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到左侧腹部隐隐作痛,张开了眼睛。这里是陌生的房间,我躺在陌生的床上。我扭动脖子,在依旧枕着枕头的情况下,变换视线的方向。浅绿色的墙壁、放下百叶窗的窗户、床边的桌子上有白色的搪瓷洗脸盆。我知道了,我现在躺在医院里。
这间单人病房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我踢开床单,看着自己的身体。我的身上是一件薄薄的病人服。我轻轻把手放在侧腹部上,感觉衣服下面的绷带和纱布,因为每一次呼吸都会引起伤口的疼痛,所以我改成胸式呼吸。
就在这个时候,护士打开病房的门,走了进来。这位护士大约三十岁左右,脸上的雀斑非常明显。
“啊!醒来了吗?”她说,“现在觉得怎么样?山仓先生。”
“马马虎虎。这里是哪里?”
“井之头三鹰台医院。昨天晚上救护车把你送到这里后,你马上就接受了紧急手术。你的左侧腹大约缝了十二针。”
“有十二针那么多吗?”
“不必担心。因为伤口不深,所以应该很快就可以愈合,并且不会留下痕迹。医生马上就来了,请你等一下。”她说完后,拿起桌子上面的洗脸盆,就要走出去。
“那个——”我叫住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问,“我的太太和孩子呢?”
“你太太在你手术时整个晚上都陪在你身边,刚刚才说要回去拿换洗的衣服,所以先回去了。你儿子和她在一起。”
“这样吗?”我暗自放心了。我想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跟和美面对面。我们彼此都需要时间调整心情。
十分钟后,医生进来病房了。是个年轻的医生,看起来和实习医生没有什么差别。他来量了脉搏、血压和体温,问我觉得如何、痛不痛等等,然后把自己的观察结果写进病历表里。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如果没有发炎化脓的话,明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以后只要再到医院来回诊就可以了。”他一边把原子笔放回口袋,一边瞄着门的方向,说,“还有,警方的人来了,你现在有力气和他们说话吗?”
“嗯。”
“那么,我就让他们进来了。”
医生走出病房,接着进来病房的两个人都是我熟悉的人。不用说也知道,那两个人是久能警部和法月纶太郎。
“你的伤势好点了吗?”法月说。
“听说缝了十二针,不过,好像不是很严重。”我坐直上半身,把枕头塞在背后,“好像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太好了。”
久能双手贴着裤管,低着头说:“有我们在旁边,竟然还让你发生这种事情,实在非常抱歉。虽然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但是我们的反应还是太慢了,万一造成无法弥补的事情就糟糕了。所幸你的伤势不严重,但是,我们还是深感抱歉。”
“算了,不必道歉,是我自己冲出去,才会变成这样的。我不打算责备任何人。对了,路子小姐呢?她怎么样了?”
“刺伤你以后,她就失神了,毫不抵抗地接受我们的逮捕,我们也立刻把她带回杉并署。她的情绪极度不稳定,目前还不能接受我们的侦讯。等她的情绪平静一点以后,才会对她展开调查和问话。”
“她一定会被问罪吧?”
“关于绑架这一部分,因为不涉及勒索,如果孩子的父母不提出告诉的话,应该就没有事情。但是,关于威胁和伤害的部分,警方不可能不处理,所以最后可能以缓刑的方式结束。”
我忍不住叹气了。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我对路子一点怨恨的感觉也没有。话说回来,路子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吧?觉得她可怜的感觉,已经盖过怨恨的感觉了。
“富泽太太的丈夫呢?”我转换一个话题,“已经招供了吗?”
听到我这么问,他们两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法月才转向我,脸上露出有点胆怯的表情看着我,说:“是这样的,山仓先生,关于这件事,有一点我必须老实告诉你。”
“什么?”
法月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转头对着门那边叫道:“富泽先生。”
门开了,富泽耕一站在门口。他就站在入口处,眼神困惑地看着我,然后深深低下头来。隔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对我说:“请你原谅贱内。她是因为孩子死了,受到强烈的打击,才会迷失了自己,绝对不是有意伤害你的。我会负起所有的责任,请你不要责怪她。”
我迷惑了。富泽耕一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以杀人罪被逮捕、被拘禁起来吗?为什么他不仅没有被戴上手铐,还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站在我的面前?我想我该不是在做梦吧?还是手术的麻醉药还没有完全消退,所以自己还在浑浑噩噩之中?
整理一下心情后,我问法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和富泽先生商量,请他和我演一场戏。”法月说,“他并不是杀死茂和三浦靖史的凶手,昨天晚上我说的那些话,全部都是没有根据的事情。”
我不是很明白法月说的话的意思。但是,被设计的感觉一点都不好,所以我板起脸,要求法月说清楚。
“为什么要演那样的戏?”
