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为了一点琐事,我回去邻镇的老家,这才明白了这件事。
我办完了事,从屋里出来,信步走着的时候,有个女人过来问路了。问的却是“田鹤屋”,“田鹤屋?那是我的屋子呢,”女人便又说:“不,不是田鹤屋,是隔壁的一家。是人家要我问田鹤屋,便可以找到的。”原来如此。我移了两、三步,这才突然想到了一阵事。
不是吗?这也是问路的一个好方法呢!
找代书的——被杀的男子,不是向人家问了代书吗?
如果代书只是一个目标,实际要找的是代书的隔壁呢?
我急忙赶回坡上。
在小巷子拐了个弯,路两边是并排的细长屋宇。
事件发生那天晚上,据云有人看见那男子,从巷子一角进了代书的家。
但是,重新再从那个角落一看,巷子尽头的门口窄窄的代书家和邻家,几乎无法分辨。
如果假定,看到的人是把那人进入有藤架上的叶子下垂的邻家,误以为是进了代书家,事情又会如何呢?
阿缝不在屋里。
我着了魔一般地街进去,找了个遍。
如果有谁来找过阿缝,那岂不是只有一个人吗?
而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不,我可还没有证实其人确已死亡,我只不过是瞥了一眼阿缝收到的信,还听她说总算死了。
好不容易地,我才从衣橱里的绢织和服里,找出了它。
托你的福,这回又总算保住了命。想到你吃的苦,觉得还不如那时候死了……深深觉得对不起你,不过再过半个月光景,该可以起来走动了,那时候药钱该可以想想办法……漂亮的一手字,真不像个农人。
大概是久病之间,学学字打发无聊的吧,怪不得阿缝要把此信深藏,不让我看到。
事实是:阿缝说总算死了,其实是活过来了。
——托你的福,这回总算又保住了命。
阿缝以为这回一定好不了,而接到的却是这么一封信。她必定感到被老公重生的生命背叛了。阿缝不再年轻,丈夫又只是名分上而已,何况还是长年卧病,什么事也不能做的。为这么一位丈夫的医药费,她自沉花街,苦苦干了十几年活。原本就是年华不再的,如今这样的牺牲还得继续下去,谁又能忍受这样的惨境呢?
加上如今有了我这个人。
阿缝喜欢我。她很可能希望下半辈子和我一块过安稳的日子,不受任何人的骚扰……这样的希冀,翻转过来,便是那一番谎言。
想到这里,我忽然心口一愣。
回头一看,阿缝不晓得什么时候进来了,正站在那儿。
她那双眼,充满悲凄地看着我正在颤抖的手上的信。
“阿缝……你老公没有死,对不对?”阿缝手上的包里叭的一声掉下。
“不是的,先生,不是。”
阿缝冲到我的胸怀里,我们在暮色渐浓的榻榻米上双双倒下。
是的,我确实弄错了。阿缝的老公的确死了。阿缝谎称丈夫已死,也许正是下了把丈夫杀害的决心。阿缝找了个借口,把丈夫叫来这个居所,然后又用另一个借口把他引到赤间神社谋害。
只因做老公的问到代书那儿去了,于是造成小小误会,结果代书先生被捕。为了证明代书先生受了宽枉,阿缝曾提议去做伪证。说不定阿缝是想藉此,暗地里证明那个时刻她自己也在家。
我还是有不明了的地方。代书先生为什么写了那纸遗书,承担罪行呢?赤间神社的凶案,和另外两椿又有什么关联?会不会那两桩只不过是疯子做的案子,阿缝利用了它们——后面一桩与前两椿,时间上隔了那么久,就是这缘故吧。
晚上,阿缝什么也不说,只是呆呆地默坐着,我没有去管她,自个儿赶同居所里,选了一个伙计,差到阿缝的故乡去。
次日傍晚时分,伙计回来了。不出所料,阿缝的丈夫大约一个礼拜前突然收拾了行李出外去了,至今还没有回来。
我给伙计赏了些钱,要他严守秘密,入晚前来到常夜坡。
前天晚上,我起身准备离去时,阿缝抓住了我的衣裾,眼里漾着泪幽怨地看我。
“不用担心,明天就回来。”我说着,冷冷地拂开了她的手。她那白白的手,就像一朵花瓣似地落在榻榻米上的灯影下。
不觉间,五月过去了,正逢六月五号的祭礼的日子。
夏天已近,夜风里潮水的香味浓了许多,把海岸边的咚咚鼓声吹送过来,烟火也在夜空里四散着火花。
坡上人羣汹涌。
我听着女郎和醉客的高昂嗓昔,进了小巷子。
就在这时——
阿缝家的门被推开,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奸像正是阿缝哩!
