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野刚志 著
洪慧珊 译
梦中的火灾,一定不会热的。
被老板摇醒时,他刚好梦到这个。躺在被火焰环绕的布毯中的他,被一名冒昧少女敲醒。连脸颊也被捏了。脸上还残留著疼痛感。
手肘突出在吧台上,用手背擦了一下可能流出来的口水。眯眼瞪视柜台中的老板。
“在这地方睡觉的话,会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扰的。”
酒吧老板森尾的下髭染上几许星白,在其下被遮住的嘴巴隐隐约约地蠕动,最近因为缺了前齿,觉得不好意思就不大开口了。应该才五十岁半的年纪,那样子看起来却是老态龙钟。
回头看看背后,一个客人也没有。三天连假的第一天会来喝酒的人很少。大概一个人一直站吧台太无聊了吧。
“我起来的时候,是你捏了我的脸颊吗?”
“我才不会对客人做那样的事情。”
跟回答不一样的是,从他吐吐舌头,马上背向我的样子马上就知道他的意图了。虽然是已经过人生诸多转折的老男人了,却还是不大成熟。即使如此,每天站在吧台的他,在工作上还是比我强。
转眼就快四十岁的我,人不成熟,也没有固定的工作。从前打著写实小说作家的名号,也曾经出过一些书。最近没有署名的新闻报导越来越多,要用自由作家的来称呼也挺适合。不对,这样叫也很奇怪。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工作了。要说勉强可用的头衔,只有酒鬼了。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怎么喝酒也喝不够的醉鬼。
“老板,拜托给我一杯起床酒。”
“猪君,还想喝阿?你来我这的时候就喝醉了。你究竟是从几点开始喝的阿?”
看看手表。回溯到清晨两点的时候。大概趴在吧台睡了三十分钟左右吧。虽是断断续续地喝,可是从开始到现在大概也过了十二个钟头了。
“眼睑的重量跟酒量可是成正比的喔。专家的话,一看可就心里有数了。”
“专家的话,就该知道酒量跟时间不成正比。还有,肿了一半的眼睑,跟你刚刚睡醒多少也是有关系的。要我看,我跟你也没什么深入交情。”
跟醉得一塌糊涂的蠢蛋振振有词地说理。果然是不成熟。话说回来,他居然长得一张冠冕堂皇的脸。跟我中学时的校长很像。这是说如果没有绑那个掺杂白发的小马尾的话。缺露的前齿,也让他短了不少神气。还是会一样喋喋不休啊,如果会觉得丢脸的话,早就去矫正了吧。
“欸,没有让醉鬼喝的酒吗?”
“要喝什么,跟刚刚的一样吗?”
森尾藏在髭下的嘴巴弯成ヘ字型。应该不会不卖酒给病人。就说是变成一个大醉鬼好了,也没让老板好担忧的余地。
“不要,给我兰姆酒,要J·Paris的。”
“什么啊,还不是跟刚刚的一样。”
老板背向我。他从架子上拿下酒瓶,注入短脚的玻璃杯中。每次他的背部刚好形成一个死角,什么都看不到。他把瓶子归回架上转向我。
森尾将精神集中在手臂上,流畅地将酒杯放在吧台上。叮的发出一声让心情奇妙地舒畅声响。浓厚的液体缓缓地荡起波浪。
不论酒杯中物是什么,我喜欢这个仪式。
将酒杯运送至口,轻巧地将舌头浸于酒精之中。我感到醉鬼与众不同的举止引来注视的眼神。
“这,虽然跟我睡著之前喝的兰姆酒一样,但是都不是J·Paris。”
我边递出酒杯边说著。
酒吧老板好像心脏猛然一跳,睁圆了眼,气息一紧。
我将脸上洋溢的笑容送给狼狈不堪的酒吧老板。
无言地接过酒杯,在新的短脚玻璃杯中注入酒。这次才J·Paris吧。
森尾,会把烂醉到已经尝不出酒味的醉汉或是不知道酒原本味道的生手们点的好酒,偷偷换成廉价洒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虽然是诈欺的行为,但依我看来并非无聊地想敲诈客人的金钱,我想是顾虑到那些要被不懂品酒的人喝掉的酒的心情吧。也是因为这样,平常我碰到他有这样的行径时并不会说什么。大概是,虽然可以分得出味道的不同,可是也会觉得好味道,是我自己也怪吧。
可是今天,想给老板个出奇不意。夜路走多了也会碰到鬼的。
“我已经上了年纪了,大概是不小心拿错了旁边的瓶子。”
一杯新的酒放在我的面前。
轻轚在吧台上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森尾虽然被我揭穿了,可以投向我的眼神,好像多了点尊敬的意味。至少,在他对所有醉鬼中来说,算是最高级的。可是,那样的程度就足以治愈我的心吗?
连续假日第一日的今天,我跟女儿两人一起到游乐园去。虽然说是自己女儿,可是是从前妻那接来的,已经三个月没见面了。小学四年级的麻美,是跟谁也不像的好孩子。她非常努力的要让难得见到面的父亲开心。
对于她的这份心意,我非常高兴。七月下旬,正是梅雨季刚结束后久违的好天气。被丘陵环绕的游乐园也吹著很舒服的风。也因为那样,我在休息的时候,才会把罐装啤酒喝光了。
为什么游乐园里面连啤酒这样的东西也有呢?一想到便令人痛恨不已。
当初本来想以没有酒臭味,开朗快乐的父亲形象出现的。三点过后,在麻美搭云霄飞车的空档,我就在长椅上等候。那时我还有一旦喝了酒精就不能搭云霄飞车的意识。就啤酒的程度,才喝一点并不会让人想睡觉。都是因为天气太好了,我不知不觉就在长椅上睡死。
当衬衫被提起来摇醒的时候,才睡了十几分钟。最初映入眼帘的,是麻美哭得泪汪汪的脸。耳中传入一句话:“没用的废物。”
过了三十岁之后,已经不知道被女人骂过几次了。可是在床铺外,甚至是被女儿责骂的打击真是太大了。
没错,是打击。不是生气。不知道如何平复心中千头万绪的感觉,我想也不想地拍拍麻美的头,好好地把哭泣的女儿安置后才回家。
一度我打电话给前妻美奈子,确认麻美已经安全回家。一听到这个,我不理会开始在电话筒的另一端鬼叫的美奈子就把电话挂断。从那时起我就没有回家了。反正她会不停打电话来纠缠的,她是那种一生气就会跟对方大发牢骚的女人。我搭小田急线,回到我住的下北泽,跑了一家又一家的酒店,最后到了“欧香·蓝心”。
“怎么啦?特地帮你倒的,却不喝吗?”
“那是你把错的酒换成对的而已,怎么可以说什么特地帮我倒的酒那种施恩的话呢?”
老板从缺了牙齿的部分深吸了口气,没再接话。
我拿起酒杯,一口喝光。烫舌烫胃地,勃勃流入胃中。酒对人真是不温柔。酒入腹中,也给了我现实中的痛苦。平常给的恩惠都忘记了,我如此想著。
“心情不好吗?”
“才没那样的事。”
其实,还有后话。
麻美仅仅是对张开大嘴打鼾的父亲感到羞耻而已。只要是作女儿的,对于父亲在人前出现丑态都会非常厌恶。没路用之类的话,就会用母亲的口吻脱口而出。造成我离婚原因的那一场大吵,就是那种话成为导火线的吧。
首先的问题在于,我自己,就怀疑自身是真的没用。
“欢迎。”忘记缺了前齿的事情,森尾嘴巴张的大大的。
看向大门,出现的是这里难得见到的一对年轻男女。好像搞错了什么似地开著门,带著一副难为情的表情呆立著。
到此为止也就算了,但是酒吧老板又开口招呼,加重了“请”字。这反而让他们下定决心,两人抱歉了一声低头离开。
“混帐,对我们店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嘛。”
“什么原因都有可能啊。大概是那个海报,是什么海报啊?”
