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要尿尿,司机便靠边停了车。
我把包背下去,走到车前面,对着路边的芦苇撒了泡热尿,然后把刀抽出来。
走回去的时候我转动刀柄,车灯的光打在刀身上反回去,立刻就听见发动机轰响起来。我往路边一让,车子擦着我冲过去。
车在远处掉了个头,再次往轮台方向开去。呼啸着经过我的时候远光灯闪了闪,喇叭响了三声,窗摇下来,在风中留下一串辱骂声。其实他应该挺得意,没有被我抢到,反收了一笔钱。
我笑笑,这里离养路人小屋已经不远。我不想让他载到我那儿。
卸掉脸上的伪装,开始走今天的第二段沙漠夜路。
明天一早,范思聪陈爱玲肯定告诉我,钟仪有急事回家。他们必然准备了许多说词,要把我稳住,继续走这趟丝绸之路。
钟仪从我这里感受到了足够的危险,本以为她是猜到我要杀她,这才连夜出逃,现在明白并非如此。他们的新计划,我心里已经有数,这并不难猜。
看见小屋了。屋前有人。
那人蹲坐在门口,低着头,掌上有光。
我格外放轻了脚步,他很专注,一直没有抬起头。
我敲了敲越野车。
“我记得车上有面包,饿了。”
袁野蹦起来,见到是我,收了手机跑过来钻进车去。
“喂。”我叫他。他转过头看看我,然后嘴角就忍不住地翘了上去。
“成了?”
“嗯。”答了这一声,他索性就傻笑起来。
“面包。”我提醒他。
“噢,噢。”他钻到后排,一阵翻找,拿了袋牛角面包出来。
“那老师你这是走过来的?”
“还能怎么过来?也就半个多小时,饿的睡不着。你怎么在外面?”我接过面包说。
“发短信呢,我这手机太亮,小范接了个电话翻来覆去半天,刚睡着,别影响他了。”
“我瞧今天晚上你是睡不着了。”
袁野嘿嘿嘿地笑:“再说一会儿,再说一会儿话我就去睡了,明天还开车呢。”
“开心吗?”我问。
“开心,真开心,比那会儿我们刚好上时都开心。她现在可感动了,说的话一句赛一句的好听。她说想和我结婚。”
“那我也算是做了件好事。”我笑笑,掰了半个面包递过去:“你也吃点。”
“倒是饿了。”他接过面包,咬了一大口。这时手机震动起来,显然是一条新短信。他也不管我在旁边,立刻就点开,荧光映亮他的脸,满满的无可救药的沉迷陶醉。
“想着以后的幸福生活?”
他一嘴面包,唔唔着低头回短信。
我抽出刀,捅进去。刀自他左胸第四第五根肋骨间刺入,贯穿心脏。他张口欲呼,却因为面包叫不出来,瞪大了眼睛看我。只一刀,就断了他全部念想,一秒钟前的所有期盼,尽都烟消云散。
他的人在中刀的那刻就软了下来。为免血喷出,我暂时不打算拔刀,把他拖到离路六七米的地方,扔在沙子里。我蹲下来,捂住他的口鼻。过了一小会儿,他整个人轻微颤动了几下,我又等了会儿才松开手。这下他算是死透了,不会闹出我这儿在杀范思聪,那边他回光返照插着刀开车逃掉的乌龙。
看,我又杀人了。时隔十二年之后。
这并不难,作为一个曾把一个人处理成许多片的残忍杀手。世俗就是这么称呼的,我在小说里也是,并没说错。
而且,我又写了那么多小说。每一本小说,都是一次演练。那么多年,那么多次,从心灵到技巧,我都比当年更接近死亡。
今夜我终于又用上了。干净利落。
钟仪她们到底是什么来头,说不准。也许是无聊的读者,我的读者群中有相当一部分,真的相信我曾杀过人。他们或许是其中的狂热者,特意设计了一幕大戏,来测一测真相。他们猜到结局了吗,他们想过揭一个杀手的老底有多危险吗?
