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怀疑过,人是我杀的?”
“当然没有。”钟仪回答。
“你在撒谎。”我说。
房间的格局和昨夜相仿。屋子略小些,但更新,我和她之间还是一样有个小圆几,两张沙发椅挪动到了斜对着的位置,而昨夜我们是并排着坐的,如此调整,很明确地定位了我们的谈话状态。
当然,与昨夜最大的区别在于,床褥平整。
面对我的指责,她只是笑了笑。
“空调开得太冷了。”她站起来去把空调关掉。
我想她还不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咨询师。一个合格的心理咨询师,在这种情况下,不管心里怎么想,必须得努力表现出她是站在我这一边的,绝不相信我曾经杀过人。她得让自己和来访者的关系尽可能舒缓平稳。
其实即使她再如何强调对我的信任,我也不会信以为真;反之,也并不会让我特别不适,从而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有抵触情绪。从这点上说,她的默认,却显示了对我的了解。
“今天午饭以后,你的话变得很少。”她重新坐下,说。
“我一直话不多。”
她等着我说下去。
“我……在想,人是不是我杀的。”
我喝了口茶,茶已经凉了。瓷杯盖和杯沿触碰的声响有点大,动作重了些,或者是手抖了。
她似无所觉,镇定地望着我,神情甚至接近温和。
“一个优秀的作家,需要具备很多天赋,其中之一,就是对自己创造的世界深信不疑,甚至可以看见、听见、嗅到、触碰到那个世界,游走在两个世界之间,同时在不同的世界里生活。我经常可以看见一些画面,摘取其中一些变成小说,剩下的碎片重归不可知的意识深处。有时我会和画面里的人说话,他们有些死了,有些还活着。我一直觉得,这是我的天赋。”
我吞咽了一下口水,仿佛嗓子极干涩,刚才喝下的那口茶水没能起到分毫作用似的。
“从嘉峪关的雨中戏台、空无一物又好似还戳着人头的城墙铁勾,到今天戈壁滩边的废路荒屋,都有那些画面。扭曲但真实感非常强烈。模糊的似远似近的人影,跃动的火光,地上蜿蜒蛇行的血,风里的腥气。这种感觉,就好像穿越了时空,在杀人者和我的心灵之间连了一根线,用他的眼去看,用他的心去感受。有时,那是在我面前悄无声响徐徐展开的画卷,有时,那画面交叠成一个压缩了杂乱声响的匣子,把我关在其中。”
我看了一眼钟仪,她非常认真地听着,我想,她已经被拉到了我所描述的那种幻觉中了。
“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的天赋,是埋藏在我血液内的因子被激发出来,甚至我曾想,会否上一辈子就是个连环杀手。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辈子曾经杀过人。可是,现在我开始想了,情不自禁。有个声音在耳畔细碎地念叨着,那些画面,并不是什么现场的气氛、各种杀人遗留下的细小痕迹加上我的想象力拼接出来的,那就是我的记忆,我的记忆,我的记忆,它们原本死了,僵硬着埋在地底下,现在它们活转过来,一只只手摇摆着从土里升出来呢。”
我笑起来,那笑声,连我自己都觉得怪异极了。
“为什么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是一个谋杀犯的可能呢。按照我一惯奉行的逻辑主义,既然我想不起来那五年里自己究竟干过些什么,既然我在描写谋杀心理和谋杀手段方面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天赋,既然会有笔法和我极像的自传式小说出现在我的电脑中,而这些小说又被证实是真实发生过的无头悬案,那么,我没有任何理由把自己摘出去。但我好像从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现在想来,这是一种逆反心态,违反我一惯行事标准的否认否认否认,只能说明在我的潜意识深处,隐藏着一个大秘密,隐藏着另一个我。”
