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丁乙总觉得恋爱不是这样谈的,但又舍不得跟她的“宝伢子”吹掉,不吹又觉得这人很难改造,于是陷入一种“吹,还是不吹,这是一个问题”的著名痛苦之中。

    她不愿意跟父母谈这件事,怕他们担心,只好跟姐姐诉诉苦。

    姐姐听了她的诉苦,安慰说:“小妹,你要看看他是真忙还是假忙,如果是真忙,就别太责怪他。”

    “他忙倒是真忙,但是——总不能忙得恋爱都不谈吧?我记得姐夫那时总跟你在一起,如胶似漆——”

    “那是因为他那时刚好写完论文了,只剩下答辩,所以他有时间跟我在一起。如果他像小满那样忙,他也同样分身无术。”

    “姐夫他现在忙不忙?”

    “怎么不忙?成天泡在实验室里。”

    “那你——跟谁玩呢?”

    姐姐笑起来:“都一把年纪了,还玩什么?自己干自己的活呗。”

    “也不一起出去逛街?”

    “老早就不跟他一起出去逛街了,跟他出去逛街,不光买不到东西,还总会出点事,因为他老催,催得你心慌意乱,不是买错了东西,就是把东西弄丢了。”

    “那你现在跟谁出去逛街?”

    “谁都不跟,一个人出去逛。”

    “那不跟没——结婚一样?”

    姐姐想了一会,说:“小妹,你千万别为了找个人陪你逛街就谈恋爱结婚,那样会失望的。男人生来就不爱逛街,就算他谈恋爱的时候陪你逛一下,心里也是不情愿的。等到结了婚,他会连本带利把陪你逛街的时间都索要回来。逛街嘛,自己一个人逛就是了,还自由一些,想逛多久逛多久,想买什么买什么,找几个女朋友一起逛也行。”

    “那男人到底有什么用呢?”

    “呵呵,我也不知道男人到底有什么用,大概就是帮你完成结婚任务,生个孩子吧。”

    虽然跟姐姐通话也没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但知道姐夫也是个大忙人,姐姐也是自己逛街,她的感觉又好了很多。

    可能男人就是这样的吧。

    但时不时的,她就有一种前途无亮的感觉,好像这一生一世都没指望了,不会有一个人希望从早到晚跟她在一起,没有一个人会从早到晚跟她在一起,她永远都是独自一人,永远都得自己面对生活。

    她也想练成金刚不坏之身,再不想从早到晚跟什么人在一起了,但她做不到,老是想着“如果能从早到晚跟他在一起多好啊!”“如果他愿意从早到晚跟我在一起多好啊!”

    好在很快就到国庆了,她的“宝伢子”终于有了几天假期。她开始还想跟他商量一下,看看今年国庆去哪边过,但她很快便发现根本不用商量,因为他早就在为国庆回满家岭做准备了,他又买了好多那种圆筒饼干,还在科里征集旧衣服。

    她在他宿舍看到一些装得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沿墙根放着,像些垃圾袋,觉得很奇怪,问他:“这都是些什么呀?”

    “旧衣服。”

    “谁的旧衣服?”

    “科里人的。”

    “你把他们的旧衣服放这里干什么?”

    “带回去送人的。”

    “旧衣服送人?”

    “嗯。”

    “人家会要?”

    “怎么不要呢?喜欢得很呢。”他打开一个塑料袋子,拿出几件旧衣服,“你看,都是好好的,一点都没破,比满家岭的人出客穿的衣服还好。这件还是西服呢,可以送给岭上的四爷。”

    “四爷还穿人家的旧衣服?”

    “四爷怎么就不穿人家的旧衣服了?难道他是皇帝?”

    看来在他心目中只有皇帝才不用穿人家的旧衣服,难怪他穿她爸爸的旧T恤时一点都没不适的感觉呢。她回想了一下,满家岭人的穿着是很贫穷,还有些穿的显然是他带回去的旧衣服,因为那些颜色和式样都不像乡下人穿的。

    她问:“你弄了这么多旧衣服,回去时怎么提得动?”

