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闭嘴我就不觉得辛苦了!
见明烟又转过头来,无声瞪着他,李贺似乎有些理亏地快速笑了一下,“我……我只能看到你的手腕而已,也不是故意看的……”
明烟气得闭眼,她额角的细汗,顺着脸颊的弧度一路汇流下来,聚在她线条美好的下巴处,将滴未滴。
李贺有些出神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道:“都说人死之前见过的东西,都会牢牢记在脑海中,永世不忘。如果本王今夜侥幸不死,一定会永远记住你,绝不会忘记的。”
记忆中,李贺似乎断断续续还说了一些什么,但累到快要昏厥的明烟,已经全数记不得了。她只记得,她始终没有松开手,直到程郢赶来,榠王获救。
“程郢救走榠王后许久,我一个人呆在那个空旷的地下粮仓中,仿佛真和死过一回一样。”
宁徽闻言皱眉,“程郢把你一个人留下了?”米谷深幽,制衡打破,独留下明烟一个人多危险,万一……
明烟微微摇头,“是我让程郢那么做的。”
救人的英雄,被救的幸存者都已登场,她这个原本就不该存在的人,静静躺在粮仓里,独自仰望璀璨星幕的夜空,不就是最完美的结果了吗?
“那榠王削掉手臂上的痕迹这件事,是程郢告诉你的吗?”
明烟想了想,才道:“宫中宣了太医,榠王身体的状态,最后还是戴大人转述给我们的。皇上有旨意,榠王经此一役,神思郁结,身体受损,让任何人都不要去随便打扰他,所以有些消息是事后很久,才得知的。”
宁徽想了想,道:“我记得你说,当时地上血迹淋漓……血量很多吗?”
明烟点头,“很多,我甚至觉得脚下特别粘稠。”
“你认为那是谁的血?是榠王的吗?”
明烟果断摇头,“不可能。”她想了想又道:“别说榠王手臂上的伤口并不大,就算贯穿手臂,也不能流出这么多血来,如果地上的血迹真的是属于榠王的话,那么他恐怕早就死了。就算不是死在谷仓,也会死于失血过多。”
宁徽道:“至于那是什么血,我看案宗里似乎有过记载,只是最终又全部划掉了?”
明烟点点头,“因为那只是我的猜测,无法论证,所以程郢报上去后,又被戴大人责令修改了。”
宁徽问道:“你的猜测是什么?”
“动物血。”明烟解释道:“动物血较之人血而言,要更加的粘稠,而且颜色也会偏深,最最重要的是人血比动物血明显要更发咸腥。榠王当时身上和袖上确实沾染了大片的血迹,本来榠王身上的衣服,可以拿给仵作再行检验一番的,但是我们根本见不到榠王人,他的衣服应该也早被处理了。”
“那原本地上那些血迹呢?”
明烟蹙眉摇头,“不凑巧,当夜大雨,被冲刷的一干二净。”
她顿了顿,又道:“我当时手上也抹过一些,我的推论也是循此蛛丝马迹,去找人验证的,只可惜量太少了,不足为凭,何况也被我手心的汗迹影响了,无法论证。”
宁徽琢磨了一下,“所以是有人以动物血留下了痕迹,引导你找到了榠王?”
“我不知道。”明烟微微摇头,“但肯定不是人血。那样的血量,除非预先已经杀了一个人然后全部取血,不然根本不可能。”
她说完后,看着宁徽,“你是怀疑这一切都是榠王自说自话唱的独角戏吗?”她未待宁徽说什么,便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像,他是真的生死一线,我亲眼所见。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戏,那除非他自己真的不想活了。”
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来做戏,这不仅危险,而且很容易发生意外。
就算那些血迹是为了引导她找到榠王而设,可万一她根本不上钩呢?或者她来晚了一步呢?又或者她最后选择了不救他呢?
意外太多太多,明知道会给己身带来覆灭,还以自己为饵,构设陷阱……她是实在不懂,这么作为的意义到底在哪里?难道仅仅为了成全一个阴谋,就可以搭上自己的性命了?
这种毫无益处的牺牲,谁会去做?明烟不由自主摇头笑了笑。这不可能。
宁徽见她那个神情,于是沉默了许久,好半晌才道:“榠王、曹将军、湛王,他们的案子都很明显,是和九功宴有关的,清晰的座次位置,已经说明了一切,但其实这些可以归为一个案子的三桩凶案,还是有个很大的与众不同的。”
明烟默了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微微蹙了蹙眉,“你是想说,榠王未死,而曹将军和湛王都死了,所以榠王本身便脱不了这个嫌疑,是吗?”
