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门被缓缓推开,一个探头探脑的姑娘,战战兢兢望进来。
明烟率先道:“朝彩?”
严朝彩看到尸体上有盖着白布单子,才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我本想等你出来,谁想你进去这么久不出来,我只能自己找来……我还是第一次自己来尸房呢,一路心惊胆战得很,生怕撞上血淋淋的东西。”她边说还边抚了抚自己的胸口。
明烟不由得失笑,看来严朝彩是极怕尸体的一个人,之前和程郢的尸体,共乘一辆马车时,她便感受到了。
“什么事啊,朝彩?”
见明烟问她,严朝彩便又一脸兴奋道:“我买到了呢。”
明烟不解,“买到什么?”
“之前不是答应帮你画画吗?一直缺的调配红色颜料所需的那味药终于买到了,还是宁公子介绍的药房,果然这药成色十分好呢,我有个预感,这回的红衣会比我之前那幅画,更加美貌的。”
她说完,又不好意思地扫了一眼宁徽,“忘了,瞧我这记性,我哥哥嘱咐过我,以后要叫宁公子为宁大人,是我刚刚叫错了。”
宁徽不置可否挑挑眉,却见明烟扭回头似笑非笑瞅瞅他,“宁大人可真是热心啊,还特意介绍了药房。”
宁徽好笑地瞅瞅她,“凑巧而已,我刚好需要采购一些药材……不过听严姑娘讲,你好像很迷林无惜那幅画像,哭着喊着想要求一幅仿作。”
见明烟闻言一愣,他又微微翘唇一笑,“原来你的喜好是这样的啊,还真没看出来。”
两人“刀锋剑影”的一番话,严朝彩真是一点也没领会到,她闻言理所当然道:“若说先帝时,提起林无惜,任谁都不能否认,那可是公认的第一美人。他那半面妆曾风靡帝都,无论是闺中小姐,还是士林学子都争相效仿过,还有他的暹罗护面也是,黑市曾经爆出过天价……”
宁徽不待严朝彩说完,便哼了一声,低语道:“阴柔太过,不是吉兆……还护面,明明就是鬼面……”
宁徽压着声音,严朝彩并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但显然大条如她,也猜到了宁徽说的绝不是夸奖的话。她虽然欣赏宁徽的容貌,但也不开心他不屑林无惜,于是愤愤道:“他也就是死的早罢了,要是能够活到现在,依我看,在本朝也必是第一美人。”
她说完,不由自主又瞅了瞅宁徽,不知为何,有些气虚道:“无、无人能及。”
宁徽冷笑道:“幸亏死了,真是个祸害。”
“宁公子!”
明烟见两人话头越说越岔,于是插言道:“据说这林无惜能得先帝如此宠信,皆是其容貌出众之故,所以朝彩说他容貌第一,确实不是虚言。”先帝荒淫好色,阅美人无数,这林无惜还能因容而跻身宠臣之列,可见他祸国程度,所以明烟虽然对林无惜这种奸臣心存芥蒂,但也不想违心说他不美。
可是,她话音刚落,却听宁徽气道:“无稽之谈。”
而严朝彩也同时开口道:“嗯,当之无愧。”
两人说完后,都迅速看向对方,脸上露出的皆是对方简直不可理喻的神情。明烟微微叹口气,这俩人是怎么回事啊?她又好气又好笑地先分别瞅了瞅宁徽和严朝彩,随后才对绞紧衣袖微微跺脚的严朝彩道:“朝彩,你说制作颜料需要的药材买到了,那是不是就可以开始作画了?”
严朝彩这般兴冲冲跑来,明烟自不想让她失望而归,所以才这么说的,可这话听入宁徽耳中,却是另一种意思了。
他神色不佳,道:“到底哪里好了?”
明烟好不容易安抚了严朝彩,不想再听宁徽说些扫兴的话引战,于是拉着严朝彩往外走,“带我去看看,那颜料的颜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
严朝彩开心地走在了前面,在明烟随着她即将跨出尸房大门时,宁徽才拽住她的衣袖,提醒道:“别忘了晚上的榠王之约。”
明烟点头,低声回道:“派去送信的人已经回了,今晚酉时中,玉华楼。”
宁徽没再说话,眼见两人去的远了,才低声喃喃道:“画?画得出来才怪!”
***
从天都府出来,宁徽特意走了容易发现身后是否有人跟踪的小路,又特意走错了几条巷子,才终于放心停在了人流萧条的一条荒僻小街上。
这条街和寸土寸金的西横道比起来,荒凉的像是一处鬼蜮,常年背光阴暗,但凡有点门路的生意人都不会选在这条街上开门做生意。
为何?当然是怕晦气。
做生意嘛,都图个吉利风水好,这种一看就会赔钱的铺子,谁又有胆量去开张呢?
