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一连串佛朗哥身后的西班牙改革故事,常常会想起那些故事中的主角。
胡安·卡洛斯一世,今日的西班牙国王:他身为流亡西班牙王子的儿子,尚在十岁幼龄,就肩负他并不明白的国家重任,独自踏上从未踏上过的干旱土地。对这片国土的感受,渐渐从一个王室传统的必尽责任,变成了融入血液的感情。1975年,按佛朗哥遗愿,他成为佛朗哥权力的接班人,又按照佛朗哥的原定计划,登基成为西班牙国王,恢复了西班牙已经中断了四十四年的君主制。胡安·卡洛斯戴上王冠的时候就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上。他可以往前走,把祖父阿方索十三世遗下的君主制,用佛朗哥留下的独裁余威充实起来,成为一个握有实权的君主。在最初的一年里,胡安·卡洛斯确实利用了这权力的惯性,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去扭转历史走向。这条路对于他本人来说,从一开始就很明确:事成之后,国王必须交出他自己的个人权力。
西班牙共产党总书记卡利约:他内战时只有二十三岁,掌管战时马德里的治安。内战后卡利约和共产党被佛朗哥政权逐出西班牙,双脚深陷历史,成为西班牙内战的特殊遗存。近四十年的流亡生活中,他坚决反对佛朗哥独裁。1975年,当胡安·卡洛斯一世提出请西班牙共产党进入民主改革的时候,卡利约也站在十字路口。作为境内最大地下反对党的流亡领导人,他可以借助民众长期对独裁的不满,乘虚而入,一举起事。这样获得政权的机会更大,一旦掌控国家机器,维持的时间可以很长。他应该知道,走竞选之路,国家权力就不是他头上的一颗成熟果子,稳稳就可落入自己口袋。参与竞选,他多半得不到政权。但他选择以自己在党内的威望,带领大家和平接受了第一次竞选失败的现实。四十年紧绷的张力自然松开,使得西班牙民主迅速成熟,年迈的卡利约本人很快退而成为历史人物。等候了四十年的权力,就这样从手中滑过。
苏亚雷兹:改革时期最关键的首相,一个旧体制内的年轻高阶官员。在佛朗哥时代,他能够自如地适应体制内操作,担任了一系列重要职务,很有未来接班人的势头。1975年,苏亚雷兹也一样站在十字路口。旧体制的升迁逻辑,要讲究论资排辈,年轻有为如他,政治前景看好,可望旱涝保收。一旦启动政治改革,他先是断了自己的退路,万一改革失败,他可能里外不是人。即使改革成功,他也必须从零开始。苏亚雷兹虽然在第一次竞选中成功,但在民主政治的快速变化下,苏亚雷兹也很快淡出政治舞台。这也是他从开始选择就已经料到的结果。
站在十字路口的,还不仅仅是这些政治领袖们。1976年10月8日,佛朗哥留下的旧西班牙国会,对苏亚雷兹提交的政治改革法表决,四百二十五票赞成,十五票反对,十三票弃权。议员们并非不知道,旧国会是在签下自己的死刑判决书。
西班牙由此向现代社会迈出关键一步。
西班牙政治制度平稳转型后,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作为这场改革的幕后领航者,成为一个传奇人物。各国首脑和国王们都好奇地提出同样一个问题:他是怎么做到的?胡安·卡洛斯一世曾经对一个家族世交的朋友,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说,西班牙政治转型有其成功的必要条件。其中包括自己在童年返回西班牙接受教育,是完成历史使命必要的一步,虽然这并不是他自己的选择。这不仅使得出生在罗马的他能讲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更使得他在漫长的预备期里,每分钟都在贴近西班牙的脉动。他知道西班牙人的喜怒哀乐,知道大大小小问题的根源都在哪里。他谈到社会准备的重要性,他认为,1975年的西班牙如果没有长期的社会准备,那么当大转折发生的时候,他自己很可能无法阻挡社会动荡和经济灾难。他认为,面临改革的时候,西班牙的社会准备比较充分。
