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两个年轻的巡警将警车停在外面显眼的地方,举着沉重的镁光手电筒走了过来。这场面可是阿德里安娜以前从没遇到过的,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现在不但对外说了,还被清清楚楚地记在了纸上。她告诉警察,自己那个即将成为前夫的丈夫是个很危险的酒鬼,她还对他发出指控,说家庭暴力的行为也偶有发生。她还看见自己的丈夫跌坐在壁炉前,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匿名戒酒协会的书,时不时将纸页往火苗上送。她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告诉了警察,包括曾经发生在医院的调查事件,以及查理曾经如何吹嘘在孩提时期给那个虐待他怀孕姐姐的男友的饮料里偷偷下毒的事情。虽然她自己没有把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偶然事件联系起来,但她想将这些故事以及查理的酗酒问题和对自己以及孩子们的担忧都记录在案,有个官方声明。或许把警察叫来会进一步恶化现在的问题,她有些许担忧,但这感觉确实好极了。
阿德里安娜搜寻着脑海中所有关于查理的奇怪事儿,争取全都告诉警察。这个关于家庭暴力的报警电话很快变成了关于库伦先生周边宠物离奇失踪事件的独白。很多事情她都没法说出个全貌—无论是医院、家里发生的事,还是他们之间的婚姻生活—但那些动物的事儿她倒是可以拿出来好好说一说。不只是失踪的狗狗,还有很多同类事件发生,包括雪貂、仓鼠、金鱼,当然还有“夫人”。她告诉警察查理是如何在她上班的时候将那只可怜的约克夏拴在自家院子,可怜的狗狗一直狂吠着想要挣脱,直到美国动物保护协会的人不得不将它带走。后来阿德里安娜开车跑到美国动物保护协会,恳求那些工作人员,才把它带回家的。这是一次很丢脸的经历。那之后,他们将狗关在屋子里养,狗的狂吠依旧没有停止,转而从地下室传来。深夜,阿德里安娜经常被狗的尖叫声和撞击的声音惊醒。查理说这是在训练她的狗,但在她听来怎么都像是一种惩罚。她总是会裹上睡袍,穿着拖鞋把门打开一条缝往下看,她也不敢有再进一步的举动了。她只敢在楼梯上冲下面喊:“你放过它吧!”查理没有任何回应,可狗叫声立刻就停了。阿德里安娜呆呆地站在原地,仔细聆听着这一片死寂,等他出来。她能分辨出来他在下面的声音。冻僵的阿德里安娜站在原地,就像是一个躲在毯子下面玩隐形人游戏的孩子,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关上地下室的大门,一步步挪回床上,将枕头盖在头上。
查理脸色铁青。他的妻子居然将这些故事告诉警察,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也是非常不公平的。她甚至连给他们打电话的根本理由都没有。查理承认自己有很多面,但肯定不是一个打老婆的人。她正在联合律师耍手段,让他变成一个坏人,甚至是个疯子,为离婚审判提前创造一些书面文件。当那些警察到了以后,她甚至忘了当初打电话的原因,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不着边际的话,甚至连他假装企图自杀的事情都说了出去。查理为了回应这次的事件,用从超市买的红葡萄酒吞了20片药下去。他倒要让她看看到底自杀是个什么样子,这次不演戏了,玩儿真的。
查理经常想象着自己的死亡,早在西奥兰治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想过。在梦里,他的头发被子弹扫过,分割开来。在梦里,他还是个战地英雄,或是一个警察,或是一个备受欢迎、举足轻重的参议员,发表演讲的声音在大理石大厅中久久回响。他死的时候是个殉道者,充满了英雄主义的悲凉色彩,死得很高贵。但是,这一切终究都是梦,每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都依然活着,依然是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孩子。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在天主教学校的生活让他饱受凌辱。在这个世界上,他毫无眷顾,总是形单影只。他经常沮丧到拒绝去上学,甚至连动都不愿意动一下,他只想跟自己的母亲待在房子里,哪儿都不去。
