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聘传单是大众营销的高质量手段,全彩的印刷吸引着成批符合条件的护士。查理在厨房的水槽旁边认真地研究着招聘的宣传手册,翻来覆去地看。“加入我们的团队吧!”上面这样印着。他应该吗?这辈子他都靠这样的邀请活着,生活的道路已经被这些出现在他面前的机会之门卡得死死的,没有一点儿余地。他只得按照命运的安排持续走下坡路。查理没听说过萨默赛特医疗中心,甚至都不知道新泽西州还有个萨默赛特郡,但很显然,4年之内换过5个东家的他已经上了宾夕法尼亚州的黑名单。他虽然在新泽西也问题重重,但毕竟已经是4年前的事儿了,更何况新泽西是个很大的州。从地理上说,萨默赛特离他儿时的家只有50分钟车程,但从社会大环境和经济上说,那地方可与查尔斯·库伦的老家西奥兰治有着天壤之别。
萨默赛特是美国最古老、最富有的城市之一,坐落在山林之间的肥沃农田吸引着成批的贵族金融家和企业家,并且成为这个地方发展起来的最早根基。约翰·德莱顿是英国保诚保险有限公司的创始人,19世纪80年代的时候,他在伯纳兹维尔建造了跟凡尔赛宫一般的府邸。经历了大约一代人的时间,布鲁克·库索,后来更名为布鲁克·阿斯德,住进了这个叫作丹布克庄园的宅子里。在南北内战之后的那几年,正值繁荣时期,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中最富有的一群人住在了这个地方。他们为所欲为,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1898年的时候,他们突然想到,应该在这个地方建一所医院。
这个想法是因为一起死亡事件引发的。那是个头部受伤的16岁男孩。即使是在1898年,这也绝对算不上个致命伤。在头骨上面钻洞释放颅压是个很久很久以前就可以做的手术了,几乎比拉里坦河床下游荡的印第安亡灵还要年老得多。但是,在男孩被送往纽瓦克医院接受医治的途中,他受伤的头部持续肿胀,像刚烤的面包,颅内压力对头骨造成了巨大的挤压。当他到达纽瓦克的时候,瞳孔已经扩散。也就是这个时候,开设本地医院的需求第一次摆在了大家眼前。
利用最先筹集的5500美元捐款,他们给位于东大街的一家房子配备了电力和自来水,还将当时最先进的现代医学技术引进到这个地方。这其中包括一个德国的机器,可以利用那种不知名的x射线来为人体的内部器官拍照。还有一种做手术时可以用的新型电灯泡,是离这地方不远的门洛帕克市有个叫托马斯·爱迪生的家伙发明的。最早的那段日子里,一共有10个医生、12个病床。随着整个镇子的稳步发展,医院也逐步扩大起来:越来越多的病区从简单的木框架房屋蜕变成红砖墙的高大建筑物,还配备了几十种高端专业的医疗设备和350张病床,并高薪聘请数千名专业人员在此任职。除此以外,这里还有一个超大的停车场,并且拥有靠近高速路出口的便利地理位置以及雄厚的资金储备,可以为愿意在这里短期签约的经验丰富的护士提供高达10000美元的签约奖金。
2002年8月15日,查理坐在萨默赛特人力资源的桌前,继续填写那些早已烂熟的表格。他在上面真实列举了自己注册护士的身份和所获得的各种认证资格,但在刑事犯罪方面选择性撒了一些谎。他一点儿也不担心这些人会去费力寻求每个问题的真相。在申请职位的时候,他的首选还是重症监护病房,但如果不行,其他的病区也无大碍。关于排班时间,全天候、轮岗制、时刻待命的临时岗位夜班、周末班、假日班,所有都可以。库伦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个非常优秀的护士。