胡安·卡洛斯一世认为,他当时手里握有两张制胜王牌。一是军队的服从。非常有意思的是,国王补充说,在关键的最初阶段,军队服从他的主要原因是:他是佛朗哥将军指定的接班人。在转折最脆弱的时刻,胡安·卡洛斯一世在军队中的权威保证了西班牙度过危险关头。而更有意义的是,胡安·卡洛斯一世主导完成的最初立法中,就有“军人不得干政”的条款。他利用自己的军中威望,在军人和政治之间划出一条不得逾越的界限。
第二张王牌,国王认为是因为他的背后,站立着智慧的西班牙民众。政治改革能够成功,它的主要动力当然是民众的愿望,也就是说,是民众对佛朗哥长期独裁的不满。可比较麻烦的问题是,国王恰是这位独裁者的指定接班人。胡安·卡洛斯一世不仅承继佛朗哥的权力,还从童年开始就在佛朗哥的亲手安排下接受教育。民众在有力量的时候,完全有理由把胡安·卡洛斯一世当作独裁附庸余孽一起扫掉。但1975年的西班牙民众愿意等待。他们耐心地等待,给国王充分时间做出自己的表现。这只能说是智慧,虽然极端分子永远是有的,可是照国王的说法,四十年的和平和开放,使得西班牙民众在1975年成熟而富有智慧。国王说,他们已经不再一有风吹草动,“嘴里叼着一把刀就冲上街头”,而这种危险状况,正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内战前经常发生的。这就引出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那么,在四十年前内战后的西班牙是否可能立即实现民主?胡安·卡洛斯一世诚实地回答,他不认为那是可能的。当时的民众因左右两极分化而冲动,没有使理性立足的基础。回答这样的问题需要勇气,对胡安·卡洛斯一世来说,尤其是这样。
国王的成功无疑和西班牙的社会准备有关,里面甚至包括了国王本人的教育和准备,而做出准备的则是佛朗哥本人。世界各国在民主转型前的专制制度,是可能有很大差别的。有政治理念差别带来的经济制度、法律制度、传统文化保存的状况和教育状况的差别,同时也有专制者本人对自己位置的不同理解:认为专制社会是一个不得已的过渡,还是一个应维持不变的永恒制度。这些认知的不同,会导致专制社会究竟是处在预备、过渡状态,还是朝反方向走向恶化的状态。人们常常不愿意触及这类话题,而倾向于对不同的专制作同一的简单批判,因为这样对评论者的个人名声比较安全。然而,深入探讨社会准备,其实是非常必要的,对于一个还没有完成过渡的国家尤其如此。
胡安·卡洛斯能够客观地面对佛朗哥时期正负两方面的遗产,而不是以简单化的态度来树立自己的道德形象,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而西班牙民众能够接受和理解这样的诚实,更是一种难得的素质。
在转型过程中甚至转型之后,是否能智慧地对待旧制度,仍然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因为转型不是一句空话,妥协更不是一句空话,它由许多具体处理的细节组成。首先难以回避的就是如何消解历史仇恨。在西班牙的转变关头,可以说,左右双方都有旧账要算,佛朗哥独裁政府的政要中想要算账的就更不用说了。国王加冕后的第一年,他的首相就是佛朗哥亲手挑选的老首相那瓦罗。在内战时期,那瓦罗执掌右翼军事法庭,曾被左翼称为“马拉加屠夫”。在愿意支持改革的旧体制上层里,手上有血的官员绝非一个两个。
那么,在野的反对派阵营呢?有个假设一般不会错:被独裁政府打压的反对派,一定会高举民主大旗;进一步的推理是:反独裁政权的人,必定对独裁深恶痛绝,一定是民主先锋。可惜,这常常只是个推理误会。西班牙共产党在内战中参与掌控过马德里,当时不仅右翼无法生存,左翼之异端也无法生存,连中层阶级也人人自危,大量看上去“非无产阶级”的无辜者被捕被杀。事实上,即使在国王上台的最初时期,仍然没有能力立即彻底纠正监狱中囚徒的非人处境,过渡是需要时间的。
双方让步的前提,是双方民众认识到,自相残杀是一个历史悲剧,必须把这一页翻过去。这些有过敌对历史的人本身也在变化。在西班牙激烈冲突历史中的个人,不论是反对派,还是体制内改革派,都必定是复杂的。而对共同的核心价值的认同,是政治转型得以开展的最重要条件,能够退让和妥协,和政治人物在动作中不煽动斗争与仇恨有关。在谈到这些问题的时候,胡安·卡洛斯一世说,他认为,为了伸张正义而坚持清算,从而陷入复仇和个人仇恨,这绝非是个好主意,这很容易进入内战后的仇恨氛围中。他自己在当时不断强调,西班牙需要平稳过渡,“在旧制度和我们要的民主制度之间,不要有突然转折点和断裂点”。
