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五月间的事。
好像梅雨提早一个月来了,一连几天雨下个不停,连坡上的灯光都好像在埋怨客人差不多绝迹了,在雨丝里亮着蒙蒙的光。
是入了五月不久,雨就开始下的,藤花要告别春去似的,开始着上了颜色。彷佛这早来的雨是个凶兆般地,就在连朝的霪雨日子里,在坡上接连发生了凶杀事件。
其中一件,记得是开始下雨后的第三天吧,被杀的是一位早过了五十的老人。
地点就在坡下码头尽头,老人那枯枝般的躯体,在一艘废船旁边半埋在砂堆里。
胸口有匕首捅了一刀的伤痕,头壳用石块击烂,是好残忍的死法。
这以前,花街嘛,年轻妓女因为债务缠身,投海自尽的事件并不算太稀罕,还有因争风吃醋而来的流氓无赖之徒,来个腥风血雨的凶案,也不稀奇,可是像这种残忍的谋杀,却也成了整个街路上轰传一时的事件,而风声还没静下来的时候,下一个命案又来了!
这次是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年轻汉子,竟然横尸流贯市中心的一条河上的桥畔。
胸口一刀,面孔砸烂,如出一辙。
据说,近傍垂柳,还把叶子来回地抚摸着血肉模糊的脸呢!
警方判断是强盗或者疯子做的,进行搜查,可是不但没有能查出凶手,连被杀者的身分都没法查明。
那是因为这里是港埠,外来人出入得多,加上死者面目全非,凶手又从死者身上抢走衣着以外的一切物品,故而根本没有线索可循。
坡上引起了一片喧嚣与震动。
诸如:有个逃狱的,潜来本镇啦;几年前投环而死的妓女君子在作祟啦,种种流言,不一而足,坡上的寻芳客,本来就因为雨而少了很多,这么一来更是绝迹了,阒无人影的夜雨里,只有妓女户的门灯散发着空蒙蒙的光。其后约半个月间,总算平安过去,祭礼的日子渐近,事件也减少了些当初的血腥味,偶尔有三弦声传出来了。就在这样的当口,好像要给人们心里的间隙沉沉一击般地,发生了第三件案子。
是,是,这第三桩,我是听阿缝告诉我的。
那是大拜拜前七天吧,使整个街路湿漉漉了将近一个月的久雨,那天早上总算停了。
头一天晚上,我因为有点事回到邻镇的自宅。回来时已经过了午夜,所以那天早上我起得比较晚些。
是没有察觉到阿缝的动静,不过也以为她是一如往常,到坡上的神社参拜去了,无意间往外一望,却不料阿缝的背影正站在院子里。
那是三坪不到的小小庭院,不过爱美的阿缝把它整理得很好,不同季节的不同花朵,带着一抹女人纤指的柔媚,在那儿盛放着。
雨是停了,天空倒还一片墨灰色,晨霭罩住了四下,只有一些绿叶,经过久雨洗涤,格外鲜艳。下雨期间开的藤花,在雨停前的一阵骤雨里被打下来,整个院子里铺满片片白色的落英。阿缝兀立在花瓣上,正在凝望着藤架上的叶子。
“阿缝!”
我叫了一声。她的后颈晃了一下,脸就回过来了。
“在看什么?”
