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遥,东方泛起鱼肚白。青霄山崖间,渺渺雾气迷人眼,晕染出一抹如梦似幻的玉色。
连绵雨稍歇,萧瑟秋风借势而起,吹开灵堂未关严的窗,又卷起满地碎金纸黄。
青霄派的灵堂大门四敞,屋内长绸飘飘,烛台上的火光忽闪忽闪地跳着,似乎就要灭掉。
灵堂中央,一位白衣少女正死死地盯着身旁的灵柩。
许是昨夜未曾安睡,少女的眼下泛着两团乌青,倒是为这张寒霜般的脸添了几分生气。
她的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弧线,清秀的双眉也随之皱起。
那灵柩是由上好金丝楠木打造成的,里面放着的却不是已逝之人,而是几件男子的衣物,倒显得灵柩内十分空旷。
少女抬眼望向前方摆着的灵位,上面赫然写着“青霄派第五代掌门,宁远”几个大字。
——那是她父亲的名字。
七日前,戌时已过,前去赴故友邀约的父亲却迟迟未归。
青霄山上大雨滂沱,阵阵雷声猛烈得瘆人,像是一道道急促的催命符。
宁云嫣心中烦躁,本欲提灯去山腰处迎父亲的马车。不料她刚换好衣服,门外就响起了一阵急促敲门声。
她打开门,竟瞧见二叔父宁迟站在门外,他头戴着斗笠,脸上写满了惊恐。
“不、不好了云嫣!你父亲乘的马车在回来的路上翻了,人、人也……”宁迟顿了顿,尤为不忍地移开了视线,“许是雨下得太大,让河水一并给带走了。”
宁云嫣听了只觉得可笑。
她是年轻,却也不是个睁眼瞎的傻子,怎会看不出宁迟觊觎父亲掌门之位的心思?
宁迟还在支支吾吾地说些有的没有,宁云嫣却不愿再与他废话。
她回屋披起蓑衣,一把推开了挡在门前的宁迟,二话不说就提着剑下了山。
可宁云嫣前前后后搜了整整三天三夜,却未能找到父亲的下落。
当她再回到青霄派,见到的便是这般四处悬着白绸的凄凉之景。
“云嫣,你怎地一大早就来了这里?可让二叔母好找呢。”
宁云嫣循声回望,只见她那个矫揉造作的二叔母穿了身丧服,脸上却化着精致的妆容,若叫不知情的旁人看了去,怕是会把她误认成戏子。
二叔母的身后跟了一众青霄派弟子,前排的人看到宁云嫣在里面,纷纷往两侧退让。
浩浩人群中,一位体态臃肿的华服公子正摇摇晃晃地朝灵堂走来。
好大的排场,宁云嫣眼皮一跳。
见宁云嫣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二叔母笑得愈发谄媚:“云嫣,小心肝儿,快快过来,来二叔母身边。”
宁云嫣忽而觉得有些反胃。
自打她及笄后,二叔母就总是拐弯儿抹角地替别家公子当说客,一门心思想把她嫁出去。直到一向好脾气的父亲发了火,二叔母才肯作罢。
她万万没想到,没了父亲的庇护,二叔母竟像只出了笼的雀儿,不仅把求亲的人直接带到了她面前,还叫上这么多青霄派的弟子一起。
许久没等到宁云嫣的回应,二叔母干脆走上前,一把挎住她的胳膊,强作亲昵之态。“你也知道,章家可是我们青州地界的名门望族,这位就是那章家的大公子章绝。你瞧瞧这雄武飒爽的样子,多俊啊!”
雄武?
飒爽?
宁云嫣不知该作何评价。
她抬头对上章绝狭长的双眼。那眼睛放着贪婪的光,在宁云嫣的身上扫来扫去,最后几乎快要黏在她的脸上。
可笑。
宁云嫣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声音愈发冰冷:“名门望族?二叔母可否告知云嫣,从古至今,有哪个大户人家会教出来这般不懂礼数的公子哥?”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章绝上前一步,趾高气昂道,“不就是仗着自己有张漂亮脸蛋吗?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女嫁给我们章家,可谓是穷人攀高枝,麻雀变凤凰!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章绝边说,边抬手往宁云嫣的身前凑,眼看就要碰到她的右脸。
“唰”的一声,光影闪,剑出鞘。
不过瞬息,原本系在宁云嫣腰间的长剑,已直直地抵在了章绝的颈侧。
章绝被吓得瞪大了双眼,好似一条扑腾在岸边半死不活的鱼。
宁云嫣却笑弯了眼,直道:“章公子,如你所见,我心里不是不满意,而是千万般不满意。”
众星捧月般长大的章绝哪见过这等场面,他一时间被吓得语无伦次:“你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快快、快放开我!”
