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的时间,过得比宁云嫣想象中的还要慢。
那次刻意的试探过后,宁云嫣便打消了趁早离开的念头。
她的伤势不算轻,祁钰既然对她没有威胁,又不怕引火上身,她大可以先住下来修养歇息,待到伤好后再行打算。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宁云嫣越发觉得祁钰虽是少年郎,却与她在青霄派的那群师兄师弟们不同。
青霄派的师兄师弟们大都性情乖张,每每负剑而行,总是露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神气得很。
但祁钰为人谦逊,待人温和,无论何时见到他,他的眼底总会带着浅浅的笑意。
说话时也是温温柔柔,细声细语的,好似一阵徐徐春风,令人心旷神怡。
祁钰虽不善武力,却因自幼饱读医书,在医术和药理上颇有心得。
宁云嫣本就怀疑宁迟在剑上抹了什么东西,她与祁钰一打听,对方便坦然相告,她落崖前确实中了一种毒。
她所中的毒不会即刻置她于死地,却能封住她的穴位,令她行动愈发迟缓,也无法再提气运功。
倘若她强行突破压制,非要与宁迟拼个你死我活,当日怕是真就交代在那里了。
正因为中了毒,宁云嫣便不得在伤好前运功,她一连坚持了许多年的晨起练武也要就此搁置。
祁钰早就看出宁云嫣不是个听劝的性子,刚一说完,便将挂在主屋的长剑取了下来,毫不留情地带走,只道要等宁云嫣痊愈后再交还她。
末了,他还不忘笑着补充一句:“宁姑娘若想活着,便好生记住,筷子和枝条也不得当作剑用。”
就此浇灭了宁云嫣心底刚刚燃起的火光。
既然不能练武,那她总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可这几天里,无论是砍柴做饭,还是洗衣打水,甚至她想要取些稻谷来喂鸡,都被祁钰凭着一句“伤患不宜过度操劳,安心静养方为上策。”给生生堵了回来。
她可是深谙《青霄剑法》,年纪轻轻便突破了第七式“飞虹”,功力足以跻身小宗师之列,抬手能放倒一排人的青霄派下一任掌门啊!
宁云嫣活了整整十六年,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像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风一吹便倒得比柳树枝还要快的废人。
以至于她这个向来不信牛鬼蛇神、轮回转世之说的人,差点要拉住祁钰问,他当真不是她母亲的转世吗?
假使她母亲还在世,怕是也不会对她细致入微到如此程度。
那是一种称不上强硬,却令人难以抗拒的汨汨细流般的温柔。
祁钰不单单对宁云嫣好,对周遭的邻家也是这般。
而今正赶上丰收之际,各家各户的田里或是院中结了什么东西,也顾不上祁钰究竟需不需要,总会给他送一些过来。
祁钰那日背回宁云嫣的路上,也遇上了些许村民,总有人趁着送东西的机会,拉着祁钰和宁云嫣问东问西,俨然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有道是说多错多,祁钰不知如何解释宁云嫣的来历,宁云嫣也不愿同长留村的村民过多接触。
青霄派虽不是什么名门大宗,在青州地界的名声却是相当响亮,住在青霄山一带的百姓更是深知掌门宁远的仗义。每逢春种秋收,宁远总要带着青霄派的弟子们下山,帮农户们好生忙碌一阵才会回来。
宁云嫣也跟着父亲下过几次山,虽未曾来过长留村,但也怕叫人认了出来。
祁钰便提议,倘若有人造访,宁云嫣可以躺在屋中装睡,或是躲去后院的摇椅上休息。
今日亦是如此。
金乌西沉,祁钰前脚送走了一对老夫妇,后脚便去主屋“叫醒”了宁云嫣。
见宁云嫣在榻上懒懒打着哈欠,似是真的困了,他便笑道:“刘伯和刘婶过来送了一筐枣子,我尝了一个,脆甜得很,要吃一些吗?”
宁云嫣不答,只问道:“又是来找你看病的?”
祁钰微微颔首:“刘婶不过是寻常的伤风头痛,拿了五神汤的方子便回去了。”
宁云嫣心中了然。
长留村地处偏远,距离最近的桐县也要走上两日的路程才能抵达。
邻里乡亲皆知祁钰略通医术,平日里遇上个小病小灾,不愿费力去桐县请郎中时,便会前来寻求祁钰相助。
祁钰又记挂着邻里之情,若非用了名贵难得的药材,大都不会收下村民们拿来的诊金。
村民们这般热衷于往祁钰的家中送东西,多半也是为了报他免诊金的恩情。
祁钰走到榻旁,将手心里的枣子递给了宁云嫣。
他唇角上扬,笑道:“都是洗净去蒂的,可以直接吃。”
宁云嫣抬眼瞧过去,祁钰拿来的枣子又大又饱满,一个比一个红,多半是特意挑拣后才给她送来的。
她心中直犯嘀咕,祁钰对她未免有些好过头了。
可她与祁钰非亲非故,不过一介暂时寄住在他屋檐下的伤者,人们口中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也不会普渡众生到这般地步吧?