他第一次尝试自杀的时候才刚9岁。查理将教堂慈善箱上的一些化学物质混在了一杯牛奶里,不过,那些化学物质的效果似乎没那么好,只是让他觉得恶心而已。第二次尝试是1977年12月的一个下午,上高中的查理告病假躲在家里,躺在床上。他接到电话,说他母亲遭遇了车祸,并且发生了严重的癫痫。他们没有告诉查理母亲被撞到了头,也没说他母亲其实已经死了。查理在山边医院四处奔跑,想要找他的母亲,工作人员却告诉他,他母亲已经去世,尸体都被拉走了。查理觉得自己被山边医院欺骗了。他认为这是医院惯用的手法,是他们经常犯的罪恶,是他永远也不会原谅的一件事。他很生气,没什么可以安慰他的,自杀的大门再一次在他面前打开。这次的自杀让他第一次留院观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心理医生,但查理不愿意跟任何人说话,他不想说。“没有人可以治疗我心中的痛苦,只有我自己可以治愈它。”心理医生将他送回了家,送回了那个他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查理不想回学校,也不想回到那个潮湿的木头房子里,不想面对那些时时刻刻进出房子的陌生男人,还有他再熟悉不过的酒气和他们满脑子令人厌烦的想法。当时,他觉得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参加海军。学校里的招兵人员许诺着各种他所憧憬的东西—一个海军的身份,一身制服:白色的鞋子、裤子、腰带、帽子,一切都是洁净如新的白色,不是别人穿旧后再扔给他的灰色。查理觉得海军是武装部队里最被动的一个分支,充满英雄色彩,却非常安全,就像他儿时做过的无数关于死亡的梦一般。“我不会死的,”查理想着,“但是我可以死。”他想象着那些海底拍摄的电影画面,那些寻常的场景,动人心弦的画面,自动闪烁的红色灯泡。他签约成了一个电子技术员,为伍德罗·威尔逊美国船舰的十六号北极星核导弹做维护。不过很快,查理就对一成不变的日子感到厌倦,并且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对电子方面的兴趣,更不用提数月沉在海底不见天日。周围全是陌生而粗鲁的男人。这个年轻、面色苍白的年轻海员,被大家称为“查鱼肚”,这是对那些最初级海员的惯用叫法。他一再试图争取取消自己签订的6年海军合约,在无数次被各个级别拒绝并被命令必须继续服从之后,他的行为变得越发怪异了。服役的最后一年,船终于浮出水面,任务都是在海面上进行。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拖甲板和洗厕所。每当酒喝完了,他就开始喝李施德林的漱口水或是清洁剂。1984年1月13日,查理灌下一瓶东西,并向美国船舰“老人星号”的医院报告“我喝了毒药”,他告诉医生“我感觉很难受”。这已经是他加入海军后第三次企图自杀了,也是第三次被送上开往查尔斯顿海军医院精神科病房的救护车。
不过,事实上,纵观查理所有试图自杀的尝试,就会发现他压根儿没想死,不是真的要自杀。天主教学校的修女们教导过,自杀是一种罪恶。查理可不想最后在炼狱里受苦,但他可以让自己生病,从许多方面来说,生病总是更好一些,平时可不会有人给予你濒死状态下才能得到的爱护和关怀。
米歇尔·汤姆林森来探望查理的时候,他还在重症监护病房治疗。米歇尔是遥测监护式病房的一名资深护士,是查理的一个朋友,至少查理希望他们是朋友,甚至更进一步。他知道他们在某些地方是相通的。等病人们都有人看护,单子都填好了,闲暇的时候,查理和米歇尔总是在当班的空隙聊得热火朝天。查理认为他们两个人很像,他们总能对对方敞开心扉,聊私人问题。他们甚至已经上升到灵魂伴侣的地步了。米歇尔也是个非常抑郁的人,她很欣赏他,他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鸟,米歇尔总是用怜爱的眼神给他送去关怀的温暖。
米歇尔眼中的查理正是他想展示给别人看的自己。她经常为他感到难过,看着他内心深处蕴藏的痛苦,米歇尔总是充满了母爱般的怜惜。让他转院,跨过州界去宾夕法尼亚州伯利恒的墨兰伯格精神科就是她的建议。米歇尔说自己了解那些在墨兰伯格的人,他们很好,查理会喜欢的。因此,查理要求转院,躺在急救车里踏上新的旅程,并且在那里安顿下来。米歇尔是对的,他确实很喜欢墨兰伯格。米歇尔也经常带着花去探视他。她经常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床边。即使他躺在床上,即使他想自杀,他也能让米歇尔开心地笑出来。他总是自嘲,滑稽而有魅力—至少她觉得他很有魅力。米歇尔这样的想法和这些说法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了一个坚定的信念,坚定得足以让他用自己的保证金在墨兰伯格开启一段新生活,即使满足他妻子的离婚律师的所有要求。
查理决定代表自己出庭解决离婚的事儿,离婚本身就已经花掉一大笔钱了,所以为如此没有意义的事情再支付给陌生人一笔钱,那无疑是雪上加霜。查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觉得是时候向前看了,以一个业余律师的角色开启生活的新篇章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他知道那些律师所说的套话,也能躲过那些对方可能给自己设下的圈套。毫无疑问,对抗阿德里安娜的专业律师,那个叫厄内斯特·达的本地人,查理已经算是个很有悟性、学习能力超强的人了。查理觉得很奇怪,上帝是如何编织出这样的命运的—让一个在廉价办公区工作的律师轻而易举地在如此高贵典雅的大厅里取得胜利。他们罗列了一个财产分割清单,废话连篇,试图将财产分配得看似公平而合理。她得到了房子,他得到了那本田和福特。东方地毯和皇家道尔顿瓷器将被出售,剩下那些查理可以带走的东西统统被塞进了福特车的后备厢里,送往了距离us22号大道10分钟车程的新公寓中—菲利普斯堡镇的另一端。
