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下了几天雨,终是天气放晴,如丞相府里众人的心思,随着丞相身体转好,也都心情爽利,不再是愁云惨雾,进出府邸也都多了精气神。
府里现下最要紧的贵客,自是这位老者同他的小孙女,老者从未提及自己的身份。
整个京城对他的身份传得沸沸扬扬,既然有神医在丞相府,达官显贵上门求医送礼的不在少数,只不过连老者的面都没有见到,自从进了丞相府,便未曾出府,也从不见客。
暂居的院落和丞相所住的院落相近,便于替丞相诊症,院落里自是一应俱全,生怕怠慢贵客,谁知两人遣退了奴仆,说是只需将一日三餐送来即可,每餐也只是用些面食和米粥小菜,吃得甚是简单。
贵客说什么,府里自是照办,除却一日三餐外,无人敢去叨扰,老者深居简出,只除了替丞相一日一诊外,几乎不踏出院落,有任何吩咐也是遣孙女出来跑腿。
待丞相身子好转能下床走动,老者便再无踏出过院落,每日看诊也是丞相亲自前往,身边服侍的人都被吩咐在院外等候,只由小少爷搀着丞相进院,遂见过老者的人少之又少。
说起丞相府的小少爷白逸轩,可是京中拔尖的才子,八岁之时跟随丞相入宫参加宫宴,以一首《天下赋》惊艳皇城,皇帝金口御赐可随时入宫伴驾作诗下棋,便是以出宫建府的皇子也都无这般权利,出入皇宫必是要出示腰牌,亦不是想见驾便能见驾,并非如他一般只需人来,皇宫守卫便会放行,可直接面圣。
可谓是荣宠极甚,前途无量。
老丞相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入宫为当朝皇后。儿子早些年身染恶疾,药石无灵,撒手人寰后儿媳鹣鲽情深,抑郁而终,只留下一子白逸轩。
丞相府邸子嗣凋零,白逸轩这一棵金贵独苗的婚配自是重中之重,现下小少爷十岁,翩翩少年郎已尽显儒雅之派,见过其貌的贵家小姐无一不脸红耳热,奈何皇帝皇后和丞相都不松口,白逸轩一直未有婚约。
老丞相在老者屋子诊治,现下这位京中小才子正在院子里看着坐在地上捣药的三七。
她就坐在石凳旁,将器具放在石凳上捣个不停,连日来看到她都是这般模样。
白逸轩想让她放到石桌上捣药,她倒是丝毫不嫌地脏,脆生生的解释桌子太高,她若坐在凳子上捣药使不上力,不知道得捣到何时才能捣完。
至于跪在凳子上,久了膝盖疼;蹲在凳子上,久了腿麻,不良于行。左右她觉得还是坐在地上最舒适。
既然她坐在地上,白逸轩便不好坐在凳子上,于理不合,也不便如她一般安然坐在地上,有失仪态,便只能立在她的身旁看她捣药。
三七捣药很认真,跟初次见她吃面那般认真,极少说话。
偶而言语,说最多的便是看着白逸轩的脸,“你比江南第一的歌姬姐姐长得还漂亮。”然后便会盯着他的脸笑一阵子。
这让白逸轩无所适从,还从未有人将自己与歌姬比较,着实不妥。然而听她说多了,也会偶尔和她聊起那名歌姬姐姐的空谷嗓音。
虽依旧交谈不多,但两人也算是熟识,白逸轩也不再见外,每天陪着祖父来看诊的时候,都会带一本书册,在院子里踱步看书,而三七似是有捣不完的药,日日坐在石凳旁捣着药。
三七自小跟着爷爷走南闯北,未曾在一个地方多做停留,也少有玩伴和友人,算起来倒是和白逸轩相处最多,人长得好看,话不多,不会吵着自己捣药和配药,这样很好,三七不讨厌他。
爷爷说过,出来行走江湖,对待友人要讲义气,论心不论金。
看老丞相的身子已经好差不多,爷爷定是要和以往那般带着自己偷偷溜走,用爷爷的话说若是和他们坦诚告别,免不了好言道谢,赠金送银,他最烦这些,次次替人看病只收自己想要的,收到应得的诊金,其他一概不要。
她清楚爷爷的规矩:医一人,取一物。
至于取什么物,全凭他喜好,就像替歌姬姐姐诊治,爷爷只让歌姬姐姐唱了一首曲子。
会来丞相府,其实她很清楚,那是爷爷在醉香楼大吃大喝好些天,钱财用尽,这才揭了皇榜来此看诊,本就是冲着黄金来的。
进了府天天清粥小菜是因爷孙俩前些天大鱼大肉吃多,清肠调胃养养身而已,并不像她偶然听到厨房里丫头谈论的那样,爷孙俩是世外高人,美酒珍馐都入不得眼。
三七估摸着也就是这两天爷爷就要带自己走,那自己和白逸轩算不算得上友人?
歪着脑袋思忖良久,觉得他应当勉强称得上朋友,自己是不是该和他论心不论金?