    “能提多少提多少,剩下的放这里,有人回满家岭就带回去。”

    她的爱心也被激发起来了,回家之后狠狠搜索了一下,把凡是能送人的衣服都找出来,还把父母的旧衣服也清理了一番,装了一大包送到他那里去。

    他看见她也收集了一大包旧衣服送给满家岭的人,非常感动,说了好多个“谢谢”,还拥抱了她一会,把她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

    她发现他这人虽然不声不响的,但他的一些行为很有感染力,就因为看他收集人家的旧衣服,搞得她也患了“旧衣综合症”,看到一件旧衣服就想:“这件衣服应该可以送给满家岭的人穿”,后来发展到看见一件新衣服也想:“这件衣服穿个半年一年的,就可以送给满家岭的人穿了”。

    再往下发展,她不仅是看到自己的衣服时这样想,看到别人的衣服也开始这样想了,以至于有次在寝室楼的楼顶上晒衣服时,看到有人用旧衣服擦晒衣绳,擦完就往地上一扔,她差点跑上去把那旧衣服给抢了过来。

    她把这事当笑话讲给他听,主要是嘲笑一下自己,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是不应该么,擦晾衣绳不能用抹布么?好好的衣服怎么要拿来擦晾衣绳呢?如果那件衣服给我们满家岭的人,还可以穿好久呢。”

    她无言了,她的心里只装着他,而他的心里装着全满家岭的人。

    出发去满家岭的那天,他先到她家来接她。她爸爸妈妈听过她上次去满家岭的经历,知道她一路有多辛苦,都恨不得化身为火车飞机,亲自载着她去满家岭。

    既然爸爸妈妈都没能力化身为火车飞机,又没长翅膀,那就只好趁她还在他们势力范围内的时候帮她一把了。于是父母两人都起了个绝绝早,做了早点,才叫醒她,等满大夫一来,妈妈就安排他们两人吃早点,然后爸爸妈妈送他们上路,四个人骑两辆车,骑到校门那里,两个小家伙去乘车,两个老家伙把自行车骑回家去。

    她见他背着大包小包的旧衣服和饼干烟酒,提议说:“我们打的去长途车站吧。”

    他不同意:“有公汽,打的干什么?”

    “公汽多挤啊。”

    “打的多贵啊。”

    “我出钱。”

    “你的钱不是钱?打这一趟的的钱,如果用来买盐,够我们全岭的人吃几年了。”

    她服了他了,因为他衡量金钱的标准是盐的价格,那她还能说什么呢?只怪盐太便宜了,消费量又低,无论什么价格,跟盐钱一比就显得太奢华。

    好在他背着所有的包,而她只背自己一个小包,既然他都能咣当咣当去挤公车,她也不怕。

    后面的车程跟上次差不多,但这次因为身份变了,她比较大胆了一些,坐车上总靠着他,而他呢,虽然没多少话说,但表现还算温柔,让她靠在他身上睡觉,有时还让她躺他怀里睡觉,他把手放在她眼睛上,说遮住光线好睡一些,她又差点感动得哭了。

    到了县城,换乘拖拉机,他很主动地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她垫在屁股下:“你屁股肉少,垫着不硌人。”

    但她心疼他:“今天有点冷,你穿上吧,把你那些旧衣服拿一件给我垫就行了。”

    他打开一个大包,找来找去没找到一件旧得足够垫屁股的衣服,都比他那件衣服新,最后只好把他那件给她垫屁股,他找了一件穿得进去的旧衣服穿上了。

    满家沟那一段,是最艰难的一段,因为全靠脚走,又没人帮忙。她见他背那么多包,也有点不好意思,主动拿了一个过来背上。背上后她就发现自己的心态起了变化,对那些花花草草的,真的失去了兴趣,只想着如何一脚跨到满家岭,到了那里,就有人帮着背包了。

    好不容易来到了满家岭,帮忙的人果然出现了,又像上次那样,自觉自愿地跟在他们后面,很有组织有纪律地前进。她的“宝伢子”又把大包小包都交给那些跟踪的人,空出手来好背她。

    山间秋色十分美丽,有些树叶已经开始变红变黄,真乃层林尽染,长空如洗。太阳虽已落山,但天还没黑,一行人在山间迤逦前行,仿佛穿行于天堂与地狱、光明与黑暗、此生与来生的交界处。她心里涌起一股奇特的感情,说不清楚,就是想跟他靠得近近的,永远不要分离。

    她发现只要她一离开A市,就有种跟他相依为命的感觉,他就成了她生命中的唯一,她就想一生一世跟着他,伴他走遍天涯海角。她唯一的一点独立和勇气,都只存在于A市,那个她熟悉的城市,只有在那里,她才有点勇气自己面对生活,一旦离开那里,她就成了他的一部分,离了他就不能活了。

    一路上,他有时背着她,有时牵着她,让她对他无比感激。试想一下,如果他现在不背她,不牵她,甚至踢她赶她,她可能都会卑微地跟在他身后,因为她没别的地方可去。

    在这样一个陌生而与世隔绝的世界里,他就是她的一切。

    到家之后,照例是拜见满父满母,照例是发糖,照例是原始共产主义,照例是纪律严明,没人多领,没人冒领。但她没见他发放旧衣服,不由得小声问道:“你拿回来的那些旧衣服呢?不发给大家?”

