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80608

说话之人年纪应不到三十岁,颌下微须,肤白体瘦,双目上覆着薄薄一层白纱布,透出淡淡黄迹,似在用药。

宁徽全身肌肉都不由自主绷紧了,但却缓缓放慢了呼吸,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边问边慢慢又往前走了两步,透过挡在门前的男人身边的缝隙,宁徽并没有看到倒在血泊中的明烟,而是一个陌生的女子站在屋中,她穿着连帽的披风,根本看不清面容,而且她低着头,盯着地板的缝隙,许久未动,不知在干什么。

“昨夜那么晚去拜会宁公子,本以为你不置可否,是想置身事外,本来那样也好,但最终还是得亏公子相助,程郢感激不尽。”

男子眼上的纱布,该是让他的视线不是很清楚,他循着刚刚宁徽说话的方向,浅施一礼,却没有等来宁徽的任何声息。

宁徽没有说话,他在默默打量这个自称程郢的男人。

这个男人在他昨夜夜深登门,拿到房间,在房中急于翻找时,曾来敲过他的门。宁徽夜深疲惫,加之专注于找寻的东西,本想将他拒之门外,但他拿出腰牌,自称是天都府的人。

“有很重要的事情,请公子开门。”

宁徽无法,只得让他进门。进门后这个男人说在追捕一名要犯,请宁徽协助。

宁徽蹙眉问道:“什么样的要犯?”

男人嘴角微微下垂,透出一丝僵硬的冷酷,“一个女人,但此人狡猾非常,不好对付,而且我们也不知她背后是不是还藏着暗中人,所以不敢轻举妄动,恐引来埋伏。”

宁徽喃喃道:“需我相助?可我只是一个住店的……”

宁徽话未完,男人便道:“实不相瞒公子,此人现在也住在客栈当中,正是和公子遥对,西向最远那个房间。”

男人说他眼疾发作,照不得光,再加上不知这个女人背后还藏着什么人,故而不敢涉险,意图智取。

宁徽不解道:“如何智取?”

“实不相瞒公子,这一整家客栈除了公子和那个女人之外,余下的已全部是定棋。”

宁徽有些吃惊,“这整个客栈里所有人……都是你的人?”

“公子可听说一件事?”

宁徽微微摇头,问:“你指何事?”

男人压低声音道:“距离这里最近的通州大牢,数月前跑了一名死囚……”

“这名死囚和这个女人关系匪浅,我们在来路上遇到了这个死囚的尸体,想来正是这个女人的手笔。这个女人和那悍匪那么相好过,却还是为了钱财将他杀了,可见其手段,也可知此女毒蝎之心。”

宁徽不解,“这死囚既然能逃出生天,实属不易,为何不趁机远走高飞,反而要和这个女人纠缠?”

男人被宁徽问得一愣,好半晌才道:“当初就是因为这个女子,那悍匪才终落法网,此悍匪此番逃亡天下之前,势必要去找这女子的……”

宁徽哦了一声,“听你话中之意,这女子并无任何罪错,贵司差官抓捕逃犯即可,为何要在这女人身上如此大费周章,刻意安排?”

“那自然是因为那悍匪当年所犯大案,皆与这女子有关,所以她哪里是清白……”男子忽然顿住,“宁公子可是不信我之言?”

宁徽淡淡一笑,“程大人不要误会,我呢只是和朋友约定出游,途径此地一时错入此山,赶上风雪不便行路,才来投栈借宿,其实和程大人这方安排无所冲突,这件事宁某不便介入,也不知能帮程大人什么忙,在下实只是个平平凡凡的读书人。”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从怀中掏出之前那枚腰牌,放到桌上,请宁徽验看,“宁公子若有疑虑,细看无妨。”

宁徽口中推辞,“不用不用……”不过他看了看男子裹住眼睛的纱布,又瞅了瞅那枚腰牌,最后还是拿在手中细看一番。天都府的腰牌,他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它是真是假。他修长骨感的手指缓缓抚过牌子的金字漆身,然后是侧面微微凸起的编号,还有背面深深镌刻的名字。

这自然是真的。

感觉似过了许久,其实也不过一瞬。宁徽在心里叹口气,随后将牌子慢慢推还给男人,“程大人想要宁某做什么呢?”

“其实眼下也不是要宁公子做些什么,只是这件事必须要知会给宁公子知道,辛苦布局这么久,劳动了这许多不相干的人,也不过是求最后的稳妥,若不是宁公子深夜登门,我等也不会这么晚前来提这种要求,只是全客栈皆已万事已备,只余恰当的时机这一东风而已。”

“听程大人的意思,与你同行的差官不止一人?”

“是,还有一人,不过她染病在身,所以就我一人前来。”

宁徽点点头,“那刚刚程大人说的那些不相干的人,我想就是现在这客栈里你安排下的人了吧,他们都是怎么回事?也是天都府的小吏?”

“不。”程郢摇头,“他们不过就是我亮明身份后,碍于我官差的身份,不得不帮忙的人罢了。”

见宁徽点点头,却未说话,程郢又道:“宁公子也不必多虑,想来宁公子夜深登门,这女贼人还未知晓,宁公子只要自然行止便可,若这女贼子有何异动,我们再做计较。”

她若不来骚扰自是最好,可她偏偏来了,和他没完没了、纠缠不清。

宁徽看着那个穿着连帽披风的女子终于慢慢向他这边望过来,神色格外苍白,嘴唇微微栗抖,却是问着程郢的背影,“不、不再查一下吗?”

程郢微微侧过脸,该也没去细看她,只是冷冷回问,“查个什么?这样如果还能活,莫非你还在手下留情?”

