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6岁时,桑渝无意间听到容筱对桑远南说,“女儿仅有的敏感全部给了小择,对自己的事反而粗枝大条,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4岁的桑渝还不明白这些,只想像玩鹰捉小鸡游戏中的鸡妈妈一样,把温斯择护在自己身后。
周围安静了几秒。
贺一晨梗着脖子,看向站在远处的温斯择,大声问:
“温斯择,你爸爸今天来接你放学吗?”
桑渝看向温斯择。
温斯择站在那里,瘦弱的肩膀一动不动,只安静地看向这边。
距离太远,桑渝看不清他的眼神。
桑渝瘪瘪嘴,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她知道她不能哭,哭了会没有气势,可是她忍不住。
她太害怕了,她知道温斯择不会撒谎。
她害怕谎言被戳穿,更害怕温斯择亲口承认自己没有爸爸。
她讨厌贺一晨!
老师听到动静,从楼里跑出来,抱走她,让大家去睡午觉。
她趴在老师肩膀上,经过温斯择身边时,低头看着模糊的他,伸出小手,想叫他的名字,哽咽的嗓音最后只发出了一个不清晰的“温”字。
温斯择没有迟疑地向她伸出手,可是老师步子太大太快,两只手尖要靠在一起时,却越来越远。
桑渝的眼泪掉得更凶。
午睡间十分安静,今天没有人偷偷讲话,门开了一条小缝,整个房间都能听到外面桑渝小小的抽噎声。
温斯择在小床上躺了一会儿,起身。
窸窸窣窣的声响,其他小脑袋齐刷刷看向他,贺一晨也看过来。
温斯择谁也没看,冷着小脸开门出去,将门关得严实。
外面的声音听不到了,午睡间的声音慢慢高起来,话题不再是“温斯择没有爸爸”,而是“贺一晨把桑渝凶哭了”。
贺一晨躺在床上,被子蒙到头顶,双眼紧闭,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依旧隔绝不掉小朋友们的讨论。
他腾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我没有凶她!是她撒谎!温斯择就是——”
小朋友们齐刷刷的眼神看过来,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
现在“温斯择没有爸爸”不再是小朋友们关注的重点,“撒谎”也不是,“凶哭了”才是。
凶,就是欺负,就是以后会没有人和他玩儿。
贺一晨意识到自己“犯错”了,他愣在那里,可是在那么多目光的注视下,他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梗着脖子,留下一句“反正我没有说谎”,保住自己小男子汉的尊严,心惊胆战地躺下。
不知道老师会怎么想,会批评他吗?会告诉家长吗?
贺一晨越想越害怕。
温斯择出去时,桑渝眼睛哭得红肿,鼻头红红的,正抽噎着跟老师告状,说贺一晨欺负他。
看到他,桑渝霎时止住哭声,留下最后一颗大大的眼泪后,手背抹了一下脸颊,整个小脸上都是亮闪闪的眼泪。
之后只身体不受控制地抽噎,肩膀一耸一耸。
温斯择牵着桑渝的手回了午睡间。
中午发生的事老师还没调查清楚,只让他们先回去睡觉。
回去时,其他小朋友已经睡熟,桑渝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却睡不着。
她还没有和温斯择道歉。
身体上的抽噎也还没停止。
温斯择的小床和她的并排,他安静地躺着,小小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匀称。
只是平时安静垂着的睫毛,不时颤抖一下。
桑渝爬起来,拉起他的手。
温斯择一秒睁开眼睛。
桑渝看着他,突然又有点委屈,瘪瘪嘴巴,声音很小。
“温,温斯择,对不起呀,你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温斯择愣在那里,慢慢弯起嘴角,露出眼睛里藏着的小星星。
桑渝很喜欢看他笑,很喜欢他笑起来时眼睛里的小星星。
可是他的手指伸过来了。
桑渝吓得闭上眼。
有点凉的指腹只是轻轻压在她热乎乎红肿着的眼皮上。
两颗小脑袋挨得很近。
“我没有生你的气。”
“酒酒,你最勇敢。”
勇敢的桑渝睡了一个午觉。
自由活动时,老师叫出去几个小朋友,最后在放学前把温斯择和贺一晨叫了出去。
他们两个回来时,都很“严肃”。
桑渝想问温斯择,可是老师通知做操,做完操就要放学了。
她背上自己的小书包,和小朋友们一起排队。
她排在队伍前面,温斯择排在队伍末尾。
他们班级站在小运动场旁边的树荫下,等前面小班的小朋友先放学时,已经个个踮起脚尖,去看自己的爸爸妈妈有没有来。
桑渝也踮起脚,桑远南个子高,在人群中很显眼,他朝她挥手。
桑渝高兴得笑出声,原地蹦起来,使劲挥着手臂。
忽然,背包带子被拉了一下,桑渝回头,排在她后面的卓一一问,“桑渝,那是你爸爸吗?”