在门的内侧贴了张海报。是张冷峻、不超过四十岁的男人脸部照片。下面写著高坂谦二郎。上个礼拜来的时候还没有。
“为什么想要贴选举海报?”甚至,在冷峻的脸上,还神奇地画上上翘的胡子。虽然摆明是恶作剧,却因为太相配了反而不好笑。
“这一看就知道了。把海报撕下来的话,一定被当成扰乱选举。被逮捕的话名字会被刊登在早报的地方新闻上的喔。”
连续假日的最后一天紧接著参议院选举。政府可能是为了让投票率上升,宣传上鼓吹大家不要出外游乐。我觉得谁都是兴致缺缺的吧。
“这个高坂,是从前住这附近的坏小子。还在我的围墙上乱涂乱写造成我的麻烦。这算是给他的回礼。”
高坂的确是由现任议员直接连选。坏小子过了三十年也可以变成议员。可是我啊,大概永远只能当个没有用的小子。
选举海报在这个店里面并不会太奇怪。墙壁上贴满演出与演剧之类的宣传单,剩下空的地方则被客人的涂鸦留言填满。森尾是个有爱酒癖,对于喝酒的环境却毫不讲究的男人。
我故意找老板的碴,不按牌理地一连点了三杯高级酒。最后,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依我点酒的顺序送来。也不明白究竟想要什么,无意间自己从凳子下来,呆然的望著右边的墙壁。
虽然没有特地记住,但只要有增加新的我就会注意到。我有把握在我位置右侧的吧台附近增加了新的留言。空的地方越来越少,最近新增的留言也不多。可是有个一次都没见过的留言就写在酒吧的正上方。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非常新。
“谁来帮帮鲍勃,拜托。知惠留”
很可爱的圆滚滚的笔迹。可以看出是跟麻美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写的,可是这里是酒吧,应该是年纪更大一点的人留的吧。
鲍勃遇到了怎样的麻烦。总之对知惠来说一定是棘手的事情。那转眼就要四十岁的大叔又怎么办呢?对充满男子气魄的我来说会有棘手的事情吗?
小知惠很喜欢鲍勃呢。很可惜啊,叔叔我想听听你的愿望。
身高180公分,体重85公斤。肌肉只剩下可以撑起这身体的部分,有点松弛也不要紧吧。
“老板,你知道小知惠的事吗?”
森尾像鹦鹉一样覆颂了名字,瞪大眼睛。
“你知道吧。”
“我的初恋在小学三年级时。我喜欢的女孩就叫知惠。”
“不是问你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不是这店的客人吗?”
老板的马尾摇动著,表示不知道。
“那么,鲍勃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张开嘴,舌头轻轻擦过缺了的牙齿的地方,想了想。
“茶泽路上有一家叫做‘西纳普斯’的俱乐部。没错、是在那里工作。”
我知道那家俱乐部。常常可以看到一到最早班电车要发车时,累垮的年轻人们从里面鱼贯而出,走向下北泽车站行列的景象。好像是蛮受欢迎的一家俱乐部。
“鲍勃是外国人吗?”
“虽然没有问过,可是看起来是日本人,说起话也是很流畅的日语。”
真是个不干脆的老大叔。重点是就是个日本人嘛。
我离开凳子。觉得头比坐下的时候还要沉重。感觉身体好像自己会摇动。算了算了,还可以走就好了。
“要去吗?”
我回首,点点头。“不要阻止我。”
“谁要阻止你了?付钱。”
原来如此。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千元大钞,丢到吧台上。
留声机中流泄出史坦利丹合唱团的音乐。唐纳·费根(史坦利丹合唱团主唱兼键盘手)就像轻呷著苏格兰酒,几近死亡般畅快而甜美地低喃著。
不是玩笑话,死亡可以结束一切。但鲍勃在等著我的援助。
水泥打满四周的大楼周围,出人意料地安静,只聚集了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一楼是花店和咖啡厅,二楼是餐厅,再楼上就是公寓。“西纳普斯”就在这栋大楼的地下室。
最早这里是以舞厅的方式经营。喝醉酒的老大叔们来到这个地下入口的时候,第一次都有点害怕,可是只要付二千五百圆,店员连一句废话也不多说就在会在你手臂上盖上印章。
进入笼罩在使细胞震动的大音响中的大厅,入场后却很不可思议地几乎只有年轻人。舞厅的话,还是会有些少数的中年男人掺杂在其中。这里年龄层很单纯,衣服感觉也很单一化。大概是嬉哈系的俱乐部吧。
不甚宽广的大厅里面,挤满不知道究竟在跳舞的人还是只是在呆站的人。我拨开人群,朝吧台前进。
听说最近的年轻人意外地节俭的话好像是真的。只有少数几个客人坐在吧台上。两名吧手慢条斯理地弄客人点的东西。其中有一个年纪比我大,是个长得像国外的恐怖份子的光头男。长得倒不错,从T恤露出来的手臂非常强壮,好像随时会被他打上一拳似的。该不会是故意雇请这样的人来给顾客的吧?
“鲍勃在吗?”
我对那个光头说。可是他好像没听清楚,歪著脸侧著头。虽然只是这样,看起来就已经非常凶恶了。
我只好用不比音乐逊色的音量又问了一次。
“谁介绍你来的?”
作梦也没想过的问题,我一时词穷。
要见鲍勃也要有人引介吗?
“我是从小知惠那里听说的。”
是个烂答案吧,光头还是歪著脸。
“你全身都是酒臭味,喝了不少吧?”
我还以为在有卖酒的店里会被那样念个没完的,只有森尾的店。
“不行吗?”
“虽然不好,但毕竟作决定的是那个人。考吉,里面的房间空著吗?”
他对著旁边的吧手说话,那个就作考吉的男人点点头。
“好像是客人,带他过去吧。”
因畏惧而毕恭毕敬的男人对我点点头。
真是越来越奇怪。那个有烦恼的鲍勃,不单纯是个工作人员而已吗?
我跟著那个从吧台出来的年轻人,进入了一扇黑色的、上面写著工作人员专用的门。虽然只是薄薄一扇门,可是一关上,大部分的嘈杂马上被隔绝在门外,只剩下重低音敲击著腹部。阴暗的走廊两边,门两两地面对分立。吧手在左边的门前停下,轻轻敲了门。
我听到一个微弱的请字。
这时我突然有种想问究竟要对我怎样的冲动,好不容易地才把这股冲动抑制下去。如果被发现我其实一无所知,弄不好的话可能还不只是被赶出去而已。这时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年轻的工作人员开了门,比了请的手势催促我进去。
我是个酒鬼。再怎么想也是无益。一踏入房间内,门马上关闭。但我并没有回头,因为眼前的景象已经将我的视线完全吸引。
裸露著上半身的枯槁老人,在这深夜里作伏地挺身。从背后一直到脚跟伸成一直线。
全身肌肉隆隆却没有特别发达的肌肉,手臂非常有力的曲直伸展著。
“还有十次,等一下。”
虽然提气说话,可是手臂的动作却没有休止。
鬓角的上方非常漂亮的往上剃净。下巴的山羊胡子一直碰触到地板。
原来鲍勃是个老叔叔。年纪看得出来应该已经超过七十岁了,那么小知惠是个老婆婆吗?不,那个留言的字体看起来应该是年轻的。唉,不过如果是像他那么样充满力量的话,也是可以理解的。
房间大概是六帖塌塌米的大小,里面有书桌还有像医院里面的诊察台一样的东西。可是没有什么银色的器具,所以并不觉得是诊疗室。
最后十次的伏地挺身结束之后,老人站起来。拿起放在旁边圆椅子上的夏威夷衬衫,钮扣扣也不扣的就披在身上。“久等了,请随便坐。”
我如他说的坐在卧铺上,鲍勃则是把圆椅子转了一圈后面向我坐著。满头大汗而红通通的脸,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烦恼的样子。
“我想确认一件事情,你喝酒吗?”
“在这种时间很少没喝醉的。有么问题吗?”
