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名字——藤田组伪钞事件 - 13 -

“那么,最终还有什么能想到的可能性呢?”伊田急不可待地问道。

“于是,我也试着朝各个方面都设想了许多,”安田看了一眼手上的假钞照片说道,“最后只能大胆猜测了,应该是坊间的铜版雕刻师照着真钞的样子仿制的,除了这个,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可能。”

“这么猜测有什么根据?”

“您这么问,我还真不大敢说了。不过,《得能良介君传》中收录了天皇明治九年前往纸币寮工厂行幸视察的时候得能纸币头的上奏文,我先前也读给您二位听过,其中一段这样写道:‘……铜版雕刻完全由机械完成,虽达到了致密的效果,但反而更易模刻。凡此种种问题,均易产生赝伪描改之弊。’换句话说,照得能的话来理解就是,真钞上面复杂精巧的彩色底纹虽然是使用雕刻机雕刻的,但因为其致密有规律,所以反而容易模仿,有被仿制的危险。”

“当时的民间铜版雕刻技术有那么先进了吗?”神冈柔声问道。她手上依旧拿着笔记本,时不时地用圆珠笔记下一点什么。

“应该已经相当先进了。当时不仅有松田绿山、柳田龙雪等有名的铜版雕刻师,他们还有不少弟子呢。《大藏省印钞局百年史》里面写道,在前面提到的乔森将欧罗巴的铜版雕刻技术带到日本来之前,他们一直在纸币寮工作。像这种铜版雕刻师,那可绝对拥有名人工匠的好手艺啊,用机械雕刻机雕出来的彩色底纹虽然致密复杂,但假以时日,用手工也是能雕出来的,得能纸币局长担心的彩纹越复杂越容易被人仿制,其原因我猜想就在于此。”

“就是说,是这些铜版雕刻师雕刻了明治十二年前后流通于市的贰圆‘日耳曼纸币’假钞的铜版印版?”

“这事我觉得松田和柳田这样的名匠是不会做的,但他们手下那些技术出色的弟子确实有可能会做,不过,这一猜测也有两个疑惑无法解释。首先,面值贰圆的假钞被发现的一共有两千张左右,就这些数量的话,要雕刻这个国币的正反面印版似乎太不划算了,因为正面和背面各印刷有一种浅色底纹,主图案和底纹得分两次印刷,加上正面和背面的红色版、两枚骑缝章的蓝色版、编码的深青色版,全部加在一起一共得雕刻九块铜版印版,是很费时、费力的啊。”

“这倒是。”伊田搔着白发点头表示赞同。

“还有一个更大的疑惑是,雕刻师能够将致密的彩色底纹雕得和真钞一模一样,难分真假,可为什么主图案中却无法模仿得更逼真一些呢?刚才你们看过假钞照片了,菊花纹章花瓣的线条出现了歪斜,凤凰和龙的线条也比真钞粗,还有背面的‘大日本帝国政府大藏卿’的朱印两旁的菊花纹样,真钞的纹样边缘厚粗,假钞则比较细。技术如此稚拙,真不敢相信竟然能模仿雕刻机雕出来的印版。”

“确实如此。”神冈说着,又盯着假钞凝视起来。

“所以分析下来,这样精巧复杂的彩色底纹只能说是用机械雕刻的,因为它和真钞真的是分毫不差,再有名望的好手也雕不出这样精巧致密的纹样。”

“您说是机械雕刻的,那当时民间也有从德国购置的彩纹雕刻机了吗?”神冈歪着细长的脖颈问道。

“这个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彩纹雕刻机的价格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起的,再说都是由政府购进的,不大可能放开许可,允许一般民间人士购进,即使购进了,也不是说马上就能够印制纸币。明治七年,政府从德国东福瑙曼公司购置了一整套印刷机械,加上运费,大约是两万元,一共有四十二大件之多。当然这里面也包含了编码机、裁料机等少数与印刷没有直接关系的机械,假如把这几样东西去掉,只考虑必需的机械,将成本节约到最低限度,那也是不小的一笔资金啊。”

“民间人士的话应该负担不起的。”

“还不仅仅是这些。最重要的是印刷油墨,据《大藏省印制钞局百年史》中记载,为了开发印刷油墨,当时化学局的技术人员呕心沥血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呢。而且这种制墨技术属于机密,即便其他的局长、部长也是绝对不可以泄露给他们知道的……可是,假钞上使用的印刷油墨其颜色和真钞的完全一样,如果对其成分进行科学分析的话,或许两者有所差异,但至少从彩色照片上看,真假钞的墨色根本不是像不像的问题,而是完全用的是同一种油墨。这样考虑下来,民间人士先雕刻了铜版印版,然后再印制假钞,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伊田和神冈都赞同安田的这个说法。