“当然是为了救隆史,为了把路子小姐激动的情绪从你身上转移开,才演那一场戏的。所以借高利贷、三千万保险金什么的,都是临时想到,随口说的,实际上并没有那些事情。还有,富泽先生有很确实的不在场证明,反过来说,就是他根本不可能杀害茂。发生在中野的三浦靖史的命案也一样,不可能是富泽先生做的。那时富泽先生是应我的要求,才会承认自己犯下杀人的罪行。我拜托他,不管我说了什么,在他太太面前,他都要全部承认。”
“真的是这样吗?富泽先生。”
富泽默默地点了头。
“如果不是富泽先生帮忙,我的计策就无法成功了。”法月继续往下说明,“知道自己的丈夫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对她来说一定是很大的打击,她的怨恨之心或许会暂时从隆史身上挪开,转移到自己丈夫的身上。就算没有把怨恨转移到自己丈夫的身上,情绪也会变得极度不稳定,让我们有机可乘,这样就有机会救出隆史了。虽然山仓先生不幸受伤了,但是,我认为我们的作战算是成功了。”
我把视线移到富泽的脸上。他仍然站在离门口一步的地方,也仍然低垂着眼睑,一副甘于做配角的模样。
我忍不住说:“路子小姐太可怜了。我受伤的事情也就算了,但她受到的精神打击,让她到现在都还不能接受侦讯,这都是你们演的这场戏所造成的吧?”
富泽慢慢抬起头,说:“应该是吧!”他的口气显得很平静,“不过,山仓先生,我认为路子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担心。”
这一瞬间,他对我表达了嫉妒与愤怒的心情。富泽说得没有错。可是他也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因此脸上露出悲哀的神情。
我认为我应该在这个时候针对路子的事情,向富泽表达歉意。但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觉得现在请富泽原谅我,反而是对富泽的一种侮辱。不,这或许只是借口,其实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富泽说。
打破这个尴尬气氛的,是法月的声音:“富泽先生,该不会你从以前就知道茂的亲生父亲是谁了吧?”
“怎么可能?”富泽很认真地说,“茂是我的孩子。”
那是让人看不出到底有多少真心的语气。富泽说完话,没有再打个招呼,转身便走了。
我叹气了,法月转头看我。在他开口前,我曾经对他摇头的动作,大概被富泽发现了。富泽应该已经肯定茂不是自己儿子的事实,可是明知道如此,他却怎么样也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如果是我,我大概也是一样的。可见富泽耕一打从心底深爱着自己的妻子。
“已经找到凶手了吗?”为了改变气氛,我这么问着。
结果却是反效果。久能的表情变可怕了。
“我们一直以茂为出发点,追寻所有线索,所以调查了和富泽家有关的人,却一点成效也没有,找不到任何有杀害孩子动机的人。老实说,我们现在是一筹莫展。”
“这么说来,你所做的假设可能是错误的吗?”我把矛头指向法月。
“不,我对这个事件所做的假设应该没有错,问题在杀人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如果能找到有杀害茂动机的人……”法月一脸疲惫的表情。
“那么,关于中野新屋的密室问题呢?找到解决的线索了吗?”
法月的表情恢复了生气。
“嗯。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有一个想法了。虽然还没有告诉山仓先生,但我认为那里不能说是密室。”
“为什么?”
“让我按照顺序说明吧!首先来说三浦家的钥匙。包括备用钥匙,三浦家只有三支钥匙,一支是三浦随身携带的,第二支是你从信箱里拿走的,第三支则由公寓的管理员保管。凶手不可能使用到前面的那两支钥匙,而管理员那边的钥匙也没有被借用。除非凶手能事先拷贝了同样的钥匙,才有可能进入三浦家杀人。但是,这种可能性应该并不存在。”
“为什么?”
“之前我就说过了,与其把重点放在‘如何形成密室’上,还不如留意‘为什么会是密室’上。如果三浦家的密室状态是凶手有意造成的,那么他的用意无非是嫁祸于你。可是你躲在三浦家的事,凶手应该并不知道才对,因此无法认为他事先准备了钥匙,故意让三浦家形成密室的状态。”
“但是,凶手可能因为别的原因而拥有拷贝的钥匙。他很偶然地发现我昏倒在那里,所以当场决定利用这一点。你觉得这种想法如何?”