鲍勃搔了搔自己干巴巴的胸膛。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肝脏的情况,不过你来的时间太不巧了。很可惜得请你回去。”
“我肝脏不好啊。不过我今天不是来当客人的。可以先略过酒的事情吗?首先,鲍勃先生,你在这里是做什么的呢?”
不先问这个的话,我无法安心。
“什么,这里是全身整脊院啊。连这个也不知道就跑来了吗?本来嘛,把人家的名字弄错就是件失礼的事。我不叫鲍勃,而是叫做罗勃。”
眉脸上的皱纹比原本更多,连眉问也跑出来了。
“搞错了吗?”我发出恍惚的声音。
“怎么了?”
“你真的不是鲍勃而是罗勃?”
“你是笨蛋吗?都几岁了还会搞错别人的名字?”
原来是搞错人了。原本想要见到鲍勃的,却变成见到的是罗勃。都是森尾的错。都是那个缺牙老板的错。不知是误听了罗勃的名字,还是原本就把这中年男人错记成鲍勃。而光头吧手在音量全开的音乐中会听错,一点也不奇怪。
不知何故,觉得身体突然变得非常沉重。
“好像,的确是搞错人了。”我垂头丧气的回答。
见不到鲍勃了。也就是我无法实现知惠的愿望了。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要什么也没做到就回去。
“那,罗勃先生,你有什么烦恼吗?”
“你问我有什么烦恼要作甚?”
罗勃好像并不讨厌奇怪的人。说话的语气虽然凶恶,眼睛里却含著笑意。
“总之,就是要问你有没有什么烦恼。”
“上个星期赌马赌输了,觉得非常烦恼。”
“你觉得跟才刚见面的人家要钱怎样?”对于这样的烦恼我使不上力。
“谁对我说可以给我钱的话,我会立刻回答没有任何烦恼了。”
突然生气也变得理所当然了。
“我没什么可以帮忙的了。要说什么被威胁的话去找别人吧。我还有要找的人,要走了。”
一把山羊胡子,也可说长得像演水户黄门演员的男人张口大笑。我还正想著他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笑完时,一口痰涌上来了让他停止。
“突然跑来这里说想要帮忙,真的很奇怪啊。莫非是哪个女人在外面偷偷帮我生的孩子吗?你是谁?”
我才打算回答,一只手突然遮在我的面前。
“喂,别说你是跑错季节的圣诞老人喔。”
这,是我本来打算要说的内容。就是因为这样当写实作家却没什么出息的吧。
“我叫做猪口厚。今天晚上是个想要帮别人忙的醉鬼。我听说有个叫做鲍勃的家伙好像被牵扯进了什么麻烦,想来这里跟他见见面,结果变成是罗勃。总之,如果可以帮的上忙的话,鲍勃也好、罗勃也好,都无所谓的。”
说话的内容会让人觉得是个呆子吧。可是话一说完就没有退路了。虽然喝醉了,这么点的尊严我还是有的。
“在这里躺下看看。”
“喝酒之后不是不能整脊的吗?”
大概,也是为了帮人做点什么才在这里的吧。
“不是要整脊。就算本来就血行顺畅,可是太过顺畅的话,脑部的血管可能会断掉的呢。猪口你是不是对我有用的人,我只要看看背脊就可以判断出来了。”
好像在作资格审查。如果看了我的背脊之后,发现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那之前的我情何以堪呢?到此刻为止我的生活方式,多是不断自虐似地在心中自问自答。我趴了下来。
罗勃老头站在床边,从骨盆底到尾骨作连续指压。
“你应该不是做什么文书工作的吧?”
真是个说话残酷的老叔。我原本从事的是长坐在书桌前爬格子的工作没错,可是这段时间的确好一阵子没那么长坐不动了。
“内脏都还不错嘛。”
“现在这样就可以知道啦?”
“脊椎歪斜的话会影响到内脏。或是说内脏的疾病会以脊椎歪斜的病症表现出来。所以一旦矫正脊椎,就可以治疗疾病。可是你真是现代人中少见的,脊椎这么挺直,真是太让我讶异了。”
说是夸奖,不如说是让我呆掉了还比较贴切。
“喉咙可能很脆弱。头部有点僵硬。”
头好像被硬生生抓了一把似的疼痛。
“有时候扁桃腺会肿起来。痛的话就这么弄。”
真不愧是专家,手一放开就觉得非常的舒畅。
“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作整脊师呢?”
“这里的主人是个庸俗的家伙,他自己想了个又怪又棒的主意,就是在这家俱乐部里面开加深夜营业的整脊院,所以我就被找来了。”
“这种时间会有客人来吗?”
弗弗弗……,从我背后传来好像枭一样的叫声。
“年轻人,现在人老想要自由地、悠哉悠哉地过自己的生活,那根本是大错特错。什么技能都没有的家伙,到最后只能被使唤。就算有时间,也不会有自由。说什么自由地活著,跟努力的人比起来,只有那些有天赋的人才能得到吧。所以深夜里也是会有客人上门的,营业时间也依著我自己的意思决定。”
“总而言之,是你有本事。”
一边说著喝酒不好,一边在我的背上揉捏。这可能是看到趴著的人就会出现的制约反应吧。虽然害怕血管会断掉,但又觉得很舒服。
“是啊,是我有好本事。要在深夜里才能来的人可不少。一些艺人跟政治家也会避人耳目地来。”
“可以再问一件事情吗?为什么你要叫做罗勃?”
舒服到快要睡著了。所谓的整脊,就是让骨头嘎嘎作响,伴随著痛苦的事情吧。可以感觉到罗勃叔带来的自由。
“我的名字原本是路武——道路的路,武士的武,后来就简称为罗勃了。”
“好痛——”
骨盆腔的两侧被大拇指狠狠压下,一阵剧痛。
“看你快睡著了让你清醒清醒。放心吧。这里的话谁都会痛的,不代表有什么病。”
“那么,我合格了吗?对你来说是有用的人吗?”我翻过身看著整脊师。
“啊,合格。你的背脊,我很喜欢啊。”
头碰撞在墙壁上后清醒过来。
看看时间是凌晨四点。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二十分钟左右。我靠在隔壁大楼的墙上等候罗勃叔。原本说三点四十五分左右就会出来,看来是迟到了。
那个老整脊师向我拜托跟他的孙子见面的事情,要我帮忙让他们两人相见。
为什么不能见面呢?是住得远吗?还是不知去向了?罗勃叔都没有说。只紧张地说,他回整夜营业的店里去整理一下东西,之后再告诉我详情,跟好好想想要怎么跟他孙子碰面。
虽然不大了解他不能跟孙子见面的详情是如何,可是如果可以胬上忙的话也好。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清醒之后身体的状况很奇怪。全身奇异的像是火烧一样。
又过了十分钟,罗勃叔还是没有出来。已经超过当初约定的时间三十分钟了。
天色逐渐发白。民家的屋檐与树影在地上映出淡淡的影子。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从店里面走出来。
我回到原先等人的大楼内侧。因为罗勃叔说,他会从后门出来。那好像才是整脊院的正式出入口。从地下阶梯进去,生鲜垃圾酸臭味薰鼻。转动大门上的手把,却发现门被锁住了。
我只好从原先的大门,也就是“西纳普斯”的楼梯进入。在入口给他们看看我手臂之前盖上的印章,门口的人就放行了。
震耳欲聋的音量依旧没变,可是客人少了许多。可能在半梦半醒之间回家去的吧。跳舞的人很少,直接坐在地上的男男女女很引人注目。吧台里的吧手看来也是很悠闲的样子。
“罗勃叔还在吗?我在外面等他,却一直没有来。”
我还是对著光头说话。因为还是一样的吵杂,所以我特地加重了“罗”字的发音。
“谁?罗勃?”
“不是鲍勃,是罗勃。”
我没有自信他能不能听到两者的异同。
“还不都一样,那家伙不知道吗?”