“这样推测下来,最后走入了死胡同,然而,假钞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以关西地方为中心先后发现了大约两千张,我手里就有一张假钞的彩色照片。这事究竟如何解释?当推测遭到无情碰壁之后,剩下就只有不顾一切地大胆臆想了……”

“就想听您的臆想呢。”

“这个就又回到当时流传甚广的传闻上去了,也就是这个假钞,也是德国的东福瑙曼公司印制的。日本政府从东福瑙曼公司取得‘日耳曼纸币’的铜版印版是在明治九年,自那时候起,东福瑙曼公司印制日本国币的机械成了废置不用的机械,因此,如果它利用最后的机会再印制一批日本国币,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样的话,假钞的底纹是由东福瑙曼公司那边用德国的彩纹雕刻机雕刻的,这个听起来倒没什么漏洞,但是,主图案中的凤凰、龙、菊花纹章还有大藏卿的朱印等,仿造得一点也不逼真,这又是怎么回事?”

“您说到点子上了。关于这点,我尝试着想过——当然也只是臆测,结果你们猜得出的是什么结论?真钞的原版铜版印版已经应日本政府要求交给了日本驻德公使了。真钞的铜版印版没了,当然又非得手忙脚乱地重新刻制不可了,但是,假定当时雕刻真钞印版的师傅恰好不在,暂代他雕刻的人只能按照日本国币的贰圆钞的样子,依样画葫芦雕刻了一副印版。底纹是用彩纹雕刻机雕出来的,所以分毫不差,但是菊花纹章、凤凰、龙、大藏卿的朱印等是手工刻制的,而且雕刻的师傅技术不到家,结果就成了假钞上你们看到的这副模样,线条粗糙不整,简直蹩脚透了。这么做还有一个原因,所以才非得急急忙忙地赶制出来不可。”

“什么原因?”

“那个下订印制假钞的人的个人原因。”

“那个下订印制假钞的人又是谁?”

安田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吐出:“明治九年圣诞节前后,从伦敦前往柏林的元老院参议井上馨。”

听到这个名字,伊田和神冈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臆想。”安田说道,“井上去德国是在明治九年末,东福瑙曼公司印制日本国币的原版已经在当年年中送还给日本了。对于井上在柏林期间的行踪,《世外井上公传》中几乎是毫无记载的,及至后来世人将这一疑点与伪钞事件联系起来,风传是井上指使德国方面印制的假钞并将其悄悄运回日本由藤田组接收,这一传闻始终难以平息,对此传记中有一处提及了,说井上只是一笑置之,并无任何只言片语的解释。井上的沉默很令人奇怪,加上另一件事就更让人浮想联翩了,井上在明治三年的时候曾任大藏大丞兼造币头,正是他于大阪设立了日本最早的造币寮,因而熟知纸币印制方面的事。”

仿佛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伊田和神冈都不作声了,安田也没有继续往下说。三个人像出席仪式一样,神情肃穆,四周则是一片静寂。

还是伊田打破了沉寂:“不管怎么说,”他说,“假钞不是长庵先生印制的,这一点应该是毫无疑问了吧?”

“没错,绝对不是长庵先生所为。”

安田的话音刚落,神冈紧接着说道:“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伊田语气沉重地继续说道:“不管假钞是通过什么途径印制的,反正都跟长庵先生没有一点儿关系,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很高兴。之前我就一直这样坚信,现在经过安田先生仔细的调查和科学的推断,就更加明确了,太感谢了!”伊田忍不住声音有点呜咽了,“针对长庵先生的判决书完全是一派胡言,是杜撰的,太过分了!他们说印制假钞的铜版是画师长庵先生雕刻的,可是,又是谁制的版,谁印制的,这些却只字未提,油墨是从哪里入手的也没有提及,照那个判决书推论,就好像是长庵先生一个人又雕刻了假钞的铜版印版,又制了版,又仿制了油墨,又采买了特制的纸张,然后又独自印刷了一样。还说从长庵先生家里发现了印刷机,可是是什么样的机器却又一个字没写。这么大规模的印制假钞竟然连一个同伙都没有,这怎么可能啊?我知道,这份判决书完全是无中生有的捏造,现在听了安田先生的一番话,这就更加清楚了。判决书还说,逮捕长庵先生的时候从他家里抄出了假钞,那肯定是警察带去的,这是官府常用的手段,为了捏造证据呀……我读了长庵先生上诉书中写的那段话:‘原裁判所竟对一个精神错乱者所写的胡言乱语信以为真,认定小民乃伪造国币之真犯,并判处小民无期徒刑,实在有悖理法,故恳请撤销原判决……’想到先生心中的无比悲愤,我就不由得想哭啊。精神错乱者的胡言乱语,说的应该是先生受到警视厅的严刑拷打,一度陷入精神失常的状态,所以无意识中,警察怎么说就怎么做,照着警察所说写下了所谓的供认状吧。都说战前警察的拷问怎么怎么厉害,事实上,明治初期警察的拷问和江户时代的没什么两样,简直惨不忍睹啊!您看看这个资料馆里展示的囚犯脚上锁的重重的大铁球就知道了,先生真是冤枉可怜哪!”

