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180826

最初明烟开口的时候,宁徽还摸不准她的意思,以为她还在因为书房里的争执,此刻有些迁怒。

但听完她后来的话,却蓦地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深深望了她一眼,却没想她凑巧斜眼瞟过来,两人眼神相聚,随后她低眉错开。

明烟是为了打乱湛王妃的节奏,故意这么做的。事出突然,如果不能变守为攻,就要一直处于被动。湛王妃明显已经破釜沉舟,对于一个已经下决心将某事坐实的女人而言,打乱她的原计划,便是明烟此刻在做的事情。

比如装作一个无赖,无搅蛮缠。

果然,娄氏愣了愣,随后道:“不会让两位官差白白辛苦的,我会让管家准备一点小礼物。”

蹬鼻子上脸便是明烟此刻的表现,却见她哼了一声,“肚子还饿着呢,这偌大一个王府,王爷不在了,连待客的规矩也都没有了……”

娄氏脸上的冷静明显有了裂痕,但她极力控制道:“也近晌午了,那就请两位差官留下一起用饭吧。”

明烟抢话道:“那敢情好,那我们就先等着用饭,余下的事情,饭后再说吧。”

说完,一拉宁徽,也不等王妃说什么,率先和宁徽出了宴客厅。等出了宴客厅,没走几步,明烟便松开了手,可是宁徽却快速攥住了她的手。

明烟侧头瞪他,“你松开!”

他凑近她,低声道:“还生气了?”见她不说话,他顿了顿,才又道:“不如我们做个君子协定?”

她蹙眉问道:“什么君子协定?”

“我们既然要在一起那么久……”

“谁和你在一起那么久!”明烟哼了一声道:“我查九功宴,你也在查九功宴,可那也不代表我们是一起的,说到底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

“好。”见她如此抵触,宁徽换了一个说法,“就算是各为其主,但这个事情总是要在一起做的不是吗?为了避免像刚刚在书房那样的争吵,我们不如提前预防。”

“怎么预防?”

“放下心中的成见和心结。”宁徽认真道:“至少在九功宴一事未见分晓之前,我们都要和平共处,不然不止今日,以后的每一日,我们都可能发生如同今日这般的不快,那对于我们共同的目标而言,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不是吗?”

明烟没有立刻说话。她心中明白,宁徽说的是对的。既然需要一个伙伴,既然这个伙伴只能是宁徽,那么她就要学会接受这个事情。

刚刚她确实有些急躁。明明以前和程郢一起时,偶尔也会提到曾经的九功宴和湘东旧事,但为什么就不会如同在宁徽口中听到对湘东有所微词时,这么……难以冷静呢?

她明明没有理由要求宁徽一定要和她站在同一战线的。

明烟微微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终于道:“好,就按你说的吧。”

“我的意思还没有说完。”

见宁徽似乎还要说什么,明烟有些诧异抬头望向他,却感觉他攥住她手掌的修长手指非常徐缓地揉捻着她精致的腕骨。

“我们之间的相处能不能也放下成见?”

明烟被他摸得有些痒,想要抽回手,他却不让,“你只是你,我只是我,没有湘东和大宣,就是单纯的你和我,至少在彼此相伴的这段日子里,能不能单纯只做彼此的朋友,抛弃那些枷锁和身份?虽然知道人活着便不可能单纯,但是你想过没有,这样的单纯错过了,以后穷此一生或许都不会再有。”

心中忽然弥漫上一种淡淡的惆怅。明烟凝视宁徽,好半晌,心中却仿佛有一只手微微抚弄着,令她不得安宁。

不得不说,宁徽这番话恰巧赢得了她的共鸣。如果此间之事最终能够了结,重新回到湘东,该做什么样的事,该走什么样的路,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其实早已是注定好了的。

但那不是她想成为的那个她,也不会是真正的那个她。

宁徽是厉害的,即使萍水相逢,但是他懂她,他洞悉了她隐秘的内心。眼前这个她,这个恣意行走在大宣的她,那个在荒山客栈肆无忌惮的女子,这个天都府里的明烟,才是她想成为的那个她,才是最真实的那个她。

她也想抛弃掉那些枷锁与身份,但是她不能,因为没有选择,有些事从生来便注定了。

然此刻宁徽的提议让她心动。是的,即使是假的,即使是短暂的,在与宁徽相伴的日子里,她可以只做明烟,只做她自己,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明烟细细凝视着宁徽,在他深邃好看的眼眸深处,是安静的笃定,他确信他可以打动她。

是的,他做到了,窥入心内,一针见血。

“你只做宁徽?”见宁徽点头,她又道:“我只做明烟?”

见他依旧点头,她微微垂眸笑了笑,最终挑眉道:“好,你既能做到,我也可以。”

“君子一言。”他边说边扬起手掌。

明烟一笑,“驷马难追。”她也伸出手,与他击掌,掌心相触,暖意融融。

抽手时,却又被宁徽缠住。

“宁公子,我答应的事情里面,可不包括你可以肆意调戏我。”明烟瞅了瞅四周,“更何况,这还是在湛王府,你也不怕别人看见?”

“那你的意思是说,没人看见,便可以了吗?”