也许他们想过,但显然不够。
要接近死亡,就得有死亡的觉悟。
至于袁野。他和其它人不是一伙的,他看见我时,没有一丁点儿的警惕。有点冤,但没办法,我不可能单单放过他一个人,这会让其它人的死没有意义,对吧。他挡着路了。
我闻着血气,感受真正的我的回归。
我把背包扔在车上,拿了两块毛巾往手上一缠,取了合金索,推开虚掩的屋门。
养路人小屋从外观到内部格局都是统一的,只是各家陈设不同。不同的桌子不同的椅子,如今在夜色里都归作了一滩滩阴影。
我在阴影之间游过,无声无息。
卧室的门敞开着。
我走进去,走到床边,弯下腰看着范思聪。
外面的月光从没拉满的窗帘边照进来,落在他屁股上。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中微弱的光亮,足以分辨他的模样。
他是趴着睡的,心怀不安的人,往往会选择趴着睡,胸口贴着床,感觉踏实。
他的头歪向一边,嘴唇微张,无鼾。
我将手按在他的枕边,稍稍下压,让他的脖子和床垫之间有些空隙,然后把合金索从他脖子下伸过去。他的眼皮似乎动了,看起来睡得很浅。但已来不及,我双手抓着合金索用力一绞,同时膝盖顶住他后心,压上全身的重量。
他自然就醒了。喉咙里发出鱼吐气泡般的轻微声响,腰拼命地扭,腿死力地蹬,都没用。他用手去抓脖子上的合金索,但这索比一般绳子细,一勒之下完全陷入到皮肤里,他抓都抓不牢,更别提掰开了。他在脖子上瞎挠了一阵,知道不成,又反手想推开我,但被我膝盖顶着,翻不过身,手势不顺使不上力气,实际上这时他也已经渐渐没力,充其量只算是拍打了我几下。
我在心里数着数。一百零七,一百零八,他的反抗弱下来,二百七十三,二百七十四,基本不动了,三百九十九,四百,我认为他已经死了。我想凑个整数数到一千,但后来太无聊,在六百三十的时候松了手。
自始至终,范思聪都没能看见是谁杀了他。但我想传说中的死前瞬间,即很多人感觉飘起来或看见天国的时候,也就是他尿失禁的时候,肯定会明白是死在了我手上吧。
尿量不多,但足以把床单弄湿了,谢天谢地屎没出来。
我把他弄下床,床单拿到后院去洗。我从深井里打了桶水,找到块洗衣皂,把床单搓掉,拧干,晾起来。最后我在屋里的桌子上压了张一百元,房钱钟仪已经付给安排住宿的旅店老板了,这样额外再给点,明天主人回来应该就不会介意了。沙漠里干燥又风大,到明天下午床单就干了,不耽误睡觉。
我把两个死人的行李全收拾好,扔上车子,再把范思聪的尸体拖出来扔进后备箱。
我走去袁野尸体处,把他继续往沙漠深处拖了百多米,拔出刀子,帮他翻身,让血渗进沙中。
他手里还死死抓着手机,我掰开他的手指,取出手机。有一条未读短信,走回去的时候我点开看了。
不许睡着,快醒过来和我说话!
