老师一样有模有样介绍:“它不是小白兔哦,它是猪猪兔——”

可惜一开口就垮掉。

温斯择绷着小脸,开口纠正,“侏儒兔。”

桑渝一愣,丝毫不怀疑温斯择的“权威”,“对,它不会长大,”她伸手过去摸了摸它的毛。

“温斯择你摸摸看,好软好滑呀,像奶油泡泡。”

桑渝的比喻总是这样毫无联系又莫名可爱,温斯择已经习惯。

他看一眼缩着脖子,眼睛瞪着更大,被吓呆了的小兔子,抿了抿唇,“取名字吧。”

桑渝吸了吸鼻子,“叫红烧肉怎么样?”

外婆中午会做这道菜。

温斯择看一眼她,又看一眼小兔子,“它会以为你想把它吃掉。”

这太可怕了!

桑渝慌忙摇头,又努力想,“那叫奶油呢?”

“好。”

“不行不行,奶油也是吃的,要不叫小白吧?”

“好。”

“不行不行……”

“……”

小兔子的眼睛是黑色的,还有漂亮的黑眼圈,白色的耳朵上也有一块黑色,最终,桑渝叫它“斑比”,和小鹿斑比一样的斑比。

取名完毕。

温斯择终于可以拉着桑渝去写作业。

幼儿园老师留了观察作业,要大家每人种上一种植物,观察它们的生长并记录。

桑渝跟着外婆认了一些字,但是并不会写,作业本上工整的名字是温斯择帮她写上去,她自己又跟着描了一遍的。

观察作业是三周前留下来的,每周末记录一次,周一上交,周五再发下来。

桑渝打开自己的记录本,歪过脑袋去看温斯择的。

第一周,温斯择画了一个秃秃的花盆,和她的一样。

第二周,花盆里冒出一棵小苗,有两片绿绿的叶子。

第三周,叶子变成五片,更大更绿了!

第四周,温斯择正在给第九片叶子涂颜色。

桑渝回过头,握着铅笔,一笔一笔地画自己的。

温斯择那边画完,合上本子,见她还没画完,看过来一眼。

就这一眼,他呆住了。

桑渝画了四个秃花盆。

“你种的葡萄还没发芽吗?”

似乎是感受到了差距,桑渝伸出小手,啪地一下盖住自己的本子,眼神无辜又委屈地看过来,声音也委屈巴巴的,“我每天都有认真地给它浇水。”

温斯择面无表情一秒下结论,“你把它淹死了。”

“啊?”

桑渝瞪圆了眼,抿唇瘪着嘴巴,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哇”地哭出声。

“那怎么办呀?我要怎么交作业?”

她感觉天都要塌了。

温斯择拿着纸巾往她脸上抹,“不是所有种子都能发芽。”

他想了想,试图安慰,“坏种子不能发芽。”

完不成作业可是天大的事,桑渝哪里听得进温斯择的大道理和安慰,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鼻子也要堵了。

外婆从厨房赶过来问清情况,跟着一起哄,桑渝始终沉浸在交不上作业的小小恐惧中,哭得稀里哗啦。

最后是温斯择说,“程子浩的种子也没有发芽,”桑渝一秒止哭。

温斯择又说:“他上周没交作业。”

桑渝打着哭嗝,努力记起上一周老师并没有批评程子浩,吸吸鼻子,因为有人垫底而放下心。

她的作业起码能交上去。

哭了这一场,还没到午饭时间,桑渝肚子已经饿了。

她看向一旁正看书的温斯择,偷偷溜下座位,跑去客厅。

客厅的电视柜抽屉里有零食。

温斯择看完两页书,桑渝还没回来,他将一只千纸鹤夹进书页,出去找人。

桑渝正窝在阳台上,一整袋果干只剩最后一片。

那一片果干,她“贿赂”给了他,让他不要和外婆讲。

拜一袋果干所赐,午饭时,桑渝还不饿,她费力地拿着筷子慢慢夹肉。

一旁的温斯择荤素搭配,吃得不紧不慢。

中途外婆被一个电话叫走,让他们两人先吃。

大人不在,桑渝彻底没了顾忌。

她吃了两块肉后放下筷子,只捏着点心吃,眼睛去追窜来窜去的小兔子。

小兔子这嗅嗅那闻闻,熟悉了一会儿环境,在房间里撒欢似的跑。

“苏老师说每一顿都要吃蔬菜。”

