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齐力将尸体弄出来,平放到观尸台上。天都府给所有存在尸房的死尸统一穿上了尸衣。所谓尸衣便是通体成桶,料子很薄,两端有伸缩系口的白服。
白服因为极薄,沾了药汤,此刻全都服帖在程郢的尸身上,原本已经遮挡不住什么了,眼见宁徽伸手开始去解开两端的系带,明烟阻止道:“他都死了……能留些体面吗?”
两人好歹相识一场,她又是个女人,这样赤条条扒光曾经的一位朋友,细细相看,明烟觉得很是别扭。
宁徽瞅她一眼,促狭道:“你没见过男人啊?”
明烟哼了一声,“我看着像应该见过的吗?”
宁徽嗤笑她,“在客栈时装成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谁想……”他后面故意隐住不说,果然听明烟道:“赶紧脱了,别婆婆妈妈。”
她话音刚落,就见眼前白布一花,遮住程郢尸体的白服凌空舞起,惊得明烟下意识便掉转身,随后无声抓住了双拳。
宁徽瞅着她那发僵的肩膀暗笑。白服他的确抽下,但还是顺手盖住了程郢腰部以下的位置。他凑到她身后,微微侧头低语,“好,别嘴硬了。你去查上半部分,下半部分我来查……反正我也不想你在我面前,去那么打量别的男人。”
明烟只觉得面如火烧,根本没有回头,往前绕了一圈,转去了程郢上半身的位置。
宁徽在药包中不知加了什么,现在程郢整个身体都散发着一股独特的味道,算不得香,但至少以一具尸体而言,他不再臭的让人难以忍受。
尸体的表层似乎起了一层白膜一般,但其实凑近了看,更像是将原本的皮肤透明化了一些,看着十分通透,故而在上面查找痕迹,便比之前容易了许多。
宁徽背对她,他的身影将程郢的下半身挡了个结结实实。听他道:“抓紧时间吧。这种药包仅这一次有效,其实这也算在某种程度上破坏了尸体,泡药之后,会加剧尸身的腐败速度,能不能找到我们想要的,这是唯一一次机会。”
他说完,便不再多言,开始凑近尸体,细细查找。
明烟也垂下头,开始细细查看。在她想来,这该是个极为细小的伤口,毕竟之前她粗略查过尸体,但是一无所获。
从头颅开始,一路查到肩膀,仍然没有半点发现,明烟不由得有些泄气。不应该啊,难道真是林坤?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想起之前的发现,程郢细微伤口皆集中在右手,可他惯使左手刀……为什么他会这么反常地使用右手?她之前曾猜测,或许是因为林坤假扮成她伏击了程郢,他才会如此措手不及,仓皇应对,但如果并不是这样的话,程郢为什么还会如此反常?
生死一瞬,人会本能地选择最利于自己的保命方式,程郢的优势便是左手刀,他为何自己主动放弃……她脑中忽然闪过什么,对啊,除非他的左手根本用不了!
想到这,明烟立刻去检查程郢的手臂,从左上臂开始,每一寸肌理,明烟都细细观察,不曾放过,直到她看到了左小臂内侧的某一处时,忽然顿住了目光。
那是个极小的孔,如果不是尸体外肤显得通透,根本很难发现。那个极细微的点在药水的浸泡下,微微泛红,像个随时会涌出鲜血的小泉口般,冷冷和明烟对峙着。
明烟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心内一阵紧缩,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痕迹?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摸了摸那个冰冷冷的点,而她的右手则不由自主摸到了藏在她右侧大腿处的那个小机关弩。
她当然知道什么样的东西可以弄出这样的伤口。
在她的小机关弩顶端处藏有暗格,里面装有百枚左右的细小毛针,这种针中空,内置麻丸散,因为用料特殊,射进人的身体后,遇血会很快相融并消失,而毛针中的麻药也因为这种特殊,会进入到人身体里极深的位置。
一根毛针伤害不到身体,但是这种针便如暴雨梨花一般,一腔多发,避无可避。明烟指尖发冷,几乎不用再查下去,她都能断定,在程郢的左侧身体细细去找,一定还会发现这样的红色细孔,应该不止一处,它们射入程郢的身体后,麻痹了他的左侧身体和动作。
高手之间,须臾之变,便是生死之距。
有人用这种毛针暗器控制了程郢的身体,然后逼他步入了死途。
这个小机关弩,世上独一无二,是湘东的机关世家赠送给前任湘东王的珍物。她这番来大宣,也是因为携带了这个护身,才最终能够排除众意,得以成行的。
能够让程郢那般的高手避无可避,速度想必是相当快的,除了机关暗器,不做第二猜想。只是她想不出来,这世上还会有什么东西,可以和她的小机关弩一争高下。
她当然不曾害过程郢,小机关弩也从未离身,那么到底是谁害了他!
明烟心内一片茫然,她下意识看向宁徽的背影。他似乎还在程郢的腿上查找着什么,一动不动。
这样的结果令明烟十分沮丧,这根本不是她原本以为的,可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结果。甚至,她有些纠结,到底应不应该对宁徽和盘托出此事,他会不会怀疑她?他会不会相信她?
程郢的死,原本就扑朔迷离,如果坐实了程郢身上的伤口,真的来源于她的小机关弩,他真的还会义无反顾选择相信她吗?
