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身体伸展,四肢撑开俯卧在宽厚的席子上,尽力让每个边角保持住稳定和平衡,然后开始顺着榠王沉下去的位置,拼命挖。”
明烟长长呼出一口气,“我终于够到他的手,将他拖上来,但是他已经没有呼吸了,我拼命摇晃他的身体,我毫不留情扇他的耳光……”其实那一刻明烟也不确定,自己是真的想要救他,还是借故泄私愤。
宁徽“嚯”了一声,“你还抽过榠王殿下的耳光啊,可以啊,女中豪杰。”他说完又冷笑一声,“看来榠王殿下是个受虐狂啊,不仅没有责怪你,还就此喜欢上了你。”
明烟没有反驳。她不知道榠王到底如何想,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仿佛疯掉了一样。她甚至在想,如果就此死掉了,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再也不用费心去烦恼了?这么一想,死了还真是一件好事。
但那样丧气的想法仅仅盘踞了一瞬,就被她拼命摇头否掉了。怎么可以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念头?怎么可以这么容易就死掉?
“醒过来,醒过来啊!”那一瞬间,无与伦比的愤怒。那种几乎失控的情绪,让她的每一次出手都重的不行,眼见得榠王的脸颊都肿了起来,可他的眼睛却依旧闭着。
“不准死,听到没有,听到没有!”明烟揪紧榠王的衣领,浑身发抖。她还记得那年,望着那些湘东最优秀的子弟和熟人的尸体时,那种绝望的心情。
怎么就会死掉了呢?明明是去救人,明明是去勤王,怎么会死掉了呢?
她去摇晃方澄的尸体,这个混蛋怎么可以死了呢?明明才刚和褚月成亲不久,怎么能够舍得死掉?是谁求着她帮忙想办法,才终于求娶到了他默默喜欢多年的褚月,他怎么能甘心死掉呢?既然不能一辈子守护她,干嘛还要费尽心思去娶褚月呢?这要让她日后如何……面对褚月?
新婚丧夫,情何以堪。她如芒在背,难辞其咎。
还有姬容……她看着姬婠婠哭得数度昏过去。如果她有那样一个为了自己可以和全天下打一架的亲哥哥,她也会如同姬婠婠一样伤心欲绝吧。
从前只看到姬容在大声说:“你们这帮坏小子,不能因为我妹妹长得好看,就满腹坏心思,总想欺负她!谁要是再敢打我妹妹的坏主意,我就敲断他的狗腿,都听到没有?”
那时候她清楚地看到姬婠婠唇角绽放的甜美笑意。
可如今匍匐脚下的少女,哭得发髻散乱、妆容模糊,她揪紧她袍子的下摆,哭得噎气,“主子……主子,我的心好痛啊,就要痛的死掉了……怎么会烧得那么惨!为什么只有我哥哥烧得这么惨,面目全非!我连最后摸一下他的脸,看看他的遗容都不能,为什么!我哥哥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们都是最好的湘东儿郎。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
或许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怎么这天下所有人都死了,包括她的大哥……为什么最后只有她一个人活着呢?她怎么可以这么理所当然领受所有人的牺牲,这么心安理得地活着呢?
从那以后,二哥便不复与她昔年朝夕相伴的亲厚。是啊,他是个男人,不可能如同姬婠婠那般哭闹,甚至不能像褚月那般默然垂泪,但是他在心底也是恨她的吧?二哥的亲哥哥死了,而他自己落得双腿伤废、不良于行……他就算一辈子不想再见她,她也能理解。
就算他们所有人都不怪她,她在心底也是会永远责怪自己的。
所以,永远不能原谅大宣的暴君,永远不能!
“啊……啊……”明烟放声嘶吼,那胸中难以压制的怒意,在榠王的一直不醒中,化为冲天的戾气。为什么她还要如此搏命,去救这个暴君的弟弟?
漫天而起的烟花,夺目而绚丽,映亮了不远处的一方天际。燃放烟花的声音,远远喧闹的声音,那些肆无忌惮快乐着的声音,轻而易举就压过了明烟悲愤的吼声。
或许,人们都是善忘的。给别人制造过灭顶的痛苦,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忘掉?欢歌笑语总能取代那些生离死别是吗?这便是帝都令人绝望的人心。
忍不住汹涌的眼泪奔出眼眶,滴滴答答落在她的手背上。如果以杀止杀便能报复这个残酷的帝都,那该有多好。
从刚刚一直到眼下为止,她都想松开手,让榠王就此掉入地狱。她甚至有些期待,那些此刻还在醉生梦死的人们,在知道他们大声笑闹的那一刻,榠王已经默默死在了地下粮仓中,最后到底都会是个什么神情?
