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刘磊便再也不敢发抖了,他紧咬住牙,生硬地眨了下眼。
宁云嫣不免抬高了声调,直喝道:“张嘴说话,回答我的问题。这会儿便泄了气似的,方才不是还神气得很吗?”
“别、别杀我,求您别杀我……”刘磊似乎已经吓傻了,只颤巍巍地抖着,不断地重复先前说过的话。
“宁姑娘,”祁钰不知何时走到了宁云嫣的身侧,他略一抬手,轻轻拽了拽宁云嫣的衣袖,似有几分央求地开了口,“话都已经说开了,还是不要闹出人命罢。宁姑娘的手何等尊贵,不必为他累到自己。”
宁云嫣沉默片刻,不知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睨了祁钰一眼,言辞冷淡道:“你不生气吗?”
“生气。”祁钰倒也答得坦诚,“可与他生气又有何用,左右不过几句埋怨话而已,权当做耳旁风便是。”
“所以你便忍着他,连句‘滚出我的院子’也不愿说出口?”宁云嫣终于转过身来,眼中神色愈发晦暗不明。她悲悯地望着祁钰,却又像是透过祁钰在看另一个人,另一个至今下落不明的人。
她双唇紧抿,深吸了一口气,才哑声道:“忍让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你今日退一步,明日退一步,他们便今日欺你一分,明日欺你一寸。退着退着,或许就再也找不到前进的路了……”
然而,无论刘磊求不求饶,祁钰会否说情,她都不打算在这里杀了刘磊。
现如今离开门派的她,不过一介漂泊世间的狂徒,杀了人也不必抵罪,逃掉便是。
但祁钰不同,他在长留村长大,难免会顾及乡里之情。那些个“做事留一线”的所谓道理,虽不是她的作风,却是对祁钰要紧的。
至于她,不过是见刘磊那副欺软怕硬的模样心生厌恶,想着哪怕只是吓唬一下,也要叫他在众人面前原形毕露,彻彻底底地丢了面子。对付这种自尊又自卑的人,与其要了他的命,不如将他最珍视的面子踩得稀碎,更能叫他感到痛苦。这一点,还是她从宁迟身上得到的经验。
不过,既然祁钰主动开口,她也乐得踩着他搭好的台阶往下走。
说到底,两人不过萍水之交罢了,他不在乎的,她又何必珍之重之地放在心上。
宁云嫣将柴刀猛地插进土中,冷声道:“刘磊,你且记住了,今日这一命,是祁钰为你求来的。”
话落地,鸟飞绝,人群噤声而散。
宁云嫣冷眼以观远处,先前因刘磊而起的嚷闹仿佛稍纵即逝的错觉,已随着落日余晖消融在乡间小路中。
“宁姑娘晚上想吃些什么?”祁钰柔声道,平静地像是从未经历过方才发生的事情。
“不吃了。”宁云嫣淡淡地应了句,“我今晚就走。”
祁钰闻言一顿,忽而有些焦躁起来,赶忙追问:“为何决定地这般匆忙,你的伤还未痊愈,理应多修养几天才是。”
“多休养几天?”宁云嫣摇了摇头,转身就往主屋走,边走边解释道,“今日闹了这么大的阵仗,再待下去只会拖累你。”
“宁姑娘是担心,”祁钰微微一怔,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被那些想要伤害你的人发现你藏在这吗?”
宁云嫣“嗯”了一声,丝毫没有察觉祁钰的异样,自然而然地向祁钰伸手:“小祁大夫,那把剑,可以还给我了吧?”
祁钰低垂着眼,心里盘算着要如何才能说服宁云嫣。倘若叫她拿回了那把剑,他同她之间唯一的联系便就这样断掉了,但他还有尚未弄清之事,此去一别,不知何时何日才有再见之缘。
可宁云嫣催促得太急,祁钰便先开了口,试图安抚道:“宁姑娘不必担心,长留村的村民们人都很好,若是有人来寻,他们必不会泄露你的行踪。”
“你很信任他们?”宁云嫣有些诧异,她本想把话说得委婉一些,可嘴比脑子反应的快,颇为直接道,“假使那些要杀我的人用性命和家人来威胁他们呢?他们还会不会同你所说的那般为我保守秘密?”
祁钰顿时愣在了原地。
见祁钰露出这副神情,宁云嫣自嘲似地笑了笑,继而走进屋中,开始收拾起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
一根银簪,一个荷包,一套衣服,只差那把被祁钰以安心养伤为由“抢走”的长剑,便足以出发上路了。
宁云嫣再度向祁钰伸出手,祁钰却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她忽而被逗笑了:“不过片刻没盯着你,怎地变成个木桩了?”