作为参考,库伦将圣卢克的工作履历写到了上面,并且在离职原因的地方填上了“寻求改变”。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实话。除此以外,他还将自己在雷海山谷的烧伤病房工作的那几年填了上去,理由是“那里的工作不适合他”,护理委员会和康复中心的工作“没有足够的工作时长”。所有这些过去的工作经历都不算是撒谎,这些原因也都确实存在。填完表格,剩下的工作就是萨默赛特医疗中心的人力资源用自己的方式在细节上替他锦上添花了。
库伦之前在沃伦医院的上司证实了他曾经在那里供职的事实,也没有否认他的才干。而圣卢克医院的人事部也确实像之前承诺的那样为他的在岗时间和所担任职位给出了实事求是的答案。2002年9月,查理得到了萨默赛特医疗护理中心重症监护病房提供的一份全职工作,并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份照顾全院生命最脆弱的人群的工作当中。
查理很快就成了萨默赛特医院夜班的明星雇员。通常情况下,白班和夜班之间的交接工作都要持续一个小时的时间,当然了,主要还是取决于具体的护士。查理动作非常快,他从来不问问题。白班的护士在排班表上看到他的名字总是兴奋得不得了。他们向他快速地报告一下手头的工作,就可以径直回家了,因为查理总是很早就做好了工作的准备,手持记录病人所有数据的移动电脑设备,站到走廊尽头。他的夜班同事更喜欢他,因为他的工作开始得最早,而且也超有效率,总是第一个完成手头的工作。当其他人刚刚巡视第一轮病人时,查理已经站在药品自动分发系统的机器旁边将他们夜班需要给病人换的输液袋统统准备好分配到托盘中了。之后,他们还会在响应病人呼叫的时候,再一次看到他忙碌的身影。
每个晚班护士都有自己独立的工作时间表,而一同值班的同事也不是固定的。查理很快就被经常跟他同班的一个姑娘看上了。那是个叫艾米·洛克伦的高个子金发女孩,总是笑称自己是个“扫帚星”,从这一点足以看出她是那种直率真诚的人,对比之下足以让查理显得更加缄默。开始,查理的确在她身边很少说话,但随着漫漫长夜的催化,他开始在等待药品自动分发系统工作的时候跟她偶尔交谈两句,抱怨下对政治的看法,或是在晚上吃力赶报告时隔着房间与她心领神会地交换个眼神。夜深之后,当所有的患者都已经处理妥当,所有的输液袋都挂好,查理就会用他认为可以同艾米产生共鸣的方式将自己的抑郁、坏运气和之前经历过被欺凌的故事一一道来,她总是用笑声或查理需要的母爱般的关怀来回应这一切。几个星期过去了,他们终于跨越了朋友的界限。
艾米·洛克伦拥有一个饱受虐待的童年,靠着心中一个神秘的信念—世界早晚有一天会因为她过去悲惨的生活给她一个补偿—而大胆反抗着走过人生的最低谷。36年努力而冲动的生活为她带来了10个男朋友、两个女儿、一张护士执照和一辆租用的白色捷豹,但在她这个金发光鲜的外表之下,是个无论如何挣扎都没成功的受伤灵魂。她不上班的时间会时不时被袭来的焦虑症逼迫得不得不流浪在外,而到了晚上,她的生活则被工作和酗酒一分为二。她的时间被纽约北部的生活和新泽西的工作填满,家庭和医院造就了她坚强的个性,用努力工作来维持家庭的稳定,她在女儿、男友及大部分同事面前没能将自己完全展现出来,只有她的新朋友查尔斯·库伦,可以让她完全沉浸在安全感的怀抱中。查理似乎也需要她的庇护。