我仓促间在门边的角落里藏了身子。是的,我觉得她的样子非比寻常。
阿缝出了门口,左右瞧了瞧,像要把身子遮掩住似地用双手环抱住胸口,拔腿连走带跑地走去。
她从我跟前走过,却没有觉察到我,我看到她双手抱住的胸口,露着刀柄似的东西。
坡上各种人影接踵来回,阿缝的身子很快地就溶进去,我则从她背后偷偷地跟上。
在坡路的中段,阿缝倏地拐进一个小弄里,仍用那种急促的步子,从妓女户后面的阴暗小径往坡上走。
我感到一抹不祥预兆。
我想起来了,今天正是赤间神社命案死者的初七。
阿缝是不是选中了这样的日子,在赤间神社了断自己——昨晚抓住我衣裾的那双白白的手,那个雨后早晨的话语——她把剩下的一串白藤花,比做不死的宿命。她是在那串花里,看到了自己半生的宿命。它也是阿缝埋葬自己生命的花朵。
跟阿缝在花街一角共同拥有过的一夜夜,走马灯般地在我脑子里掠过去。
不晓得怎么个缘故,我彷佛觉得自己正在拚命地想抓住郎将离我而去的东西,用同样的急步追过去。
正如我所料。
阿缝走过了赤间神社的鸟居,被闇夜吸进去一般地消失在神社的院子里。
我压抑住胸口的猛跳与激烈的气息,躲在一棵杏树下,窥探阿缝的动静。
夜凤抚过林子下的黝黯,并把鼓声与民众的喧哗声送来,夜空里时而爆出火花。
每一次火花爆开,都把阿缝的影子印在石板上。
我想不出阿缝为何站住,但是事情就要发生的紧张感牢牢地攫住我。我苦苦地等着。
过了好久好久。
我再也忍不住了,趁着夜暗悄悄地移步走向社殿。
阿缝察觉到有人来了,她的影子突地凝住了。
“阿缝。”
我低声呼唤。
就在这个时候。
阿缝的影子一晃,一道闪光直往我这边射过来。
我闪过了身子。
刀尖和阿缝的手猛地戳进夜空。
“死吧,请您死吧!”
压死的低吼一阵阵地反复,刀子也发了狂似地一下又一下地砍过来。
闇夜里,两人的木屐声交缠在一块。
好不容易地,我才抱住了她,狠狠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锵的一声,刀子掉落在石板上。
“阿缝,”
我大声再喊。
这时,下面海边扬起了歌声,青色火花在海风里裂在整个天空上。
这火花照出了阿缝冰冻的苍脸——是,是,阿缝这时才知道了是我。
“先生……是您啊,”
阿缝猛地挣扎。
她的头发蓬乱了,有二、三绺落在颈项上。其中一绺,在苍白的火光里映出银白色。哎哎,阿缝也老了呢,“阿缝,你以为我是你老公吗?今晚他会来看你的吗?”苍色火光掠过后再掩来的黑暗里,我没法看清阿缝听了我的话之后表现出的反应,可是下一瞬间,阿缝哇的一声叫着,把头撞在我怀里哭起来。
“傻瓜,你老公不是七天前从故乡出来,在这里被杀死的吗?”——是,是,当阿缝错以为我是她的老公,举起刀子砍过来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阿缝看到的血,代书先生手上的血,该是代书先生自己流的吧。
在花街里,每个女郎都是从或远或近的乡间,以低廉的代价被卖来的,为了帮助家计,甘受一分钱二分钱的束缚,让浓浓的化妆来污秽身子。
在这条街上,最熟悉这些女郎的另一副面孔的。是代书先生。
凭自己的文笔做媒介,从那些文盲女人要他写去故乡的言词里,他明白她们与故乡的联系,也知道她们何以被卖,是家里的谁使得她们不得不过这种流离失所、出卖色相的生活——好比酗酒的父亲、嗜赌的兄长、长年卧病的丈夫。
因为肺疾,代书先生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他想到在死前救救她们中的若干个。
把她们的家人一个个叫来这个镇市,一般人是不可能的。可是代书先生却轻易可以办到。
女人们都认不了几个字,他要歪曲她们想写的意思,把家人叫来,必是不难的事。女人们做梦也想不到文章成了代书先生的杀意,把信写回故乡。
那三个人被代书先生的笔墨招引着,跑到这个镇市,然后在指定的时日地点,遭代书先生杀害。
我不晓得代书先生选中的牺牲者是谁。
两人之中,也许有一个是阿民的老爸——是的,因为阿民说她爸爸不晓得跑到那儿去了。
不过第三个被选中的牺牲者,我倒知道。那就是阿缝的老公。
阿缝当然是给丈夫的信写了回信,不用说也是经代书先生的手。无疑,她还请代书帮她守秘,不让我知道老公还活着。
要伪造阿缝的信的内容,该是最简单不过的了,因为阿缝自己本来就想把丈夫叫来——只要把阿缝所说的日子,也就是镇上大拜拜的日子,提前一个礼拜就够了。
那封信载着阿缝和代书的双重杀机,寄到邻县的丈夫手上。
不,也许代书先生把阿缝指定的地点赤间神社,改为他自己的住家——这是我的猜测。说不定这第三椿案子,代书故意用了自己的名字,说不走他希望在把阿缝的丈夫杀害后被捕,在狱中自杀也可能在他计划之中,还有那封遗书,是为了不让女人以及警方查出被杀者是什么人——把被害人的脸捣碎,可能正是为了这一点。
当然,这一切都不出猜测。是,是,那个晚上从神社回来以后,阿缝吐露说,打算把老公杀害后自己也自杀。他们之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情,这一点倒没有问她。
当阿缝用那把刀子刺向我的时候,我领悟到,阿缝这女人的心原来不是我的,而是属于在邻县病了十几年的丈夫。
不久。大正结束,常夜坡的灯熄灭,第二年阿缝染上了流行病死了。
到如今,我还时时会想起那条花街的灯光。灯光摇曳处,彷佛正有一串藤花,小灯般地摇曳着。
阿缝和代书先生都是为了使那串花凋谢,在闇夜里能向赤间神社去的。
不,听了阿缝的自白后,我相信在赤间神社被杀的人是她的老公,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不过我一直没有告诉警方。
因为我想:如果人的性命是为了埋葬那串花的仪式,还有如果人与人之间是互相用背影来交谈着相错而过的,那么代害先生和阿缝两人想用无言的背影,载往黄泉路的黑暗当中的真相,我也还是用背影来送他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