阿缝没有马上答,片刻后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漾起微笑说:“生命。”那嗓音,仿佛一下子就治失了。
看看她指的方向,在叶丛里躲着一串未谢的白藤花朵。
“哇!好倔强的花,淋了那么久的雨,还是守住了自己的生命。真了不起!”我感叹着说,阿缝还是微笑着,眼光仍定定地盯住那串花,似问非问地说:“先生,死,也是命,不死,也是命,对不对?”阿缝的丈夫,在一个月前就死了。
从老家那边来了消息那天晚上,她让我看了看信——哎哎,总算了啦!以后不用再让您凑钱啦,先生,咱们就用以前汇过去的药钱,开个小吃店吧——她这么说着,脸上连一丝悲戚也没有,末了是回去参加葬礼,却只一天就又回来。说起来也是的,打从像个女孩儿那样的年纪起就开始为丈夫的医药钱东奔西走,受尽苦楚,却也是一夜夫妻百世恩吧,看到只剩下一串的白藤花,便想起剩下自己一个人,孤独无依。我也是死了老婆的人,想起那时形单影只的无告,更觉阿缝的可怜可悯,然而就在这当儿,她却突然发出不同的声音说:“先生,这个先别管,昨天晚上,赤间神社那边,又出了人命呢!”我几乎一怔。
“而且先生,今天一早,警察就过来问代书先生的事。听口气,好像那个代书先生有点可疑呢。”
“那个代书,是隔壁的久平先生吗?”手上的旱烟管掉了,我都没有察觉,眼光却奇异地被那串藤花吸引住了。
是的,是的,那个五月的早晨。阿缝说是不死,也是生命的一串花,就像是一盏白色的灯,蒙蒙胧胧的,好像带着一抹悲悒的光色。
常夜坡是从小山丘上,一条河流般流下来的街道,而赤间神社在坡顶,刚好可以把整条花街一览无遗,是个小小的神社。
因为名称有个“赤”字,所以鸟尾和社殿都像常见的稻荷神社般地髹成朱红色,这以外就没有任何特色,可以说是最常见的小型神社了。
据阿缝说,昨晚就在这所神社里又有人被杀,手法完全与前面两件一样,死者脸部被击烂,惨不忍睹。
也是个男的,年约四十五、六。
“喏!一进去,右边就有棵大楠木,就在那棵大树下面。”我关心的,还是这次的事件,怎么会扯上那位代书先生。
“先生,听说,神社的庙祝做完早上的祷告,往外一看,院子里有人影。庙祝问了一声是谁,那人就跑开了。庙祝说好像就是那位代书先生。然后,才发现到尸首。”
“那里晚上是没有灯光的,而且又是雨天,没有月光。怎么可能看出是代书呢?”
“这我就不懂啦,可是庙祝来过几次隔壁,请代书先生写祭礼用的牌子,很熟悉的。”分明是相信了警察说法的口吻,把代书当成凶手了。这不太无情了些吗?
是邻居,就该有邻居的情谊,怎么可以随便地怀疑人家呢?是想这么说她的,却也先问了一声:“那警察是否问了你什么话?”
“昨晚八点钟左右,有什么跟平常不同的事吗?”
“你怎么回答?”
“我说没有啊,我真的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还问了什么吗?”
“还问了代书先生的来历等等。可是我什么也不懂,便说不知道。”
“其它呢?”
“也问了这个月五号和九号的事。”
“五号和九号怎么啦?”
“是码头和河边出了人命的日子吧,依您看,以前那两桩,也是代书先生干的吗?”我几乎哑然,无名火冒上来。
“你是怎么搞的,听口气,好像非要把代书先生当成凶手不可了?你不是请人家免费帮你写过东西吗?哎哎,你可真是个无情的女人。老公死的时候也是,连一滴眼泪也没掉,跟我,也是光为了钱吧?”我看到阿缝的脸上掠过一抹忧悒,但我没管这些,朝她吼叫了一顿。
“也犯不着说得这么难听啊。”阿缝稍停才说:“可是,我总觉得那个人有点怪怪的。问他以前的事,老是似笑非笑的,叫人心头发毛。先生,您喜欢他,所以帮他说话,是不?”她也老大不高兴了,这以后双方都不再开口了。
是的,正像阿缝说的,手法既然一样,那么这次和上两次,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吧!
前面两次,发生的日子很接近,而这次却隔了差不多二十天,这一点倒使人觉得蹊跷,可是不管如何,我不能相信那位代书先生会干下这么可怕的事。
那天,我有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感觉。
我担心警察还会再来问话,也想到干脆到警所那边跑一趟,问问搜查进展的情形,心里是这么着急着,人倒老是盯住隔壁那边,可是那扇玻璃门一直都被罩在云翳下,阒无声响。
无意间往巷子那边一看,太太们正聚在那儿压低嗓门谈着,不时有人把眼光投向代书的门口。可见蜚短流长,早已传开了。
我彷佛觉得自己也受到怀疑,越发地不安起来。
那以后,跟阿缝也不再交谈,是觉得自己说话太重了些,有点不应该,可是也不愿去向她道歉,躺在榻榻米上睡觉。傍晚时分,阿缝进来了。“先生……”我仍在装睡。
“先生,是重要的话,请您起来好不好?”