当查理9月份刚开始在萨默赛特工作时,艾米就从心底里知道,自己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家伙—不是“喜欢一个人的那种喜欢”。没错,她单身,但还没那么饥渴。事实上,她100万年前就不再有那种对爱情的冲动了,她只是觉得这个新来的家伙跟她很来电,她觉得他很懂自己。她明晰自己为人处世的界限,6英尺高的大个子,身形健硕完美,即使在《实习医生风云》里头出现,也不会逊色。她一直是个很有警惕、不轻易对别人敞开心扉的人,但对于她来说,似乎查理是安全无害的。他关心她,但似乎没有什么过于明显的企图,也从来不跟她调情。虽然他没有总跟她有什么目光接触,但也绝不会趁机偷瞄她上衣下面凸显的线条。他还是个很安静的人,哦,起码起初很安静,而沉默寡言又刚好特别对艾米的胃口。这个人,艾米思忖着,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像她自己一样。
新来的男护士似乎也跟艾米一样认真对待着这份工作,似乎还更认真一些—高效和专注到了近乎痴迷的状态。他有点儿古怪,但不至于让人觉得是个怪胎。查理总是独自一人照顾那些病人,将病房的门关得死死的,还拉上那些遮挡的帘子,扒光他们的衣服,为他们搓洗,打上肥皂,抹上润肤乳。艾米管这些病人叫作他的“黄油球火鸡”,滑溜溜地给他们翻个身都难。他的另一个狂热的爱好是使用塞纳医疗公司的各式仪器。在塞纳数据库中制表是每个护士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必须做的一项工作,但对于查理来说,似乎在这上面花上数个小时远比在医院的走廊里溜达着巡视病房要有趣得多。艾米总是打趣说他一定是在写小说。查理很喜欢这样的玩笑,在某种层面上说,艾米已经把他当自己人了。
同很多护士一样,艾米觉得自己是保护人类脆弱一面的超级英雄,一个弱势群体的发言人和权利倡导者。看着这个新来的护士脸上充满疑惑的表情,还有柔软的灰色头发和老式破旧的羊毛衫,艾米觉得他同其他脆弱的灵魂一样急需保护—一个罗杰先生型的典型悲剧,麻烦缠身还心怀沮丧。他白色的护士服充满了学院气,油腻的眼镜后面是一双充满了黑暗和绝望的眼神,在艾米看来是种愤怒的掩饰。不过值了几个夜班,艾米就意识到查理是个十分风趣的人。凌晨4点,查理可以从他的生活角度来讲一个故事或段子让她哈哈大笑,幽默和八卦为工作所带来的痛苦和悲伤做了很好的缓冲,查理总是可以做到这一点。有一些故事围绕着他曾经荒诞的海军生活,比如被指派看守核导弹的时候,遭遇老兵欺侮的时候,或是拒绝在另一个人面前公开往杯子里尿尿的时候。不过所有的故事中,最多提及的还是查理的女友凯瑟琳和她让查理搬出去的企图。艾米管这个叫“查理和凯瑟琳的表演秀”。每晚她都过得十分开心,直到有一天,她最终决定开始自己的忏悔,敞开自己的心扉。
每晚,查理都会放下照顾病人的职责,快速地走一遍病房,直到看见她为止。艾米绝对是个拖延症患者,总是迟到,也正因为如此,她格外敬佩查理的专业精神,14年的工作经验,9家不同医院的任职经历,很快便让她在工作上对他百般依赖起来。15年的护理经验为艾米带来的这份萨默赛特的工作是她能期待的最好结果了;另外加上7个月的合同、2万美元的奖金收入和每月1700美元的食宿补助,让她为之欣喜若狂。她希望可以一直守住这份工作,就算它在不知不觉中蚕食着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10月的夜班,查理发现她靠着护士站冰冷的白色砖墙打着寒战。他将她扶进一间没人的病房,关上门,安置她坐在病床上,等待着她可以恢复平静的呼吸,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个挺有趣的故事,起码对于一个经验老到的护士来说,这点儿敏感度还是有的。她正在全国顶尖的重症监护病房工作,但私下里,正在慢慢承受着心脏衰竭的痛苦。