“你说,我的小说写得越来越好,是不是因为我埋藏的记忆在慢慢复苏?一个真正的谋杀犯,一个变态的连环杀手,摇身一变坐在书斋里,把当年的事情,改头换面写下来?”我忽然问钟仪。
钟仪还是尽量保持着最初的神态,但是她的脸色分明已经发白了。
我不禁又咯咯笑起来,是我潜意识里的另一个人格开始作怪了吗。我让自己停下来,回到尽量正常的状态,不然再这么下去,我怕钟仪会夺门而出。
“无论这些猜测指向什么,意味着什么,有多么可怕,我想我必须得尽量客观起来。我要面对这一切,不管最终的结果如何。希望你能帮助我,我需要一个人能在我过于偏颇的时候指出问题。呵……我注意到你很害怕,这很正常,如果你不愿意,完全可以拒绝。”
然后房间里陷入死寂。
我等了一会儿,又开始喝茶,杯盖和杯子再一次碰出声响,这一声仿佛激活了钟仪,使她做出了决定。
“如果一个像你这样名望的作家,最终被证实曾经杀过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钟仪说。
“一个大丑闻。”我耸了耸肩:“而已。”
“对千百万你的粉丝来说,这是灭顶之灾,会摧毁他们的信念,改变他们的人生观。喜欢看谋杀小说的人,往往能从小说的残酷中得到力量,从死亡里得到生的勇气。而你,原本是他们的偶像,充满了黑暗智慧的教父。雕像的崩塌,会让很多人崩溃的。你真的打算这么做吗?”
“崩溃?”我又不禁笑了笑:“别扯了,哪里来那么多沉重的符号啊意义啊,只是一个丑闻而已,最重要的意义是会变成极好的谈资。当然可能还有一个,如果真的干了那些,在上绞架之前,没准还能写出最后一篇小说,那无疑会是我最好的小说,不论是你口中的那些被打击到要崩溃的粉丝,还是原本对我作品不屑一顾的清高者,都会认真拜读一番。我打赌这小说的销量会是我之前小说的十倍。哎呀在中国应该会被禁的,我把这点漏算了。”
“终于又像你了。先前那些话,真像是另一个人说出来的。”钟仪之前的紧张神情,已经不见了。她的心理调节能力,比我想象得要更高明呢。
“看样子你真的打算深挖自己的记忆了。很高兴你对我的信任,让我有可能知道你那神秘的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可是你所有的读者都渴望知道的最大谜团。但我有一个疑问。”
“请说。”
“我想,任何一个成功的悬疑小说家,小说中都会有暴力变态的黑暗元素,他们眼中的世界也必然和普通人不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可能会去杀人,更不用说杀过人。而关于你电脑里的那几篇小说,我也很同意你之前的看法,即有人设了一个局。虽然小说所述竟然真实发生过,这点太让人震骇,可没解释清楚小说是怎么在恰好的时间在你电脑里出现之前,这并不能成为你可能是一个杀人凶手的佐证。这些你都很清楚,也详细地和我分析过。”
钟仪直起腰,在沙发上坐正,很郑重地看着我,问:“但是现在你的态度突然转变了,必然有一个强大的理由,足以推翻之前你对自己所做的这些极合理的辩护,才能令你一百八十度扭转,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杀过人。既然你希望我能提供一些帮助,就请坦率地告诉我,这个理由是什么?”
理由?
还能有什么理由?