校长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对着安田深深鞠了一躬。

“安田先生,全靠您呀,长庵先生背负的污名总算可以彻底洗刷掉了,谢谢您,谢谢您……”

“您这么说我实在不敢当,我瞎胡扯了这么多,耽误您二位的时间,实在抱歉啊!”

“哪里,安田先生说的对我太有教益了,真的要感谢您!”

神冈也在一旁连连表示谢意。

这时候,服务窗口的女工作人员轻轻走进来,略带歉意地提醒三人参观时间快要结束了,资料馆即将闭馆。

“啊,已经这么晚了?哟,可不是嘛,已经四点了。”

由于下雨的缘故,窗外,早春时节的黄昏显得格外灰暗。

伊田平太郎走近玻璃展示柜,朝着熊坂长庵绘的《观音图》合掌而拜,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凝视着《观音图》,大声说道:“先生,您这一生真是不幸啊!这一切都是由于您有一个不幸的名字——熊坂长庵的缘故,真是没天理啊!”

转过身来,伊田的视线正好对着月形洁典狱长的肖像画,他怒目而视。蒙冤的熊坂长庵死前一直被关押于此地,而手舞鞭子的典狱长月形洁,在伊田眼里无疑就是一个罪恶的魔王。

三人走出第二展示室,女工作人员在身后立即关掉了室内电灯。

伊田、安田和神冈三人依次经第一展示室朝资料馆门口走去。

周围的展示柜内陈列着的用来锁禁囚犯的铁球、镣锁,押送囚犯用的带编号的斗笠、红色囚服、手铐等,仿佛在行着注目礼目送三人离去。在这些刑具和囚服中间,还夹杂着看守长及看守穿着的缀有金线樱花章的制服和帽子、镶有镀金樱花花瓣的西洋刀刀柄以及出鞘的刀,透着森森寒气,在熄灯前的照明之下一起恣意张扬着。在这样一幅明治铜版画的世界中,三名参观者仿佛成了画中的点缀人物。

安田的视线在墙上一幅《明治二十年前后的桦户集治监》的照片上停住了。一排木造狱舍整齐地坐落在白桦林和针枞林前方,石狩川像条丝带一样从狱舍前流淌而过,河面上停泊着船只,狱舍前架有一座简陋的栈桥,囚犯们正从栈桥上卸装建筑资财。安田忽然觉得,这条河流的形状和其他地方见到过的河流很相似,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从服务窗口前经过时,工作人员脸上挂着微笑鞠躬致意。

“哦,不好意思,耽搁你们时间了!”

校长也微笑着向他们答礼致意。看得出,他对自己起先怒气冲冲的态度感到些许歉意,同时也为难得有聊得来的人一起畅快地吐诉心中的块垒而感到满足。只不过对于馆长和町长等人终究也不肯露面,大概还稍许留有一点点的遗憾吧。

三人在行刑资料馆前互致道别,然后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伊田打算在月形町再住一晚,神冈从岩见泽车站乘坐巴士返回札幌的酒店,安田则就近在月形车站搭乘札沼线巴士先去到旭川,再从那里换车前往泷川。三人的背影中,伊田校长满是白发的后脑勺特别显眼。

安田站在月形车站的站台上,回望着月形町。在桦户行刑资料馆里的那场长时间的对话,使得他的精神此刻仍处在一定程度的兴奋之中。很有谷仓地带特色的,山墙又高又尖、屋顶陡斜的粮库星罗棋布,看上去就好像浮在密集的住宅街之上。根据月形町的宣传图册介绍,明治二十一年,一部分监狱用地被转让给移住居民,从新潟县迎来了八十户移民,后来又先后转让过几次,使得这儿的农户大幅增加,移民数量迅速递增,明治三十九年开始实施二级町村制,目前约有一万人口。“由以往之情状可察,转让土地,准许移民自由耕作,毫无疑问恳请转让本监狱近旁之三四千町土地者必定大有人在,如此,若土著人民再有三四百户定居于此,耕作二三千町步的田圃,则即令集治监移转至别处,月形村依然可保昌盛繁荣,与北海道共同走向开明富饶。”月形村的开发和发展正如月形典狱长于明治十四年向中央政府呈报的建议书中所描述的那样。