我把手机往副驾一扔,发动了车子,往陈爱玲住的小屋开去。
今天晚上很忙。
那么多年来,我一直准备着有一天自己的杀人往事被暴露出来,由一个聪明的警探,或者一个看我不顺眼的闲人,甚至一个活转过来的死者(我指的当然是她,我总是奇怪地疑心她是否还活着)。我有时还挺期待这一幕的拉开,尤其在我亲手洗完一堆手套,把她们密密麻麻晾在阳台上的时候,风把一根根手指头吹的此起彼伏,撩拨得我心里热烘烘地躁动。
没人能看出来,我已经在小说中进行预演了。而下一部小说里,我本打算试着让谋杀者活到最后。
为此,我包里一直随身备着些用具,以增加我的反应能力。
但生活永远不会给你准备时间,也不会用你以为的方式到来,先前在桑塔纳轿车里把事情想清楚的时候,我真的有点懵。但事已至此,我必须做出决定。
这并不算是个艰难的决定,我很快就知道该调头回来。如果有一个人知道我杀过两个人,那我只要把杀过的人数加一,知情人减一就行了。如果不止一个人知情,那我就只好试试做数字大些的加减法。先杀固定不动并且缺乏警惕的,至于钟仪,我已经有了应付的手段,不过那得是我顺利完成第一步之后的事。现在看来,进行得不错。
我把车停在五十米外。
刀插在腰后,一手铁丝一手合金索。我没拿毛巾,这样勒起脖子会让手很痛,但毛巾太碍手,我也不高兴戴上手套,真奇怪,我此刻完全感受不到以往赤手时的不适。
铁丝从锁孔伸进去,我甚至有些享受这慢慢拨弄的过程。连杀两人激荡起的情绪在这细巧的工作里沉淀平复,我的手越来越稳定,铁丝触碰着锁簧,慢慢仿佛能看见其中的构造,这个世界重新回到我的掌控。
我忽然明白了一点,或者说我终于承认,我戴了那么多年手套,并不是因为洁癖,而只是想与过去的我分割开。假装我是个好人,假装我是个小说家,假装我……从没有杀过人。当我坦然摘下手套,意味着我开始面对真实的世界,真实的我。
那个我又回来了。杀人的我。
我无声地笑。
锁开了。
我轻轻一推。
“叮当!”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我心脏猛烈收缩。这还不算完,紧接着又是一声“当啷啷”。似是金属物坠地的声响,但……什么金属物落在地上能发出这么惊心动魄的巨响?
门这时才被推开。我看见了,掉在地上的,竟是个铃铛!
是个警示器,如果有外人推门而入,这个铃铛就会掉到地上示警。
我飞快地向后跳了一步,但电光石火间,我就想明白了,我没有退路!
于是我冲了进去。
屋中还没亮起灯,内屋的门居然是开着的。我庆幸自己反应快,再慢上几秒钟,也许陈爱玲就来得及把内屋的门碰上。
我一步冲进去,然后滑倒。
在内屋入口附近,洒了一地的小珠子。
我仰天倒在地上,背脊摔得要散架,气得发疯,这老女人哪里来的心思布了这么多小机关。
失控了。我闪过这样的念头。
摔得太狠,我一下子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穿了睡衣睡裤的陈爱玲一手棍一手刀扑过来。
这老女人竟然能这么凶悍!
当头砸过来的是根棒球棍,我用手一挡。这玩意得用双手,单手使不上力气,砸在我手臂上,很痛,但并不碍事。我另一只手去夺棍子,却被她砍了一刀。然后是第二刀,第三刀。
我用力扫她的脚,她踉跄着并未摔倒,手上缓了缓。我反手拔出腰后的刀,在她站稳了弯下腰要砍第四刀时,插进了她胸口。
她整个人就这么挂在刀上,我手一松,她摔在我旁边。
我不知她有没有死,翻了个滚离她远些,我左手挨了一棍两刀,肩上挨了一刀,这时开始痛起来。
我喘了会儿气,陈爱玲那边一直没有动静。我爬起来,把灯打开。回过身的时候,发现她居然靠着墙坐了起来,瞪着眼瞧我。
我弯腰把棒球棍捡了起来。
“记得棒球棍要双手握,”我说:“还有刀要捅,不要砍。”
她呼哧呼哧地喘,随时会死的样子。
“你比那两个男人都难杀。”我握着球棒说,打算只要她还能站起来,就给她一下。
她听了这话,眼睛里那股子要吃掉我的劲就没了。
“他们都死了?”她问。
“嗯,在我车里呢。”
“钟……钟仪?”