会不会和她当年一样心痛。
她用力闭上眼,更多的眼泪涌出来,淋漓而下。但,她不能变成和他们一样残忍无情的人,因为他们不配。
“不要死……活过来……”刚刚的纵力嘶吼,让明烟的嗓子已经暗哑。她满面是泪,一边念着,一边从漫天烟花中收回凝视的眼眸,低头看向她一直紧紧抓住的榠王,却见一双被漫天璀璨的照影,映衬成琉璃色的眼眸,正在静静瞅着她。
琉璃色很美,但那种颜色的眸子,却是极冷的。
她永远记得那一刻榠王李贺看向她的眼神,很是复杂,复杂到她即使刻意遗忘,还是每每便能轻易回想起来。
他们彼此凝视,都没说话。明烟的眼泪依旧慢慢淌下,溅在手背上,再迸弹到榠王的脸上。头顶的烟花依旧绚烂个没完,衬着泪眼相望的两个人,张扬得可笑。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明烟也不记得到底是多久。
李贺气息微弱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死的,我会……好好活着。”
那一瞬,明烟觉得李贺看向她的眼神,很是温柔。和那被烟花之艳映照成琉璃色的凉薄眼眸,很是不配。
明烟看向宁徽,她的唇角勾起一个淡到不能再淡的笑意,“榠王最后被救,你猜到底有多少人真心为他高兴?”
宁徽看着她那笑意,微微蹙眉,“是程郢最先找到了你们?”他问完后顿了顿,“你把救榠王的功劳,拱手让给了他?”
明烟没有说话,她暗暗在想,救了李贺,真的算是一件功劳吗?即使算是,稀罕的也是程郢那种人,她是半点不感兴趣的,甚至在那个粮仓呆久了,她会感到更加后悔,后悔自己救了那个人。
明烟喃喃自语,“你说,如果他没有被救,又会有多少人真心为他难过?”
宁徽见她失神又失落的样子,微微叹口气,探出双手握住她的肩膀,逼她看着他,“我不知道,明烟。我只知道你救了他,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去救的,你都成功打动了他。”
明烟慢慢凝视住他,“你在说什么?”
宁徽缓缓道:“你想要赢,一定要先知道你对手的弱点,不然晚上即使你在玉华楼见到了他,你也问不出,你想知道的东西。”
明烟微微蹙眉,“你想说什么?”她顿了顿,神色古怪,“你不会想要我利用榠王对我的好感,让我……色.诱他吧?”
宁徽抿唇,“你想什么呢?”你愿意我也舍不得啊,真是笨蛋!
“不是吗?”明烟微感困惑,“那你什么意思?”
宁徽琢磨了一下,才道:“你救了榠王的时候,他的手臂上有东西吗?”
“什么东西?”问完,明烟又立刻意识到,“你是说榠王身上那个九功宴座次的刺字吗?”
见宁徽点头,明烟微微蹙眉,随后摇头,“我不知道。”
当时,真是和死神赛跑,须臾都不敢含糊。榠王终于醒来,不知为何在当时的明烟看来,是一件很值得兴奋的事情。
她一下子就哭不出来了,她甚至觉得在这样一个敌人面前,被他不知从哪一刻开始就窥视的哭泣,是很折自尊的一件事情。
最讨厌的便是,他竟是如此鸹躁。
“你流汗了。”榠王说这话时,因为气弱,而分外声小。
但彼时烟火已经落幕,四周万籁俱寂,在这压抑的地下粮仓中,似乎能听进耳中的,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了。
明烟咬紧牙关,只觉得汗如雨下,手臂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了。她狠狠瞪着李贺。
她当然会流汗啊,面前这个尊贵的王爷真是死沉死沉的,再不来人救他们,她就直接给他扔进米堆中,当养料。
还和她一直说话,是有病吗?她辛苦提着这口气,憋得脸都红了,就怕这口气泄了,那最后的一丝力气便也没有了。
见明烟面色不善,李贺犹豫了一下,才道:“你的汗滴在我脸上了……有点咸。”
明烟气得扭转头,不看他,可是抓紧他的手的力道,却一刻都没有松。
“还有刚刚你的泪,也是咸的。”
废你娘的什么话!你的眼泪是甜的!
“我一定很重吧?”
明烟心中冷哼一声,算是有点自知之明,可却听他继续道:“你的手腕这么细吗?我从来没见过男人的手腕这么细……你一定很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