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塑盗窃和凶杀案现场时,她睁大眼睛听着。当我讲到去秃比·科克伦简陋的住处走访时,她的眼睛里满是赞叹和崇拜。我可能稍微有点夸大其词。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的过程,我好像稍做了一点渲染,有可能在两幢建筑之间增加了几码的间隙。讲故事的人有权渲染,你们也知道。
等我讲到公事箱时,她“哦”了一声。听到是假皮而不是超级亮皮时,她叹了口气。等我讲到打开箱子发现那些现金时,她倒吸一口气。“那么多钱,”她说,“现在在哪儿?你没带在身上吧?”
“放在安全的地方。要不我的五毛钱算是白花了。”
“嗯?”
“这个不重要。我把公事箱藏起来了,但抽了几张钞票出来,因为我想也许能派上用场。”我掏出钱包,“还有两张。看到没有?”
“怎么样呢?”
“挺不错的吧?”
“二十美元的纸币。有什么特别的?”
“呃,要是看到整箱全是这玩意儿,你一定会印象深刻吧?”
“也许,可是——”
“看看它们的号码,吉莉安。”
“又怎样呢?是连续号码啊。等等,不是连续号码,对吧?”
“没错。”
“它们——伯尼,这两张号码一样。”
“真的吗?天哪,这可不同寻常,对吧?”
“伯尼——”
“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样的雪花,每个人的指纹也不同,而我现在从钱包里掏出两张二十美元的钞票,它们的号码竟然完全一样。发人深省,对吧?”
“它们是——”
“假钞?对,恐怕就是这样。好一张纸,不是吗?那么多钱,可其实只是绿色的纸。再仔细瞧瞧,吉莉安,你会看到很多瑕疵。安迪·杰克逊的肖像比起我见过的大部分假钞印得都他妈的要好,可是如果你真的盯着这钞票看,会发现不太对劲。”
“在印章周围——”
“对,针点不够清楚。你把纸钞翻过来,还会发现其他问题。如果你把它们磨旧,揉皱,制造些折痕,再放在咖啡里煮一煮去掉簇新的感觉——呃,每一行都有诀窍,我可不敢夸口说我知道假钞制造者新近又想出了什么花招。光顾着赶在锁匠前面就够我忙的了。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你手上拿的钞票十之八九可以通过银行审核。号码是唯一明显的问题。要是人家找零给你这么一张,你会多看它一眼吗?”
“不会。”
“没有人会。我一眼看出钞票是假的,就马上再回到格拉堡的住处。刚踏进他家的门,我就知道来对了。此人搞艺术一事无成,改行弄起版画,结果也没成大器,可这会儿他却住在大部分纽约人看了都会眼红的loft里面,空间大得用不完,墙上挂了价值好几千美元的工艺品。我四处翻找,发现他家里的油墨和纸的储备足以印出比铸印局产量还多的钱。等我真的找到印版的时候,即使之前有什么疑虑也无影无踪了。他的印工很精致,那真是高品质的刻印。”
“格拉堡制造假钞?”
“嗯哼。我本来就纳闷当初他在过道里堵住我时,怎么疑心那么重。我装成在找另一个格拉堡的愚蠢侦探,戏演得还不错,可他却没完没了地盘问。我是谁?怎么拿到他的地址的?我怎么星期六还在工作?他想问题的速度比我编答案还快,所以我只好拔腿就跑,可如果他没什么事隐瞒的话,为什么疑心那么重?对,他显然是在制造假钞。我不能肯定印版是他自己做的,不过这会儿却在他手上。而且印制也是他自己动手干的。”
“然后他把钱交给秃比·科克伦?我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进行。”
“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猜一猜。假设是克里斯特尔把秃比和格拉堡拉到一起的。格拉堡是她的男朋友,也许她带他去过几次酒吧。她既然带她那位法律猎犬去过,跟格拉堡也同样可以,不是吗?
“总之是格拉堡和科克伦策划的。也许是由格拉堡制造二十美元面值的假钞,然后秃比负责找到渠道把伪钞换成真钞。这其中可能也有相互欺骗的成分。比如秃比多拿了几张二十美元面额的假钞,格拉堡也没办法。也说不定克里斯特尔这样那样地把他出卖了,钱最后到了她手上。”
“怎么做的?”
我耸耸肩。“这可问住我了,但这事有可能发生。要不就是这笔假钞生意进行顺利,可是格拉堡发现她不过是在利用他,背着他勾搭上别人,为了假钞生意才没甩掉他。也许他得知她和秃比上床,也许他发现了她的另外那个男朋友,于是他就醋意大发,疯狂地抓起牙科手术刀找她算账。”
“他上哪儿找牙科手术刀?”