“过几天吧,跑不了。”
她嘴角牵了牵,脸抽搐起来,不知是打算哭还是笑,也许是胸口太痛喘不上气。
“这事不怨我,我是被动的。”我拉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三处刀伤在流血,但不算很严重,她的手法真的够差劲。
“其实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好地在当作家,你们就跑来揭我老底,偏偏你们还并不清楚我的老底是什么,对吧?你要死啦,说说吧,否则,你们死得也太莫名其妙。”
陈爱玲低头看看胸口的刀,又看看拄着球棒坐在她对面的我。夜晚的沙漠公路,一小时都不一定过一辆车。她想来也该对自己的命运有所了解了吧。
她开始挣扎,手脚乱动想要站起来,但老实说幅度并不太大。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她终于把腿曲起来,手撑着地,刚要使力的时候就开始喘,声音不大,但撕心裂肺,然后又咳起来。
她歇了咳,瘫坐在老地方,只是手脚换了姿势。
“抽根烟。”她气息奄奄地说:“床头的包里。”
我去找来扔给她。
她哆嗦着拿出烟叼在嘴里。我看着她一次次地试着打火,不打算帮忙。
她总算点着了。
“你会咳死。”我说。
她自顾自一口吸进去,烟头红亮了很久,然后烟雾和咳嗽一起喷了出来。神奇的是她只咳了几下,然后人看起来精神了些,说话声音也响亮了一点。
“那老师,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摇摇头:“我不会放过钟仪的,否则你们不就白死了吗?”
“不是那个。对你不会有任何妨碍,只是能让我死的甘心一点。”
“呵,你应该先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个心理学家,犯罪心理学。小范和钟仪是我的学生。”
“你研究什么呢,一个悬疑作家的犯罪可能性?”
“研究犯罪冲动和犯罪情境。任何人在特定情境下都会犯罪。”
我轻轻顿了一下球杆:“你现在一定深有体会。”
“最先是钟仪提出来的,她说你很复杂,是她见过的对犯罪心态最敏锐的人。我们都同意这点,尽管我们并没有想到你真的杀过人。真的,没想到,哪怕我们分析过如果你杀过人会是个怎样的案件,并且做了那些小说,但是从心底里,从潜意识层面,我、钟仪包括小范,都没有认真的想过,你会是个杀人犯。所以,对这方面,我们几乎没有预案。”
说到这里,她咳嗽起来,嘴角有血沫子。我冲她笑笑。
“计划是,钟仪扮演心理医师和你对谈,有那些电脑里的小说,做到这点还是有把握的。谈话中收集的信息,不管是你对案件的分析,还是你对自己的分析,对我们的课题都会很有帮助。实际上,我们三个都是你的读者,尤其是我和钟仪,当然,她是最狂热的一个。她说,以你的性格,如果上了当,那么事后一定不会追究……我们,对这件事后果的讨论,只是这样而已。”
她断断续续地说了这么一段,已经开始显得疲倦。烟抽了一大半,我走过去,帮她点上支新的。
“钟仪通过我在新疆公安的朋友,调了那五年的悬案卷宗,选了四个发生在你失忆五年的案子,类型都是你小说中描述过的。我们判断,如果你真的杀过人,那么类型一定在这中间,如果没有,这些出现在小说中的凶案也是你最熟悉的,可以为我们的课题提供帮助。钟仪模仿你的风格,写了四个小说片断,小范电脑很好,入侵你电脑这类事情,都是他做的。然后,我们就上路了。开始很顺利,第一个晚上钟仪就和你完成了首次对谈。只是没想到你们会上床,小范的打击很大。其实每次你们谈完,不管多晚我们都会有一次交流,小范变得越来越针对你,说你一定是杀过人的。”
“他是对的。”我说。
“其实你们的第二次谈话后,我也有些怀疑,你的表现略显不正常。而且我怀疑钟仪还隐瞒了些东西没有说。但无论如何,你认为有一个复仇者,这是可以肯定的了。那个村子里的事,原本不在我们的计划上,是小范力主的,他说你毫无疑问是个杀人犯,我们必须尽快了结这次旅程,否则事情会变得危险。我们做过先期考察,路都走过一遍的,那时就来过这个村子,知道鬼屋的传说,他说就借这个屋子来装神弄鬼,把你的话套出来,然后报警。”
这么说我的扰动还是成功了。范思聪的嫉妒误导了我,否则事态,当不至于激变至此。
她第二根烟也抽掉了,这次咳了很久,我要再给她点一根,她却说不用了。
“再抽下去,我怕等不到说完,就会咳死。现在你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了,接下来,帮我个忙。”
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所以,这次,一个学术研究?”