说实话我被问住了。我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我喜欢聪明人,但聪明人也总能制造意料之外的麻烦。
一个谎话需要另一个谎话来圆,我现在需要为自己虚构出来的自我怀疑编造出有信服力的理由,这真是太麻烦了。
明明是一张白纸,硬要说成是黑的,这也罢了,但你要说明为什么是黑的,就有难度了。我当然没有杀过汽修店的父女,也没有把人头挂上嘉峪关城头,那电脑里冒出来的小说所述就算全都曾发生过,也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清楚明白地知道这点,却硬要假作自我怀疑,一时之间有些无从下手。
我没想到钟仪会这么较真。我原本觉得,如果她只是一个单纯的读者,面对偶像是个杀人犯这种巨大八卦,必然要怀着强烈的窥私欲探个究竟,在我开始松口的情况下,怎么都该外表假作镇定内心极度好奇;而如果她别有动机,就是设局的那一位,那么既然她的目的就是让我相信自己是个连环杀人犯,现在我开始动摇眼看着入局,她当然是乐见其成地配合了。
也许整件事情和她完全没关系,她只是个我的崇拜者,我的形象在她心里过于光辉伟岸以至于她不愿意我是一个罪犯;或者她完全进入一个冷静的心理医师的角色,正在巨细无糜地为我做梳理,不放过任何微小的疑点?
此时却不容我细想下去,得尽快回答问题,说出那个“理由”。
“是……呃,是那个女儿的死,以及铁勾上的人头。这些没有在小说里写到的,或者说和小说中不同的东西,却一下子在我的脑袋里跳了出来。虽然我对你们说的时候,是有逻辑的,很像是先经过了一步步的推导,最后形成的结论,但实际上它们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我心中,却又是那么理所当然。那简直就是……就是我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似的。你知道我的意思。”
钟仪皱了皱眉,显然不怎么赞同我这个临时编出来的理由。
“但很多时候,一个念头从脑海中突然跳出来,却是有内在的逻辑可寻的。答案先冒出来,再去反推之前的逻辑,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因为有时大脑在你下达指令之前,会自动完成一部分工作,在一个人特别熟悉的领域更是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情。”钟仪说。
“更何况,如果你真的杀了人,那些小说是你自己写的,怎么会不把案件的来龙去脉写清楚,又怎么会写错呢?”她又问。
这个疑问我倒是早有准备。
“假设这些小说是在我非正常的状态下写的,那么有所保留或有所错误,也是可能的,那是另一个人格,也可以说是另一个我,那个我究竟想干什么,有什么谋划,你眼前的我是不知道的。另一个更大的可能是,虽然我在那五年里杀过人,但这小说却不是我写的,那或许是知情者,或许是一个……和某宗案子有关的复仇者。这个人只知道我是个杀人犯,如果她是个亲历者,也只会对某一宗案子特别清楚,其他的事情,只能靠推测,所以不全面并且有错误。”
说到复仇者时,我注意着钟仪的神情变化。那是专注中带着些疑惑,并正在努力思索的模样,这三个字看上去没能对她产生任何波动,没有破绽。
“总之,这些在案发现场突然冒出来的画面,虽然如你所说,可以用潜意识思维来解释,不能成为什么铁证,但……”
我微微摇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但它动摇了我的信心。信心这种东西,是不讲逻辑的,正如我在之前根本不会考虑自己有没有可能真的杀过人,那时我的信心也是没有逻辑的。如果事事都讲逻辑,讲理性,那么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什么奇迹,也……不会有那么多丑恶,没有天堂没有地域,人们只在中间行走。实际上呢,人性的本质是欲望,而不是什么逻辑理性啊。所以,这比什么证据都管用,我现在就是觉得,自己在那五年里真的杀过人了。”
我扯出这番话来做挡箭牌,重点就在模糊逻辑上。好像昨晚和她谈话时,说过这些年我每每回忆“失落的五年”,也想过自己有否杀过人,既然如此,那不是本来就对自己没有足够的信心,和所谓信心之说自相矛盾。但我现在既然说了信心和逻辑没关系,也就能糊弄过去了吧。一会儿有信心,一会儿没有信心……呃,这心态弱的像个在表白不表白中挣扎的青春期小男生,但这么短时间要想自圆其说,也只能用这种自抽耳光的烂招了。
“可是我觉得,你一下子就把自己设定为杀人犯,这也……你需要一个中间立场来进行分析。”
我一摊手:“这就是你的价值了。”
“我以为我只需要做一个心理医生。”
“这是一回事。噢,我是说,我指望它们是一回事。”
钟仪有些狐疑地看着我。
“希望我们最后能得出结论,你的自我怀疑都是些无端的臆想。我可不想同时成为心理医生、侦探和法官,以及受害者。”她笑了笑。
“不管那五年里我做过些什么,都和现在的我是另一个人了。不过如果我真有双重人格,你要小心点别把他引出来哦。这就考验你的业务能力了,钟医师。”
“呵,好。既然你提到信心和非逻辑化的感觉,那我们就把小说是怎么来的之类的逻辑性问题先放一放。”
钟仪放慢了语速,声音变得更柔和舒缓。
“那五年你究竟做了什么,已经没有完整的记忆,但我相信,总有一些画面,一些声音,会偶尔出现,哪怕支离破碎。这些记忆的碎片一定有它独特的气息,你能告诉我,每当你回忆那五年时,最强烈的感觉是什么。我只需要一句话,甚至只需要一个词。”
那五年?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用一个词去概括那五年里的生命。而今想来,两个字就那么跳了出来。
淋漓!