光头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听的很清楚。不耐烦的问著。
“刚才不是说了吗,就说没有这个人。你还没醉醒吗?”
莫非在玩我?可是看著那个中年吧手,他一点开玩笑的样子也没有。只是一脸无赖样。
“大哥,刚刚是你带我去里面那个整脊师的房间耶。”
我对著那个正在整理餐具的吧手叫道。他向旁边的光头看了一眼,很认真的摇摇头。
“还要我把你扔出去吗?”
有点年纪的保镳怒气冲冲地向我靠近。把手臂放在吧台上用力,炫耀他耸立强健的隆隆肌肉。
原来如此,那些家伙不论怎样都要我以为罗勃叔的事情只是个醉汉的幻想。要让我以为是我被扔出去之后,一切都是在深睡中所作的梦。的确,我还残留著醉意,可是梦与现实我还是分得出来的。还有这火烧似的身体,一定是因为那位大叔按摩过我的背部。这是最最确实的证据了。
“我的身体好热。”
“你在说什么啊?欲求不满吗?不好意思啊,我可没有那方面的癖好。”
光说只会更瞎缠不清。但是我注意起其他的东西,就没再继续了。
我看到光头的后面有个标上可乐标签的大镜子。里头映照出一个进入店里头的男人身影。是比我更像搞错场合的男人。削瘦的身体被包裹在西装里。吧台的人大多都注意著我的背后。
“总之,我们待会还要忙著收拾东西,你要待到关门也随便你,不过别再跟我们说话了。”
光头的眼光闪烁。与那个穿西装的男人视线相接。那男人转身离开。我用眼睛余光目送他镜中的身影离开。
“好,那今天就这样算了,我先走。可是我喜欢你剃个精光、滑溜溜的脑袋,还会再来玩的。”
我败给怯懦。
那个一脸跩样的吧手露出惊吓的模样。这样的玩笑大概不是生理上所能接受的吧。这是辱骂正努力想要对人有贡献的醉汉遭到的处罚。
离开俱乐部之后,天空更加蔚蓝。早起的鸟儿从天空中传来鸣叫声。街道还显得有些昏暗而悠闲。我急急举步朝向茶泽路上的三间茶屋方向前进。虽然这么说,我知道根本没办法成直线行走。头脑已经清醒,可是身体的反应要恢复似乎就迟得多了。
马上我就确定有人在后面跟踪我。背后有靴子的声音。我加快速度,脚步声并没有消失也跟著我加快。因为这样我半走半跑了起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罗勃叔要躲我?如果我我是踏进了俱乐部里面买卖毒品的地方也就算了,这还可以理解。可是那是整脊院呐。我离开之后,大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我从岔路弯入住宅区的巷子里。街道还在沉睡,但已经隐隐约约的可以听到送早报的摩托车声。经过一个斜缓的上坡,在第一个转角处转弯。我停留在这里听著跟来的脚步声。那叩叩的声响的确是皮鞋的声音没错。想必定是刚刚那个在俱乐部内那个穿西装的男人。
我发现他的脚步加速。突然,男人的身影出乎意料的出现在角落。我连确认他是否是刚才那家伙的余裕也没有,揪住他的西装领子跟袖子,试著要将他拦腰折倒。可是对方却像是石头一样,打他下腹部时一动也不动。反而被他藉我上半身的力量使力,一脚就把我踢开。我的背部重重的敲击在柏油路上。
从肉体而来的痛还好,可是被体重压住的冲击大到让我连呼吸都停止了。
那压在我身上的男人迅速地转过我的身体,我的脸部朝下。腰跟左手都被他用膝盖紧紧抵住,脸好像三明治一样被夹在左手跟柏油地面之间。连呻吟也不行。想用空著可以动的那只手挥开,可是一个更大的力量把我朝柏油路上压,我动不了了。
男人用右手从我的臀部口袋里掏出钱包,听到他立刻丢到旁边的声音。好像拿出了可以判断我身份的证件。
真是手段高强。虽然在那一瞬间觉得那样子看起来似乎是警察,不过不是。警察的话一定会先报上名字,我曾经两次被捕,两次都在我才说被惊吓到时,表明他们的警察身份。但也不像是跟暴力集团有关系的人。那些家伙还没办法这么沉默冷静地干事。
哔的一声传来机械的声音。好像是手机的声音。之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已经抓到了在俱乐部里面闹事的男子。职业好像是自由作家,在他身上有名片。”
我没有带名片夹的习惯,都是把几张名片塞到钱包里面。那个头衔的名片是三年前作的。现在都已经发不出去了。
“不对,我刚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他浑身都是酒臭味。应该不是那职业,你那边已经搞定了吗?”
男人虽然对著电话不断点头回答,可是抓住我的手却没有半丝放松。这家伙可能已经做惯了这样的工作。
如果清醒的话,哪怕没有接受过罗勃叔的整脊,一定能好好的跟他大打一架的。好像洗澡后伸伸懒腰的感觉还持续著。因此躺在冰冷的柏油路上的感觉非常舒服,这是唯一的好处了吧。
“我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耳朵传来切断手机的声音。五十cc摩托车轻轻的声音从地面传来,全身也跟著震动。就快到附近的样子。
“莫非是一场误会。请别在意。”
男人第一次面向我说话。真的听到了人的声响。
“是你先过来扭住我的,所以也不完全是我的错。”
那是就算我去跟警察投诉也是没有用的意思吗?
“欸,在作什么?”
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似乎还有段距离。男人的手松了开。我转头,咬住男人的手。在另外一只拳头快要打上我的脸之前,急急忙忙放开了。
男人立刻站起来,朝道路的深处跑走。我跌坐在地上,充血的脑袋立刻站起来会导致贫血的。
喀的一声,是摩托车停下来的声音。
“没事吧?”
是经过的送报生。一副担心的样子。
“谢谢,得救了。不过没什么事情,请继续你的工作吧。”
那么年轻却在这么一大早就开始工作,真的让人觉得很钦佩。这种时间没必要用来担心浑身酒气薰天的男人。
我深呼了一口气后站起身。跟那年轻人表示我真的没事,请他赶快回去工作。他原本担心的表情变成满脸可疑的样子看著我,之后跨上摩托车远去。
我捡起掉在地上的钱包跟驾照等证件。对其他的纸片视若无睹。虽然头昏脑胀的,还是知道该做什么。
那个男人在电话里面问那边是否已经搞定了。也就是说,曾经发生过一些事情。他所谓的那边,应该是指“西纳普斯”。男人说马上回去,那么就是说在电话另一头的人还在。那么罗勃叔应该也还在。
我把钱包塞到口袋里,开始狂奔。
虽然酒醉,虽然头昏脑胀,不过还是跑得动的。唯一搞不懂的是为什么我要用跑的呢?
我只是要让自己不再没有用而已,却连到听到拜托内容的路途也要经过重重险阻。
讨厌的话就别放弃算啦。我骂我自己。虽然算是不相干的人,可是老人可能已经被卷进麻烦里啊。如果这样见死不救的话,那我不是比没有用还要惨?