当然,拧种也不是没有的。
此刻,宁徽停在了这条街最最尽头的一间铺子前,微微打量半晌,随后隐秘地笑了笑。
铺子门前顶着一张破落的匾额,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大字:棺材铺子。
这铺子名起的倒是直白,而且这铺子和这整条街的气势相得益彰,颓废得令人不想再看第二眼。
歪歪扭扭的蜘蛛网,顺着店铺牌匾的两端,垂挂而下,在风中张狂而舞,仿佛一条捕兽袋。
这店若不是倒了,便是这掌柜的为人极懒。人家的店铺匾额就算不是擦拭得油光锃亮,至少不会结出了蜘蛛网吧?
这蜘蛛网跟柳絮一般随风荡漾也就罢了,都这个时辰了,店铺还从内紧闭,一点做生意的迹象都没有,让人不由得猜测,这掌柜的不是还没起床,大概就是……已经死了。
没办法,卖棺材的铺子总是让人能浮想联翩出来一大堆……丧气事。
宁徽就在这间充满了丧气感的店铺前,站了一小会儿,确定四周动静之后,才探手敲门。他的敲击很有规律,四长三短,转回来,再连敲七下。
门内毫无动静,但是门板因为这种敲击引起的震动,带下来不少浮灰,虚虚幻幻落在宁徽的靴子上。
宁徽低下头,瞅着那飞灰,在风中片刻后又被吹得了无痕迹,就像……人的一生一样。
门内终于有了少许动静,有人慢吞吞从内摘下门板,咣咣当当间,又是一阵呛人的飞灰。在这片噪声里,有个男人懒洋洋打哈欠的声音尤其明显。
拆下的门板后露出一张男人的脸,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络腮胡子显得人很是张狂,又隐隐藏着颓废,但那双微眯望过来的眼睛却无声透出犀利。
他上下打量了一圈宁徽后,出口的声音带着一股子蛮横的冲劲,“敲什么敲,家里死人,急着用棺材啊。”
宁徽的回答很平静,“是啊,很急,片刻耽搁不得,扰了掌柜的休息了。”
男人一脸不情愿地拆下了余下的门板,挪开身子,无声盯着宁徽进了铺子,才满不在乎地带上门,“定多大的尺寸啊?我们可是要先交定金的。”
“这么破的铺子竟然还没关门大吉,想来棺材的质量必然是很好的。”宁徽边说边徐徐打量了一圈这家萧条至极的棺材铺。
“倒是有些眼光。”掌柜的哈哈一笑,“人活着时受罪也就罢了,死都死了就别委屈自己了,我们店里的棺材板子都用的上好的木料,又厚又结实,客人放心,保管那尸身不会被什么野猫野狗叼去就是了。”
宁徽无声瞅了他一眼,没吱声。掌柜的问道:“客人定多大的尺寸啊?给谁用?”
宁徽淡淡道:“自用。要最好的木料。”
“自用啊?”掌柜的又打量了宁徽一番,“看着客人康健的很,哪里需要这棺材?”
“人有旦夕祸福,谁能预料吉凶?此次入帝都,有件棘手的事情待办,所以未雨绸缪一下,免得真有那么一日,再定棺材,恐也是来不及。”
掌柜的道:“刚说了,我们木料好,所以嘛价钱也贵。”
宁徽道:“贵不打紧,不过总要先看看店里现货到底如何,才能放心。”他边说边望了望掌柜的,“刚刚听掌柜的所言极是,人活着时委屈自己也就罢了,若是死了还一幅凄凉景象,恐怕真是难以甘心。”
“这个嘛,可巧,有现成打好的棺材,在后院里晾漆,人家定的,不过木料也是极好的,客人跟我前去瞧瞧?”
宁徽道:“甚好。”
掌柜的当先打起通堂的蓝布棉门帘子,引着宁徽去了后院。落下帘子,转身关门的瞬间,掌柜的极快速地单膝跪地,给宁徽行了一个礼。
宁徽抬手去拦,奈何掌柜的下跪的力道极大,于是便作罢由了他。
掌柜的礼罢起身,也没有看宁徽,一马当先扭身走在了前面,可是那扭头的一瞬,宁徽看见他鼻翼翕动的厉害,嘴角隐隐发抖,似乎在强自隐忍着某种情绪。
忽地,心底涌上来太多的感慨。走在身前的男人依旧高大,走路时背脊习惯性端得笔直,只不知为何,宁徽却觉得,数年不见,他已老了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