畅快的淋漓,苦痛的淋漓,在寂寂的荒野上,在嶙峋的山石间,在白茫茫的河滩边,在光影斑斓的丛林里。除了淋漓,再没有别的词能包含这生命中的百般滋味。
我从不畏惧去回想那五年,哪怕是最……淋漓的细节。那是肥沃的土壤,不仅对于我的小说,更滋养了我如今的生命。那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非但不畏惧回想,恰恰相反,那是我心中的圣地,时时前去朝拜。那些支离破碎的回忆,却是被我自己分割的,时时环绕着我飞舞盘旋,攸忽在前攸忽在后,时而信手取来一块细细把玩,再随手扔回去。和朝圣矛盾吗,一点儿都不,那就像是土星环,有神秘圣洁之美,但若一头扎进去,落在一颗碎屑上,就知道那是荒凉粗砺的石或冰。
便如现在,一些碎片自然地从心里浮出来:掌心的美玉,握着玉的粗糙的手,那一泓细腻的白。眼看着它们就要晕化开去,连成整片的记忆,我拾揉鼻根,睛明穴的酸痛直刺脑仁,立刻就把它们抹去了。
想想怎么回答钟仪吧。当然不能照实说。淋漓?那她一定会一路追问下去,因为淋漓意味着清晰,意味着刻骨,意味着饱含了生与死的大快活,若一个人想到某段生命的感觉是淋漓,他怎么可能会没有记忆呢,那就是他最深刻的记忆呀。面对钟仪,我得小心一些,别自找麻烦。
要想继续把“失落的五年”这出戏演下去,我得给出一个朦胧的,有着许多种解读可能的词。
“闭上眼睛。”
“什么?”
“就像闭上眼睛。那并不是完全的黑暗,在黑暗中有许多光点,似乎没有规律地游动着,它们会组成很多图案,甚至是某些人的形象,但总在最后一刻分崩离析。是的,就像闭上眼睛。”
“当你‘闭上眼睛’,那些光点出现、游动的时候,你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平静吗,还是会有激烈的情感?”