可是,什么放弃了之类的话,在我走出茶泽路时想要停止似乎就已经太迟了。我虽然打算用跑的,但脚却伸不开。都已经可以看到西纳普斯的大楼了呢。
在大楼前的车道上,黑头车停在那里。虽然没有半点根据,但我确定那就是目标了。
我穿过车道向“西纳普斯”的方向移动。虽然一直向身体下达跑步的命令,可是从别人的眼光看来,我根本与醉死路边的醉汉快没有两样了。但我仍能确定我的确在前进。车子从正面靠过来。
从大楼的阴暗处出现两个人影。穿西装的男人抱著老人上车。
“罗勃叔。”
我扯著嗓子大叫。
老人的脸朝向我的方向看来。垂到胸前的山羊胡,的确是老整脊师。但先前爽朗的样子已经不见,只面无表情的把视线投向我。
旁边的男人也看向这里,并不是刚刚袭击我的男人。穿著高贵,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年纪大概将近五十岁。他一看到我,急急忙忙地把罗勃叔推入车子里。
我摇摇晃晃举动脚步前进,还有15公尺。车前灯亮起,车子开始慢慢移动。
还有10尺。我站在车子前面,眯眼看著加速行驶的车子前窗。觉得死之将至的那一霎那,我闭上了眼睛。我不是会惋惜生命的家伙。虽然那样,我还是看了看没有被撞飞到地上的自己。没有感受到任何的撞击,张开眼睛的时候,黑头车已经朝对面车道远去,空留一阵余风。
后面的车子又靠了过来,我慌张地闪到人行道,在地上扑倒成大字形。在我又累又怕的那一瞬间,酒精跟整脊的效果混杂在一起,身体变成失调混乱的状况。血液快速流动到好像连血管也要断掉似的。可是,头脑比这个更加混乱。
我透过疾驶而来的黑头车的前车窗,看到男人的脸。开车的人就是刚刚袭击我的男人。这并没什么好惊讶的,问题是坐在他旁边的男人。我知道那张脸,虽然跟他一次也没见过面,可是我认得他的脸跟他的名字。
是刚刚贴在“欧香·蓝心”海报上的人,高坂谦二郎。
躺在地上睡了五分钟左右,呼吸跟心跳都逐渐恢复正常。我坐起身。五分钟的时间大概有六个人左右经过。但没有一个人叫醒我。虽说冷漠,可是就我来说却觉得非常的轻松舒服。
我更加无法放手了。罗勃叔被国会议员给绑架了。
虽然没有绑架的证据,可是我就是那样觉得的。刚刚明明还很爽朗的老人家,突然变得一脸呆茫然,面无表情。而且旁边那个应该是议员秘书的男人,我亲眼看到他从后面把老人家推进车里的情景。
可能就到此结束了吧。议员与罗勃叔之间的关系不是我能想像的。
慢慢地爬起身,意外的身体并不觉得不舒服。或许是身体内的有害物质都跟汗水一起排出来了吧。我跟那些热衷三温暖的中年男人抱著同样简单过头的想法,如此想著。我朝“西纳普斯”的大楼方向走去。
那时罗勃叔那些人是从大楼的阴暗处出来。应该是从后门出来的吧。
几个年轻人从地下室上来。好像终于关门了。早一点比较好,工作人员从里面的办公室走出来。
从小巷进入后门,下楼梯后,我试著转动门把,果然并没有上锁。绑架一旦成功之后,并不可能会特地想到该锁门。
我打开一点门缝向里面窥伺,走道上一个人也没有。身体闪入门内,不发出声音地轻轻阖上门。
一进去马上停留在整脊院的门前。耳朵附在门上,什么声音也没有。这才慢慢地打开门。当光亮泄出的那一霎那觉得有点清冷,里面已经是人去楼空。
房间跟我离开时没有两样。好像天地逆转之后的一片空寂。很难想在这里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环顾室内,我发现了一样之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我靠近书桌,拿起放在上面的一样东西。
是张照片。七、八岁的男孩子咧开嘴大笑,里面还塞著饭啊还是面包什么的。虽然感觉很没礼貌,但是一副很惹人疼爱的模样。应该是罗勃叔的孙子吧。日期是四年前。
我想这东西跟绑架没有关系。是他跟我说想跟孙子见面的话之后,就自己一个人拿出来看的吧。那老人似乎是真的想见见孙子。并不是当我问了他有怎样的烦恼之后,才临时起意的答案。
罗勃叔,我一定会帮你见到孙子的。这样在心里复颂著,却是越想越心虚。在这之前非得找到罗勃叔不可,可是就算寻求警方帮助也没有用,只有我的印象能证明这是个绑架事件。更何况对方是国会议员呢?
一无所获的我再度回身环顾室内,突然鞋底一滑我急忙垫著脚尖转身。看看脚边,原来在旁边残留著些被擦拭过留下的水渍。
我在房间中反覆搜寻,书桌下,抽屉里,床铺下。在文件柜上我看到了样东西。是条毛巾。该是拿来擦地板用吧。
我打开一看,全身的鸡皮疙瘩立了起来。上面染著鲜红的东西。是血。地上沾了血。
我听见背后有声音而转身。门慢慢地被打开。才想飞身把门关上,可我发现那样只是把自己关在里面而作罢。
男人进来了。又是个西装男。看到我虽然是一副非常吃惊的脸,可是跟袭击我的人一样一言不发。是个脸色苍白暗沉的四十五、六岁左右的男人,一定是高坂谦二郎的手下吧。
“这是血吧。”
我把毛巾拿给男人看。他只用冷冷的目光注视著。
“在这里路武先生究竟跟议员发生了什么事情?”
男人困惑的表情摇摇头。
“你有判定这是血的知识吗?”
我很讶异听见他并非要岔开我的质问,而是纯粹的想要了解。甚至,连我自己对断定这是血的信心也动摇了。“那,你说是什么呢?”
“嗯,不能确定。就算是人血,才这么一点也不值得惊怪。或许是鼻血。”
的确毛巾并没有被沾染很多。且这是放在地上的。事实上这样的话应会有更多的血才对。
“还在啊?”
走廊传来人声。
从议员手下的背后出现光头的身影。
“你,从什么地方溜进来的?”
看见我后开始叫嚷起来。刚进来时的一瞬间他身体僵直,但还是歪斜著那张跩脸眯著眼瞪人。
“在我的店里面发生不快真是抱歉。快离开吧。”
实在是很不耐烦的语气。是一天工作结束之后太累了吧。或许他并不如外表来得刚猛。
“你也是。国会议员啊什么的我不知道,跟我又没有交情。回去。”
被说了的西装男,低著头,迅速地从房间离开。
“你也是,再不快走我叫警察啰。”
没说要把我扔出去真是有点失望。
“这是什么?”
我也让光头看了毛巾。
“看起来像是血,不过我完全不知情。”
冷冷地随口回答。就算有人流血他也完全不知情?
真想用毛巾擦醒他滑溜溜的光头,但就算那么做也还是幼稚。我把毛巾递给他,对那严肃的男人使使眼神。看到他害怕的脸,郁闷总算得以发泄了一些。
从后门出来一上楼梯,高坂的手下就站在那里。是在等我的吧?可是靠近后也不开口说话。
“不管发生多少什么事情可以透露一点吗?”
我先开口。
男人点起香烟,缓缓吐了一口烟之后才开口。
“我也不在那里,所以不知道。”
口吻是并不期待我相信的消极语气。
“明天就是投票日了吧。这时候最忌讳丑闻了吧?就算实情不明,可是议员绑架老人的传言一旦传开,还是会对选票造成影响。我是个作家,认识不少传播界的人喔。”
的确有认识的人,不过我能造成影响那才有鬼。不管怎样,明天就是投票日了。现在就算发生风波,也不会有影响吧。这不过是虚张声势的话。
“不知道你是怎么看的,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让父亲搭车叫做绑架?”
“究竟谁是谁的父亲?”
变得好像在狡辩。我可能完全想错了也说不定。
“在这里当整脊师的那个老人,是高坂的父亲啊。当然了!”
“那么,老人的孙子,那个男孩,就是高坂议员的孩子啰?”
