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180908

“谁?”宁徽神色古怪,问道:“明烟也说过?她怎么……说的?”

严朝彩以为她辩倒了宁徽,继续道:“明大人说画中人甚美,她很喜欢,她还向我讨要这幅画呢,可我只有这一幅,便没舍得,于是答应为她另外画一幅。”

宁徽:“……”

原来她喜欢这样的吗?想到这,宁徽眼底闪过一丝隐秘的笑意,随后微微咳了一声,“那你帮她画了吗?”

“还没来得及,红衣的颜料需要一味药来调色,我还没……”

一旁静立,做了许久背景墙的周新接口道:“姑娘要什么药,我正好要去药房,一并帮姑娘买回来便是。”

严朝彩想了想,还是略微摇头,“我还是自己去挑吧,成色不好,磨成粉,入画恐也难有效果。”她顿了顿,又问周新道:“你是现在就去吗?”

“是啊。”

严朝彩哎了一声,“我也想现在就去,可是这些东西……”她瞅瞅散落一地的物品,立时感到头痛。

“那你们一同去吧,东西我帮你拿回去便是。”

听宁徽这么说,严朝彩一脸惊喜,“真的吗?宁公子,那麻烦你了,我也怕再不尽快动笔画,等明大人问起时,便尴尬了。”

宁徽不再说话,慢慢将画重新卷起,系上绸带,催促道:“你们赶紧去吧,石林药房关门早。”

眼见得二人去的远了,宁徽才看了看手中这幅画,微微垂眸,然后离开。

***

程郢的尸体已经变得十分诡异。明烟看着那尸体忍不住蹙眉。

“尸体之前冰冻过,如今人为解冻,便是会这样。”仵作微微指了指程郢的脸,“面色发黑,体肤松弛,触手为之僵硬……说实话,这尸体此刻再行勘验,已经毫无意义了。”

那将他费心带回的意义,不是完全没有了?

明烟有些沮丧,她挥挥手,示意仵作可以退下了。仵作走后,明烟围着程郢转了两圈,刚要伸手去触碰他的前额,却听有人慢悠悠道:“我若是有法子助你,你要怎么答谢我?”

明烟愕然抬头,闲闲依靠尸房门前的不是宁徽是谁?

她不信道:“你有什么办法?”

他微微一笑,却不说话,只是对身后招招手,“抬进来。”

身后进来的四名小吏,一人抓一边,抬进来一个巨大的澡桶,桶中水未满,待这木桶在房中放妥之后,又陆陆续续进来数名小吏,每人都提着注水的木桶,轮次往大澡桶中装水,直到宁徽喊停。

随后宁徽往大澡桶中扔了一包东西,又吩咐人去抬程郢的尸体。明烟阻拦道:“你这是做什么?”

“瞪着这具尸体,你也不会瞪出花儿来,不若交由我来试试,如何?”

明烟蹙眉道:“你放进水中的那包东西,是什么?”

宁徽倒是言简意赅,“药。”

“什么药?”

宁徽笑道:“一会儿效力散出来时,你可以闻闻看,都有些什么药。”

明烟气结,她是狗吗?还要闻闻看。

见她一脸指责,宁徽觑了她一眼,“莫非你不通药理?”

“浅学过一些,但闻一闻便能知道都有哪味药,这我可不行。”

宁徽闻言若有所思,随后问道:“那客栈时,你房中燃香,里面所添加的驱毒的药方子,是谁的手笔?”

明烟一愣,“你还回去查了?”香都燃尽了,他都能知道里面加了驱毒的方子……这厮是长了一只狗鼻子吗?

“能配出那种方子的人定不寻常,所以很想求教一番。”

明烟道:“算是我一位师父吧。”

“湘东人?”

见明烟点头,宁徽暗想,这世界还真是小,不,或许这世上一切的巧合,最后纠结源头,都会是必然的。

两人说话的功夫,程郢已经泡在药水里好一会儿了。明烟好奇问道:“你这药水到底有何奇效?”

“可以将原本肉眼不可见的伤处放大,你以为如何?”

明烟惊讶道:“真的可以做到吗?”她心中一直怀疑程郢的死另有蹊跷,因为在她眼中,程郢的身手怎么也不该被林坤得手才是,哪怕退一万步讲,真的是林坤扮成她的模样,伏击了程郢,但程郢发现不对后,怎么也不会笨拙到用原本并不熟悉的右手去仓皇反击,这一切都太不寻常,所以她暗暗怀疑,程郢身上或许会有她原本没有注意到的细小伤处,而那个伤处才是程郢被杀的决定性原因。

她忍不住看向宁徽,看来和她有同样想法的人大有人在,至少宁徽他也有此怀疑。

见宁徽遣退了那些小吏,明烟才问道:“大概要泡多久?”