“怀念、眷恋,主要是这样。”
和我说话的时候,钟仪拿着笔在本子上记着些什么,大约是用作心理分析方面的关节点。因为这样,她时而会低下头,从而自然地避开了我的眼神。就比如现在,我很想知道,她听我这样说时,眼睛里会流转着什么样的光,是不屑,还是愤怒,还是心理医生式的平静思索。但她又恰好低下头去了。
“不是那种激烈的情感么,比如恐惧或愤怒?只是怀念和眷恋的话,那我想你那五年的记忆里应该充满了美好。”
这话的潜台词是,既然是美好的记忆,那么我应该没有杀过人。当然她绝不可能真的这么想,这无非是释放一种让我舒缓放松的信息,互换角色的话,这也正是我会采用的方法,慢慢地诱导,假装站在对方的立场,让对方放松警惕打开心防,不到有万分把握的时候不出手。
我该把别人都往这种程度想么,当然。
自信和自大是两回事,尤其在这趟与谋杀者同行的旅途中,更要小心。无论那个谋杀者是谁,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智力,哪怕是看起来愚蠢的范思聪和袁野,也要慎重对待。实际上,如果设局者真是他们两人之一,反倒更危险,因为他们演得太像。
陈爱玲,范思聪,袁野,钟仪。总有一个是谋杀者。倒不是说他们已经杀了谁,我指的是预谋杀人,杀我。
我早已想明白这一点,在我开始这段旅程的第一刻。
真是兴致盎然啊。
我咧嘴一笑,开始顺着钟仪的话,放出一些“美好记忆”的碎片。
有青草味道的风、湍急的玉龙河、忽高忽低时有时无的铃声……这些与其说是碎片,不如说是素材,再加上点想像力,就足够延展出去。
钟仪理所当然地做着拼图的工作,把点连成线,又把线圈成了面,再吹吹气就膨胀成一个少年因为爱情而离家出走的故事。
“那个肤白如玉的女孩,是你那几年里很重要的人。和她连在一起的记忆碎片,色彩气息听你说来都不太一样,如果是季节的原因,比如春天和冬天,那么你就和她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而且,你刚才有一次说到她时提到槐树,你家门前就有一棵槐树吧,作为在新疆常见的树种,能让你特别记得的,除了你醒来时的那棵外,应该就只有这一棵了。同时提到树和她,那么也许这两者在同一场景里出现过,也就是说她曾经过你家门前,那必然是你出走前的事。这么说来,你离家出走,多半是因为这个女孩子了。”
“我倒觉得应该是那时书读得太差,不想再读下去。”我说。
“也许两者都有。你刚才还提到了玉,温润如美人的和田白玉,联想到你苏醒后身上的羊脂白玉,那几年你的生活很可能和玉石有关。”
一个厌学的叛逆少年,追随着一个令他心动的女孩儿,离开家乡,踏上冒险的旅途,他们行走在河滩荒原戈壁和沙漠中,那最纯真的情感日渐醇厚,由美玉见证着温润着。在这故事里当然还有其它人,碎片中握着美玉的粗糙的手,也许属于那老人,他们或许是一对玉客,父女采玉人。
“你觉得那几年里我在淘玉?和一对父女一起?”
“根据你刚才的那些记忆碎片,这是很合理的推测。”
“推测吗,这中间有太多你的想象了。”
“是很多想象,我猜还有很多碎片你没有说出来,或者是难以用语言组织出来。你现在闭上眼睛回想一下,那些碎片里,有没有和我刚才这个设想冲突的情况?”
我闭上了眼睛。
没有。
没有冲突。钟仪所描绘的,和我所经历的非常接近了。那些事,那些情境,都曾发生过,现在,他们如旧照片般,还始终在我的记忆里缓缓流动着呢。
所谓的记忆碎片都是我从真实记忆里信手捡取的,不过钟仪的复原能力还是让我很吃惊。那需要很好的直觉,以及充份的想象力,或者……那些事她原本就知道。该死的我依然判断不出情况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因为钟仪身上那股让我着魔的吸引力,其产生的一大来源就是她的聪明和灵性。哈,另一大来源是危险性,昨晚在床上这种刺激达到最高潮,我始终在想,这个狂野着与我做爱的女人,是否想杀了我。
我睁开眼睛,向她一笑。
“好像没有。”
如果她是那个人,是不会止步于复原出那段美好时光的。
“真的没有吗?”