桑渝的“嗯”字还没出口,卓一一朝外面的大人们看过去,又问:“哪个是温斯择爸爸呀?”
中午的那场“对峙”,有人相信贺一晨,有人相信桑渝。
卓一一是桑渝的好朋友,她坚信桑渝不会撒谎。
桑渝却愣住了。
她忘记了,她撒谎了。
马上就要放学,很快就有人知道,她在撒谎,温斯择没有爸爸。
桑渝的脸一点一点红起来,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卓一一的问题,想去后面找温斯择,可是老师就在一旁,她不敢胡乱走动。
轮到他们班放学了,桑渝迈着小小的步子一点一点往前挪,想将时间拖得慢些,再慢些,很快就被前面一名同学落下了一截,和卓一一挨得极近。
她也听到了卓一一愤愤不平的自言自语,“爸爸你又撒谎,又没来接我,今天回家不要喊你了!”
桑渝眼睛一亮,对呀,她一会儿出去时不喊爸爸,是不是就可以了?
爸爸会来接她和温斯择,她不喊爸爸,大家就会认为那是温斯择的爸爸。
她真是,聪明极了!
桑渝完全忘了早上说过要把爸爸介绍给大家的事。
有了解决办法,桑渝扬眉吐气,往前蹦了一大步,差点撞上前面小朋友的书包。
她马上又学起温斯择的样子,目不斜视,小脸绷着,没有什么表情,和谁都是一副不太熟的样子。
桑远南接到女儿时还有些纳闷,那么盼望他来接人的女儿,放学时一副不大想搭理他的样子。
他捏了一下桑渝的脸蛋,扬手招过温斯择。
温斯择先看了桑渝一眼,又抬起头礼貌地喊了一声叔叔。
桑远南没说话,揉了一下他的头,手掌一拨让他背朝自己,两手插在他腋下,将他提起后放在自己肩膀上。
一串动作流利无比。
突然腾空,温斯择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嘴巴抿得紧紧的不敢出声,稳稳落在桑远南肩膀上后也不知道两只手该往哪儿放。
他张着两只小手,像失了方向的雏鸟。
最后是桑远南说,“抱好了啊,要走了。”
温斯择不太熟练地把手虚虚放在桑远南脸侧。
这是他看到其他爸爸把自己孩子扛在肩膀上时,孩子的姿势。
桑远南一手扶着温斯择的腿,腾出一只手去牵桑渝,低下头时却见女儿嘴巴张得圆圆的,能吞下一颗樱桃,一脸的跃跃欲试。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女儿最终没要求他扛着她,也就省去了他提前准备的说辞。
桑渝把今天他要来接她放学的事宣扬得人尽皆知,张老师一通电话打给温敛,一通电话打给了他。
他起初没想好怎么安慰一名“小男子汉”,直到刚刚看到温斯择看向桑渝的眼神。
那是隐隐的没说出口的羡慕。
桑远南在心里叹了口气,手指托着自家小呆瓜桑渝的下巴一抬,帮她闭上嘴巴,牵起她的手。
高大的男人肩上扛着一个小朋友,手里牵着一个小朋友分开人群走远。
班级里的小朋友羡慕地看向温斯择,都忘记了去问桑渝,你的爸爸呢。
幼儿园放学早,桑远南带他们两人去市里的大型游乐场玩了一会儿,太阳快落山才回家。
桑渝和温斯择并肩坐在后排。
她的小腿晃着,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开车的桑远南,突然歪过头,嘴巴贴在温斯择耳朵上,像是说什么秘密。
“温斯择,我把我的爸爸借给你去参加运动会好不好呀?”
“不要。”温斯择往旁边挪了挪,想也不想地拒绝。
“为什么呀?”
太过惊讶,桑渝没再收着声音。
温斯择这次没说话。
桑远南看一眼后视镜,调低电台音量,想听两个小家伙在嘀咕什么,但是两人却都没了声响。
桑渝皱眉看着温斯择,没一会儿,又往他身边凑。
“我爸爸很厉害的!”
桑远南竖起耳朵。
“他不用撑衣架就能摘下阳台上的衣服!”
“他还能一口吃下一只鸡蛋!”
“一个鸡蛋。”温斯择纠正。
桑远南想笑,笑温斯择的严格,笑女儿的天真。
原来在女儿眼里,这些都是自己厉害的地方。
“那你要不要带他去运动会呀?”桑渝又问。
桑远南一扬眉,联系今天老师的电话,似乎明白了桑渝在做什么。他正想岔开话题,温斯择已经开口。
“我能拿奖牌。”
“什么?”