“再泡个两盏茶功夫,就应该可以浮现痕迹了。”宁徽想了想,又道:“趁这个功夫,你和我说说榠王吧。”

“榠王……什么?”

宁徽道:“你怎么救的他?案宗我看过了,不过写得比较模糊,我想还是亲口问你,比较清楚。”

明烟想了想,才道:“那是榠王的生辰宴。”

那日出入榠王府的人很多,也很杂,多半都是送礼的。受邀的当然不是明烟,也不是程郢,受邀的是戴宗林。

程郢去榠王府是有紧急公事需要戴宗林的首肯,而明烟是被他拉着晚上去吃酒的。那时明烟便候在府门前,百无聊赖,赶巧有个送菜的在府门口崴了脚,明烟只是好心帮推了一把送菜车,谁想最后却不得不送佛送到西,因为送菜那人的妹妹胆子很小,自己一人不敢进府,害怕得直抖。

菜窖寒凉,明烟出来时有些内急,于是便询问了府中如厕的地方。最近的那处如厕地有些偏,也没有照明的灯火,明烟走的深一脚、浅一脚的。

“然后我发现了血迹。”

宁徽问道:“怎么发现的?”

是用脚踩到的。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你走在阴暗的小巷,会忽然扭回身去看身后有没有人跟踪你;又或者你夜深一人独行,会不由自主避开迎面而来的,并且靠得你很近的陌生人一样。

那是一种本能,亦或是一种对于危险的敏锐直觉。

“我觉得脚下踩到的东西,很奇怪,那种隔靴而起的颤栗感,令我忍不住俯下身摸了一把,然后……一手血。”

血迹斑驳且淋漓,勾引着明烟一直前行,然后明烟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储粮仓。

榠王府原本便是大宣地势奇佳的一处储粮仓。为了防止粮食发霉、腐烂、发芽,很多粮仓都是顶土而建,占用地上建筑不说,加盖防雨顶还劳民伤财,更何况赶上多雨时节,根本不顶用。

而榠王府这处天然温衡的晒仓地,不仅干燥隔湿、防鼠防盗,最重要的是还防火保温,因为它凭借地利,建在地下,借助黄土的干燥厚实,成了大宣朝唯一的一座地下天然粮仓。

虽然后来在此地盖了榠王府,但这处粮仓还是因为珍贵,而保留了下来。

“粮仓入口开着,我凑过去看,满满一仓的粮食,谷粒分明,糠是糠,米是米,粮食堆注而起,最上面扑了一层宽厚的席子,而有一人的手抓紧席子,正拼命挣扎,可是他的身体却在那些谷粒的滚动中,不断下陷。”

宁徽闻言蹙眉道:“那粮仓我听过,依地而建深的很,估计最深要有五六丈……堆满了粮食,一个人掉进去,和掉进噬人沼泽无异。”他说到这,顿了顿,“你竟然都不犹豫,就跳下去救他?你想过没有,极可能你跳下去,人没救上来,就和他一起死了!”

宁徽的质问带着隐怒,明烟沉默了一瞬,才道:“其实……并不是没有犹豫过的。”

谷仓的入口边缘设有下行的铁质阶梯,但那阶梯已经腐朽断裂,根本禁不住一个人的重量。

“榠王下意识在呼救,我看着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的身体越陷越深,手臂越来越无力。”明烟蹙眉,“我是亲眼看着,他在我眼前消失的……就那么活生生被无数的粮食吞噬、淹没。”

她可以选择无视,就此离开。那些前来逢迎道贺的文官抑或武将,他们不会知道,那被恭贺的王府主人,此刻正在遭遇着什么,他们依旧欢歌笑语,互相追捧,抑或在心底暗暗算计着自己的得失荣辱。

这世上的人就是如此,别人的痛苦永远感染不了他们的冷漠。人心中也绝不会有感同身受四个字,即使情深意切地说出来,也不过是骗人的谎言罢了。

这世上与己无关的事情,永远不会伤筋动骨。

明烟选择跳下去,因为她不希望榠王死掉。即使她在心底如此怨恨着这个冷漠自私的大宣朝,和那些残忍冷血又贪婪虚伪的贵族们,但她有不得不救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