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今夜只能在这榻上度过了,不过这榻上倒是很香,和你一样香。”见明烟不说话,宁徽继续道:“你之前躺过啊?涂了花油?”
明烟在床上狠狠咬牙,她何止躺过,她光着躺过!可恨!
她有苦又说不出,只得冷冷道:“宁公子不想露宿街头的话,就赶紧闭嘴。”
宁徽一笑,看来是猜对了。
他将脸上的软甲拿下来,又闻了闻,只觉得此刻上面已经融合了二人共同的气息,纠缠不退。
他将软甲推到一旁,问道:“你刚刚吹的那支曲子……那个姑娘后来怎么样了?总觉得乐中似有画卷,卷中有舟……”
明烟本想装聋作哑,再也不理他,可是他突然问的这句话,又令她翻身的动作僵住。他怎会知道那曲子背后有故事?莫非他真能洞彻人心?
明烟慢慢皱紧眉。宁徽这个男人可恨归可恨,却是该死的聪明。
“我是问舟上那个姑娘。”
明烟许久才道:“不怎样,跟着一个混蛋,颠沛流离,苦不堪言。”
“那个混蛋还活着吗?”
明烟嘴角动了动,“被我杀了。”
宁徽看向床帐,微微敛眉,“是萱娘?”
明烟闭上眼,她没有回答。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她若不与王子同舟,此刻想必会活得截然不同吧。
那一年还很小,她和二哥被追兵逼到江边,仓皇间上了一条渔船。船家刚刚喜得一个新生儿,架着小围炉煮着鱼粥给虚弱的产妇喝,围炉边还有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和她年纪相仿。
二哥命令开船,随侍的几名近卫横眉带刀,船家不敢违背,只得划桨向江心。
追兵锲而不舍,乘小船追,放箭射死了船夫。婴儿啼哭,那个小姑娘也慌作一团,盈盈垂泪。她将颈间挂着的莲花坠子递给那小姑娘,想要分散些注意力来安抚她,可是那小姑娘慌得很,接手时坠子掉进了小围炉,二哥震怒,产妇也慌了,那样贵重的物件,坏了她们可赔不起。
那小姑娘惊慌去捞,坠子头上的莲花纹便烙进了她的掌心,一股烧焦皮肉的味道。
坠子又重新回来了,却缺了一角,那小姑娘掌心的花纹便也少一角。
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印记,在那年她因任务接近萱娘时,再度看到,明烟震惊许久。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明烟觉得她欠萱娘一句对不起,从前便欠,如今欠的更多。
她将萱娘带回,并不仅仅因为她是湘东遗民,更因为她不想萱娘的一生和林坤捆绑,然后陪葬。她该有自己崭新的生活。
思绪百转间,听宁徽问道:“你真的觉得程郢是林坤所杀吗?”
不,我觉得程郢之死另有蹊跷。
明烟虽然这么想,但她却道:“怎么?你怀疑?你当时不也说是林坤扮成我伏击了程郢吗?”
她顿住,“你是故意这么说的?你不放心萱娘?”
宁徽道:“我只是觉得你有些感情用事。”他呼出一口气,“虽然你问林坤他也未必会说什么,但留下林坤的性命去钓大鱼,不是更好?”
“我和程郢的任务便是猎杀林坤,我带着活的林坤回去,他也是死。”明烟平躺,双臂枕在脑后,“林坤能从通州大牢跑出来,本身就是一件玄之又玄的事情。”那可是大宣朝一座有名的噬人地狱。
“死囚和差官……”宁徽顿了顿,“你觉得谁更像是猎犬,而谁才是猎物呢?”
宁徽的话,确实击中了明烟心底最深的一层怀疑。那笔来历不明的脏银……
“林坤是个死囚,除了等死,他的一生再无其他转机,但如果有人诱以厚利,你说他会不会拼死一搏?”宁徽淡淡道:“宰了你和程郢之后,带着一笔巨银和女人,从此远走他乡,隐姓埋名,你说这个诱惑大不大?”
明烟慢慢捻着自己的手指,宁徽说的没错,如果她是林坤,这场赌命之搏就值得一试,输了不过一切如旧,但一旦赢了,人生将就此改写,更何况她本就是林坤眼中的仇人,不除不快。即使没钱,能将她杀了,也算是报了当初的一箭之仇。
明烟默默琢磨着这个事情,却听宁徽道:“如果程郢的死不是偶然,那么和他息息相关的你呢?”