“刀剑无眼,章公子该当心才是。”宁云嫣淡淡应道。
宁云嫣虽横眉持剑,身上却没有半点儿杀气,似乎只是想吓退他。
章绝这才小心翼翼地移开脖子,连连退后了好几步。
直到重新站回宁云嫣二叔母的身旁,章绝才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舒了口气。
“死婆娘,你给我等着!等我今日回去就把这事传开传遍,让你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宁云嫣冷哼一声,收起了剑:“这辈子都嫁不出去?那我倒是要提前谢谢你了。”
章绝嘴上不饶人,脚却动得比谁都要快,一溜烟儿就跑没影了。
“章公子,章公子,你别走啊——”
二叔母见自己阻拦无果,回身便朝着宁云嫣开骂:“你个不争气的小孽畜,好好的金龟婿都被你气走了!这么多天过去了,宁远早就死得透透的了,如此顽抗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顽抗?”宁云嫣轻笑一声。
“二叔母想不想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顽抗?”
“你这小孽畜,还敢和我顶嘴?”二叔母抬起手,眼看就要朝宁云嫣的脸上呼去。
说时迟那时快,宁云嫣侧身闪过,她扯下腰间剑鞘,抬手就是一挡,手中的剑虽未出鞘,却带起一阵冷冽的风。
千钧一发之际,灵堂外忽而传来了道急促的男声:“宁云嫣你疯了吗?你二叔母可未曾习过武!”
“所以呢?”宁云嫣手中的剑愈握愈紧,“宁迟,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别以为我不知你今日差她唱这出戏,实际是打的什么主意!”
“好,很好,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宁迟的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他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今日大长老和各位弟子都聚集在此,也好与你我二人做个见证。我大哥宁远既然已经走了,有道是群龙不可一日无首,青霄派的掌门之位不能就此空置着。”
一石激起千层浪,宁迟话音刚落,周围的弟子们纷纷议论起来。
“按照青霄派的规矩,历代掌门可都是男子担任……”
“是啊,江湖上哪有女子当掌门的门派,传出去了怕不是会叫人笑话死。”
“宁云嫣若是当了掌门,就她那副样子,咱们师兄弟几个谁愿意服她?”
“你们又不是没见过她练功时的样子,就跟着了魔似的,一点儿都不知道累,以后恐怕没有好日子过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字字诛心,句句为刃,喋喋不休。似是如此这般恶语相向,便能一股脑地发泄出平日里对宁云嫣的种种不满。
人声鼎沸时,一位面容慈祥的老者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咳咳,大家先静一静,静一静啊。”
宁云嫣见他走来,赶忙毕恭毕敬地作了揖。
这人乃是青霄派的大长老方万生,素来与她父亲交好,处理门派事务时又最讲究公正。瞧他这般出来打圆场的架势,说不定能帮她一把。
“云嫣啊,大家说的你也都听到了。我们青霄派的历代掌门皆由男子担任,你身上虽流着宁远的血脉,却是一介女流,当不得重用,还是老老实实地趁早嫁人罢。”
宁云嫣万万没想到,牵扯到掌门之位的归属时,连大长老都站在了宁迟的那边。
她愤愤道:“现下离我父亲失踪还不过七日,你们凭什么说他已经死了?就凭这口装着几件衣服的破棺材?”
“你父亲的马车从半山腰滑下去摔进河里,碎得只剩下几块木头了。”宁迟轻啧一声,“青霄派掌门,一个功力可达大宗师境地的男人,倘若他还有半点意识,便是爬着也能从河里爬回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日不见父亲的尸骨,就绝不会相信他已经死了!”宁云嫣嘴上说得狠,心中却已泛起了悲怆。
是了,她怎会不知道那马车摔得四分五裂,连轮子都折成了几半。
可父亲呢?
没有尸体,没有衣料,没有任何逃离的踪迹……
这叫她怎么去相信,父亲已经死了?
“云嫣啊……”大长老缓缓走到宁云嫣的面前,苦苦劝说道,“这人年岁大了,就难免会胡思乱想,信些有的没的。你自己也知道,你母亲本是个身强体健的练家子,可生你时却没能熬过鬼门关,现如今你父亲又这般仓促地走了……”
大长老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真是很难,很难不去想那些传言啊……”
宁云嫣神色骤冷,她拔出长剑,泛着银光的剑尖直指着前排众人,引得他们倒吸一口凉气。
她强压住心底的怒火,扫视着面前神色各异的同门,高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间哪有什么灾星、魔头之说?父亲既已不在人世,我便是青霄派新一任掌门,你们若是继续胡搅蛮缠,一律按违反门规处理!”
“呸,这就摆起架子来了?”人群中,不知是哪位弟子率先开了口,“不被门众拥护的掌门,算什么掌门!”
“你……”
宁云嫣本想继续反驳,却被左肩处突然传来的剧痛打断。
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再低头一看,竟是滴着血的剑刃!