她见宁徽不答,继续道:“一桩凶案中的最大幸事,不就是被害人最后活下来了吗?为什么现在榠王活着,反而成为了一项罪过?难道他死了,才能成全这个案子吗?”
原来本王侥幸未死,在旁人眼中,倒成了一则笑话。这是榠王在湛王府别院时,对她说的一句话。此刻明烟想来,竟觉得无限悲凉。
榠王被救,最后真的会有人真心为他高兴吗?
即使是她自己,即使是她亲手救的榠王,在她隐秘的心里有没有真的为他感到高兴呢?
明烟忽然觉得,有些事最好永远都不要去深究答案,因为答案里的真实,鲜少有人可以承受得起。
她这厢胡思乱想着,却听宁徽道:“其实那个女子……榠王该是很喜欢的。”
明烟诧异回神,“哪个女子?”
宁徽极缓慢道:“死于承孝十三年那个女子。”
明烟恍然想到,宁徽说过的那个榠王李贺曾经的准王妃,“我想也是很喜欢的吧?你不也说了,榠王为她之死大病了一场呢。”
宁徽瞅瞅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道:“其实他们李家人身体都不是很好,湛王、榠王……甚至当今陛下,身体都不好。”
明烟闻言,神色古怪,“难道家族遗传?”她暗暗吐槽,既然身体不好,还不安分守己,还时时刻刻不忘了搞事情。
“遗传?”宁徽微微冷笑,“那先帝李元靳为何身体健康?”
见明烟一愣,宁徽又道:“他们之所以身体不好,怪只怪有那样一位兄弟,怨只怨有那样一位父亲吧。”那般可怕的人,谁摊上都会落得个身体不好的下场吧?
见宁徽话语间似有隐怒,明烟不解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徽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没什么,就是碰巧提起,多说两句罢了。调回来说那位死掉的准王妃……曾有一次狩猎,榠王李贺误入捕兽夹,伤了腿,当时天色已黑,派出去找寻迟迟未归的李贺的兵卒,都说寻不见他,先皇冷漠遣军归返。见李贺不归的那位姑娘,担心得食不下咽,于是自己偷偷溜出去找寻李贺。”
明烟似乎没有想到,那个在她心中根本是个面目一团模糊的姑娘,和李贺竟还有这样一段过往,于是她不由自主催促,“然后呢?我想,她一定找到了他。”
宁徽点头,“是的,她找到了他。”
可是那位姑娘却重伤昏迷,因为她伤到了头。她在府中一躺便是数月,连御医都说,这人能不能醒过来,都是两说。
可是榠王却在这位姑娘昏迷的时候,去请旨求娶。
他的师兄,也就是当今陛下和宁徽说起这段往事时,满脸唏嘘之色,“其实我和阿贺都很怕父皇,发自心底的畏惧,所以我很好奇,当时他到底是中了什么魔,要去娶那样一位无权无势的姑娘,甚至不惜惹怒父皇,即使被父皇责打,也不改初衷。”
明烟追问,“榠王怎么说?”
宁徽看了明烟一眼,的确,当初他也这么追问过他的师兄,榠王到底为何这么意志坚定,一定要娶那位女子。
“被人独自丢弃在野兽随时都会出没的深山老林里,这种恐惧到底有多么可怕,皇兄你不曾亲历,大概永远不会明白。”
他的师兄,也是很久很久之后,才在榠王的病榻前,知晓了全部的真相。而那个时候,那个原本已经成为了准王妃的姑娘,已经永远离开了榠王李贺。
在榠王李贺的描述中,那个从天而降的姑娘,仿若天神一般,出现在已经濒临绝望的李贺面前。那时他已一心求死,捕兽夹几乎夹断了他的腿,别说站起来,每往前挪动一步,都钻心得仿佛会顷刻死去。
堂堂一位皇子,死去的时候或许还不如一个乞丐。乞丐尚且能保有全尸,他死去之后呢?恐怕不出多少功夫,就会被夜晚出来觅食的野兽,啃了个干干净净。
这样的荒唐奇闻,说出去又有谁会信?
他逐渐陷入一种半梦半醒间的昏迷,可是模模糊糊有个声音,让他不得安宁。
“李贺、李贺……你醒醒,醒过来!不要死!求你了,快醒醒!”
那个哭到声音嘶哑的姑娘,她抽打他的脸颊时,似乎浑身都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而且烫到人心发酸的热泪,也仿佛永远也流不光一般,不断迸溅到他的脸上。
他被她的哭打折磨的不得安宁,他甚至觉得这世上终是有一个人,如此在乎他的生死,令他求死都觉得良心不安与不好意思。
那姑娘对他哭喊,“不要死……活过来!”
他承诺她,“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死的,我会……好好活着。”哪怕是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