幼儿园老师的话就是圣旨,比爸爸妈妈说的都要灵。

桑渝咽下点心,肉乎乎的小手胡噜掉嘴角的点心渣,去拿筷子。

最近开始学用筷子,她用得并不熟练,一个没注意,一根筷子掉在地板上,啪啦一声响后蹦了两下。

桑渝还没来得及捡,一抹白色的身影跳过来。

小兔子以为是什么好吃的,嘴巴一叼,后腿一蹬,跑了。

“我的筷子!”

桑渝扔下另一根筷子追过去,已经来不及。

小兔子嘴上横叼着一根比自己还要长的筷子,一跳一跳,扭着屁股钻到沙发下面。

沙发前铺着一张白色地毯,桑渝和温斯择常坐在这里玩。

桑渝趴在地毯上,侧着脸朝里看。

小兔子叼着筷子躲在最里面,目光炯炯和她对视。

“斑比,还给我。”

小兔子叼着筷子一动不动。

“桑渝,回来吃饭。”

“我的筷子被斑比叼走啦!”

桑渝声音欢快无比。

“我帮你换新的。”

桑渝赖在原地一动不动,假装没听到。

等温斯择拿了干净的筷子回来,桑渝还在那赖着。

她今天穿着一条蓝色竖纹小裙子,露出一截小腿,脚丫翘在半空,白生生的,一晃一晃。

肉嘟嘟的脸贴着白色地毯,又黑又软的头发也垂在上面。

她和小兔子对峙着,时不时聊上一句,劝对方早日投降交出筷子。

那样子实在有趣。

温斯择眼睛弯了弯,低下头慢慢吃饭。

等他放下碗筷时,桑渝那边没了动静。

他擦净嘴走过去,桑渝脸还是侧着的,身体摆成大字形,又卷又黑的睫毛垂着,大眼睛闭上,嘴巴张开一条小缝,已经睡着了。

大人们常夸桑渝长得好看,嘴也甜,漂亮得像洋娃娃。

可是没几个人知道,这个娃娃不仅睡姿毫无形象可言,还不老实。

温斯择抱不动桑渝,只好回房抱出她的小枕头,抬起她的脑袋塞下去。

看了一眼她的嘴巴,想起妈妈说女孩子张嘴睡觉不漂亮,脸还会变形,他托一下她的下巴,把她的嘴巴合上。

桑渝短暂地睁开眼,迷蒙地看了他一会儿,又闭上。

温斯择看一眼还算宽敞,但对桑渝来说仍有能力滚到地板上的地毯,又抱过自己的枕头躺在外侧。

不算薄的地毯坐着还好,躺着就有些硌了,不知道桑渝是怎么睡着的。

温斯择看一眼她肉肉的小胳膊,摊开一条小毛毯搭在两人身上,侧着身躺好。

初夏的风悄无声响地从窗户钻入,掀起白色纱帘,路过客厅时暂停脚步,略过抵着头睡在一起的两个宝贝后放轻脚步,从另一侧窗户轻盈地跃了出去。

夏天的蝉鸣还没来到,只有树叶晃动间沙沙的响声。

温斯择是被一只小脚丫踹醒的。

他皱了下眉,习以为常地将桑渝的脚丫拿开,睁开眼,猝不及防与蹲在眼前的小兔子斑比对视上。

小兔子被他吓了一跳,耳朵防备性地背着,停下咀嚼的嘴。

咀嚼的嘴。

想到什么,温斯择一下子坐了起来。

桑渝也被这动静弄醒。

她揉着眼睛坐起身时,温斯择正蹲在阳台上,好看的脸上似乎是一种叫做“懵”的表情。

原本长了九片叶子的小苗此刻只剩下高出花盆不足两厘米的绿茎。

小兔子正蹲在不远处,小嘴巴一动一动。

桑渝一下子站起来。

坏了!

温斯择的作业被她的小兔子吃掉了!

温斯择和她一样,要交秃盆作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