那剑刃穿过她的左肩,汩汩而出的鲜血顿时染红了衣裳。
紧接着,她的身旁响起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宁云嫣,我本想着亲缘一场,你一个女儿家若是能乖乖地把掌门之位让出来,不再过问青霄派的事,我便留你在这青霄山上好生养着,再找户算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
宁云嫣艰难转头,只见宁迟正站在她的身后,眼中满是凶厉杀气。
宁迟似是觉得下手还不够狠,便用力往前一推,剑柄倏地紧贴上宁云嫣的后背。
宁云嫣不敢乱动,她双眼泛红,紧咬住后槽牙,强撑着意志才让自己勉强维持住站姿。
她用力地瞪着对方,一字一顿道:“宁迟,你竟下如此毒手……”
“我继任掌门之位,是青霄派众心所向。事已至此,就莫怪二叔父心狠了!”
刹那间,血珠四溅,在空中开出一串艳丽的花,令众人不敢直视。
“今日我以青霄派掌门之名,将克父灾星宁云嫣逐出青霄派,就地斩杀!”
剧烈的疼痛反而让宁云嫣变得更清醒。
她的脑中只剩下三个字:活下去!
来不及过多思考,宁云嫣紧捂住冒血的伤口,退回到窗户旁,飞身跃了出去。
*
宁云嫣提着剑,步履蹒跚地穿行在被浓雾笼罩的茂林深篁间。
逃,她必须要逃,她还要去寻找父亲的下落。
可她能逃去哪?
风雨欲来,竹影婆娑。群鸟受惊而起,四散飞窜,在天际间拉开一张黑若乌墨的绵延密网。振翅簌簌,响彻整片竹海。
——他们来了!
宁云嫣握紧手中的剑,朝与声源相反的方向逃去。
“前面就是悬崖,宁云嫣,你已经无处可逃了!”
宁云嫣缓缓转身,只见宁迟手上握着剑,朝她所在的方向步步逼近。
她死死地盯着宁迟手上的剑,忽而觉得有些晕眩,身上的内力也开始不受她的控制。
宁迟杀心已起,留在这里必死无疑。
——不能再拖下去了。
可若是跳下去……
她的身后是畏途巉岩,是飞湍瀑流。
命悬一线,谁人敢赌?
宁云嫣忽而想起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的一来一去,都有顺应天意的道理。”
是了,宁远那个糟老头子总是这样,一退再退,一让再让,收敛起自己所有的光芒,不然宁迟怎会欺压在他们头上。
可宁云嫣不一样。
她心里不服。
宁远豁不出面子狠不下心,那便由她宁云嫣来。
青霄派的历任掌门都是男子,父亲膝下又只有她一个女儿。她不拼了命地习武练功,怎能同宁迟和那些师兄弟们共争掌门之位?
他们越惧她,越怕她,她便越要成为人们敬仰的大侠。
她是女子又如何?
有朝一日她武功傍身,声望在手,谁还会在乎她究竟是男是女?
宁云嫣仰起脖子,像是一只高傲的鹤,身陷囫囵却不愿低头臣服。
“宁迟,你且记住了。倘若我今日死了,那我便去做一只游荡在世间的厉鬼,日日夜夜纠缠着你们一家三口。”
她冷笑道:“但我今日若得以苟活……”
“我便要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将今日我所受的痛苦千百倍地还与你!”
众人皆道她父亲坠崖已死,那她便要看看,从这山崖之上跳下去,究竟是死是活!
人生是一场放手去博的豪赌,而宁云嫣从不认为自己会输。
青霄山的山崖下,走过一位背着药筐的少年郎。
他肤白胜雪,一双星眸生得甚是好看,虽穿了身粗布衣裳,却流露出一股同深山旷野格格不入的气质。
许是那药筐装得太满,少年郎抬手擦了擦额间滑落的汗珠。
霎那间,只听得“扑通”一声,少年郎的脸色便被吓得煞白。
待到四周归于平静,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不过片刻分神,湖面上竟多了片血色氤氲。
少年郎下意识地望向天际。
——如今尚是白日,可他为何看见了一轮染着血的月亮。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感谢宝子们发现了《一剑青霄》,又动动小手点进了这个故事~
《一剑青霄》不仅是我在晋江写的第一本小说,也是我人生中写的第一本连载小说。我个人非常喜欢武侠、女强、年下、以及西幻这四个题材,所以申签的时候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用这几个题材死磕。
申签过程中,很多朋友都告诉我,你写的题材很冷门,纯纯为爱发电,第一本书不如去写那些更容易赚钱的热梗。当然啦,谁不喜欢赚钱呢?说到底我也是个为生活奔波的俗人。
但我总觉得,在晋江这样一个能和小天使读者们互动交流的写作平台,写自已喜欢的故事要比写迎合市场走向的热梗更重要。(真的很感谢编编愿意签我,收到过签站短的时候感觉自己浑身的病都好了!猫猫头流泪.jpg)
作为一名新人作者,我能感受到自己身上还有很多的不足,但我会努力在写《一剑青霄》的过程中完善并提升自己。如果可以的话,也希望宝子们能和我一起见证这本书的成长(转个圈)(鞠个躬)(比个心)
另:喜欢的宝子们记得点点收藏哦,这对我真的很重要,拜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