“赛尼克眼科和牙科用品供应商,跟克雷格一样。”
“可他为什么——”
“他那儿有一整套。各种钻针、凿子和手术刀,而且依我看,除非其他制造商也给他们的工具装了六角形的柄,否则那些玩意儿应该全都是赛尼克出产的。用它们刻印、切割油布块、雕刻木头之类,我看处理各种细节都挺方便。他要不是抓了一把特意用来当凶器,就是当时刚好口袋里有一把。”
“可是那就很奇怪了,不是吗?”
“是的。可以这样想。他把克里斯特尔请到他的住处,她看到了那些工具,提起克雷格的诊所也有同样的东西。毕竟她在嫁给他之前是诊所的护理师。说起来,这也许就可以解释格拉堡用的工具怎么会刚好和克雷格的一样。也许以前他用的不同,美术刀,或者天知道什么鬼玩意儿,可克里斯特尔告诉他,他应该换套牙科用具,因为那种钢的品质一流,诸如此类的理由,总之,要是他知道克雷格用的是赛尼克产品,他就可以带把手术刀过去,陷害克雷格。他没有理由扔掉他自己的赛尼克产品,因为没有证据可以把他与克里斯特尔联系起来,而且只要克雷格被安上了谋杀罪,警察也没有理由继续调查。”
“所以他把手术刀带在身上,为的就是当凶器?”
“一定是。”
“然后他跑到酒吧找她,并且先跟她上床?”
“那就很邪恶了,是不是?我跟他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感觉他不会那样工于心计。印象中他那人挺直截了当,是强硬而沉默的人。也许她当天晚上在酒吧遇到了法律猎犬,然后把他带回家。他们的谈话内容我不太记得了,因为当时我下定决心不去理会,但那人绝对不是格拉堡。至少我不觉得是。
“不对,依我看事情是这样的。假设格拉堡在监视她的家,也许他是从她碰到律师或哪个男人的酒吧跟踪她回到家。也不一定就是律师。其实我们可以先放下律师不管,因为我看他跟案情没什么关系。其实弗兰奇·艾克曼提到有三个男人是克里斯特尔的朋友,这并不表示他们三个全都和命案有关。现在有两个人介入就已经够让人震惊的了。”
“总之,”吉莉安催促道,“她带了个男人回家,格拉堡在外面看着。”
“没错,然后那人走了。格拉堡看到他离开。他等了一两分钟,等那个人消失了,就去按她的门铃,克里斯特尔让他进去。他发挥了强硬沉默的特点,直截了当地把手术刀插进她的心脏。”
吉莉安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小小的手放在海军蓝毛衣的左边。她像在电视里看电影一样紧紧跟上情节的发展。
“然后他走到卧室,”我继续说,“他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我的公事箱,竖在法国女人肖像下面的墙上。他走过去,然后——”
“什么法国女人?”
“这不重要。克里斯特尔的墙上有一幅画,不过他没看到,因为他只会盯着公事箱。你知道,在他看来公事箱就是公事箱。他以为里面塞满了假钞,这会儿他可有机会偷回去了。”
“可那些钱都在黑色塑胶箱里面,对吧?”
“黑色人造皮箱里,没错。可是格拉堡怎么会知道?”
“难道他当初不就是装在那里面的?”
“也许吧,可我们又怎么知道?说不定他给克里斯特尔的钱是放在布鲁明戴尔百货商店的购物袋里。我闯空门的时候通常就用那个。看起来有归属感,拎着装满别人财产的财物袋踏着大步走过去。也许他原本就知道有人把钱放到了公事箱里,而眼下就有那么一个,里面正是他要找的东西。自然而然他会抓了就跑,里面是什么回头再说。”
“之后他打开箱子——”
“说不定让他很困惑。有那么一会儿,他八成以为克里斯特尔是什么中世纪的炼金术士,有办法把纸变成黄金钻石。等他想明白了,当然得回去拿钱。这样第二次闯进那里就解释得通了,那是在警察给公寓贴上封条之后。格拉堡回去拿钱,他撕掉封条,四处搜索,结果空手而回。因为假钞全打包收好放在秃比·科克伦的公寓里,稳稳坐在衣柜的一个架子上。”
吉莉安点点头,然后皱起眉头。“可珠宝呢?”