陈爱玲想说什么,却又咳起来。
“有点无辜,应该说,很无谓。嗯,你不是想知道我当年到底杀了谁吧。”
“那和我已经没关系了。这么多年来,不管在哪里睡,我总是要做些事情,铃铛、滚珠、枕边的刀和棍子。这是因为童年阴影。我九岁的时候,父母被人谋杀,案子一直没有破。我是第一个到现场的,那场景每天晚上闭起眼睛都会再看见。我会去研究犯罪心理学,就是想搞清楚,我父母是为什么死的,凶手到底是谁。”她一口气说了这些,竟稍精神了些。
“你每次在犯罪现场都会抽烟,就是因为这个?”
“你发现了。我听你讲罪犯是怎么杀人的,什么心理,就觉得被带回到正在发生的真实现场。每当进入那种情绪我就不自觉地抽烟。我一直在想,如果是你,是不是早就把那个案子破了呢?”
“我明白了。”我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三分。
“也许你在拖延时间,但我给你这个机会。通常小说里这么做的角色都会收到教训,但我的小说里从来没有这样的烂情节。而且你的伤死定了,救不活的。”
陈爱玲只是望着我。
“给你半个小时。”我说:“你一定有个嫌疑人名单,我试试猜一个人。反正你很快就会和你爸妈汇合,到时帮我问问我猜得对不对。”
“他们一定早就转世了。”陈爱玲喃喃说道。
然后,她勉力振作精神,开始了她生命中最后半小时。
“那是1969年的夏天,7月13日下午,知了特别闹。我在外面玩到近五点才回家,敲不开门。我等了一刻钟,绕到院子里,从水管往上爬。我家在二楼,爬起来容易。窗开着,我翻进去,脚踩在血上。我叫妈,她不应,我把她翻过来,却不认得她了,她的脸没了,落地灯倒在一边,铸铁底座上沾了很多我妈脸上的东西。我哭着找爸爸,他在书房的沙发上坐着,垂着头,身上都是血,对面的墙上也都是血。我扑上去摇他,把他的头抬起来,他的眼睛瞪得很凶,脖子上好深一道刀口。他全身也就这一处伤,但不见凶器。我吓得退开,带翻了茶几上的茶,两杯茶。我倒在地上晕过去,再醒过来天黑了。我开始哭,哭到邻居来敲门,最后门被撞开,是楼下的李叔,他报了警,然后要把我抱走,我死抓着我爸的腿不放。公安来了,一个老公安带两个年轻的,我……”
陈爱玲停了下来,吸了口气。她总是这样,停停续续地,没说完过一个长句子。
“我……”
她又停了下来。
第三次,她还是只说出了一个字。
“我……”
她述说的时候,眼睛一直平视,说到后来,眼睛里失了焦距,瞳孔是散的。现在她抬起眼珠子,望了我一眼。这一眼里有很多东西,然后她慢慢耷拉下眼皮,终于闭上了。
我走过去搭了鼻息,没气了。
她只用了六分钟。
我坐回到椅子上。
“有两个人。”我说。
“其中一个人你爸是认得的,在书房里谈而不在客厅,说明谈的事情比较隐秘。你爸临死瞪着眼睛,来客多半和他很熟悉,他对这一刀极其意外。凶器没找到,从你的口气,应该不是你家的刀具,通常也没人会在书房里放刀子,所以是来客带着的。那么这一刀并非临时起意。全身只有割喉的一刀,说明他很稳。这样的心态和手法,意味着杀你妈的是另一个人,相对来说,是个慌张莽撞的家伙。可能是个女性,一个新手,可能和凶手是表面上的夫妻关系,所以丈夫和主人在书房说话,两个女人在外间闲聊。既然早有预谋,那么这个女人的任务就该是稳住你妈。但想必你爸爸在死前发出了声响,你妈当时的反应,让这女人情急之下操起灯柱把她砸死了。你说到你家有书房,意味着你家至少有书房客厅和卧室三间房,加上你家还有铸铁落地灯,当时全国通常只有三类人有这条件,政要、知名文艺界人士或资本家。我猜更可能是第三者。1969年是文革第四年,一片混乱,对还想着反攻大陆的台湾来说,是必须密切关注的机会。以你家庭的背景,和你父母被杀的情状,我初步的判断,是和两岸的谍战有关。但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毕竟,你只给了我六分钟。”