“也许只是因为,有一大块记忆,我还没办法触碰到。甚至关于那些记忆的碎片,都远远在冰冷黑暗的阴影里盘旋。我下意识就不愿意去碰,那是些……让我不安的东西。”
我很“配合”地,把局势往她想要的方向引导,那也正是我想要的。
昨夜她看到那块羊脂玉的时候没有破绽,谈论起“如玉女孩”时没有破绽,如果在分析猜测我那些“不安记忆”时还能没有破绽,那……也许真的不是她。
我不禁想起昨夜吻遍她全身时的情形。她的身体也如美玉般无暇,可总是没有熟悉的感觉。
大约真的不是她,我只是太过思念她了,这种思念甚至强烈到让我忘了她外貌的细节,只留下一股无形无质却刀痕般深刻在心头的感觉。就像一个失去了视力的人,我闻得到她,听得到她,这股气息远比看得见她来得真切。
“也许这不安,和你苏醒时的伤有关。”
如果她真的是她,那么,她一定会想方设法,让我回想起来,特别是回想起最后的那些事情。
“也许。”我说。
“这些年来,你找过自己的记忆吗?”
“什么?”
“那五年你的经历,是个谜,随着你的名声地位越来越高,这个谜也变得越来越著名。有许多人声称在那五年里见过你,当然其中哗众取宠者占了多数,但你好像从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仿佛对追寻自己的记忆毫不热心。所以才会有人说,你根本就没有失忆!”
我笑了笑,没说话。在没搞清她的意图前,不说话是安全的。
“就像你会回避‘不安记忆’,而沉溺于那些怀念的眷恋的安全记忆之中一样,或许你不去见那些目击者,就是下意识地不愿面对过往。这过往,当然不是裹着青草味道的风,不是如玉的女孩。”
我依然保持沉默。
“如果你是一个淘玉人,那么这解释了为什么始终没有和你长期接触过的见证者出现。因为玉客的人际网是很单纯的,无非采玉和卖玉吧。采玉需长年在野外,而以你当时的年纪,恐怕还轮不到你去卖玉。所以那几年里,你直接接触的,可能仅有女孩和老人。但这两个人去了哪儿呢,她们怎么没有站出来说认识你呢?”
因为他们死了。我在心里回答。
“有很多种可能。比如他们身在国外,不了解你的情况,不过以你现今的知名度,这可能性不高;又或许你们后来结了仇,决定彼此老死不相往来;还有一种可能呢,他们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远走高飞,再不敢来见你。”
不,他们死了。我想。
她为什么不说呢?
我坐直了身子,看着她。
她没在看着我,像是在思考。
“你还在等什么呢?”我忍不住把话挑明:“最可能的情况,是他们死了,我杀了他们。”
“也许。不过如果你杀了他们,那么你就不可能在嘉峪关的戏台上杀过人,不可能在敦煌汽修店后的火堆边杀过人。”
“为什么不可能呢?”
“因为你之所以说可能杀了女孩和老人,是基于你苏醒时的伤,像是经过了剧烈搏斗,换而言之,如果杀人,时间只可能是那个时候。而之前,你还是和他们在一块儿的,除非说那两宗谋杀案他们也都有份。”
“有道理,但这似乎形成了一个悖论,我之所以开始怀疑自己杀过人,是那些小说。但如果我杀过人,我杀的应该不是小说里提到的那些。”
“其实,我想你现在的问题是,你太过于执着自己杀过人了,以至于你做出推测的时候,都是基于这种执念,而不是逻辑。比如,你记忆碎片里的女孩和老人之所以没有在这几年出现,的确死亡是一个强有力的解释。但这和你杀了他们没有必然联系,可你却仿佛理所当然般把两者连在一起说了出来。”
我心头一跳。
撒一个谎的难度在于,它如果是一个重要的基点,你就得为它建构一整个全新的逻辑世界。即使是我,在面对钟仪这样的对手时,也有难以面面俱到的时候。