女子瞬间有些尖刻地喊了一句,“不……”她退后一步,死死盯着地板的缝隙,口鼻都在微微翕动,那样子看在宁徽眼中,似乎随时都要大哭出来。

程郢终于转回身看向那女子,“你大病初愈,还是赶紧回房去休息吧,这件事终算了结,你好一些,我们便启程。”

宁徽在程郢和穿披风的女子说话的功夫,已经走到了程郢近前。他比程郢个子高,借着此等优势,他再度环视了一遍他刚刚看着明烟倒进去的房间,慢慢问道:“程大人,她人呢?”

程郢回头,感觉到与宁徽靠得如此近,下意识地便后退一步,站稳才道:“这间房中地板下藏有暗道,正好连接着一楼厨间清理废水污物的通道口,想来她的尸身已经滚到不知哪个废弃河沟中去了,这天寒地冻,恐怕能冻结实了,等开春浮暖,忍饥挨饿一冬天的活物们还能吃上一顿饱的。”

他们这厢里说话的功夫,二楼三楼不知不觉都亮起了灯,那些移动的光火渐渐靠向这个刚刚还充满了杀戮的房间,衬着这些来者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飘忽与光怪陆离起来。

讲故事的白霜微微探头,疑惑问道:“程大人,事可是成了?”

蒙着眼的男子微微一笑,“多谢姑娘讲的那个好故事,才能让她深信不疑。”

接下来是老者的声音问道:“程大人没受伤吧?哎,你说你和明大人,一个眼睛不适,一个感染风寒,我这心中一直担忧,怕你俩反被那女贼得了手,那我们这些客栈里的人,性命岂不休矣?”

站在他身旁的老妇犹豫半晌,才低声道:“真是人不可貌相,那姑娘看着一点都不像这般穷凶极恶之人啊,我之前下楼踩到水差点滑到,还是她拉了我一把,碰到了她那条有伤的腿,我见她疼得龇牙咧嘴,还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心里……怪难受的。”

老者立刻嗤道:“你竟会说这些蠢话,那坏人是会写在脸上的吗?咱们不助程大人将她除了,等她认出程大人他们,岂不是要将咱们一并杀了……真是无知妇人,之前还问些个人和画生孩子的傻问题……”

白霜闻言微微叹口气,“其实我给大家讲的故事虽说是为了配合稳住她,可那也确实是我所写,第一次有人欣赏,第一次有人能喜欢我的故事,还说愿意花钱买来读,我确实心中很愉悦,却可惜这人怎是她呢……”

钟老板道:“这姑娘虽是个恶人,可是出手真是豪迈大方,一点都不小家子气,她看我要债不成,还请我吃了两顿鸡腿呢,你说不认不识的,这样的女子真是见所未见,可恨我家那婆娘就抠门得很啊,哎……”

“哎呦我说老钟啊,这女人是出手大方,银子我自然是也喜欢,可她那些都是脏银啊,不是自己的血汗钱可不花着不心疼,用来收买人心,其心简直恶毒。”伙计一边说一边挤上前,“程大人,你看看她给的这些钱上,是不是有你之前提过的脏银标记?”

程郢接过银子,还未说话,伙计又咂咂嘴道:“不过她想出来的赚钱主意,我是真喜欢啊,赌讲怪谈故事,真是闻所未闻啊,可惜不是个好人……”

说书人也问道:“程大人,你交代我讲的书,我已经尽力去讲了,没什么遗漏的地方吧?哎,你说我就是个拉板车的,冒充说书人这活计,可真是愁光了我余下不多的头发呦……不过她最后说的话,我倒是认可,活人怎可不积口德,拿死人的故事出去赚钱,还是未破的案子。真是作孽呦,不过一个如此穷凶极恶的女人,能说出敬畏之心这四个字,也是让我张口结舌好久,不知接啥才好,幸好最后没耽误程大人的大事。”

有女子幽幽叹口气,“人总是有善有恶的吧,那姑娘,不,那恶女也曾助过我。”

宁徽微微侧头,见是之前想要给他画像的那位姑娘。这姑娘见宁徽看向她,微微羞涩低头,小声道:“我之前画画没有关窗,染墨的画纸掉到了预备好的洗澡水中,哎,当时夜已深,我一人往返重新打水,恐怕要辛苦到天光大亮,多亏那位姑娘,不,那女贼不嫌辛苦,即使瘸着腿也没有视而不见,不过她的力气真大啊,比我大,若没她,我那水桶都举不过澡桶……”

一个尖利的声音突兀响起,吓了这姑娘一跳,“你们所有人现在说这些,都是个什么意思?觉得她帮过你们,所以她死得冤了?”

说话的是一直穿着连帽披风的女子。众人听她语气,似在发怒,皆惴惴道:“明大人不要生气,我们就是随便说说,那女人坏事做尽,落得这般下场,实是罪有应得。”

“就是就是……”

这位被称为明大人的女子慢慢抬起头,露出她惨白无比的嘴唇,一字一顿道:“你们莫要口不对心就好,这世间恶毒之人千千万万,却再无一人比她更加可恨!”

众人再不敢多言,只是面面向觎一圈,继续听这明大人道:“此女善于作伪,心机深沉、用心歹毒无人能及!你们若被她巧舌如簧、花言巧语所骗,将来的下场必会无比凄惨,因为她……”

“好了!”程郢忽然喝了一声,“你病还未好,快去休息,莫再说话了!”

众人见程郢发怒,都不敢再多话。偷眼去看那位明大人,仿似脱力一般,踉踉跄跄出了这间房门。

程郢见穿着连帽披风的女子走了,才舒了一口气,对众人道:“这些时日辛苦大家尽力相助,程郢感怀于心,之前承诺会给大家相应的赏银,待我去那女贼房中清点了脏银,再做计较,夜深大家都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