“我想格拉堡是留着了。一般人拿到珠宝自会留下,不会等着垃圾车来收。我在他的住处没看到珠宝,可那也不一定表示什么。珠宝是证物,他不会随手乱放,因为它们会把他扯进命案。”
“手术刀他可没丢。”
“那不一样。珠宝出现在那儿无法解释,这点他当然清楚。他一定是把东西藏在什么地方了,也许就塞在国王街某处。要把珠宝藏在地板底下或沙发里不是难事,一般的搜查不会找到。不过说来我倒是在别处翻到一把保险箱钥匙。珠宝有可能已经放进银行。他也许是赶在星期五银行关门前存进保险箱了,也说不定他自己已经销赃了。这不是没有可能。他制造假钞,有可能认识什么人知道谁做销赃生意。在咱们城里找家代为销赃的商店,不会比足球赛下注、买把枪或者弄到毒品更难。不过其实珠宝的下落没必要再猜了。不利于格拉堡的证据已经足以让他坐上几年牢。”
“你是说手术刀?”
“好戏还在后面,”我说,“我在他的住处把东西移来移去——以防他下决心扔掉证物。我把几张二十美元的钞票放在只有搜査时才能找到的地方。几把牙科用具也一样。要是他紧张起来扔了工具,还会剩几把他自己找不着,可警察来搜便很快会发现。而且我把印版也藏起来了。如果他想找又找不到的话,八成会着急,不过我藏东西很有一套,他绝不会相信是小偷来过了。出门时我还打开锁重新锁上,这种服务可没几个小偷会提供。我是空手离开他的公寓的,你知道。事实上我走出那里时身上还少了点东西,因为我把那几张二十美元的假钞栽在了他的头上。要是我老干这种事,恐怕每个月支付房租都有问题。”
她咯咯地笑起来。“我妈以前常说,小偷上门都会留下东西。但真会这么做的人,你可是我听过的唯一一个。”
“呃,不过我可不打算养成习惯。”
“你这辈子都当小偷吗,伯尼?”
“呃,倒也不是一辈子。我刚开始只是个小孩,就跟其他人一样。哦,对了,我很爱你咯咯笑的样子,跟你很配。我想我是从不再是小孩以后才开始做小偷的。”
“我看你可一直都是小孩,没变过,伯尼。”
“我有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吉莉安。”
然后我便开始讲我自己,还有我疯狂的犯罪生涯,比如当初是怎么开始偷溜进别人的房子,纯粹只为那种刺激,而之后不久便觉得,既然你人都在里面了,干脆放手去偷,感觉会更新鲜。我讲她听,不知不觉我们已喝完咖啡,她打开一瓶宝贵的意大利苏韦瓦白葡萄酒。我们捧着高脚杯喝下冰凉的酒液,并肩坐在沙发上,然后我又说下去,希望沙发可以变个魔术塌陷成床。吉莉安,她真可爱,而且她又是那么专心地在听,头发闻起来有一股早春花朵的味道。
酒瓶快空时她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伯尼?既然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想个办法把消息透露给警方。我想通过雷·基希曼去说故事。这不是他的案子,不过他老兄只要闻到钱味,什么规定在他手上都可以像拐杖糖一样扭来扭去。天知道他打算怎么从这案子里挤出钱来。要是珠宝露了面,警方可会没收了当证据。不过只要有一块钱能抠,他就能抠得到,再说那是他家的事,不是我的。”
“我知道,他要你打电话给他。”
“嗯哼。不过现在不行,我害怕。这会儿是三更半夜。”
“几点了?哦,真是半夜了。我没注意到已经这么晚了。”
“我得找个地方待着。只怕我自己的公寓暂时不行。他们也许还没派人监视,不过这会儿他们拿着通缉令要抓我,我可不想冒这个险。我可以睡到旅馆去。”
“别说笑了。”
“你觉得那样可能有危险?我看你说得没错。这个时间旅馆没多少人投宿,而且会让人生疑。呃,总有个办法我可以试试。就找个空屋子吧,住户全去度假了,我可以让自己宾至如归。这招金发姑娘就用得挺顺手。”
“别说笑了。你昨晚待在我这里,现在也可以。我不希望你去冒险被捕。”
“呃,克雷格有可能——”
“别说笑了。克雷格不会过来,要是他真来,我也不会让他进门。我很生克雷格的气——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觉得他太不像话,他或许是挺棒的牙医,但我可不敢说他人有多好。”
“呃,你真好,”我说,“不过这次我睡椅子。”
“别说笑了。”
“呃,你总不能坐在那玩意儿上面吧,看在老天的分上。我可不敢再要你放弃床位。”
“别说笑了。”
“嗯?我不——”
“伯尼?”她透过长长的睫毛抬眼看我,“伯尼,别说笑了。”
“哦,”我说,然后深深看进她的眼睛,闻起她的头发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