明烟翻了个白眼,“我可没说。”她再度抽手,宁徽没有阻止。他暗想来日方长,对待明烟,可不能操之过急。

见她转身往前走,他便跟上来,“你不会真的是去吃饭吧?”

她斜睨过来,“你不饿啊?”

“倒是有些饿了。”

“那为何不吃?”她唉了一声道:“我们可以边吃边想想,怎么对付湛王妃。”

宁徽问道:“你是怎么看待刚刚湛王妃所言的?”

“早有防备,必定有诈。”明烟蹙眉道:“本来我确实觉得王妃和王爷之间的关系有些疑点,但是此刻她直言王爷是她杀的,却让我打消了这些疑虑。”

宁徽问道:“你想没想过,王妃有可能是反其道而行之。”

明烟愣了愣,微微摇头,“如果是怕我们怀疑她,而故意这么做的话,那刚刚主动要求去天都府便很不合情理了,因为那等同于坐实了自己的罪,将此事闹大了,如果真是想为自己脱罪,根本不可能这么做。”

“那你觉得王妃因何应罪?”宁徽道:“她甚至都没有听过我们的询问,也就是说我们到底掌握了多少疑点和线索,她根本不知,怎么会确定她最终一定会暴露?”

明烟微微捻了捻指尖,“她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暴露,你记得她刚刚说过的话吗?她说不用费劲再去查东查西了,王爷是她杀的,她认,不用再查下去了……我想她这么做,只是不想我们继续查下去。”

宁徽道:“按你这么说,她不想我们查下去,一般来讲,这么做的理由,要么她自己是凶手,要么便是想要掩饰真正的凶手。”

明烟却慢慢摇头,“刚刚湛王妃说话的时候,我注意过她的神情,那不像是为了掩饰某人而认罪时不由自主便显露出的急切,而是好像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我们不查下去就好,甚至我最后说话时那种明显的冒犯,她都可以置之不理,仿佛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打动她,那感觉更像……哀莫大于心死。”

她说完看着宁徽,“而且王妃明显哭过,虽然她重新上了妆,但我可以看出来,她哭过。”

“哭过,哀莫大于心死……”宁徽蹙眉道:“你是说……因为王爷?”

“我不知道……”明烟顿了顿,“所以我想试试看。”

“试什么?”

“不是有那个红珊瑚珠耳铛吗?”明烟想了想才道:“吃过饭,我带着那只耳铛去见王妃,你让李嬷嬷带你去王妃房里,取来另外一只。”

余下的话,明烟没有再说,宁徽也没有再问。但明烟想,他应该能懂。

饭后,二人兵分两路。

王妃已不在宴客厅,而是去了小佛堂。佛堂内香烟缭绕,那个一身华服的女子跪在软芯蒲团上,虔诚而安静。午后强光透过窗隙落在她身后不远处,将她的身影衬成了一片模糊。

明烟跨步进了小佛堂,但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关上了身后的大门。

娄氏该是听到了,但她无动于衷继续诵经。

明烟静了片刻,才道:“王妃,王爷不在了。”

流畅的诵经断了那么一瞬,随后又井然有序地继续。明烟也没说话,只是慢慢踱步上前,将从王府别院找到的那只红珊瑚珠耳铛轻轻放在了王妃身前的香樟木供奉佛桌上。

棕暗桌面上一点凝血般的红,醒目的同时,也令人侧目。

明烟悄无声息后退半步,斜眼望过去,却见王妃眼眸半阖,盯住那一点红珠,口中的经却是终于停了。

“王府别院带回的,在王爷的书房里,有一本书。”明烟不急不躁,娓娓道来,“那书是空的,藏了这只耳铛,不过那书名倒是极有意思。”

侧眼见得娄氏唇角抖动了片刻,才终于问道:“叫什么?”

“什么叫什么?”

“你刚刚说的书名。”

“哦,那个啊……”明烟故意顿了顿,等到娄氏终于忍不住侧头看向她,她才盯着娄氏的眼睛,缓缓道:“百年如意。”

那眼中似有流彩拂过,最后却在明烟的凝视里缓缓褪去了所有重彩,重新归为了一片死寂。娄氏木然侧回头,慢慢执起那只红珊瑚珠耳铛。

明烟继续道:“这耳铛本来成色极佳,只可惜银饰都有个大毛病,长期抚触便会色衰而黯淡,倒是可惜了。”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娄氏缓缓道:“这就是它的命数。”

“听说这耳铛是当年王爷和王妃大婚时,王爷特意为王妃打造的,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耳铛,就好像王爷和王妃这些年来,一直鹣鲽情深,夫妻一双,无人可以插足,倒真是令人羡慕。”

“羡慕?”娄氏的语气带着一种落寞感,“一个是死了的王爷,而另一个是即将押进天都府的王妃,又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她顿了顿继续道:“因为杀害王爷而被天都府羁押的王妃,整个大宣朝,怕是也就出了我这么一个吧?”

明烟却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她仿佛没有听到娄氏的话,自顾自道:“听说这耳铛最初很得王妃珍视,日日都要戴着,简直爱不释手,那如今为何其中一只会落在王爷手中呢?”

“丢了一只,所以我便再也不戴了。谁想原来是被王爷捡去了。”

王爷捡到了会不还给王妃?虽然知道娄氏所言不实,但听娄氏这么说,明烟还是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王妃手中那只可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