    “那个我妈会发的,我不知道谁缺什么。”

    看来组织分工都挺严密的。

    晚餐没吃肥肉面,吃的是她喜欢吃的山薯粥,菜有三个,一个是某种蕨类,另一个是麂子肉,还有一个是一种咸菜,很咸。她不由得想,怎么放这么多盐?难道盐不要钱?但她又一想,还是有道理的,盐放得多,就咸,就可以少吃点菜,多扒几口饭,那不又节省了吗?

    她发现她的思路正在向着满家岭人的方向发展,特别是在钱的方面,已经开始以盐为单位来衡量价格贵不贵了。她暗自好笑,像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她就从思想上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满家岭人。

    吃过晚饭,照例是看电视,照例是满屋子的电视客。她仍然只看了大约十分钟,就申请退场了。他很乖觉地替她装了一瓦盆热水,还拿了另一个瓦盆来,让她洗脸洗脚。他自己则到堂屋去陪大家看电视。

    她洗漱好了,就关上房门,闩上,把灯也关了,开始在墙壁上寻找那个放神器的墙洞,但她找了无数遍也没找到。墙上的洞不少,从外面透进来的月光,形成一个个粗细不同的光柱,横穿整个房间,她在光柱间穿行,有种神奇的感觉。

    她几乎每个洞都摸过了,也没有找到神器,仔细一想,觉得自己傻冒,既然能透进光柱来,就说明那个墙洞里没放东西嘛,还摸个什么呢?

    她把灯打开,在墙壁上抠抠挖挖地摸了一通,手都摸脏了,也没摸到藏神器的墙洞,她断定他那次是在骗她,肯定是藏在别的屋子里。

    无奈,她只好洗洗手睡了。

    还是像上次一样,浆洗过的被子和床单,有股太阳的味道,她头一落枕,枕头就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而她就在这悉悉索索的声音中睡着了。

    她是被“宝伢子”吻醒的,他的吻充分体现了他的饭量,力道很大,至少半斤一个,有的超过一斤,下手也很重,握着她的乳房,像在捏血压计的橡皮球,务必捏到底。

    她小声叫道:“轻点!”

    他咕噜说:“你醒了?”

    “你用这么大力,还能不醒?”

    “我没用力啊,知道你们城里人娇贵,我都是轻轻的——”

    “你这还是轻轻的?如果是重重的,那不得把人——捏破了?”

    “我喜欢你才这样嘛——”

    “喜欢就捏这么重?”

    他不敢捏了,开始解她的衣扣,她问:“你不怕出事了?”

    “不会出事了。”

    “为什么?”

    “有神器么。”

    她感兴趣地问:“神器在哪里?怎么我找死都没找到?”

    “你在哪里找?”

    “在这屋里啊。”

    “供在堂屋里,你在这里怎么找得到?”

    “你把神器供在堂屋里?那你上次怎么骗我说是在这屋的墙洞里?”

    “那天是放在这屋的墙洞里嘛。”

    “怎么后来就不放这屋里的墙洞里了呢?”

    “下雨不淋湿了?”

    她欠起身:“神器到底是什么玩意啊?快给我看看。”

    他从枕头下摸出那个红筒筒,递给她,她接过来,说:“快把灯打开,我看不见。”

    他开了灯,靠在枕头上看她。

    她就着昏暗的灯光解麻绳,但那麻绳结的是死疙瘩,怎么也解不开,她急得用嘴咬,也咬不开,只好求助于他:“你帮我打开一下。”

    他接过去,用牙齿咬断了麻绳,递回给她。

    她一圈圈绕开麻绳,一层层打开包在外面的红布,赫然看见一个淡白色的长圆条家伙,像极男人的那玩意,但在尾端有圈细细的沟,沟里拴着一根细红绳,像条红尾巴。

    她惊得把那玩意丢在床上,红着脸问:“怎么是——这个?你不是说——是神器吗?”

    “这就是神器。”

    “神器就是——这个?”

    “这个就是神器。”

    “怎么神器就是这个?”

    “不怎么,这个就是神器。”

    两人用“神器”和“这个”颠来倒去地造了一会句,他把她抓过去,脱她的衣服,嘴里喃喃地说:“我再不怕你碰我了,我再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