查理在报纸上圈出不少租房广告,其中有一个70年前盖的石头房子,下面自带的私人地下室公寓让他很感兴趣,报纸上没照片,是电话招租。对于将房子出租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女房东很是谨慎,但当查理一一列出了自己的各种信息时,还是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一个有工作执照的护士,一位父亲,一个不抽烟的男人。以上所有事实都是真的,只不过他故意遗漏了一个细节:他是从精神科病房里打来的电话。米歇尔是在他重回沃伦医院工作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儿的。
米歇尔是个新晋的单亲妈妈,有一份全职工作,在经历了漫长的离婚过程之后,找了个跟她关系很不稳定的暴力男友杰瑞,两人总是分分合合。查理觉得这样挺好,无论米歇尔悲剧的生活中出现什么荒诞的惨事,他都能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相应的类似事件,然后以此为她解忧。他总是乐于将自己某一时段生活篇章中的荒谬之处讲给她听。他们将这样的交谈称之为“倒霉蛋派对”,虽然知道事情的本来面目到底有多可悲,但还是以此为乐,聊以自嘲。
当查理回到工作岗位之后,又贴在了米歇尔身边,腻得像只宠物狗。正逢她与自己的男友杰瑞处于冷战状态,一周没联系,于是她想,管他的,爱怎样怎样吧。抱着这样的态度,米歇尔打破了自己绝对不能与同事约会的规矩,同意让查理带自己出去吃饭,仅此一次。
查理一直很兴奋地准备着,刮胡子,洗澡,再刮胡子。在接她去晚餐的路上,望着后视镜中的自己,他很满意,觉得既英俊又迷人。就在米歇尔享用布朗尼圣代的那一刻,查理确定自己坠入爱河了。他一边用长柄小勺搅拌着自己甜点上的软糖,一边越过桌子看着米歇尔。嗯,确定了,他知道自己确实爱上她了。米歇尔是他的灵魂伴侣,就是这样。确定了这一点,就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今晚查理决定火力全开,将自己所有的魅力都施展出来。
这顿饭之后,在查理看来,米歇尔似乎很喜欢布朗尼,所以他开始每天给她送布朗尼,甚至是在休假不上班的日子。当米歇尔不去碰这些甜食的时候,查理就将它们切成一个个的小方块,摆好盘子,放到米歇尔平日工作的表格簿上,时常还在旁边点缀一些小礼物,一些可能让她觉得很浪漫的小玩意儿。当米歇尔对这一切依旧置若罔闻的时候,查理开始反省,认为自己可能做得还不够。他们至少每周有三个晚上是一同当班的,但这对查理来说似乎远远不够。在他发现自己没办法改变排班之后,依旧自顾自地在休假日来单位找她。这样的日子他不需要去忙自己的工作,可以寸步不离地跟着米歇尔,一直努力释放着自己的全部魅力。终于,有一天,他拿着戒指出现了。
查理对她说:“我爱你,米歇尔。”很显然查理没有得到他预想的结果,甚至都不沾边。她突然就开始变得异常忙碌起来,并且在当天余下的时间里都避免回到护士站,直到下班都没有过去道别。查理试图给她家里打电话,但只有答录机的声音。“也许,明天我在医院会看见她吧。”他自顾自地想着。
整个3月,他都处在一成不变的忙碌的工作状态中,并沉迷于“给病患家属递送死亡通知书来验证他的先前预料”的快感中,无法自拔。时钟转动,太阳升起又落下,夜班白班轮番交替。查理抓住他的外套,生着闷气坐进车里,行驶在高速路上,眯着眼睛,在挡风玻璃后面看着前方污损的道路,脑海中不停想象着下一次米歇尔出现时的场景。她身上的光芒不再,他也变得灰暗起来。在他灵魂伴侣身上笼罩的黑暗只能说明一件事儿:她很郁闷。他了解,谁让他们是灵魂伴侣呢。生活给她施加的东西太多了,她现在很需要他,只不过觉得为时已晚,所以没有告诉他。
回到公寓后,查理连外套都顾不得脱下来,就开始给米歇尔打电话,还是答录机的声音。他又试了一次,紧接着又试了一次。接连几个小时以后,他才放下电话。就在这时,查理的电话响了,是杰瑞,米歇尔那个分分合合的前任男友。“滚开,别再骚扰她了!”他这么对查理说道。
“听着!”杰瑞继续说道,“米歇尔真的特别难过。那之后她情绪一直特别激动,歇斯底里的!”
查理嘟囔了一句,把电话挂回了墙上。杰瑞所谓的“歇斯底里”是什么意思?米歇尔歇斯底里?查理太了解她了,他很懂她,远远比杰瑞懂。看来一直是杰瑞在听他的留言,是的!整件事一定是米歇尔在向自己发出求救信号。她遇到了麻烦,甚至开始尝试自杀也有可能。他能救她,查理知道,自己才是她的英雄,即使米歇尔已经忘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