盯着他的背影,明烟心中有些翻涌……如果他不相信她,那么……为何只是想到这个可能,心中便是一阵难平。
“宁徽……”明烟下意识地叫了他的名字,可他毫无反应。
如果她能绕到宁徽身前,看清他目前的神色,她会惊异地发现,此刻宁徽的面色也不太好看。
他紧紧蹙眉,盯着程郢大腿左侧的一处位置。在那里,有个极细微的淡红针孔。
这是他在程郢的腿上发现的第二处针孔了,第一处则在他小腿的迎面骨偏左的位置。
发现第一处的时候,宁徽心底的震惊无以言表,但他强自压下,因为这种针孔都不可能只有一处,该是多发,于是他按耐住情绪继续查找,果然又发现了一处。
他相信明烟也一定会发现这处痕迹的。因为这种暗器的特点便是如此,分散多发,避无可避。既然腿上会有,那么身上也一定还有。虽然细小如牛毛,可针入体与血溶,化解而无形,实在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利器,至少曾经便有人视他如同妖魔。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有一柄明公扇。纯冥铁锻造,十八只扇骨中间暗藏伸缩自如的切口,无比锋利和出人意料,当然这柄机关扇最厉害的并不是此处,而是在每只扇骨中还暗藏着令人防不胜防的毛蜂针,此针细小中空,他一般调毒配之,极少的时候才会放些可以麻醉住敌人的药物在里面。
五年前,九功宴。他曾将此扇赠与一位故人,只可惜最后这扇子也没能保住那位故人罢了。
他本以为那柄明公扇已经随着五年前的杀戮与阴谋,一同葬身火海了。
但看着程郢身上这些红色的针孔痕迹,宁徽又犹疑了,难道程郢身上的伤口是明公扇的杰作?
其实,他有听到明烟在身后唤他的名字,他想她一定是在程郢的身上,找到了这种红色针孔,所以才唤他相询。
忽然他有些不敢回头。如果据实已告,她会相信他吗?荒山客栈之时,他晚于明烟进门,如果明烟因此疑心是他杀了程郢,他又该如何对她解释?
在明烟心中,对他的师兄,当今的大宣皇帝陛下,满心芥蒂,她会有绝对的理由相信并认为,程郢的死和大宣皇帝脱不了干系,也与他宁徽,他这个大宣皇帝的臣属脱不了干系。
对她实言以告,似乎除了给他自己挖一个天大的坑,将来好埋了他自己之外,再无任何益处。
但……因为互相隐瞒而建立起来的关系,就犹如海市蜃楼,一朝坍塌起来的时候,会摧枯拉朽,不仅措手不及,还会惨烈异常。
于是他虽然听到了明烟在唤他,但还是原地没动。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应对。
可是不应对,并不会因此改变什么。身后脚步声近,宁徽知道,明烟终于忍不住靠上来了。
他下意识探拇指按住那处针孔,微微侧头,刚要开口,却听明烟道:“宁徽……我有发现了。”
他的眸光慢慢落在她微蹙的眉上,“什么发现?”
她微微招了招手,示意他跟过来。宁徽跟过去,看向明烟指向的那处,果然,也是一处泛红的针孔。
见宁徽盯着那处针孔却不说话,明烟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宁徽,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不过,你要答应我,无论我说了什么,你都不能怀疑我。”
宁徽愣了一瞬,微微低头笑了笑,“你这说法,还真别致。”他止住笑,似乎也下定了决心道:“好,我本也有一件事想对你说,既然你先开口了,还是听你先说吧。”
明烟顿了顿,才道:“你还记得在客栈,我击杀林坤时所用的小机关弩吗?”她一边说一边摸向自己的右腿。
宁徽跟随她的动作,看向她的右腿,“记得,怎么了?”
“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嘛……”明烟说完这句,再不言语,只是探手入皂色官袍的下摆,将携带在右侧大腿上的那个黑色小物件摘了下来,然后默默递给宁徽。
“真要给我看?”宁徽调侃道:“这么好?”
明烟抿了抿唇,“你看了便知道。”
宁徽接过那个黑漆漆的物件,在掌心摊开细瞧。这只机关弩设计的当真是俊俏无比,机身流畅而简洁,触手滑润而不生涩,大小也很贴合,每一处都无声透着精致。
不同于传统的弓.弩,这种机关弩并不将机括设计在两端,而是收缩藏于握手的底部,能最大限度的节省空间和大小,是每位机关大师的毕生所求。
宁徽持机关弩在手,很自然地搭扣住了第一层机簧,耳听“咔嘣”一声,可是明烟却快速按住了他的手背,阻止道:“它看着可爱,实际很是危险,我一般不是迫不得已,都不会用它。”
宁徽瞅她一眼,“这种推簧机关弩确实威力无比,不过这种拥有巨大杀伤力的机关弩,通常为了达到射程的最远度、精准度以及破坏度,都会设计为三推机簧,其实这种设计不仅仅是为了在杀戮中获胜,细想一下,这其实更像是一种制约和提醒,给持弩者考虑的时间,是否需要继续推簧,不知你这只是不是也是如此?”
明烟微微有些惊讶于宁徽竟如此了解这种世上可算是极罕见的机关利器。她这只小机关弩看着设计小巧,但论起狠辣,简直无人可以争锋。
宁徽说的不错,三推机簧后射出的弩.箭,几乎是百发百中,从无例外,那是必杀的一击,就像她当初射杀林坤一般。她其实很少三推机簧,那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