“不可能。”法月肯定地说,“因为凶手如果有意嫁祸给你的话,他怎么可能任你在清醒以后,让你离开杀人的现场呢?他应该会在你醒来以前就匿名通报警方,让警方发现密室里的尸体。那样的话,他制造的密室才能达到效果。”
“原来如此。”
“用拷贝钥匙以外的方法制造的密室,也同样适用于这个理论。凶手就这么放着你不管,自行离开杀人现场,表示他没有让三浦家形成密室的意图。如果密室的效果不是凶手有意造成的,那么是谁造成的呢?当然不是山仓先生你。因此就只剩下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被害者本人。”
法月用舌头濡湿嘴唇,又说:“现场的状况正好符合我的想法。一定是凶手离开后,被害者还没有断气,所以被害者自己把门锁上。尸体靠在玄关上的原因,也是因为被害者并不是当场死亡的关系。被害者有余力把门锁起来,也还有力气把香烟含在口中。”
法月的说法确实有点道理。但是——
“三浦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关于这一点,我还没有找到答案,但是,我认为那应该是临死留言。”
他说了一句我很陌生的话。
“临死留言?”
“就是在快要死亡的那一刻的留言,通常是为了告诉他人是谁杀害了自己,所以在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留下线索。因为这个临死留言,才造成密室状态的吧?”
“这个临死留言暗示的是凶手的名字吗?”
“或者是和钥匙或锁有很深关系的人。目前我能想到的,只到这个阶段。”
法月不太有信心地耸耸肩。然后他和久能表示该走了,便一起离开病房。我在病床上目送他们两个人离开。
我瞪着天花板,想着一些无聊的问题。大约三十分钟后,敲门的声音响起,我以为是护士,便不假思索地说:“请进。”但是开门进来的是和美跟隆史。
一点缓冲的时间也没有。
和美已经在我的眼前了,她的身上披着袖口缩起来的宽松罩衫。
“早安。”我笨拙地说。其实现在已经不是说“早安”的时间了。
和美咬着嘴唇,眼睛低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的关系,她的眼中好像有泪光。她紧闭着双唇,从手提袋里拿出换洗衣物,叠放在床边的桌子上。
隆史从床的另一边靠近我。他的脸上看不出憔悴的神色,好像昨天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一样。小孩子的复元能力就是比较强。
“爸爸,你不要紧吧?”他像个大人似的,很担心地问我。
“嗯。”我伸出手,抚摸隆史的头,反问他,“昨天晚上害怕吗?”
隆史点点头。
“我坐了警车哦!警笛呜呜叫,车子开好快,时速一百公里。”
“是吗?”
“可是,到医院打针很痛。”
“你哭了吗?”
“我才没有哭。”他的表情突然认真起来,问,“小茂的妈妈为什么要那么做?”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为什么?”
“隆史。”和美规劝地说,“爸爸受伤正在住院,不要太烦爸爸。”
隆史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和美拉动床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她的脸颊十分苍白,就算化妆也掩饰不了没有血色的脸。她的皮肤原本就很白,今天看起来比平常更白。眼睛肿肿的,这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的证明。
“你的伤怎么样了?”她担心地说。
“被刺中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快死了,但是现在已经不那么痛了。护士说你昨天陪了我一整晚,谢谢你。还有,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别说了。只要你没事就好。”
“刚才警方的人来过了。”
“听说富泽先生的事了吗?”
“听说了。而且,富泽先生也来了。我本来想向他道歉的,但是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噢。”
和美不说话了。我发现我们两个人都不敢触及那件事,话也不断在四周绕来绕去的。老是这样的话,什么事都无法开始。我决定了。
就由我来开口吧!我要像个男子汉,直接面对自己的妻子。
“老实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看我了。”
“唔。”和美漫不经心地回答。
“昨天说的话都是事实。”我躺在床上,垂下了头。“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不知道要怎么向你道歉才好。我和路子的事情,完全是一时的鬼迷心窍,我从来也没有爱过她。但是已经做过的事情,怎么样也抹灭不了,我确实曾经做过背叛你的事。为了重新得到你的信任,我愿意做任何事,即使要穷尽一生的心力,我也愿意。如果你还是无法重新信任我,我也没有怨言。一切都由你决定,我都听你的。请你原谅我。”
和美没有回答。我静止不动,头一直垂得低低的。我没有勇气抬头看妻子的脸。
此时,隆史开口了:“妈妈,你为什么哭呢?”
“我没有哭。”和美回答。
我抬起头。和美把脸别开,拿手帕掩着眼角。她的眼睛虽然没有看着我,嘴巴却对我说:“爸爸说有话要和你说。”
“他现在也来了吗?”
她垂下眼睛,点了一下头。
“你能见他吗?如果你的身体不舒服,下次再谈也可以。”
“现在就见吧!”
“我和隆史会避开,可以吗?”
“那样比较好。你们要走了吗?”