祁钰抿了下唇,小心翼翼道:“也许,他们不会那么做……”
“可你也说了‘也许’,”宁云嫣收敛了笑,正色道,“你赌的是他们看不见摸不着,‘也许’会大发慈悲的善心。可我赌的,是自己的命。”
“祁钰,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祁钰又沉默下来,他怎会不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世间最难测不过人心,世间最难得不过信任,于她而言,他们大抵都是不会加以留恋的红尘过客。要想说服她继续留下来,谈何容易。
他缓缓抬眼,对上宁云嫣的凛凛双眸,终究还是说出了那一声“好。”
“好了,就送到这里罢。”宁云嫣接过祁钰递来的行囊,习惯性地掂了掂,只觉得这布包重重的,也不知祁钰在里面塞了些什么东西。
方才祁钰回房中取剑时,顺带拿了这个布包一起。宁云嫣还以为祁钰要同她一起离开,她忍不住去问,祁钰便说是给她路上带着用的,还叫她千万收下,莫要推辞。
自己先前对祁钰百般怀疑,祁钰却如此为她着想,宁云嫣心中忽而有些不是滋味,她虽无法全盘接受祁钰莫名而来的好意,却也生出了些恻隐之心。
她的目光扫过祁钰,只觉他一身素净青衣更显得瘦弱单薄,便出言劝说道:“小祁大夫,你家中若是有什么住在青州一带的亲戚,不如先去投奔他们罢。”
祁钰疑惑地眨了眨眼:“为何这么说?”
“你那日救了我的事情若是叫宁迟发现,他定然不会放过你。”宁云嫣难得耐心解释道,“你一人住在长留村里,终究是势单力薄了些。”
祁钰微微一怔:“宁姑娘言出有理。”
未等宁云嫣开口,他又低垂着眼,轻声道:“可是,没有了。”
“嗯?你说什么?”宁云嫣没太听清,便又问了一遍。
“没有了……”祁钰望向远处的栈桥,眼中满是苍凉。
珠玉似的喉结上下滚动,过了半晌,他才哑声道:“我的家族,只剩我一人还活着了。”
宁云嫣心中咯噔一下,她看着祁钰,忽而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他。
祁钰不再言语,他安静地望着那处老旧的栈桥。铁链拴长木,是以为栈桥。而栈桥之下,是自青霄山山涧而出的蜿蜒长河。
他的目光同长木一般,被泛着锈色的铁链死死地拴在半空中,上不得,下不得,恰如一叶被囚困于水面之上的浮萍。
天地浩大,他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
那一刻,宁云嫣清醒地认识到祁钰并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一位有容百川的倾听之人。他只是需要一小段时间来放空自己,让那些无从安放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
寒风起,水波漾,金鳞褪,空留明镜一面,禅心一颗。
青州秋日的天气与稚童的脸无异,说变就变。
宁云嫣前脚刚离开长留村,后脚便遇上了一场雨。她本就轻装而行,身上自然不会带着斗笠,只得借着路边的树荫避雨,东边躲完西边躲,活脱脱地像个逃荒之人。
等她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朦胧得像是一片挥洒在宣纸上的淡墨。
人的霉运走到了头,便该是转运的时候。
到了半山腰后,宁云嫣的运气变得相当不错,她顺着几棵粗壮的树木寻过去,竟找到了一处可以歇脚的树洞。
不仅能为她遮风挡雨,还能让她看到星子装点着的夜空。
她头倚着树干,心里默默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那日得知父亲“死亡”的消息后,宁云嫣第一时间冲下了山。可坠毁的马车附近只有些碎裂的木条,没有半点儿打斗留下的痕迹。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父亲究竟去了哪里?
而宁迟的豺狼之心,连她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都能看穿,父亲是当真不清楚不明白吗?
或许……
一个大胆的猜测出现在宁云嫣的脑海中,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却并未否定心中的猜测。
或许,父亲是自己离开的。
又或许,父亲他从未登上过那架马车!
倘若她的猜测是正确的,目的地便只剩下了两个选择——都京和临安。
说起大洵,最热闹不过都京。天子脚下,定然是一片繁花似锦。哪怕不是为了寻找父亲,宁云嫣也想有朝一日去那里看看。
但要是让江湖人士去选心目中最热闹的地方,临安排第二,都京都不敢称第一。
临安位于大洵的东南境内,乃是江南武林盛兴之地。
虽不如都京那般遍地权贵,却仗着四通八达的水路发展出了许多商会,又有号称‘天下第一宗’的衡阳宗以及靠布庄生意发家的凤鸣山庄坐镇。
时间久了,临安也就成为了人们心中向往的武林圣地。”
至于青霄派,虽叫青霄之名,却并非发源于青霄山,而是发源于临安。
可惜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整个青霄派都从临安搬了过来。倘若父亲想要远离宁迟,东山再起,临安便是最合适不过的地方了。”
青州到临安,路途相当遥远,饶是快马加鞭地赶去也少说要花上半个月的功夫。假使她愿意先去趟桐县,走那边的水路而行,倒是能快一些。
“走水路啊……”宁云嫣顺手拽了一把谷莠子,拿在手中把玩起来。
她直起了身子,对着几根谷莠子摆弄了好一会儿。别说是草兔子了,连个成型的东西都没编出来。
宁云嫣轻“啧”一声,难得孩子气地将谷莠子丢到一旁,让它哪儿来的便回哪儿去了。心里想着祁钰这时正做些什么,他若是肯再教她一次,她定然能学会。
想着想着,宁云嫣索性站了起来。这里地势偏高,轻而易举便能瞧见不远处的长留村。
天色是浓郁的,像是被人一笔一笔涂抹上的墨色。
可天幕的下方却多了一道刺眼的橙红,恰如一条蛰伏在山脚的盘龙,对着同辉星月张开了血盆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