“喂,你过来。”三七脆生生的唤他,手里依旧捣着药,“我有话同你说。”
在树下踱步看书的少年听到此,便手持书册走近至她身旁站定。
“你坐。”三七仰着头,空出一手拍了拍身边的石板地,觉得这样说话颇为累,何况爷爷耳力这么好,要是不凑近了小声说,免不得被他听去。
少年犹疑片刻,便举止得宜的撩袍蹲下。
三七没纠结他为何有地方不坐,非要这么蹲着,凑近了他一些,小声说道:“我爷爷说,你爷爷的身子症状是毒,不是病。”
说着也没管他是何反应,径自松开自己的腰带,扯了一下素色的外衫,从缝制在内衫的暗袋里拿出一颗药丸递给他,“喏,这个给你,是爷爷给我用来保命的,若是你爷爷再如前些时日那般诊不出症状昏死过去,你就给他吃这个,保管能留住命。”
少年的面上虽无异色,但是眼底却难掩震惊,定定的看着她,直到发现她衣衫不整,能清楚看到她月白的肚兜,依稀可见白嫩的肩膀,这才后知后觉的撇开头,背过身不去看她。
心中默念非礼勿视,脸颊却免不得红了几分。
“拿着呀。”三七看他不接,催促一声,见他还是没有反应,拉过他的手,将药丸放在他的掌心,这才放心的松开他的手,继续捣药。
少年垂眸盯着手中的药丸良久,淡淡的飘着药香,如她总是带着药香一般。
没有听到她继续说话,知道她要说的说完,估摸也不再想开口,将药丸慎重的收好,转过身想同她道谢,不曾想看到她如刚才一般,依旧衣衫不整,却没有所觉得认真捣药。
数日相处下来,少年深知她捣药之时不太顾及周遭,只是个孩童,终是不会照顾自己,伸出手替她整理衣衫。
这一幕没有逃过老者的眼睛,虽他已是白发白须,不过他红光满面,不显一丝老态,若是没有那一头的白发,任谁都不会觉得他是位老人。
炯炯有神的眼珠子转了一圈,顿时改变了主意,这皇榜上的黄金千两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轻咳两声引起老丞相的注意,奈何老丞相此刻被剥光了上衣躺在榻上,脸上、身上扎了无数银针,即便是想询问也不便开口。
“你家的小公子可有婚配?”老者看着丞相扎满了针的脸,“行了,你稍稍点头摇头即可。”
老丞相轻轻摇了摇头。
“嗯,不错。”老者坐在榻边,捋着胡子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你这条命,老夫可是给救回来了,至于诊金——老夫还未曾同你说。”
老丞相的嘴唇动了动,想说只要恩公开口,只要老朽办得到,倾尽家财也绝不眨眼。
“啀,不要那些旁的。”老者自然看明白老丞相的意思,抬手指了指外头,“我只要你家小公子与我孙女的婚约,可否?”
看时辰差不多,便出手利落的开始收针。
待收完针,白老丞相穿上衣衫便下床站定作揖,“今日便定下婚约,我这就让人去取家传玉来当信物,待恩公孙女嫁入相府,必……”
老者不喜听接下来那些漂亮话,“行了,旁的不必多说。”挥手打断丞相的话。
心情大好,想着人家要拿家传玉来,怎么也得弄块玉给人吧,摸了摸身上朴素的衣衫,这次出门急,只是来京城醉香楼喝好酒吃好菜的,顺道采采药,这些个好东西自然不会戴在身上。
思忖一会儿,自己身上没有,三七身上不是有块上好的暖玉嘛,反正也是给她订亲,拿她的东西也没毛病,当着老丞相的面就冲着外头喊,“三七,把你身上那块玉给小少爷。”
三七有些不乐意,她跟爷爷两个人不是在走南闯北,就是待在翠华山,山中岁月无趣,爷爷便捣鼓出来许多乐子,将治病换来的玉全扔在药缸里经年累月的泡着,戴了玉便不会有蛇虫鼠蚁靠近。
这种玉家里多得是,可是这一块三七很喜欢,并不是因它是块难得的紫暖玉,而是它形状如她曾经养过的小兔子,一直贴身戴着,现下要送人,她是万般舍不得。
不过,既是爷爷吩咐的,再舍不得也给他,谁让她太清楚不依着爷爷,估摸着又得对自己下针下药,让自己痛痒难熬,现下自己医术不精,还是多顺着爷爷吧!
如壮士断腕一般的胡乱塞到白逸轩的手里,生怕自己多看一眼那玉就想动手抢回来,抱着捣药的臼杵就跑开了。
少年郎衣袂飘飘站在树下,掌心里放着块小小的紫玉,飘着淡淡药香,仿佛还带着女娃贴身的体温,莫名让他觉得有些烫手,垂下眼睑,敛去眸中清华潋滟,定定的看着玉出神。
屋内的老丞相和老者已达成共识,婚约就此定下!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在看吗?吱个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