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昀肩很宽,但腰身瘦。晚风吹鼓他身上的黑色短袖,也掀开他额前乖顺的碎发刘海,烟头那一星火光忽明忽灭。
这是邓昀不为人知的一面。
莫名有种禁忌感。
许沐子擦手的动作停住,与此同时,邓昀也敏感地察觉到有人。
他夹着烟的手懒懒抬到下颌边,侧身的动作不紧不慢,看到是她,甚至还轻轻笑了一下。
怂包马上捏紧手里潮湿的纸巾,在他抬手把烟送到唇边时果断转身,下楼,跑了。
现在许沐子知道了,邓昀绝不像他表面上那么单纯,起码不会是家长口中传统学霸的模样,也不会是只懂埋头苦学的书呆子。
但她没有把邓昀吸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也没有主动掺合进两家的攀比活动中去。
这场为了满足家长虚荣心的短暂会面过后,许沐子和邓昀没有太多交集,依然是从爸妈口中才会听说对方的名字。
许沐子在邓昀家展示过钢琴后,许沐子妈妈高兴了许多天,每天变着法地把许沐子的奖杯、奖状、弹琴视频往群里发,以此炫耀自家孩子的优秀。
对许沐子来说,生活没有任何变化,她依然在刻苦练琴。
只在雅思班上课时,她偶尔会在课上转身,刻意在背后的书包里翻找一些根本不需要的物品,借此动作去瞥两眼总是坐在最后排的男同学。
半年后的新年,许沐子家里添了几件西洋古董家具。
轮到他家组织聚会时,许沐子妈妈抱着某种虚荣目的,把交好的几家邻居们约到家里吃饭。
都是生意场上的老油条了,自然懂得礼尚往来的道理,聚会局又恰逢年关,哪有人会空手的?
客人们提着大大小小的礼盒上门,进门先喜气洋洋地道“过年好”。
长辈们凑在一起喝了好多酒,话越来越多,嗓门也越来越大。
家里负责家务的阿姨在春节前回老家了,还没回来。
不知不觉间,整个家里清醒的唯二两位,除了在楼上练琴的许沐子,就只剩下个不知道为什么要突然想不开、放着好好的寒假不出去玩、非参加这种无聊家长聚会的邓昀。
许沐子的琴房隔音效果极好,练琴到深夜,推开门,被一楼传来的鬼哭狼嚎吓到晃神。
任谁刚练过优美的古典钢琴曲目,冷不防切换频道,听见中年长辈们口中跑调到太平洋的经典老歌,也会懵吧?
还好,只懵了一下下。
她实在很饿,所以顶着跑调和破音的双重混响摧残,跑去楼下餐厅找吃的。
下楼后,许沐子看见邓昀坐在她家沙发里,居然还没走。
白色羽绒服外套放在身侧,米色高领毛衣穿得干干净净,很有懂事晚辈的感觉。
长辈们喝多了那么聒噪,这个人竟然丝毫不受影响,安安静静捧了本书在看。
怪咖。
装刻苦装到她家来了?
他们不熟,许沐子没有和邓昀打招呼,径直往餐厅走。
不知道谁家带来了炸肉丸,是以前没吃过的。
肉丸外面裹了红色脆花粒,炸出来像荔枝,餐盘点缀着绿叶,看着就挺勾人食欲的。
许沐子饿狠了,又是在自己家,最开始吃的时候没留意,颇有点狼吞虎咽的意思,还喝了几口果汁。
直到第四颗肉丸入口才察觉到不对劲,完了,肉馅里是放了虾的。
她很脆皮,从小对很多东西过敏,虾类也是她过敏的食材之一。
反应倒不会特别严重,只是会胃疼一整夜,身上也会起痒痒的小疹子。
还是吐掉比较好。
许沐子急急忙忙从餐厅冲去洗手间,练琴空腹太久了,好不容易进食,胃肠怎么也不肯放过那点食物,她尝试过几次催吐都没能成功。
正一筹莫展,有人敲响洗手间的门。
许沐子蹲在地上,用变调的嗓音尽量大声回答外面:“有人在,麻烦您去楼上吧。”
门外安静几秒,然后传来邓昀平静的问句:“许沐子,你没事么?”