男人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是那样没错。因为高坂又没有兄弟姊妹。可是,很可惜那孩子四年前已经死了。”
男人把还残留一大截的香烟丢掉,离开了。
虽然还有想问的事情,可是我没有出声,也没有追。
我,好像没办法帮上罗勃叔的忙了。再问又能如何呢。
虽然什么也没做,却一直到天亮才睡著。真是少见的情况。
从“西纳普斯”走回公寓,睡著时已经超过六点了。虽然睡不到五个小时,起床时却全身舒畅。一点也没有从前喝了老板的廉价酒后醉的难受的感觉。大概是罗勃叔整脊的效果吧。
在这么舒畅的感觉中,我就算扪心自问无法帮上忙,也不再那么难受。只是对无法帮上罗勃叔感到遗憾。
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罗勃叔的愿望了。想跟死去的孙子会面在现实中根本就不可能。在情感上来说是有个方法。可是,就算哭著求我还是骂我没有用,我也不可能伸出援手。
罗勃叔应该不是为了想到孙子身边而自杀的吧?沾在毛巾上的血,我想不该是割腕所留下的。要我帮他忙,为何不早点说明清楚?我觉得这跟儿子的出现也有关连。
在投票的前一天父亲意图自杀的事情如果传出去,会造成负面影矾。所以才想打发我离开,不叫救护车而用自家的车子来接。伤势也不重吧。亲眼看到罗勃叔自己走路。
这样的推测若是事实,就没有我这个闲杂人等出场的份了。大叔需要的是家人的力量。
只有洗洗脸就到下北泽用餐。
因为常去的简餐店客满,而到最近刚开幕的咖哩专卖店去尝尝鲜,真是去对了。没有料的清爽咖哩最合我的胃口。回程时,玩玩我好久没碰的柏青哥,碰中了大奖。傍晚时分我全身舒畅的好心情还是持续著。
离开赠品兑换处后,回到车站周边。假日的喧嚣从来不曾让我觉得舒服过。可是今天,任由人潮缓缓地在我身边流动,一点也不觉得不舒服。只有在站前广场与错综的人群擦身时有些不耐烦。不仅是因为假日的关系,与广场上正在举办选举演说也有关联。为了避开,人群川流纷乱。
停下来站的听的只有几个老人而已。但因为那地方是个约会的大地标,看起来觉得听众不少,场面并不觉得冷清。可能当初就是这样的打算。
用麦克风高声发言的,就是罗勃叔的儿子,高坂谦二郎。我停下脚步。
以未来将不断出现的财政赤字为题对在野党以及老政治家们大发批判。他不断强调自己的年轻,认为未来政治应该要交给年轻一代。
听不出有什么具体作为。不过中间才插入听就提出批评是不公平的。只是,可以说是我无法接受他在充满热情的声调与直立不动姿态之间的不协调。虽然手不需要随著声音的抑扬顿挫挥动,可是没有拿麦克风的右手也不放下,就横在身体下面的样子一点也不雅观。
叙述改变日本的最后机会迫在眉睫之后,高坂结束演说。跟父亲同一个年代的老人们啪啪啪的鼓掌。
一个妇人向前想要握手。称呼他小谦,可能是高坂议员年轻时候认识的人吧。想起森尾说过的坏小子的话。
议员笑容可掬地伸出手。老妇人用双手握住,用力摇著。
高坂脸色一僵。虽然立刻回复了笑容,可是我看出他脸下的肌肉依然僵直著。
滞销作家的想像力最多就是这样的吧。今天早上在“西纳普斯”所发生的事情,似乎也与我的推测不同。
老妇人被带开后,老人们围在高坂议员身边。
我回望四周。戒护在高坂四周的助选员不值一提。街道的对面,站在选举车旁的是袭击我的男人。装作是司机也没用。上车站的楼梯上,是我在整脊院碰见的苍白男子。好像要隐藏自己一样注视议员的方向。简直就像便衣警察。事实上也可能就是那样。我其实搞错了。
终于在咖啡店前等待的人群阴影中看到那个男人了。是搭车子时紧跟在罗勃叔旁边的男人。一张精明的脸,好像年纪比高坂还要大,看来是高阶秘书。
我靠近那男人。
“你是高坂议员的秘书吗?”
削瘦的男人因为我突然的招呼而有些失措,但不愧是在选举期间,就算跟政治没什么关系的男人,也立刻摆出张笑脸给我。
“是我没错。”
声音虽然没有故意作假,可是一点亲切感也没有。
“可以告诉我今天在‘西纳普斯’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吗?我知道高坂议员的父亲被割伤手腕。想知道原因。”
我低声在他耳边喃语。
秘书是个精明厉害的人物,脸上还残留著笑容开口。
“这可务必要好好谈谈才行。请上车。”
能干的秘书郑重的把我带到选举宣传车中。
没错,罗勃叔有拿刀子,可是受伤的不是自已,而是儿子谦二郎。
在宣传车里面,我从秘书矢木和之后过来会合的高坂身上听到真相。
父子间争吵主要是因为死去的孙子。昨天是孙子祐一的忌日。父亲约他一起去扫墓,结果因为时间的关系高坂无法前往。愤怒的罗勃叔在电话中大骂儿子。可能也是因为过度刺激的关系,在深夜里谦二郎前往整脊院看看情况时,就被弄伤了。
即使不问也明白高坂等人为何要追捕我。是为了不让被父亲刺伤的事情泄漏出去。被不相干的人刺伤的话可以得到同情票,但要是家族内的丑闻反而会破坏形象。
高坂在这种情况下采用了非常手段。罗勃叔已经够憔悴,自己也不想被警察追著跑,所以决定带到谦二郎的住处。就跟我所见的一样。
父亲虽然真的刺伤自己,可是并非真心想杀我的意思,谦二郎辩护道。应该不是为了父亲,而是考虑到自己的立场,尽量大事化小的心理之下所说的话。可以看出这轻描淡写地说明事实的男人就是那样的人。一点也没有提到父亲的心情起伏。事实上是根本就没有想到吧。
算了,儿子谦二郎是怎样的人都好。本来就没打算投票。
我问了罗勃叔的居处,立刻前去。
大叔拜托我帮忙他跟孙子会面,果然就是要我帮忙他自杀的意思。今天早上的骚动如果是自杀未遂也就算了。很少听到一次自杀失败的人还会继续尝试自杀。但并非如此。在之后下定决心的可能性也须考虑。
老整脊师的住处距离车站不到两分钟的脚程,是在“西纳普斯”大楼的楼上。听说大楼本身就是大叔名下的财产。
爬楼梯上了四楼。气喘到快断了,却反而觉得舒服。这也是大叔整脊的效果吧。本来想要帮忙却反而从他身上受益不少。不管怎样这人情非还不可。
我按了按在门旁边的门铃。扩音器里连谁也没问就开了门。
“噢,是你啊。”
上了年纪后对很多事情都能不动声色,可是好一阵子看不到的人就站在门前时,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穿著丝质睡衣,跟之前一样披在身上。好像很讨厌扣钮扣似的。
“要我帮忙的事还在吗?”
我笑著问。看到罗勃叔很有精神的脸庞我愣了一愣。看不出来是会想了断自己生命的人的脸。想了想突然想到一开始在那个地下室见面的情景。大概没什么人在想要到那个世界前,却还会作伏地挺身的吧。
“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开啤酒呢。要跟我一起喝吗?”
那也算是能帮上忙的事吗?边喝酒边说话是会搞迷糊的。可是尽管如此我说不出拒绝、跟著大叔背后进入房间。被带入的房间是充满亚洲风味的装潢。虽然有沙发,可是我还是直接坐在地上。罗勃叔从厨房带了罐装啤酒和酒杯过来。下酒菜是之前吧台上有的小鱼乾和花生。很普通的东西。不会觉得是“最后晚餐”。
“平常这时间是不喝的。可是天气实在好到想让人喝酒。”
窗户大开,舒服的风吹了进来。和方才强烈阳光的余照融成一片。六点过后,街上开始晕上蔚蓝。
“怎么知道我这里?”
在我的杯中倒入啤酒后问道。
“刚刚在车站前,你儿子在做街头演说。我去问他的。”
大叔嗯哼一声点点头,也没问为何我会知道议员是他的儿子。
“你说你想跟孙子见面,可是他已经死了吧。究竟要我做的是什么呢?”