艾米被诊断出患有先天性心房颤动,并伴有长期的慢性病窦综合征。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至少有部分原因是焦虑造成的,而导致她经常被恐惧侵袭的原因也非常令人不安。心脏肌肉的异常导致她的心脏无法规律地跳动,所以心肺之间总是出现供血不足的情况。艾米经常窒息于自己呆滞的血液流动中。之所以这样,从医学上说,最符合逻辑的是她的心脏肌肉曾经被其中一个病人所携带的病毒感染过,但艾米却总认为肯定是出于什么更加神秘的原因。比如一种情感上的伤害,像病毒一样,自她可怕的幼年便侵入了体内,并在事后清除了一切相关的记忆。心脏的状况并不是她唯一的秘密,尽管这也是在慢慢将她推向死亡的原因之一。
查理像医生一样一边点头一边听着她的描述,继而离开了病房,1分钟后手里拿着一片蓝色的椭圆形药片走了回来—是0.5毫克的地尔硫卓。艾米把药吞了下去,扶着一个输液袋支架慢慢站了起来。才凌晨2点而已,还有工作要做。
“不,你听着,”查理告诉她,“你需要休息,医生的吩咐哦。”他露出了一个令人宽慰的笑容,“今天晚上你的病人交给我吧。”
“查理……”艾米停顿了一下,看向了他。
“没关系,”查理说着转身走了出去,“我会保密的。”
查理不记得自己在萨默赛特干掉了几个,只知道从艾米生病起这一切就开始了,而且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直到2月份,艾米在工作的时候突然倒地不省人事,直接被送进了急救室之前,她从没有做过心肌病的检查。现在她需要回家休假,靠起搏器过日子了。查理独自一人坚守在夜班的岗位上,用自己的方式取代了她需要带给病人们的关怀。
那些具体的案例中,年老的、病入膏肓的病人都有。最令人难忘的似乎是1月11日,用地高辛干掉的那个叫伊拉诺·斯托克的60岁家庭主妇。两周后,在查理43岁生日那天,他使用了一种类似于维库溴铵的强效心血管麻醉剂巴夫龙,虽然该药剂本身就有很强的药效,但他还是使用了其他的药来加快进程。那晚,查理不知道究竟谁死于他的这次行动,也没法确切说出来,具体是什么杀死了乔伊斯·曼格尼和吉安科米诺·托托。不过,他还是很肯定是去甲肾上腺素在3月11日干掉了约翰·沙哈尔的心脏。在他抢救的过程中,查理深知哪些药物可以立刻将那些老家伙从死亡的边缘拯救回来,对于其他护士来说,他好像有某种先见之明的超能力。即使是那些年轻的小护士,也开始逐渐习惯为查理让道,让他出马带领大家救护。他的名声随着急救的次数一同增加。
那年5月,当多西亚·霍格兰的心脏停止跳动,呼叫台的编码变成冰冷的蓝色时,查理依旧看起来没有丝毫惊讶,好像早就知道这一切一定会发生。每个病人都因为身体状况和用药的不同有着错综复杂的变化和问题,每一个人需要的救治也因此而千差万别。这是个忙碌的春天,与那些病人相比,似乎查理对他们的发病原因和治疗方法更为了解。
迈克尔·斯兰科是这个病房中相对比较年轻的一个病人,这些人里头,就他还处于热衷于涂发胶的年龄,也正因为如此,护士们也就格外同情他的病情。这个21岁就读于塞顿霍尔大学计算机科学专业的学生患有遗传性自身免疫系统疾病,伴随着很多复杂的并发症,整个身体状况十分令人担忧。艾米从起搏器的手术和长期病假中恢复过来,重新上班的时候,开始为这个叫迈克尔的年轻人担忧,觉得他可能会熬不下去。在查理看来,这可没什么希望可抱,结局是一定的。