我从车里的医务箱中取了纱布,把伤口包扎好,然后开始清理屋子。比上一幢麻烦一些,因为有血,主要是我的血。幸好没有沾到床上,墙上有几滴,用水擦掉了。地上的血来回拖了几次。我把袁野扔到沙漠里放血,是不想尸体上的血沾在行李箱里。我本想用不见血的办法把陈爱玲处理掉,但搞到现在这样,再拖她进沙漠放血,时间上就有点紧了。于是我把范思聪扔到后座,用屋里顺来的旧报纸在行李箱里铺了几层,又拿了些陈爱玲的衣服缠在她胸口,把她屈着腿仰天放置在行李箱里。
做完这些,我返回屋子,收拾陈爱玲的随身物品。趴在地上看有没有滚到角落里没拾起来的钢珠子时,手机响了。
当然是陈爱玲的手机,来电人显示为钟仪。
我接了。
“陈老师我到库尔勒机场了,最早一班飞机还有三个多小时。不好意思现在吵醒你但是先前他给我发了条短信,我回了两条没回音,又打他电话却关机,我担心……”
我叹了口气。
那头一下子沉默了。
“你是想搭最早一班去乌鲁木齐,然后转飞到喀什,去喀什拉汗宫找我十多年前杀人的证据?照原计划我们会在四天后到达喀什,你那么有信心在那之前找到尸体,通知警察把我抓起来?”
“陈老师呢?”
“你紧张得声音都变了。”
“陈老师呢?”
“她和范思聪袁野在一块儿呢。”
她静了一会儿,陡然尖叫起来。
“嘘……聪明的女人,安静,你在公共场合呢,好在这个点儿机场里也没多少人。”
“我立刻就报警,报警!你逃不掉的!”
“我劝你不要。你冷静一下我们再说话吧。你了解我的,我既然接了这个电话,敢说出请你不要报警,就一定有无法拒绝的理由。不听你会后悔。”
我听见旁边有人问她怎么了,她先是沉默,然后开口说几句,具体的话听不清楚,然后她像是走到了另一处。
“你说。”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为这一天做着准备。钱,假证件,新身份。虽然我把作家这个身份扮演得很愉快,但如果必要,我会立刻完美地变成另一个人。你如果报警,那么现在的我就会消失。但我说过了,我挺喜欢现在自己的角色,而且报警多少会对我造成些麻烦,所以作为报复,我会来杀了你。下个月,或者下一年,或者十年,看我高兴。你得一直防备着,并且总有防备不过来的时候,你说对吗?”
“所以现在我有一个对我们俩都挺合适的解决方案。一个游戏。你只管飞去喀什调查,照着原计划来,你有四天时间。如果你在那之前找到当年的案发现场,找到尸体,就去报警好了,这游戏算我输了,我就灰溜溜躲起来,再也不会来找你的麻烦,你可以好好地过以后的日子。如果我到喀什的时候,你还没有查到,那么我就要来杀你了。杀了你,我们这一车五人的失踪就成了无头案,而且你的嫌疑还是最大的,我可以从从容容转化新的身份,甚至我还可以想想法子保留现在的身份。你看,我们有各自必须赢的理由,这个游戏就成立了。记着要遵守游戏规则哟,第一,别想着通知警察守在喀什逮我,相信我,你报警,我一定有办法事先知道并逃脱;第二,别想着用留书之类的手段,好在你输了游戏之后有人来为你报仇,记得你是有家人的。”
“唔,什么声音,是你的牙齿在打颤吗?真对不起,我们走到了这步田地。相信我,我也不想的。但事情来的时候,我们各自都只能选择勇敢面对,对吗。”
“我接受。”电话那头说。
“但是我的信息太少,让这游戏不太公平。我是赌上命的,而你随时可以抽身而退。你告诉我具体的时间。”
我笑了,感觉肾上腺素开始分泌。
“1999年7月18日。”我说。
“具体的地点,再给点提示吧。”
“别太得寸进尺了,你本来可是只知道个大概的时间和地点,就这么往喀什去了呢。不过,谁让我喜欢你。记着,小径分岔之处。希望你能赢,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