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
祁钰还是第一次与宁云嫣离得这般近,近到可以从她那双通透黑亮的眸子里看清自己。
——那是一副惨白的,失神的面孔。
他失态了。
祁钰垂下眼,不过转瞬,又换上了平日里那副万般从容的模样。
他避开宁云嫣的视线,淡淡道:“宁姑娘那日醒来时便问过这一问题,我应当是回答过的。”
“将我比作月亮?”宁云嫣纤眉轻挑。
她顺势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怒极反笑道:“祁钰,你哪儿是将我比作月亮,你是全然将我当作三岁孩童戏耍罢!”
祁钰被宁云嫣这般擒着,只得抬眼看向她。
他的眼眸胜似一双无瑕琥珀,比天边霞光还要明亮。可他的眼角却泛起了一抹美艳的红,那抹红色顺着他的眼尾略微上挑,竟显露出几分妖冶。
恍惚间,面前的人逐渐与记忆中的那道身影重叠。
他当然知道该如何让她平静下来。
祁钰紧咬着唇,故作可怜似地挤出了几滴眼泪。
再开口时,声音还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宁姑娘,世人皆有秘密。可你扪心自问,这几日里我可曾害过你?”
宁云嫣闻言,身形一顿。
祁钰却不再言语,他眉心轻蹙,眸中潋滟,怯生生地望着宁云嫣,无助得像是一只垂死小兽。
宁云嫣下意识地闭上眼,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叮咛便同马骑灯一般,在她的脑海中不停地旋转。
也许……
“祁钰,你这徒有虚名的庸医,还不快滚出来——”
只听得远处一声长喝传来,宁云嫣倏地松开了手。
祁钰好似失去了所有力气,瞬间扑在原地,他一手支起身体,一手紧攥领口衣料,艰难地朝宁云嫣扯出一抹苦笑。
宁云嫣轻瞥他一眼,继而望向自己的右手,她的手指上还停着几滴泪珠。
温热得有些烫手。
紧接着她循声望去,小院门口竟站了位魁梧大汉。
那魁梧大汉面带怒意,手上拎着柴刀,一脚便踹开矮篱笆搭成的院门,朝着他们大步走来。
方才他一嗓子吼出去,引得住在附近的几户人家纷纷开门查看情况。
眼见围过来的村民越来越多,宁云嫣不免皱了皱眉。
她一日活着,宁迟那奸人便是一日不得安睡。而她如今藏在祁钰家中避祸养伤,宁迟早晚有一日会寻来此处。
一想到这里,她便不愿同长留村的村民过多接触,生怕给他们惹来祸患。
可那魁梧大汉来势汹汹,她若是先行离开,就凭祁钰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小身板,当真应付得来吗?
宁云嫣还未来得及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祁钰便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面前。
面对魁梧大汉,祁钰眼底含笑,淡淡道:“你是刘婶的儿子,刘磊?”
“正是!”
刘磊朗声应了,又咬着牙愤愤道:“你这没良心的庸医,到底给我娘开了什么方子?她喝了没一会儿便腹痛不止,现在人都快疼得虚脱了!”
祁钰闻言,略微怔神,站在他身后的宁云嫣也听得直愣,她若没记错的话,祁钰给那位刘婶开的是五神汤。
饶是她这个不通医术的人都知道,五神汤疏风散寒,发汗解热,是再寻常不过的方子,怎会有人喝不来五神汤呢?
围过来的几位村民也纷纷议论起来。
“不会吧,我也找小祁大夫开过方子,喝了三两天就好转了。”
“刘婶家的,你这话可当真?”
“小祁大夫,刘婶怕不是又生了其他病,你快过去看看吧。”
“人命关天啊小祁大夫,大家都是邻里乡亲的,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啊!”
“诸位少安毋躁。”祁钰边安抚着凑热闹的乡亲们,边问道,“刘婶服药前后可有吃过什么东西?”
刘磊不答,只横眉怒斥:“你莫不是打算推卸责任?方子是你开的,药材是你给的,你就得给我负起责任,少在这儿装蒜!”
敏锐如祁钰,怎会听不出刘磊话中露出的破绽。
他双眸一亮,赶忙追问:“所以,刘婶是在服药前后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哪有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刘磊没想到祁钰会问出这种问题,便下意识地应了他,“也就是吃了盆枣子,喝了碗热乎的鱼汤,我娘平时也好这口,能有什么不妥?”
“真是胡来!”祁钰眼底难得闪过一抹厉色。
他抿了下唇,飞快解释道:“枣皮伤胃,晚膳后便不宜再食。五神汤内有一味荆芥,不得同鱼腥之物食用,刘婶这般囫囵下来却只出现了腹痛的症状,倒算是轻的了。”
见刘磊还在愣神,祁钰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头怒火:“我给方子时曾叮嘱过刘伯和刘婶,还额外附了一张字条,他们二人难不成都将我的话抛之脑后了?