“我能自己拿奖牌。”
温斯择说这句话时看向窗外,背影酷酷的。
桑渝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想起他是班上最厉害的小朋友,他说能肯定就能。
没再推销自己的爸爸,桑渝跟着他向窗外望去。
南礼的五月和风如煦,白云之下,绿树无涯,整座城市像一片碧波荡漾的海。
桑渝家住的小镇叫灵溪,在城市一隅。
如果把视野拉高,再拉高,就能看到这片绿海,与蓝色的大海,只有一路之隔。
汽车驶过长桥,桥下河水静谧,无声拥抱着岸边的勃勃生机。
车窗外晃过大片黄色的金鸡菊、白色的茅草,又闯进一片粉紫。
妈妈说紫色的花叫南天七,粉白的叫月见草,都有药用价值。
在桑渝的眼里,它们都是妆点童话的颜色。
灵溪的初夏和她漫画书上的一样,五色斑斓。
昨天半空中那座白色城堡早已不见踪迹,云朵被一片片打散后又在树梢上悄悄拉起手,低头看向车窗内挤在一起的两张小脸。
绿藤爬上白色的矮墙,夕阳余晖下,大片漂亮的粉紫色晚霞,像桑渝吃过的葡萄味棉花糖,融化在了天边。
只在鼻尖留下甜丝丝的香气。
这是童年的味道。
贺一晨的消息没有错,幼儿园的运动场被重新分区布置,老师带领着小朋友们熟悉比赛规则。
还没等到运动会开始,桑远南又要离开去外地工作。
桑渝撅着嘴巴,白嫩的脸颊被爸爸的胡茬扎了一下,她推开他的脸。
桑远南笑着,揉揉她的头,将离别礼物——一只小兔子送到她面前。
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弯成月牙,桑渝瞬间原谅了这个爸爸。
幼儿园运动会这天,容筱和温敛提早换好班。
在桑渝眼里,温敛是一位美丽温柔的阿姨。
她笑起来好看,声音好听,有广博的学识见闻,会讲很有意思的故事。
只是,她总是很忙。
桑渝牵着温斯择的手,蹦跶着走在前面,快到幼儿园门口时,身后传来一阵轰鸣声,惊得枝头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走。
温斯择迅速拉着桑渝的手靠边站好。
一辆摩托车从身旁驶过,停在幼儿园门口。
摩托车上的男人长腿支地,摘下头盔后甩了两下头发。
桑渝好像看到了电视里的港台明星,惊讶得张大嘴巴。
摩托车后座上的小孩溜下来,站到地上,摘下头盔后看向这边。
是贺一晨。
桑渝闭上嘴巴,鼻孔冲出一声哼,小脸扭向一边。
被温斯择拉着手往前走时,她仍然维持了一会儿这个别扭姿势。
直到脖子有些酸了。
幼儿园的小广场上搭建起简易舞台,园长讲话后,要请一位学生家长,也是武术冠军,进行表演。
会武术的人,在小朋友眼里像是大侠一样,武术冠军,约等于武林盟主,格外受欢迎。
台下排列整齐的小朋友们个个伸长脖子,踮脚去看。
这个武林盟主会像电视里一样飞吗?
桑渝也踮起脚,就看到早上骑摩托车的男人走到舞台上,笑容洋溢,“大家好,我是贺一晨的爸爸。”
“哇!”
一群小朋友看向贺一晨,惊讶的、艳羡的目光。
桑渝也看向贺一晨,不过她是不想看贺一晨爸爸,一扭头,恰好看到贺一晨。
贺一晨也正看着她。
他挺着胸脯,脸微仰着,眼神向下看她,他在笑,看起来一副对奖牌势在必得的模样。
桑渝朝他做了个鬼脸,扭过头,温斯择在她另一边,站得笔直,正安静地看着台上。
桑渝也看过去。
贺一晨的爸爸在做一套武术动作,流畅有力。
他的胳膊很粗,一用力就有蓬勃的肌肉鼓起来,大腿很结实,跺脚时舞台上的地板都在颤动,脚边的灰尘能飞起来。
他的手也很大,看起来一手就能拎起一个小朋友的衣领。
桑渝缩缩脖子,悄悄回头,去看家长队伍里的温敛。
温阿姨眉眼温柔,细胳膊细腿,唯一看起来比较厉害的,就是个子很高。
可是,还是没有贺一晨爸爸高。
贺一晨的爸爸看起来真的很厉害。
桑渝内心惴惴不安,小手指去勾温斯择的。
“温斯择,我们能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