不清算和追究个人罪责的前提,是双方都公正对待历史中的受难者,还历史本来面目,还受难者一个公道。这些问题不是抽象的,牵涉到的可能是对千千万万个人的公正和对社会道义的追求。凡涉及具体的人,究竟妥协到哪一步,选择永远是困难的、有争议的。西班牙历史余澜甚至波及南美。近几年,两个南美退位的前独裁元首分别因任职期间的罪行被逮捕甚至起诉。一个是智利前总统皮诺切特,另一个是阿根廷前总统庇隆夫人(庇隆将军的妻子)。对两名南美前独裁者的最初发难,都来自西班牙。
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开始,西班牙、葡萄牙是南美的最早殖民者,也是后来的主要移民地。西班牙国王说,他一般称南美国家为姐妹国,反倒是南美国家总是干脆把西班牙称为“母国”。胡安·卡洛斯一世讲述自己访问南美的经历时说:访问哥伦比亚的时候,总统说,我们等待西班牙国王到来,已经等了四百年。街上的孩子们追着他的汽车叫喊:我们的国王回来了!胡安·卡洛斯一世也曾经对墨西哥在1936年大批收留西班牙内战的流亡者表示感谢。有的西班牙省份,一度移民南美的数量超过本土居民。其结果之一,是南美复制了西班牙热情奔放的拉丁性格,也复制了左右翼的激烈冲突,只不过在时间上慢了一拍。内战后流亡的西班牙左翼回国无门,定下心来,选择在异国他乡继续自己的理想实践。智利就几乎复制了西班牙的道路。而许多左翼革命者终身维持了他们的西班牙国籍,这是今天的西班牙政府有权向南美独裁者发起司法追溯的起因。
二十世纪的世界在很大范围内经历了一个强人政治时期,而左翼和右翼的强人政治引出的社会准备不同,主要体现在经济制度和追求目标的差别上。
智利和西班牙不同的是,佛朗哥尽管知道自己是个过渡人物,却把过渡时期定为自己的生命长度——将近整整四十年,因为权力是他本人的安全保证。皮诺切特在执政十七年之后顺应历史潮流和民意交出权力,使得智利提前向民主体制转型。这是一个实际上的妥协交易,交换条件就是皮诺切特的终身参议员职位,这个职位保证他不因为在任时期的罪行被起诉。这也是在西班牙起诉皮诺切特之后,智利的司法部门为智利能否起诉皮诺切特,进行了很长时间研究的原因。
智利独裁者皮诺切特
两个制度的转型,实际上在法律上也同样有一个“转”的过程,是否要用严格法制的新制度,来清算转型前的旧罪行旧官员,结论并非理所当然,这更是一个非常难做的决定。
当年西班牙的转型期间,在国王主导之下,其实是变相宽赦历史罪行的,目的是减少冲突,换来过渡时期的和顺。大多数西班牙人认同了国王的决定。在南非也有这样类似的过程。可以说,宗教情怀在其中起了一个重要作用。可是对西班牙来说,社会上仍然留有难以平息的怨气,这在西班牙起诉南美独裁者罪行的行动中就可以看出来。对智利来说,多年后对皮诺切特的起诉,已经无碍大局,更有伸张正义的作用,所以一般人都感觉振奋并持正面评论。很少有人愿意正视它的另一层意义,就是妥协契约是对双方有利的,单方面违约的一个简单逻辑后果,就是以后其他的独裁者不肯再如此退让。因此,这仍然不只是单纯的道德判断。
一个政治派别兴起,总是因为出现了一个政治理想,不同派别总是宣称自己的理想在代表民众的利益。确实,民众并不总是知道自己的利益在哪里。在社会不成熟的时候,民众可能在政治家的鼓动下,做出违背自己利益的选择。可是,在社会条件成熟的情况下,如果仍然阻止民众的表达和选择,这表现了政治家对自己的政治理想是否代表民众意愿,并没有太大信心。
政治有其很诡秘很复杂的一面,而在新旧交替、制度转型的关口尤是。西班牙之所以能够成为二十世纪制度转型的一个奇迹,与西班牙拥有一批愿意也敢于在政治上诚实的政治家有关。他们的存在,又和西班牙始终没有离开欧洲的政治文化传统有关。在朝的没有利用权力资源维护专制,在野的在得到权力之后,也没有利用制度转型来彻底清算和扫除前朝官员,在该退的时候他们后退,退出的舞台留给了普普通通的全体西班牙民众,这就是今日之西班牙。国王也退出去了,他和王后住在马德里的郊外,如同是一个象征:马德里是权力中心,虚位君王在中心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