“多谢小祁大夫。”
宁云嫣偶尔也学着村民们那般,唤祁钰一声“小祁大夫”。
而祁钰每次听了,都会下意识地眨几次眼。他茫然失措的模样,好似一只迷失在林间的小鹿,令人忍俊不禁。
宁云嫣不再打趣他,她接过枣子,随手拿了一颗放在嘴里,轻轻咬上一口,汁水随即溢开。
这枣子确实如祁钰所言,又脆又甜。
宁云嫣并非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
但她整日闷在院子里,也不知如何才能答谢这位救命恩人。
眼看祁钰又忙着去院中挑拣晒好的药材,她便也跟着去了院子里,试图找到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祁钰见她拎着椅子过来,略微一愣,似是有些诧异。
见宁云嫣无言坐在了他的身旁,祁钰随即停下了手上的活儿,转身去了后院。
祁钰再回来时,怀中竟捧着一堆谷莠子。
这下面露诧异的人变成了宁云嫣。
她心中不解,便开口问道:“你采这些野草做什么?拿来喂兔子吗?”
可宁云嫣左右张望,这院中除了她与祁钰以外,便只剩下三只四处乱跑的黄鸡,再无其他活物。
祁钰倚着井旁而坐,轻笑道:“想喂兔子,也要先有兔子喂才行。”
祁钰不再说话,手上的动作却未曾停下。
他先是将摘来的谷莠子放在身前,又从中挑出几根长度相近的。略有泛黄的谷莠子在他的指间缠来绕去,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变成了只活灵活现的草兔子。
宁云嫣见状,心中不由得发出几声惊叹,祁钰当真是个细腻手巧的。
祁钰做好了一只草兔子,又从草堆里挑了几根谷莠子递给宁云嫣,柔声道:“要试试吗?”
他眼底含着笑,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飘逸晚霞。
霞光万道,倾洒在祁钰的肩上,为他披上了一层绚丽缤纷的柔锦。
明艳,却不会眩目得刺眼。
恰如祁钰接人待物时所表现出的温和之态。
宁云嫣不得不承认,祁钰对于远近亲疏的把握颇有分寸,多一分便太过亲昵,少一分又太过冷冽。
熟练得直叫人分不清其中究竟几分是真情,几分是假意。
见宁云嫣望着自己愣神,祁钰赶忙笑着开口道:“不累人,很简单的,适合你做来打发时间。”
许是怕宁云嫣学得慢,祁钰便放缓了自己手上的速度,一步一步地教起来:“立耳朵,缠身子,再绑上腿……好了。”
像是在哄小孩子。
“这样弄吗?”宁云嫣心里默念着祁钰教给她的方法,开始了第一次尝试。
她试了一次又一次,却总是以失败告终。
“宁姑娘切莫心急。”见宁云嫣果真学得慢,祁钰又细声细语地重复了好几遍。
两人捣弄起手上的草兔子,竟足足耗掉了一柱香的功夫。
最后,宁云嫣看着被自己捏在两指间才能勉强成型的草兔子,欲言又止。
“怎么了?”祁钰歪着头看向她,眼中满是疑惑。
“编草兔子的方法也太难学了……”宁云嫣轻叹了口气,干巴巴地应道,“全然不如父亲曾经给我的那些剑谱来得简洁明快,又通俗易懂。”
剑谱吗?
祁钰倏地想起,宁云嫣落崖时身上带着的那把长剑,长剑上系了一枚玉佩。
似乎是青霄纹样的……
祁钰目光凝聚在宁云嫣握着草兔子的手上,她的手白皙又修长,骨节分明,手背娇嫩得能清晰看见微微凸起的青筋,指腹和虎口处却因为长年累月的习武练剑,而生了一层厚厚的茧子。
他移开了视线,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宁姑娘的父亲,也是习武之人吗?”
“那是自然。”宁云嫣心中没多想,飞快应了他。
祁钰羽睫轻颤,又问:“宁姑娘平日里练的,是哪门哪派的功夫?”
“青……”宁云嫣刚一开口,忽而察觉出几分古怪,看着祁钰的目光也愈发警惕起来。
祁钰却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她的话:“宁姑娘练的,可是《青霄剑法》?”
宁云嫣心中骤然一紧,她没想到祁钰竟会这般直白地在她面前挑明。
《青霄剑法》乃是青霄派的门派绝学,而她当日又是从青霄山上摔下来的。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将她与青霄派联系到一起。
风起云涌,不休不停。
那些用来躲避村民们的法子,还是祁钰率先提出来的。
她不信他听不见青霄山上传来的风声。
宁云嫣眸光转冷,直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祁钰“嗯”了一声,继而坦言道:“当日在崖下救你的时候,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测,不过方才瞧见宁姑娘的神色才敢肯定下来。”
祁钰话音刚落,宁云嫣便飞也似地抬手擒住祁钰的双腕,将他禁锢在水井旁。
他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的危险,却仍将她从悬崖下背了回来,又偷偷藏在了自己的家中好生照顾着。
世间哪有那么多莫名而来的好意?
隐居深山却博览群书,年纪虽小却精通医术,更不用说他身上翩翩君子般的气质,寻常的乡野少年郎怎会是祁钰这般模样?
宁云嫣眼底不带一丝温度,冷冷地扫视着祁钰:“说,你究竟是谁?”
祁钰那张始终带着笑意的脸难得露出了几分狼狈。
他抿着唇,却不愿回答宁云嫣的发问。
宁云嫣手上略一用力,祁钰的额间便渗出了几滴汗珠。
祁钰偏过头去,只道:“宁姑娘有伤在身,切莫轻易动气。”
“祁钰,你是不愿说,还是不能说?”宁云嫣冷淡道。
祁钰低垂着眼,笑道:“祁钰就是祁钰,宁姑娘想听到的又是什么答案呢?”
宁云嫣唇角上扬,继而捏住了祁钰的下颚,强迫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身份,来历,或是……”
“为何要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宁云嫣(气场全开):说,你究竟是谁?
祁钰(别过头):好气,但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