最后,可能是地高辛,或肾上腺素,或其他一些别的药物混在一起,将斯兰科推向了死亡的边缘—加重的病情让这一切都变得那么精准。只需一小点儿推动,一声轻微的叹息,抑或1毫米的微调,变化细微到无从察觉,分散得没人注意到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令人吃惊的结果。那天晚上呼叫的次数很多,场面却一点儿都不令人欣慰。查理拖着步子走到外面的候诊室去找迈克尔吓坏的母亲,递给她一张精确的图表,上面写着各种技术性词汇,画着各式不知所谓的标记,来解释在那最关键的一刻,他儿子逐步迈向死亡的体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查理向她解释心电图的含义,她儿子的心脏脉冲何时出现了异常,如何用药物来影响这些跳动,哪些是去甲肾上腺素和地高辛造成的波动。他告诉斯兰科夫人,迈克尔是个病人,而无论她是否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病人的结局只有一个,他们早晚都是要去见上帝的。
迈克尔的父母被这样的解释吓坏了,勒令查理立刻离开。但查理的所有解释确实是正确的。在5月15日接近凌晨2点的时候,斯兰科夫人跟她儿子冰冷的尸体做了最后告别,他那不再起伏的胸腔确实证明他已经永久地离去了。
艾米本不是故意找事儿的人,但她就是喜欢质疑一切。她想就算这些事儿让自己变成了大家的“扫帚星”—可能因为偶尔自己确实太过分太夸张了—那也无所谓,至少自己不是个随便就可以糊弄过去的笨蛋。这就是她,虽然她自己也明白,有时候很冲动,嘴不饶人,做事反叛还脾气火爆,但起码她不傻,她不会什么都听之任之。关于她在肿瘤科的那些事迹早就传得人尽皆知。艾米,就是那个拒绝遵守重症监护病房新规定的护士,她觉得把自己的名字写在胰岛素调取表格上的规定相当愚蠢。后来事实教育她这次的反叛精神确实造成了很严重的后果,她从肿瘤科的重症监护病房调职了。
他们将这个新药品协议称为“胰岛素调节表”。她的经理威尔一边向艾米解释,一边劝她在上面签字。此前,胰岛素不过就是随意存放在小冰箱里,但现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改变了原来的规定,勒令护士们像对待其他危险药品那样在每次调取胰岛素的时候都留下自己的电子签名,并且记录到底还有多少剩余库存在药库中。这在艾米看来既不精确又愚蠢至极。她怎么能准确地目测出到底剩下了多少瓶胰岛素?他们让她以自己的护士执照做赌注,陪着玩一场数糖豆一般愚蠢的游戏。很显然,一定是有事情发生了,就在她的病房,很有可能就是她的病人。艾米要求上级告知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威尔压根儿没打算告诉她。为什么突然把胰岛素当麻醉药看管?艾米对于这样的要求感到异常不解,胰岛素有什么危险的?
当她的主管没有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艾米生气了,她拒绝合作。威尔命令道:“签字。”她坚定地拒绝。“你就签个字而已!”威尔继续坚持,艾米继续拒绝。
现在,轮到威尔生气了。在艾米看来这事儿确实有点儿小题大做,干吗大家都这么在意这么一份无关紧要的破协议呢?—多大的事儿?死了人不成?
威尔再次张嘴的时候几乎是吼出来的:“听着,你就签个字而已!这事儿压根儿就不是针对你的!可以了吗?”
“这什么意思?那这事儿是针对谁的?”
