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形同困兽(新)

将宁云嫣送走后,祁钰忽而觉得家中安静了许多。

宁云嫣虽然不是个话多的人,可祁钰总觉得有她在的时候,屋子里像是燃着一簇小小的,无形的火,那些深埋在墙壁四处与土地之下的寒意都被火焰驱散远离。

而现在,它们又找上了他。

祁钰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突然意识到,秋天来了。

他朝着宁云嫣离开时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的青山披上了一层雾蒙蒙的薄纱,像是下了雨,空中似乎也飘着粘腻的水汽,他吸了吸鼻子,那是雨水带来的味道。

或许,他应该带上一把足以遮风挡雨的伞,再追上她的脚步,好助她一臂之力,让她脱离这场雨带来的困境。

可是,他该去哪里寻她呢?

江湖之人仗剑走天涯,四海为家。她在桥边拂衣而去,半句话也未曾留下。她可以去远方寻找父亲,也可以蛰伏世间伺机而动,将最锋利的剑挥向最憎恶的仇敌。区区一场雨,又怎会让她放慢脚步,停下脚步呢?

身陷困境的,至始至终都只有他祁钰一人罢了。

屋外的竹簸上还铺着需要晾晒的草药,家中突然多了个病人,药材的消耗自然会比平时快一些,祁钰去附近采药的时候,便下意识地多采了些回来。

他本想着将多出来的部分磨成治疗跌打损伤的药,叫宁云嫣临行时一并带上。可他未曾想到宁云嫣会走的这般突然,思来想去,还是将自己唯一一瓶金疮药连带着几种有滋补功效的药丸,统统塞进了递给她的布包里。

至于那些多出来的药材,虽然一时半会儿用不上了,却也不能白白叫雨水冲泡了去。祁钰在药材之事上一贯节俭,哪怕是再寻常不过的芣苢也无比珍惜,可不敢这般挥霍奢靡。

他手脚麻利地将药材抱回屋内,又开始准备晚饭。可直到日暮西沉,星子高悬,他也没见天上落下半点儿雨,院子的地仍是干燥的,走路时还会带起些许尘土。

大雨未至,疾风却行。

一群黑衣人不请而来,他们手举火把,腰悬佩剑,只听得为首之人一声令下,便如隼鹰的羽翼般伸展开来,将祁钰的小院子围堵得水泄不通。

祁钰借着火色望去,那些黑衣人的脸上皆覆着银面,叫他看不出面具下的表情。

虽不见表情,却也感受到这群人来者不善,他双唇紧抿,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

“就是这里?”为首的黑衣人还拽着一名男子,祁钰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下午来过的刘婶家儿子,刘磊。

刘磊连连点头,急促回答:“对,就是他,就是他收留了你们要找的女人!”

那黑衣人首领并未全信,又回头喊道:“老头,你来说。”

他的手下正挟持着一位老者,押着他一同走上前来。

祁钰看清了那老者的面容,心中一惊:“村长老伯,你怎地会在这里?他年岁已高,经不起这般折腾,你们快放开他。”

黑衣人首领将刘磊丢给身旁的手下,又攥紧了村长的衣领,戏谑道:“好说,只要他能回答我的问题,我便放了他。”

“到底是不是他救了那个女人?”

村长颤巍巍地点了点头,他眼底含泪,默默望向祁钰:“小祁,老伯对不起你啊……可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还说要烧了村子,我作为长留村的村长,只能……你可不要怨老伯啊,只要你交出那姑娘,一切就都解决了。”

祁钰无言,手脚却如同伸入冰窖一般寒冷,宁云嫣当真没有说错。

饶是再愚笨的人都能反应过来,这群来者不善的家伙定然是宁云嫣的仇家。祁钰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心里却在庆幸还好宁云嫣早已离开此处,不会被卷入这场风波。她剑伤未愈,若是贸然用武,怕是要折煞大半元气。

祁钰暗中数着黑衣人的人数,见约莫有十余人,便心生一计。

他不会武功,硬打自然是打不过的。好在他曾经为了研究母亲留下的毒经,收集了不少毒物,统统被他存在了主屋的密匣里。药有药性,亦有毒性,能救人的药材,自然也能将人送去鬼门关。是生是死,全凭药师一念之间。

祁钰低垂着眼:“如此大张旗鼓地深夜造访,不知阁下意欲为何?”