我拿过啤酒罐,往对方的杯子里倒。
“别一副臭脸。那样脊椎会歪掉的喔。”
拿起酒杯,一口气就喝掉一半以上。从口角流出来的一些酒,也被白色山羊胡子吸干。
“才问了问想跟死人见面的事情,单纯的人就会怀疑我是不是要自杀呢。”
真是观察入微。果然有看人的眼光。我是个单纯的男人。
“我要说的不是那样的事。昨天是孙子的忌日。去年,大前年都没有在忌日跟谦二郎去扫墓。去年去扫墓的时候,我答应孙子来年一定会带父亲一起过去。可是今年因为选况竞争激烈的关系,今年那家伙又不能去了。可是都已经约好了,我不能一个人去。因此我想尽办法一定要带他去。也就是说,想藉助你成为我办法的一部份。我喜欢你的体型还有比谁都还要挺直的脊椎。这个时代可是很少见的。现代就算是健康人也会因为压力过大,怎样都是歪的。所谓的感受不到压力,也就是单纯而不会想太多的意思。所以,才想藉助你的帮忙。”
这光靠治疗脊椎就可以盖大楼的男人的话,一定是对的。虽然在意被烙上没资格当作家的烙印,但也从未深入想过。会在意别人言语的话就不像我了。才做了点不像自己的事情,就被卷入这次的骚动之中。
“觉得舒服多了吗?有什么的话可以找我帮忙喔。”
罗勃叔像是道谢似的,举起酒杯,将剩下的半杯喝干。
“我用刀子刺那家伙,不是刺伤他了吗?选举跟儿子忌日比起来,我要他搞清楚究竟是哪个比较重要。也不说是被父亲伤了,那是他想要隐瞒刀伤跟避免种种的臆测罢了。我看到他为了选举努力忍住痛苦的模样。”
“他有跟支持者握手喔。虽然痛的脸色都变了,可是马上露出笑容。真是了不起。”
“是啊。”
虽然也不是满足的样子,可是他拿起倒得满满的啤酒就口,频频点头。
“那小子啊,我知道他对孩子的死一直很难过。现在跟妻子已经没办法相处而分居了。为了忘记所有的事情才努力投入工作中的吧,可是连儿子的忌日都不敢去扫墓的人,怎么可以为国家人民做事呢?尤其是让那么多人悲伤的事情啊。做这些事情也是做人该有的义务吧。”
“你孙子是死于意外吗?”
从谦二郎那并没有问为何孩子会死掉。
“用意外来看其实很单纯。谁也没有错。只是有关系的人,心里都受了很重的伤。”
罗勃叔用啤酒湿润一下嘴巴,说起事件的大略经过。
四年前的昨天,谦二郎全家原本计划要跟朋友全家一起到河边去烤肉。但出发前一日,党里的干部突然暴毙,谦二郎夫妇因此无法成行。可是因为儿子祐一无论如何都想去,所以只好请朋友夫妇连著他们自己的两个孩子和谦二郎一起带去。
当朋友夫妇在准备烤肉之时,看不到祐一的踪迹。问了自己的孩子,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的了。两人沿著河边寻找。可是一小时后还是找不到,只好报警。
结果,祐一的尸体在一公里外河流下游的沙洲上被发现。没有目击者,警察推测可能是从岩石上失足滑落到河内的缘故。
“没错,那对夫妇让孩子离开视线是不对的。可是烤肉时是顾不来三个孩子的。明明知道这种情况那小子夫妻还是把孩子托给他。祐一也才小学二年级。是已经知道水的可怖的年纪。可是却还是自己跑去爬石头。没办法责备那没看好祐一的夫妇。谦二郎也明白,知道该责备的人是自己。一点也没有责骂朋友。可是呢,当时精神状态实在无法顾及周遭,守灵的时候,还不断的说要是不要把孩子托给人家就好的话。”
在罗勃叔的空杯子倒酒,也把自己的注满。晚了一天的忌日。回想逝去故者的美好而谈论固然是好,但能将内心情绪整理到连不好的话也能说出口,我想也未必是坏事。
老人像是要闻嗅风的味道,抬头抽抽择子,我看著他,静静地侧耳倾听。
“对那小子来说,那不过是自责的话,可是听在看管祐一的夫妇耳中,便成了责备。尤其是那个太太听到后影响最大。隔天便跳楼自杀了。”
罗勃叔的表情,比提到他孙子的死时还要痛苦。是个善良的人吧。那个自杀的太太一定也是。因为是别人的孩子,所以更感到责任深重。如果是自己的孩子,就不会想做出那样的事情了吧。想像这种母亲的心情,我气息为之一塞。罗勃叔离开房间,又拿了一瓶啤酒进来。左手臂上还夹了本相簿。
“祐一的照片,要看吗?”
我并不喜欢看别人孩子的照片。因为除了可爱之外,我说不出其他的字汇。可是我还是伸手接下颇有重量的相本。对能回归过忌日应有的轨道而高兴。
打开厚重的封面,里面贴满表情不同的婴儿照片。
“好可爱啊。”
我把唯一的字汇用完了。虽然是客套话,可是罗勃叔却非常高兴,指著告诉我他最喜欢的照片。
翻动页数,年龄也渐渐长大。剩下的页数也真的减少。当看完整本相本,少年短暂的一生也随之结束似的错觉笼罩著我,翻页的手变得沉重。
过了少年一半的人生,我发现一些曾经见过的脸。高坂谦二郎把五岁左右的祐一扛在肩膀上。旁边站著的男人,背著一个让我想起我女儿的女孩。好像在迪士尼乐园,背景可以看到灰故娘城堡。
那男人居然能有那样的笑容让我很意外。无法和今天早上所见的阴沉表情联想在一起。
“这个是你儿子秘书之类的手下吧。”
是我在罗勃叔的整脊院里发现毛巾时进门的男人。罗勃叔伸长脖子,看我手指的地方。
“不,他是谦二郎的朋友。”
我再次仔细确认。我不应该会认错的,刚刚也才在车站前见过面的。我左思右想感到不解。
“不可能的。应该没有再见面才对。他就是意外发生时,帮忙照顾祐一的朋友能濑。”
霎那间我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可是,错不了的。就像罗勃叔一样,那男人也是确实地出现在整脊院过。
能濑,换言之就是那自杀女人的丈夫。
光头吧手也搞错了。围绕在高坂身边的脸孔他并没有全记住。那时他看到穿西装的男人,就跟我一样确信对方是保镳无疑。
那男人究竟在那里做什么呢?
他一定是跟在谦二郎之后来的。方才也是要隐藏自己的模样注视著议员。那样子看起来,我想不出是为什么友好目的而来。
如果能濑认为妻子是因为谦二郎所说之事而自杀,心生恨意是理所当然的。在守灵夜的隔日自杀,忌日不管是今天或是明天,总之就是接近的日子。
我站起身来。
“可以跟你儿子连络上吗?”
“今天他要搭宣传车扫街拜票,不可能。跟竞选本部说的话,或许可以代为传话。二十分钟后,或许会回三轩茶屋的本部办公室。届时或许可以当面说话。可是之后紧接著的就是最后的街头演说,大概也没有什么时间。”
虽然一脸讶异,还是告诉了我。
今天八点之后,便不能再进行任何选举活动。明天即使当选,也不可能会在街上行走。能濑若有任何行动,只能把握最后街头演说的机会了。
“打电话告诉竞选总部,马上停止街头演说。”
“你怎么突然说那样的话?没那么容易中止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笑著的瞬间,因为我认真严肃的脸马上转变成不安的表情。
我告诉他在整脊院,还有在下北泽的街头演说时看见能濑的事情。厌恶的预感出现了,但这或许没有必要也说不定。说到一半罗勃叔像是梦游病患一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了解了。虽然不可能中止,但试著联络警戒事宜看看。不行的话,到三轩茶屋去。我也不想让能濑君犯罪。不然的话,连死者们也不能安息的。”
大叔摇头说著。这也是对著自己说的话吧。
我急急忙忙地离开房间。
就算罗勃叔没有拜托我,我也打算去。我也不希望能濑犯罪。在父亲背上安心沉睡的女孩身影跟麻美重叠了。让女儿伤心是不行的。这样的事情能濑不知道吗?