那个时候,艾米还没有将这个新出台的政策和最近频发的急救事件联系到一起。她唯一知晓的就是最近工作加重了不少,好像需要包裹的尸体越来越多了,似乎在过去的半年中,她所处理的尸体比自己之前的护士生涯中处理的都多。她根本没意识到这里存在着什么问题,所以也就更想象不出来,查理或是任何一个什么人会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查理是个好护士,甚至可以说是卓越超群的。她总是很乐于在排班的表上看见查理的名字跟自己出现在同一天。虽然医生们总是跟她说一切都还好,放轻松,但随着她手头负责的病人越来越多,她觉得轻松绝对不是个正确的选择。有时她甚至需要在关注自己心脏状况和照顾病人之间做出选择。如果有查理跟她一同值班,她就完全不需要再这么担心,他总是会腾出手来帮她。
2003年6月4日,查理早到了整整半个小时—他等不及了。他在电脑上查了每个病人的数据资料,并且将那个来自东方的女士挑了出来。韩金庚夫人不是他的病人,但很显然她现在有很严重的问题。6月12日韩女士入院的时候,被诊断患有霍奇金淋巴瘤和严重的心脏病。她的心脏病主治医师扎拉尔·萨林已经给她开了小剂量的地高辛,通常的用量是0.125毫克,让她的治疗水平维持在0.63左右。医生在6月13日还为她安排了另一剂地高辛注射,但在之后的心电图显示的结果上,他发现地高辛根本无法改变她心律失常的问题。而且,地高辛很有可能会给她带来致命的威胁。他立刻勒令在她的治疗过程中停止了此类药物的注射。
晚上7点,护士们通过递交报告和口头转述等方式完成交接班。查理到了7点半的时候彻底搞定了所有的事情,径直走向药物分配的电脑管理系统,领取了地高辛。他为自己的病人开了一剂方子,继而很快又把操作取消了,但药柜的抽屉还是弹了开来。这一切都非常简单,新型安保协议愚蠢得很,查理拿了两剂量地高辛出来,合上了抽屉。
查理步入了韩的病房,这女人睡得很熟。他一如既往地开始了自己的常规动作,将一剂地高辛通过注射生理盐水的小插口打入了她的输液袋,让它们缓缓地通过长长的管线流入她的血管之中。韩本来已经不该注射任何地高辛了,但这次查理往她的输液袋中注射的含量是她平时所用计量的8倍之多。做完这一切,他将针头扔到垃圾桶里,走了出去。已经快黎明了,在他晚班结束的时候,药效就差不多该完全发挥出来了。在他休息的整个白天,对结果的预期都一直回响在他的脑海中,好像周边的一切事物都不再重要,变得模糊起来。查理在16日的晚上重新回去做工作交接,为了检查之前的成果,他去得很早。但,韩还在那里。
查理去系统中检查她所有的相关病例。韩的心率确实出现过波动,给早班的那些家伙带来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抢救,血检报告显示在她的体内检测到了地高辛的含量,从平日的0.63一下飙升到了9.94。韩的主治医生第一时间给她安排注射了解毒剂,韩的状态逐渐平稳下来。无论如何她算是挺过了白班,熬到了第二天的夜班时段,虽然状况很差,但好歹幸存下来了。
艾米把查理叫来,他总是很擅长处理那些刚刚去世的危重病患,打理他们的身后事,所提供的帮助快速而高效。他有一系列很严肃的工作流程,而且很讨厌跟别人谈论此事。他喜欢给他们擦洗身体,然后将输液袋的针管从血管中拔出来,将所有的管子慢慢包起来,拔掉各类导管,摘掉呼吸器,卸下喂食管,最后将他们所有的遗物都归拢到一处,盖上白布。在艾米看来,这一切是很神圣的过程,庄严而肃穆,但在萨默赛特,用来盖住尸体的那块布是非常廉价的薄塑料布,透明,易卷,一扯就坏,还总是不够大。它们总是让她联想到保鲜膜。如果独自一人做这一切,总会让这本来充满高贵的举动变成一出恐怖的闹剧。将塑料布包裹在人身上,需要从多个角度一同下手,不然很容易会因为尸体的重量造成无端的撕毁或出现褶皱。就好像你在铺一张有人躺在上面的床。艾米不停地拉扯推顶会让整个工作的结果变得混乱不堪。她曾经试图将四个角分别固定好,以防出现重叠,但总是会在肚子上露个口子,包裹不全。如果调整方式,先从下面的脚包起来,那头一定会露在外面。最后她不得不用透明胶带粗略地将那些皱巴巴的空隙包裹住,填满裸露在外面的地方,就像是一个孩子粗略地包着生日礼物。与其这样,她觉得还不如直接让查理来帮忙。