“你救了不该救的人。”黑衣人首领缓缓走向祁钰,”若想像他们一样活下去,便将她交出来。”

“不该救的人?”祁钰曲指抵唇,故作惊讶,“祁钰既是医者,学的自然是应救便救的道理。还请阁下与我说说,何为该救,何为不该救?”

黑衣人首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了两声,才好整以暇道:“挡了我们无隐谷路的人,便不该救!”

无隐谷?只活在传说中的,在十年前便被所谓的武林正派们屠戮殆尽的魔教?

祁钰眨了眨眼,也更笃定了他们的身份。

不过,他有些想不明白,青霄派的人为何会打着魔教的旗号行事?这样蹩脚的身份,也只能骗骗对武林之事不甚了解的长留村村民们了。

“愣着做甚,还不快把那女人交出来!”见祁钰还在愣神,黑衣人首领愈发不满,他干脆抽出了腰间的剑,锋利的剑尖对准了手无寸铁的祁钰。

祁钰见状,清了清嗓子,轻声道:“我不过一介乡野药师,自然不愿同诸位魔教人士起争端。”

“只是……”祁钰一顿,面露难色。

黑衣人首领皱起了眉:“‘只是’什么?一句话别拆开两半说。”

“只是我今日外出采药时不巧遇上了大雨,虽是狼狈地赶了回来,却弄丢了一筐药材。”祁钰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我央求宁姑娘帮忙,她便帮我去寻药材了,怕是要一会儿才能回来。”

黑衣人首领紧绷着的表情这才有些松动,他打量起祁钰的小院,问道:“她住哪个屋子?先带我们进去。”

祁钰抬手指向身侧的偏房:“宁姑娘这几日就住在此处,还请诸位随我来。”

黑衣人首领收了剑,冷冷道:“跟上。”

祁钰家的偏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些黑衣人悉数走进来,倒也占据了不少的地方。

祁钰刚一进屋,便开始倒弄起竹簸上的药材,看上去似乎并不在意这些黑衣人接下来要做什么。

刘磊和村长则被几个黑衣人押在一角,始终沉默着。

黑衣人首领丝毫不客气,从桌旁拽了把椅子便坐了下来,嚷嚷着:“来杯茶,找了一路都快渴死了。”

话音刚落,他的手下便狗腿地挑了个杯子,又用袖口仔细擦了擦,才倒满了茶水,毕恭毕敬地奉给他。

不料黑衣人首领刚喝下去一口,就吐了出来,怒骂道:“呸呸呸,难喝死了,怎地全是碎叶子?给我重新换一壶。”

真是打瞌睡便有人送枕头,祁钰心中暗喜,手上的动作却不紧不慢:“茶叶都放在主屋,我去去便来。”

祁钰这一去,便去了半柱香的时间。

见祁钰回来时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拿着几只碗,黑衣人首领目光一沉:“怎地去了这么久。”

祁钰应道:“贵重的茶,自然是存着招待‘贵客’的,平时里用不上,便放的深了些。”

“煮茶的水也是新烧好的,诸位一路劳顿,不如都来饮杯茶,解解渴吧。”祁钰轻笑道,“家中茶杯不多,便拿了些瓷碗作抵,请莫怪罪。”

黑衣人们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首领打了个准许的手势,他们才敢凑到桌旁,端着杯子和瓷碗倒起茶来。

黑衣人首领看了祁钰一眼,祁钰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眼底存着浅浅的笑意。

他顺势又饮了口茶水:“你倒是拎得清,不吵也不闹,就这般将我们带了进来。”

祁钰嘴角微微上扬,眼神纯净得恰如一汪清泉,甚至清澈得有些愚蠢:“这其中定有什么误会,等一会儿宁姑娘回来,大家说开了便是。”

“哼,”黑衣人首领将剑重重地拍在桌上,瞪了祁钰一眼,好似他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我与她之间,只有她死我生,她生我……”

黑衣人首领话未说完,扑通一声就倒在了地上。这一倒可不得了,屋内其余的黑衣人竟也随之倒下,仿佛失去了意识一般,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祁钰这才松了口气,茶里下的药终于起作用了。

原本被押着的刘磊和老村长,也都重获了自由。

刘磊还未缓过神来:“这,这怎地都倒下了?你给他们喝了什么?”