“干嘛?”
“先生,您是相信代书先生清白的,是不是?”
“思。”
“那我也相信您就是了。我是斗大的字认不了几个的乡巴佬,所以听了警察的话就信了。其实,我也糊里胡涂的。您既然相信代书先生,那我也该相信。”
“又怎么样?”
“我在想,如果警察再来,我就告诉他,昨天晚上八点时,我在隔壁看到代书先生。”我霍地起身。
“昨晚您不在家,我自己一个人吃饭。菜剩了一些,本来想送过去给代书先生。我是没去,但是我想可以说,八点钟的时候送过去了。这儿到神社,男人走也要二十分钟吧,这一来,人家就不会怀疑代书先生了。”
“你,你打算向警察撒谎,”
“可是,代书先生不是清白的吗?撒个小小的谎,神明不会责罚的。如果不去管,代书先生一定会被抓起来。刚刚也在鱼居所听到人家在说,警察那边已经认定代书先生脱不了千系。”我这才想起中午前发怒时所说的话,比我料想中更伤了她的心。
无可怀疑,阿缝是为了向我证明她不是那种寡情的女人,才说了这些话。
然而,我倒也觉得,如果凭阿缝的一句话就可以救代书,那也不错。于是我和阿缝详细地商议了一番,这才赶到代书家去。
除了入门处有一方小空间之外,里面是只有两个房间的小屋子。
那位代书先生一如往常,背向门口,坐在近入门的房间里,在一个裸灯泡下,让长长的影子投下来,正在工作着。
察觉到我来到,便微微垂下头,从里头捧出茶盘,那样子和往常毫无两样。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我有一点不知如何措词,不过倒也很容易地就说出来了。
“久平兄,你知不知道赤间神社里又出了人命?”对方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阿缝说,一早就有警察过来问了她一些话,都是有关你的。”
“我这里也来过了,好像认为我涉嫌。说不定以后不能和你相见了。”
“但是,久平兄,你什么也没干的,不是吗?”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这才说是。
“那就不用说这样的话了。”
“可是庙祝一口咬定是我。”
“出事的时候,你在家吧?”
“是的。可是没有见到谁。”
“就是这个啦,如果你老兄真的清白……”我说出了阿缝的想法。
代书先生默默地听着,最后才低下头说:“谢谢你们。”我真不晓得如何判断他说谢的意思,就在这时,玻璃门被推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探出了脸。
是在坡上中段的一个叶井筒的妓女户当下女,名叫阿民,我也很熟的女孩子。
阿民向我低了低可爱的头,就对代书先生说:“代书先生,又要拜托您啦,”生意上门,我只好告辞了,不过给代书示了一个眼色,告诉他稍后再过来。
不,我没回去。我在巷子一角等阿民出来。
这是因为我想知道人们怎样地在传告昨天的事件。
大约过了十分钟,阿民多么宝贵似地在胸口抱着一封信出来了。
“是请代书先生帮你写的吗?”
“是。上个月给家里去了一封信,一直都没有回信,有点放心不下,所以再写一次。”阿民要到车站前的信筒去投寄,我装着偶然碰上的样子并肩而走,若无其事地探了探她的口风。原来坡上人们好像已经把代书当成凶手了。
“可是,我想一定是那儿弄错了。那个人是个最好的好人,知道我穷,每次都不收我的钱。今天也说写的是和上次一样,所以免费。其实,上次他也没收的。”我曾经听说,阿民是从九州岛的乡下,被卖到这条花街来的。
据说,她的老爸是个酒鬼,母亲死了不久,就把才十岁的阿民卖了。这样的阿民却一点也不抱怨,照样每个月都寄些钱回去。
想到她那未脱天真的脸,不久就会涂满脂粉,花蕾般的身子也成为男人的玩物,我禁不住怜悯起来,在她的手里塞了五角银币。就在这时——“吓死人啦,”阿民大斗一声,抱住了我的腰杆。
这时,我和她正走在河边的小径上,垂柳受风吹袅,活像女人的一头乱发。
是,是,就在这棵柳树下发生了第一桩凶杀案,阿民必是想起了那凶案的吧,桥边的灯光照射过来,柳叶丛里彷佛藏着一个苍白的人影,使我也禁不住悚然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