“看来你的确需要一个中间立场。你不能时时都设想自己真的曾杀过人,不能预设立场。所有的分析,都要从现在实际掌握的材料出发。而就你刚才所说的那些记忆碎片,完全不能直接推测出你杀了女孩和老人,但可以推想的是,在他们的身上,必然发生了让你很不愉快的事情,而此事被你压抑在快乐的记忆之下,成为你不安的来源。”
轻轻巧巧就把主动权接了过去,我几乎要为她鼓掌。就是这样了,先否定我杀过人,喂我吃颗定心丸,再抛出“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看起来事情似乎远没有直接判定杀人严重,但却夯实了通往不幸事件之途的路基,多么美妙的玩弄人心的手段。在此基础上再往下一步步推导,等到“杀人”这个判定再次出现的时候,我就完全被钉死了,如果我真的是我扮演的这个角色,那么到那时,恐怕心理层面会全盘地接受她的说法。你看,人家原本并不愿相信你是个杀人犯,一次次为你辩护,但这么一路分析下来,到如今连人家都只能承认你杀过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么,你是否还有一些更细小,更深处的记忆碎片漏了说呢,或者,你可以试着寻找你说的那种不安的感觉,专注在这种以往你会忽略的不太舒适的体验上,试着把它放大,在这过程中,无论你看到什么,联想到什么,都可以说出来。”钟仪用低沉而动听的语调说。
我装模作样地闭了会儿眼睛,仿佛沉入了意识的深处。
“不行。”我睁开眼说:“进不去,可能是潜意识里的排斥情绪太强了。要么,你帮我看看。”
“我?怎么帮?”
“你直觉很好,想象力又够,你随便说,任何你觉得可能的方向,一条词语一个画面一段故事,随便说别管逻辑性,只看能不能刺激到我的记忆。”
我放出了胜负手。
这种开放式的引导,给钟仪留出了足够的空间来发挥,如果她真是那个人,那么在引导过程中,一定会“恰好”说出某些和当年事件相对应的东西。而我则会把咬钩的过程放慢,直到她“恰好”说出第二个、第三个,让她自己揭下面具,把真实的身份暴露出来。
“你是指发散式的随便说,不用管逻辑?”
“跟着你的感觉走。你是个灵性很足的女人。”我说。
钟仪略低着头,笔在本子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这一刻我觉得她像条伺机而动的蛇。
然后她昂起了头。
“《在嘉峪关》和《在敦煌》,除了这两篇之外,其它的小说是什么?”
“《在和田》和《在喀什》。但这两篇我没试出密码,打不开。估计和前两篇一样,写的都是在1994年至1999年间当地真实发生过的无头悬案。”
“和田和喀什,又是在我们线路上的两个地方啊。”她与我目光交汇,那认真的劲头,像是要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今天上午,你把我们领到那个有血手印的石窟去,后来我想了很久。那并不是《在敦煌》里写的地方,你后来也没再解释用意,回想当时你的模样……”她说到这里,似是在犹豫着接下来该怎么说,却沉默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我也沉默着,并未接话。
既然电脑里的小说和此行路线重合,那么这一路必有变故,而布局者只有与我同行,才能从容掌控计划。今天上午我把他们带去石窟,就是想找出那个人。因为只有那个人知道,《在敦煌》里写的地方,并不是石窟,所以他或她极可能露出异样的表情。然而这次试探并不成功,细细看来,每个人的表现都有些可疑,陈爱玲不像之前在戏台和之后在汽修店前那样抽烟,范思聪反应过大有些夸张,钟仪过于镇定又像别有所思,而袁野则根本没有跟来。全都可疑,也就是失败了。
现在钟仪提起此事,显然,她意识到了我在试探。她的欲言又止,只因自己也是受怀疑的一个。
而她为什么现在提这个茬?