“掺了些东西的茶而已,”祁钰淡淡道,“他们毕竟是习武之人,一时将他们迷晕过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得想个办法,尽快解决掉他们。”

“解决掉他们?”老村长大惊,“你莫不是动了杀心,打算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刘磊也被祁钰这番话吓到了:“你疯了吧?把那个女人交出去就什么都解决了,何必给自己惹是生非。”

又追问他:“那个女人呢?你不是说她去捡药筐了?”

“宁姑娘她……”祁钰抿了下唇,“不会回来了。”

“而且,你以为我们把宁姑娘交了出去,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吗?”祁钰恐吓道,“他们自称是‘无隐谷’的人,那可是十余年前在武林中呼风唤雨,最后却被屠戮殆尽的魔教啊。”

祁钰眸光犀利:“他们说的话,怎可全然相信?”

“魔教?怕不是那个姑娘的仇家,她怎地会惹上这等事非?”老村长叹了口气,“既是如此,万万不可让他们再待在长留村中,不如唤些人来,将他们统统丢进河里去。”

刘磊却始终反对:“村长老伯,你竟还要帮着他?若不是他救了那女子,我们何苦沦落到这般境地,这事我不干!”

老村长有些急了:“我不是在帮他,而是在帮长留村啊。”

老村长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倏地愣在了原地:“你,你……”

“你什么你?”刘磊顺着老村长的目光望过去,顿时跌倒在地,黑衣人首领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站在一旁怒视他们三人。

“这点儿剂量的药,还想放倒我?内讧到此为止,至于你……”黑衣人首领话锋一转,冰冷的铁剑便在祁钰的脖颈留下了一道鲜红的血痕。

“还是不肯说出宁云嫣的下落吗?”

那人出剑迅速,祁钰根本来不及闪躲。阵阵痛感传来,他眼皮一跳,紧抿住唇,半个字也不肯说出口。

黑衣人首领见状,不解道:“那个灾星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不要命地护着。”

其余的黑衣人们也缓过了药劲儿,陆陆续续围到了首领的身侧。

祁钰只觉得手脚发寒,他对药的剂量再了解不过了。他们虽是习武之人,可服了他特制的迷魂散,怎会这么快就醒来?那可是母亲留下来的毒经上的药啊!

眼下刘磊和老村长都被打晕,他又不会武功,已经完完全全陷入了僵局。

“这世间敢骗我的人不多,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吗?”黑衣人首领笑了笑,尤为瘆人,“因为他们,都去见阎王了。”

黑衣人首领冷哼一声,用剑拍了拍祁钰的脸:“若是一剑就取了你的性命,怕是太便宜了你。”

“锁门,放火——”

那群黑衣人的火把似乎抹了些东西,火势猛烈得不同寻常,这屋中构造又都是木材,一点即燃。

头顶的长木像是断了链的吊桥,尽数脱落在原地,就快盖住祁钰眼前的万般光景。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一道黑影。

祁钰强撑着抬起眼,想看看究竟是谁敢凭着一腔孤勇,赴这一片朱草连天。

火光的另一边,有一人手持着剑阔步走来,那人的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在火光的映照下好似一面飘扬的旌旗。祁钰的眼前愈发模糊,连那人的相貌都看不清楚了。只听得“啪”的一声,一个无比熟悉的布包便落在了他的眼前。

“小祁大夫,这瓶千金难求的金疮药,你还是等下自己用吧。”

祁钰终于敢卸去满身疲惫,含笑闭上了眼,心里却忍不住埋怨:这宁姑娘,怎地连地狱都要来闯一闯?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面对黑衣人,小祁(身心羸弱):为宁姑娘挡上一劫,也算是还了那人的恩情。

嫣嫣火速救场,小祁(眼中盛泪):宁姑娘人美心善?不,她分明是心里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