查理将尸体放下,将单子铺好,每个地方的折叠都刚好维持在正确的尺寸上,角度和包裹的地方都非常完美,好像一个塑料膜做成的茧,无论头、脚还是其他地方都在里面。查理很棒,她总是这么告诉他。而查理总说这很简单,他只不过多练了几次,熟能生巧罢了。
弗劳伦·盖尔牧师被救护车送到萨默赛特的重症监护病房时,正值查理在那里工作9个月的最后一天。他的体温已经飙升到3位数了,他的淋巴结肿大得跟一块块石头一样,所有的症状都表明应该是细菌感染,可能已经引发了肺炎。他的肺部像是盖了一层湿漉漉的烂毛巾,每次活动只能输送非常少量的氧气供给他的心脏和大脑。应该立刻插呼吸机了。盖尔扬起下巴,张开嘴,气管立刻被塞进了一个塑料的管子,长度刚刚好,为他搭建了一个人工的呼吸系统,直接连接到了呼吸机上。但,就在这一切进行的同时,盖尔的肾脏开始衰竭,如果他能挺过来,那他的肾脏或许还能有所好转。不过从当时的状况看来,透析的机器也是必不可少的了。
牧师的姐姐每天都会来他的床边报到。卢西尔·盖尔是临近一家医院的高级护士,所以与其他的家属不同,出于职业上的相互关照,她可以在这里留到很晚。她并不是很满意对自己弟弟的护理。查理虽然不是负责他的护士,却总是时不时跑过来做不必要的检查,而且似乎对卢西尔的在场很是不满。她不止一次对给她弟弟所用的药物和原因与查理发生争执,好像她才是这里的负责人。比如,她不认为给盖尔服用泰诺是什么好主意,毕竟他的肾脏已经负荷够重了。卢西尔的态度已经让查理烦到了骨子里,甚至每当想起盖尔的时候,脑中都会浮现那个女人的样貌。看来只有等她离开的时候,查理才能做自己的事儿了。
盖尔真正的问题可能还是心脏病—心房颤动。这也许意味着他其中一个心腔的收缩有点过快了。负责的主治医生给他开了地高辛,这应该可以减缓他的血液流动,让足够的血氧在他的心脏里再次循环起来。至少,理论上是这样的。
从那时起,整整一周的时间,都没法判断牧师能否活下去。他的家人同意对他进行不得复苏令。如果盖尔的身体决定离开这个世界,那至少他可以不经历那一系列戏剧性的折磨和“极端手段”,直接走到主的怀中。但慢慢地,牧师的状况开始有所改善。医生们取消了不得复苏令,也停止使用地高辛。到了第二周,盖尔可以坐起来自己吃饭了。随着他的肺炎逐渐消退,心率趋于稳定,他已经开始跟时刻守在床边提高警惕的妹妹开心地聊天了,埋怨着那些照顾他的护士,抱怨着身上插着的各式各样的管子和时刻轰鸣的各类机器。很明显,我们的牧师先生又恢复了以往的老样子,找回了熟悉的臭脾气。他可以吃,可以说。如果他的状态持续变好,出院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查理会在晚上研究这个家伙,看着他的秃头在机器闪烁的灯光下发亮,看着他脱下牧师袍后被换上一次性病号连衣裙。这个男人看起来和查理儿时记忆中的牧师一点儿都不一样,一点儿也不像是上帝派到人间的传道者—他看起来就是个病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凡人。这就是查理给出的分析结果。他对这个家伙的病情了如指掌,他将记录数据的小电脑推到重症监护病房的角落里,在里面输入了各种极富戏剧性的数字。
早上9点32分的时候,弗劳伦·盖尔牧师的呼叫器开始闪灯,那天是6月28日。他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出现了心脏衰竭,尽管采取了一系列夸张的紧急救护措施,但还是以失败告终。他被记录在表格上的死亡时间是上午10点10分。盖尔的血检报告显示体内的地高辛含量远远高于正常水平。
萨默赛特医疗中心的管理层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这绝不是一起自然死亡,盖尔也并不是首例出现这种情况的病人,他们管他叫“第四号病人”。
管理层决定拟定一个计划处理这个内部问题,必须越快越好。药房根据地高辛致死的日期去检查分药系统的记录。药房助理南希·多赫蒂联系了新泽西州的毒物防控中心。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算出盖尔血液中到底有多少地高辛真正发挥了作用而导致了这次死亡,但这一切不过是个数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