“我......在催吐。”
“开门。”
那时候许沐子还是个高中生,遇事慌乱得很,顺着人家的话就把门给开了。
她催吐催得眼里噙着泪,朦朦胧胧,根本看不清邓昀的样子,只觉得门边的人影好高,她自己出出进进这间洗手间,可从来不需要抬手拨开新年挂件下面的垂穗。
邓昀问怎么回事,她就把误吃到虾的事情经过给说了。
说完才想到,这根稻草救不到命,是个摸不透的怪咖,估计不靠谱,和他说这些完全没用,还不如赶紧催吐。
也确实没用。
邓昀听完,连个反应都没有,转身走了。
她想:那你问什么?!
他是在许沐子又一次催吐不成功时回来的,当着她的面洗过手,又用消毒湿巾仔细擦拭过。
催吐又不是什么雅观动作,有外人在场,许沐子很难继续,只能停下来。
她嘴上没说什么,腹诽的抱怨就没停过,暗怪这个人没一点眼色。
她都这样了,他只是洗手而已,为什么不能去用其他洗手间?
许沐子有什么都写在脸上,正烦着,眼看着邓昀撕开包装袋,戴上了不知道哪里寻来的一次性手套。
嗯?干什么?
在她满腹狐疑的时候,邓昀走过来,冷静地托起她的下颌,把戴着手套的手指填进了她的嘴里。
是食指,微凉。
指尖划过舌侧,一直按到舌根、刺激到喉咙,最终催吐成功。
在干呕的那一刻,许沐子窝在眼眶里的眼泪终于滑落下去。
视线骤然清晰,近距离撞上邓昀那双情绪过于镇定的眼睛。
邓昀可能帮她倒过温水,也可能是她记错了。
后来许沐子吃了过敏的药,那些裹在肉馅里的虾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反倒是长辈们喝得太尽兴,隔天都在宿醉,要么头疼难受,要么浑身乏力,终于在大年初五的当天,改掉了砲龙烹凤的饮食风格,换成满桌的清汤小菜。
许沐子没有对邓昀道谢。
就像撞破他吸烟的那天,她的保密他也不客气地照单全收过。
而在那之后,许沐子和邓昀依然没什么交集。
只不过,在许沐子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练琴的寡淡生活里,除了偶尔看一眼雅思班的男同学,又多了一项内容:
在餐桌听到邓昀的名字时,她比过去稍留意些。
那时候邓昀已经在读大学,很少回家。听到他名字的频率,不像他刚高考完那段时间那么高。
也有个规律,但凡被提及,必然是他又得了什么奖,或者做了什么别人家的熊孩子望尘莫及的事情。
每每谈论过这些后,许沐子的爸妈总会补上几句对她的鞭策。
他们说:
“沐子,你可要加油,得给咱们老许家争光啊!”
“那是当然的,我们沐子从小就厉害,是小才女,小神童,还能输给别人?”
当然会输啊。
事实上,那段时间许沐子刚输过一场钢琴比赛。本来心态难以调整,面对这种加油,连假笑都挤得十分艰难,只觉得压力倍增。
“邓昀”这个名字,总是伴随着长辈们施加给她的压力出现。
所以听着听着,也就听烦了。
还是雅思班的男同学好。
至于暗度陈仓地厮混到一块去,背着长辈们在露台接吻,那又是后来发生的故事了......
这段关于往事的回想,被夏夏发来的信息给打断了。
客栈是在网上订的,赶路过来之前,有工作人员打过电话给她,并添加了许沐子的联系方式,在软件上发了入住须知给她。
她当时一心想着逃离家里人八卦的追问,没仔细看过。
现在看看,写得很全面。
有乘坐各类交通抵达的小贴士,也备注过住客可以提前打电话约定时间,工作人员会下山帮忙提行李。
最新收到的信息在两分钟前,内容如下:
您好,近期山区降雨,气温较低,我们24h为您提供煮好的糖水热饮,可以驱寒。
如有需要,请随时到一楼公共餐厅区域自取。晚安。
在这条信息后面是一张图片,图片里清楚地罗列了驱寒热饮的配料食材,对许沐子这种不敢随便乱吃的易过敏人士来说,非常友好。
原来国内的酒店行业竞争这么激烈吗,这家客栈的服务真是好贴心、好周到。
手机屏幕上方明明白白写着,现在是临近四点钟的时间,准备红枣糖水的人是夏夏?