他闻着犹在散发着和明烟身体相似味道的软榻,淡淡道:“我有种猜测,不过我还没有拿到程郢手中所保存的一切案宗,不好确定是与不是,但明烟你心中应该有个数……”他顿了顿,才道:“你有麻烦了。”
明烟没有说话,但她一瞬间便明白了宁徽的意思。她引导着程郢去查九功宴,那么反过来呢?隐在暗中的人,难道会坐以待毙吗?这次程郢死了,但是她还活着,没有达到目的的猎犬,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它还会寻找下一次机会,置明烟于死地。
她了然宁徽在说什么,但她不解道:“宁公子,你为何对我说这些?”
宁徽无声笑了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有兴趣的,虽然她撩完就跑这点略胆小,但没有让她心甘情愿臣服之前,怎能让她先死掉?
他道:“如你所猜,我不过是为整个大宣朝最尊贵的那个人卖命罢了,你既与我目标不悖,顺手救之。”
明烟一愣,她没想到宁徽又会突然承认了她之前的猜测。能支使的了宦侍出动,除了当今陛下还能有谁?
那宁徽呢?他是她的敌人,还是朋友?
明烟心底涌上一丝烦恼,明明知道这个人不该接近,但为何听他说完这番话,又进而思考他们成为朋友的可能性了呢?
时间紧迫,容不得一丝差错。
无论宁徽是示好还是试探,她都决定置之不理。但小心还是应该小心的,毕竟程郢死了,很多事都不如从前便利。
她又听宁徽道:“你不该再住这里了。”
“那我要去住哪里?”明烟问道:“天都府吗?那里都是男人,除非我想女身大白于天下,不然我还是做个色鬼,沉迷于妓院,花天酒地比较实在。”
宁徽琢磨了一下,道:“我有处宅子,你搬来和我一起住。”
明烟讶然,“宁公子,你是认真的吗?”她想了想又愤然,“客栈时一副道貌岸然,此刻明知我是女人,还邀我一起住,你这算是正人君子吗?”
宁徽听她指责完,忽然忍不住笑开,“人啊先要活着,然后呢才能考虑正人君子不正人君子的问题。”
明烟嗤道:“我和你一起住,你能保我不死?”
宁徽理所当然道:“至少在你心中的大事尘埃落定之前,我可以保你平安无事。”
明烟哼道:“大言不惭。”
她本以为宁徽还会再说什么,可是许久他都再未答言。她沉了片刻,慢慢撩开床帏,向软榻望去。月色如洗,凝白而皎洁,光润笼住那个侧头仰卧的男人,雕琢得他那张脸格外好看。
她其实从未和一个男人同睡过一间房,即使一个在床上,一个在榻上,但这种情形也从未发生过。
身份自生来便无从选择和改变,她只能被动接受,活的中规中矩,偶有出格,但那也不是真的。她心中很是明白。
明烟盯着宁徽的脸,看了许久,才终于遮住帷帐,闭目睡去。
第二日天气晴好,明烟下床时发现宁徽已经不在了,不知何时走的。
只在八仙高脚桌上留了一张字条,明烟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的是:明姑娘,昨夜多谢收留。与姑娘说的搬来同住一事,请慎重考虑。想来我们将会朝夕相处很长一段时日,那就重新认识一下。在下宁徽,不善厨艺,但不挑食。
明烟从头到尾看了两遍,不由得气笑了,什么意思?等于她搬过去,要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吗?搬过去的理由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其实归根到底不就是想要一个免费的婢女吗?
明烟翻了一个白眼,但还是谨慎地将这纸条烧了,要被褚月她们知道昨夜她和一个男人同房而眠,那就麻烦了。
一般宿在妓馆的时候,第二日去天都府,明烟都会刻意晚上一些。毕竟美人在怀、春宵苦短,缠缠绵绵不肯去上差才是正理。
但明烟瞅了瞅这时辰,决定还是不耽搁太久了。毕竟这是脱离程郢后,她独自去天都府的第一日,更何况她还升了职,理所当然要和余下几位偏卫见面的,再者说如果能在宁徽之前想办法拿到程郢手中留下的案宗与资料,就更好了。
不过机会该是很小,毕竟宁徽已经先行一步了。
明烟洗漱完毕,见到褚月,问清婠婠还未归来,便蹙眉道:“她若是回来,替我好好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