北渐寺内仍存有明治三十九年修建的月形洁纪念碑(题字:西乡从道。碑文:宫内大臣土方久元),那是内务省监狱局御用挂准奏官月形洁率二十名公务员,包括熊坂长庵在内的重罪囚犯四十人来到此集治监二十五年之后的事情。月形洁卸任后不久,明治二十七年一月死于老家福冈县。

安田下决心要调查清楚“藤田组伪钞事件”,为此他又专程前往月形洁的出生地福冈县远贺郡上底井野村(现中间市)实地访查。当地姓月形的人家已经一户不剩,而知道月形洁这个名字的老人也统统不在了。据《桦户监狱史话》中记载,月形洁的墓地位于其父祖担任藩儒(1)时所居住的福冈市的一处寺庙内。当桦户的住民们提出想使用“月形”这个名字作为村名时,月形洁大喜,说“我死之后月形这个姓仍旧得以存续下去了”。

安田试图解开月形洁被任命为关押熊坂长庵的桦户集治监的第一任典狱长背后隐藏的深意。他想,严密监管被长州藩阀高官们视为心头大患的熊坂长庵,一直到他死为止,这或许才是月形洁所肩负的首要任务吧。长庵从狱中再次上书申诉自己无罪,或者脱狱逃跑向世人控诉自己遭遇的话,麻烦可就闹大了,毕竟世间还有许多人相信长庵并不是伪造国币的真正犯人。

月形典狱长可能知道长庵是蒙冤的。在狱中,为长庵提供纸笔和绘画道具,让他自由地创作各种图画,也许正是出于对他的遭遇的同情和怜悯,这从长庵将集治监称作“画窟”这一点上也可以略见一斑。

《明治过眼录》(大植四郎编)中记载,月形洁辞任典狱长后,明治十九年四月,他被命令返还叙位证书。为什么被命令返还叙位证书,假如这其中含有一种惩罚意味的话,月形究竟犯下了什么样的过错?安田对这一点也十分感兴趣。

从福冈县远贺郡上底井野村访查归来,安田乘坐的出租车在沿着远贺川的公路上一路疾驶,公路同时也是远贺川的防护堤。这一段河流的形状与之前在桦户行刑资料馆看到的照片上的石狩川十分相似。与它形状十分相似的还有一条河流,是流经神奈川县爱甲郡爱川町的,也就是旧时的熊坂村的相模川,安田前去访寻长庵旧迹的时候看到过那条河。长庵的旧居早已损毁,听人说是在现今的消防署那一带。邻近消防署有一座古旧的农家豪华屋宇,门扉上钉着大大的铆钉,好像寺院一般。这是昭和年间大川周明住过的故居。古屋内有一个白壁剥落的土墙库房,据说当年熊坂长庵就是在这个库房里伪造国币的。

每日眺望着流经桦户集治监前的石狩川,熊坂长庵想起了自己再也回不去的故乡门前的相模川,似乎也让月形洁回忆起一度忘却了家乡的远贺川。早春时节,河岸两旁长满一丛一丛的笔头草。熊坂长庵死于明治十九年四月二十九日。据当地的乡土史研究者称,长庵虽说被判了无期徒刑,不过晚年还是被释放出狱,尽管出了狱,他却无家可归,再也回不去故乡了。他晚年的情形至今无人知晓。假如他果真死于明治十九年,享年仅四十三岁。

长庵的墓地位于月形町南耕地筱津山麓的囚人墓地。墓地内共有二十二座塔形木碑,碑下埋葬着被处死以及病死或老死狱中的二十二名囚犯,其中一座木碑上刻着“俗名熊坂长庵”几个字。历经长年的风侵雪蚀,上面的碑文已经变得黑黢黢一片难以辨识了。

札比内、晚生内、佐荻、下德富……安田默念着札沼线上的一个个站名,想起了个头矮小、头发花白的原高中校长伊田平太郎,还有身材高挑、脖颈颀长、眼睛如细柳般,只知道姓名叫神冈的那位身穿深藏青色风衣的女子。车窗外,下雨前的黄昏景物令人感觉一丝丝的凉意。


(1) 藩儒:日本旧时专为藩主服务的儒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