都已经这个时间了,夏夏还没有休息吗?再熬下去天都快亮了吧?
话虽然这样说,许沐子本人倒是真的完全没有睡意,尤其涂过药油后,周身被药油清凉的味道萦绕着,人就更精神了。
睡不着,脑子混沌,她躺在床上把漫画版指南翻来翻去,也没真正记住什么,倒是打起了热饮的主意。
上山时淋过雨,她的确有些着凉,就刚刚坐在床上回想过去那些有的没的那会儿,还打过两个喷嚏。
这样的话......
去喝一杯热乎乎的糖水驱寒,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房间外的走廊很安静,许沐子没有乘电梯,沿楼梯走下去。
一楼还是刚才她上楼前的样子,细雨嘀嗒,剩余的几盏灯仍亮着。
她借着不算明亮的光线,摸到餐厅区域,在摆放整齐的各类咖啡和茶饮中找到贴着“驱寒热饮”字样的保温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那些原本敞开的窗子被人关掉了,阻隔掉夹着潮湿气息的冷风穿堂,她又喝了些热的,在楼下温感也不像之前那么冷。
入住后没见过其他工作人员,许沐子总觉得这些贴心事都是夏夏做的。
她捧了温热的杯子,在光线昏暗的空间里放轻脚步踱着,想看看夏夏还在不在。
转了一圈,没找见。
倒退着想回到餐厅那边去多添些热饮,却撞到仍然没睡的邓昀。
“身体不舒服?”
在许沐子看来,邓昀是把她这杯褐色的驱寒热饮看成了感冒冲剂,解释说:“没有不舒服,这是夏夏准备的,驱寒用的糖水热饮。”
说完,发现邓昀仍然看着她,没应声,许沐子也就继续说下去:“就在餐厅那边,可以自取的,你没有看到信息吗?”
邓昀的目光落在她手指戴着的金属环上:“嗯,没注意。”
还不如让他不要注意到!
这个人简直贪得无厌,他居然把整壶热饮给提走了,提到他之前等着看什么蛇麻什么花的那张桌子旁。
许沐子是还想再喝些,只能跟着过去,顺势又往窗外看了看。
邓昀好像知道她在干什么,把手机解锁点到手电功能,光源往郁郁葱葱的植被里照过去:“绿色的那种,就是蛇麻花。”
这也......不怎么好看呢,许沐子是没看出来这花哪里值得熬夜等着。
花也看过了,热饮也续杯了,干脆就坐下吧。
在网上浏览时,许沐子只觉得这家客栈风格看起来不错,但网上信息真真假假,有良心商家,当然也有人为了赚钱无所不用其极。
图片、评论都有可能是假的,可看过了这家,再看其他的,总觉得差点意思。
她也算做好了会被欺骗的准备,出乎意料,真正住进来才知道有多舒心。
客栈老板一定是个温柔细腻的人,处处都装饰得这么养眼。
就连眼前这张摆放在旮旯角落里的小餐桌,也是铺了绣花桌旗的。小盆栽压着绣花布角,靠窗的桌面内侧摆了个大大的南瓜造型玻璃罐子,放满了巧克力糖。
不像是她花钱住在外面,反而像是在某个亲友家做客。
美中不足的是,这张餐桌有些窄。
两个无心睡眠的人面对面坐在椅子里,又都是长腿的成年人,显得桌下空间更加局促。
窗外雨势不减,热气自杯口缓缓散开。
某种奇怪气氛也在蔓延,沉默到有些不自在,邓昀适时抛了个话题:“你跑到这儿来,是出来散心的?”
想到家里那群八卦的糟心亲戚,许沐子闷着声发音:“嗯。”
一问一答间,坐姿略换,桌下有了不经意的肢体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