想招计程车,可是连一部空车也招不到。我从茶泽路向三轩茶屋的方向奔跑。途中多次尝试,可是都因为时机不对,举手慢了点就连续两次错过空车。到了跟淡岛路的交岔路口时,已经不是该搭车子的距离了。车流的状况也很糟糕。
我往下坡跑。一边喘气,却还是像昨天一样轻松。跟喝了三、四杯的啤酒一样。我穿梭在购物的人潮隙缝中。人潮中迎面而来的人全都闪避著我。大概是我一副很不舒服而又精疲力尽的表情吧。还不能倒下、绝不能停下脚步。
半路我离开茶泽路,转入铃兰路。斜缓的道路摩擦我的鞋底,逐渐向上爬升,一走出来是世田谷线车站前。时间已经过了演说预定开始的六点半了。
没有高坂的身影。车站前的空地上聚集了层层人墙。可是并不像发生任何事故的模样。只是投票前最后街头演说所聚集的支持者人潮。也可看到戴著臂章的助选员。演说才正要开始。
我极力忍住想贴在地上的冲动,绕到人墙的正面。一一确认等待著少壮议员登场的支持群众脸庞。可是搜寻多次,还是不见能濑的脸。
前排人群的脸突然一亮。被助选员团团围住的高坂一边挥著左手,一边从我面前通过。掌声如雷。
我回望四周。从看向议员的目光中也不见那人人影。
高坂的声音从扩音器中流出。首先是对来此听众们的感谢词。能濑的事情已经传入高坂的耳朵了吗?助选员虽然在一旁警戒,可是始终仅是一般政见发表会的警戒程度而已。总之我非得在他们之前找到不可。能濑被捕的话,就什么也做不到了。除了让女儿伤心之外。
因为没有更能看清楚四周环境的地方,所以我用力睁大眼睛仔细搜寻。这时候,我的目光停顿在一个从新玉川线车站延续地下道上来的男人身影上。明明是夏天,却还把手插在夹克口袋里面,非常引人注目。夕照微霭间映照出的苍白脸庞,是能濑没错。他停在地下道的出口处,注视著街头演说的人潮。
能濑一旦有所行动,我也会立刻反应。我的位置比他的靠近高坂太多了,而且就算那样,我也有把握可以压制住他。
可是能濑没有动。他取出香烟,抽完一根之后仍然在楼梯平台上注视著高坂。可以看见他插在口袋的手就要伸出,才这么想他突然背过身体消失不见。
我朝楼梯前进。靠近之后立刻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能濑躲在地下道入口的阴暗角落,蹲在楼梯间。我爬下一层台阶,坐在他身边。
他一脸沮丧的抬起头,面向我。能濑的脸上满是泪痕。
“能濑,如果你手上拿的东西已经用不著了,可以拿给我吗?我会帮你处理掉。”
能濑手中握著瑞士刀,还紧紧的握住刀刃。
他没有记起我是谁。直到我开口说话,他才浮现惊愕的表情。
“你是今天早上的那个人。”
他的确想起来。
“嗯,我从议员父亲那里听到关于你的事情。也看到照片。跟可爱的女儿一起合照的。三天连假呢!与其在这里作傻事,不如带女儿到那儿去玩比较好。我昨天也带女儿去了游乐园。虽然说因为没有用被骂得的狗血淋头,可是还想再带她去玩。再多次都会想带她去。到了那里就可以看到孩子的笑容。如果好几年看不到话,对我来说绝对是无法忍受的事情。你呢?可以忍受吗?”
看著我的视线逐渐下移。他的手把弄著刀子。
我伸出手,能濑一度又握紧刀子,放在我的手掌上。空出来的手遮住脸呜咽哭泣。
这是人的本能。泪水可以洗去的东西比我们所预料的还要多。只是成为大人之后,尤其是男人,都忘却这个本能。
和我说过话后,他心中一直怀抱的事情突然被打断,泪水不知怎地就再也止不住。麻烦是麻烦,可是要说幸福也无不可。
能濑流了好一会的泪水,突然站起身下了楼梯,还回头跟我点头致意。虽然脸色依旧阴沉,可是表情已经变著柔和。不过或许只是我的想像也说不定。
我回到下北泽,途经“欧香·蓝心”。全部事件都开始于酒吧老板搞错鲍勃和罗勃。
我想对他抱怨。至少总有要他请我喝杯酒的权利吧。
打开门时,我怀疑自己的眼睛。
吧台只有一个客人,怎么看都是个女小学生。两腿摇摇晃晃坐在高脚椅子上。杯子里面琥珀色泽的液体莫非是威士忌?
老板好像见到讨厌的东西似的,脸色难看。我关上门,走到吧台。
“七点时就连小学生也开放吗?虽还不是睡觉时间,可是这样的教育真是难以让人苟同。”
我跟少女隔著一个椅子坐著。
“是那样没错。可是孩子还小的时候让他看看这个世界也不是不错吗?不管怎么样,我管教孙子也不用别人多嘴。”
“孙子?”
我凝视少女。从可爱的脸上要找出神似的地方真难。只是怎么看都只有十岁左右。森尾已经是四十岁半的大叔了吧。
“跟女儿一起来玩,把孩子寄在我这里去买东西还没回来。”
将近开店时间时带来的吗?
“叫什么名字?”
我问少女。
“不可以用那喝醉酒的口吻问。”
森尾露出他缺了的牙齿打断说。
“我连一杯都还没有喝。而且,你不是说让她看看这大千世界也不错吗?跟醉鬼说话也是个经验啊。”
丝毫不对大人之间的对话感到迷惑,森尾的孙女听著我们的对谈。
“我叫知惠。”
与我四目相交回答。
我想也不想地看向酒吧老板。森尾移开视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这个男人,他并没有搞错鲍勃跟罗勃。明明知道却故意那么说。
“小知惠,那边的留言是你写的吗?鲍勃是指谁?”
下巴向上抬起,有些害羞地笑著,小小的指头向前直指。指向酒吧老板。
什么啊。鲍勃一开始就在这里了。早知道是森尾的话,绝对不会想要帮忙的,更不会想要追根究底,也就更不会走到这么个乱七八糟的田地。可是虽然怒气勃发,却没有办法在孙女前面发作。
大概,鲍勃·迪兰也作如是想,才把孙女叫来的。
酒吧老板难为情自不用说,把短脚杯放在我面前。我举杯喝了一口。大概是琴酒。这是这里最高级的洒。虽原本并不打算原谅他,但我仍接受了害羞的鲍勃的歉意。
“为什么要帮忙鲍勃?”
森尾或许还没弄完,这也不值得奇怪,或是还想为我弄下酒菜,他离开吧台到冰箱找东西。
“前阵子的时候,吃仙贝掉了前齿。虽然说没事,可是他常常一副非常寂寞的模样。那是已经是该回去的时候了,所以我想拜托谁都好,帮我帮帮他。”
小知惠温柔的眼神投向鲍勃叔的背影。
森尾虽然常常觉得羞耻地含著嘴巴说话,可是我可以理解他不想治好牙齿的心情。一旦治好了,孙女就不会再为他担心了。
“小知惠喜欢鲍勃吗?”
少女转向我,急忙点头。
“我虽然喜欢阿彻。可是鲍勃好喜欢我。所以呢,我也要喜欢他。鲍勃开心的话,我看了也会很开心。”
小知惠露出她小小牙齿笑著说。
大概是我可以体会永远会喜欢这种意思的时刻来临了吧。不,或许能变得坦率也不错。
我对著在吧台里面拉长耳朵听的酒吧老板举起酒杯。
为幸福的鲍勃干杯。
一口喝个精光。舌头虽然像针剌一样烧痛,可是一点也没有想抱怨的心情。人是反覆无常的。而且还容易寂寞。
所以今晚我又将与酒共渡。
译者简介:
洪慧珊:
一九七九年生,台南人。政治大学日语系毕业。喜爱日本摇滚及视觉系音乐,对美、日乐团皆有深刻认识。译有《疑惑的轮舞》(合译){由新雨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