“老实说,我觉得有点怪。”她再度开口。
“那是很妙的一招。呵,我想,你不至于否认吧。”她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最好的方式是找个完美的借口否认,只是刚才下意识地保持沉默已经抹去了这个可能性。
既然你猜到了,我便承认又何妨。
她接着往下说:“这也完全是你的风格。我是说,以小说观人,你是一个缜密的步步为营的又绝不甘愿丧失主动权的人。这样一个人,在今天上午的时候,还想着布局要找出嫌疑人,今天下午经过了汽修店前的事情,立刻全然改变,以至于现在希望接受心理治疗。我并不能说你刚才讲的话不真诚,但我的确觉得古怪。那不是我熟悉的你,不是写出那些小说的你。你怎么可能如此软弱,即便你对自己有所怀疑,怎么可能把这种怀疑这种软弱展露在我面前。即便我们上过一次床。你不会。”
“你不同。”我说。
她笑了,吐了吐舌,显得有些俏皮。
“很老套的话,但我真的有点相信呢。今天很晚了,我的脑子开始糊了,要发散想象也没办法。明天吧,如果明天你还提出这个要求,我就随便胡言乱语了。以你的性格,如果真的别有图谋,是不会在被看破之后,还腆着脸继续的。”
我把她送出门,轻轻挥手作别。
“你遍体鳞伤醒过来的那一刻,也戴着手套吗?”她看着我的手,忽然问。
我一窒。
“我一直不敢那么深入的问呢,但从心理学上说,你这个癖好,不管是洁癖还是什么,是构成你整个心理状态的非常重要的一环。那么,就一并留到明天问吧,如果你依然坚持的话。”
不是她。
我关上门,回到沙发椅上坐下,看见她把笔拉在了茶几上。
又或者,是个好对手?
记忆中的她,有这样的心机、谋算和表演吗?
记忆里的她,只是一片白色的无暇。
但任何人经历了那一切,若还能活下来,必然会变成另一个人。那几乎是生命的升华了。
在关上门之前,她还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是写了小说布下此局的那一个,会在这段旅途的哪一刻发动。
这话问出来,便是对我今晚表现出的诚意的最大质疑。
偏她漫不经心慵慵懒懒地随口问来,那神情竟似有些亲昵。
这是个问题,我得好好想想,我如此回答,然后在她脸颊上轻吻作别。
这是个预设了具体立场的问题,我若回答,就暴露了我的立场。
然而这真是个好问题,如果要杀我,会在何时,何地?
嘉峪关,敦煌,和田,喀什。照理,会在最后一站喀什。但如果反过来想,为了出其不意,也可能在和田。
但……还是会在喀什吧。
戏台案的复仇之断首,汽修店案只为感受死亡快感的虐杀,《在和田》没打开,要猜的话,与性欲相关的变态奸杀?这所有的死亡能量,只为了在喀什的大爆发吧。那是一切之起源,自然也将是终结之地。嘉峪关和敦煌两站的情形太具有仪式感了,死亡之仪式,复仇之仪式,既然选择了这种堂皇的昭告方式,那么就不会单为了出其不意把终点提前到和田。
只能是喀什!
坐着的沙发正对着门,我定定地瞧着门板,心里盘算着那人会在什么地方动手杀我,注视之处,却似有微光的变化。
我立刻回神,那门上并无异样。
细细回想刚才究竟看见了什么,象是原本暗着的东西亮了起来。那是极微小极微小的变化,以至于竟回想不起来了。
那么换一个思路,既然是微小的,门上有什么地方很微小?
我在门上扫视一圈,就醒悟了。
猫眼。
刚才一直有人挡着猫眼,直到她走开,猫眼才透进外面走廊上的灯光。走廊上铺着很厚的地毯,她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如果不是猫眼的变化,我不会知道,钟仪竟一直没走。
她在门口干什么?
我几步冲过去,拉开门。这么会儿时间,她来不及走回房间的。
门一开,我便看见了钟仪。却不是她的背影,她正走过来,冲我笑笑。
“我把笔拉下了。”
我转身把笔拿来给她,她说了声谢谢,道过晚安,便回房去了。
我看着她走到房门口,刷开门,进去,门关上,未再转脸看我一眼。
那是张极苍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