刘磊喉间一哽,他倏然回想起那张压在药材下,又被他顺手扔进灶台的字条。
并非是刘伯和刘婶将祁钰的话抛之脑后,而是他压根就没把祁钰的话放在心上。
刘磊他向来瞧不起祁钰。
明明过了总角之年,却常常摆出一副文文弱弱的模样,浑身上下见不到半点儿阳刚之气。与其说他是位隐居山野的悬壶药师,倒更像是个满口之乎者也的书生。
又偏偏生了张讨女人心喜的白净面孔,连自家那个凶悍似虎的婆娘见了他,都要温温柔柔地道一声“小祁大夫”。
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罢了,凭什么过得这么顺风顺水?都要踩到他头上来了!
婆娘被这小子迷昏了头也就算了,他也不知祁钰又给他爹娘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娘今早一直嚷嚷着头晕,可他赶着上山砍柴,随便应付两句便起身出了门。再回来时,灶台旁竟放着几包装得鼓鼓囊囊的药材,一瞧他爹娘的脸,笑得比吃了蜜还甜。
见他满脸困惑,他娘便解释道:“这都是小祁大夫给的药,吃完这些,娘的头就不会晕了。”
听祁钰方才的意思,难不成他娘现如今的惨状,都是他一手促成的?
刘磊握紧了柴刀,心道怎么可能!他竟然害了自己的娘?哪怕这是真的,他也断然不会承认!
可祁钰的话浅显易懂,那些围着的乡亲邻里也都听了个明白。
他们平日里便觉得刘磊这人行事莽撞,如今见刘磊面露难色,心中愈发了然,小祁大夫分明是受了场无妄之灾啊!
“刘磊,你还不给小祁大夫道歉吗?人家一片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
“大家都住在一个村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什么话说开就好了。”
“唉,小祁大夫真是可怜……”
就连闻讯赶来的村长老伯,也无奈地摇起头来:“今日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事就算过去了,小刘你还是尽快回去吧,莫要再惊扰人家小祁大夫了。”
见村长老伯出头,村民们也你一言我一语地维护起祁钰来。
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刘磊心中本就乱成一团,如今更是烦躁不已。
他双眉紧锁,大喝一声:“看看看,看够了吗!”
“还有你,祁钰。”刘磊咬牙切齿道,“别跟我装什么正人君子,你救那白衣姑娘当真没起其他的心思?”
“你带回她的这些天里竟无一人来寻,十里八村能叫得出名的漂亮姑娘本来就少,她怕不是叫你从哪里拐骗来的吧!”
祁钰微微一怔,眉间紧蹙:“你莫要血口喷人!”
刘磊见状,还以为自己戳破了祁钰的小心思,便愈发得意:“瞧你这副模样,难不成被我说中了?”
“我与……”祁钰顿了顿,才道,“我与那白衣姑娘不过是萍水相逢,医者遇人落难,又怎会坐视不管?”
他旋即上前一步,难得强硬起来:“事情既然已经解决,刘兄大可回到家中悉心照料刘婶,切莫在此胡言乱语,辱人清誉。”
“清誉不清誉的,我今日一问便知!”刘磊愤愤道,“你让开,我要同那姑娘说话。”
眼看刘磊就要拽住宁云嫣的衣袖,祁钰赶忙打掉了他的手:“还请刘兄自重!”
“哟,这么宝贝?你是不舍得她同我说话,还是怕她将真相告知我,毁了你苦心经营的好名声?”刘磊痞里痞气地笑着,“祁钰,你我本都是男人,倘若你给我留些面子,我便也给你留些面子。可你倒好,竟当着村里人的面这般嘲弄我。”
“那就休要怪我不客气了。”
刘磊高举柴刀,大喝一声就要朝着祁钰冲来。
众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皆面露惧色,既不敢上前又不敢离去,只得站在原地,连口气都不敢喘。
“让开!”
宁云嫣一个箭步飞身闪过刘磊身侧,她夺走刘磊手中的柴刀,对着身旁的药磨就是一劈。
药磨于刹那间崩裂瓦解,四散开来,星子般的飞尘随之扬起,激出一片灰蒙。
刘磊则是被宁云嫣吓得惊魂失措,直呼道:“疯子!你这个疯子——”
日落西斜,暖意尽退,刃随风起,只见冷光乍现。
偶有鸦声作响,三两人群皆颤颤,唯恐那柴刀指向自己。
宁云嫣提着夺来的刀,缓缓朝着刘磊走去。刘磊愈发后退,宁云嫣便愈发向前。
农家用的柴刀虽不如常年陪伴在她身边的长剑称手,却也能叫她耍出几分威势。
当宁云嫣终于走到刘磊身前时,他的双腿正止不住地颤抖。
她轻瞥一眼,冷淡道:“看够了吗?”
“够,够了……”刘磊再也不敢发抖了,他那股蛮横的匪气早已同方才的药磨一般,被宁云嫣一刀砍得粉碎。
他紧咬着牙,央求道:“求您,求您大人有大量,别,千万别杀我。”
“不杀你?”宁云嫣轻笑。
“剑为护佑苍生出鞘,刀为成全忠义亮锋。于忠,你罔视孝道,何以为忠?于义,你不听左右,倒打一耙。祁钰万般忍让一退再退,你却仍想着用武力逼迫他,毫无悔改之心。
宁云嫣反手用柴刀挑起刘磊的下巴,审视般的目光比这世间任何一把柴刀都要冷冽。
“你且来说说,自己有什么资格,求我不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