“嗯。”她站起来说,“今天我和隆史会住在小石川。”
她的意思是要回娘家。我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目送他们两个人出去。岳父要和我谈话的事,我早有预感。我的头深陷在枕头里,双手抱胸,闭起眼睛。我还有话要对和美说,却说不出来。现在不说的话,大概一辈子都无法说了。
敲门的声音响起,接着是脚步声靠近的声音。我张开眼睛,发现岳父正低头看着我。
“伤势怎么样了?”
“还不到会死的地步。”
岳父站着环视病房一圈。房间里有刚才和美坐过的椅子,但是岳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
“您好像有话要跟我说。”
岳父皱起眉头,瞪着我,说:“和美说了什么吗?”
“没有。”
“我要说的话很简短。”他说着,从西装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白纸交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申请离婚的文件。妻子栏的地方已经填上山仓和美的名字,也已盖好了章。是和美的笔迹没错。
“这是?”
“是来这里的途中我叫她写的。你也签名盖章吧!这件事情应该快点处理。”
我起身坐好,直视着岳父,但是岳父躲开我的视线。
“岳父,”我鼓起勇气说,“我和路子的事情,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岳父稍微沉默之后,才开口。
“呃。”岳父先是轻应了一声,才换了个语气说,“——还有,你不能继续待在‘新都广告’了。考虑到你一直以来的辛劳,我知道我现在这么说太苛刻了。当然,也不是突然就要解雇你,我会给你时间找新的工作,并且薪水会付到明年的三月。请你谅解。”
“岳父。”
“过了今天后,希望你不要再这样叫我。”
说出这句话后,岳父便转身离开我的病房。
手术后的复元过程相当顺利,所以我在第二天下午顺利出院。不知道是岳父的阻止,还是和美自己不愿意,她没有来接我出院。我独自整理好东西,到医院大厅的窗口办理出院的手续。医院的事务人员告诉我,岳父已经帮我付了医药费和两天的住院费。这算是分手费吗?我打电话叫了计程车,回到自己的家。
虽然明知道没有人在家,却还是忍不住按了门铃,当然没有任何人来应门,我只好空虚地打开玄关门,进入家里。
下午两点,家里静悄悄的,安静得让人有点害怕。我觉得好像进入陌生的房子,完全没有回到自己家的感觉。这里真的是我的家吗?无法形容的寂寞感袭击着我。如果我决定跟和美分手的话,这种寒冷的寂寞,就会成为我人生的新伴侣。我忍受得了这寒冷的寂寞吗?
我没有把握。
突然觉得很累,我没有打开行李,就倒头躺在沙发上。因为一直在介意岳父给我的离婚申请书,所以昨天一整个晚上都没有闭眼。大概是这个缘故吧!我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觉得好像有人接近我的身边,便张开眼睛看。
是和美。她稍微弯着腰,低头看着我。
我马上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和美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眼前的和美并没有给我真实感。我告诉自己这是在做梦,然后又闭上眼睛。
“不是梦。”梦里的和美说。
“明明是梦还说不是梦,真是个自大的梦。”
我喃喃说着,然后张开眼睛。现实的干燥手感,让我一下子清醒了。不知道为什么,和美没有从眼前消失。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摸着她的手臂。没错,是真实的和美,不是幻觉。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不是梦。”和美回握着我的手说。
我被吓到,也呆住了。但是,毫无疑问她是和美没错。我终于确定了这个事实,站在我面前的是真实的和美。
“你怎么来了?”
“我瞒着爸爸,偷偷溜出来的。”和美的语气和平常一样,并没有在生气的样子,“其实我很想去医院接你出院,但是时间来不及。”
“但是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和美急躁地放下手,并且离开我身边,从沙发前面走过。她打开我丢在地板上的包包,翻动包包里的东西,很快就找到折起来的白纸。
“那是——”
我才一开口,她就什么也不说地摊开那张白纸给我看。那是昨天岳父带去给我签名的离婚申请书。和美的手指抓着那张纸的两边,用力撕成两半。她一点犹豫也没有,动作快得像闪电一样。然后她再次看着我,以坚决的语气说:“这就是我的心情。”
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
“真的吗?”
和美点头。她红着脸,表情非常认真。刚才被她撕破的纸掉到地上,接着她整个人飞身扑向我,坐在我的旁边。
“我想了一个晚上。”和美看着地板说,“和你结婚以后——不,是自从认识你以后,我就习惯接受你的爱,把你对我的关心视为理所当然,总是只想到我自己。然而夫妻不该这样,我——”
她的情绪激动到无法继续往下说。她抬起头,非常接近地看着我。
和美现在脸上的表情,是我认识她以来最美的表情。面对如此崇高的美,我只有完全拜倒在其下的份,根本找不到任何应对言语。
我被打败了。
我被和美的爱打败了。能以这样的表情注视着背叛自己的丈夫的女人,除了和美外,还有别人吗?我觉得我不配有这么好的妻子。我一边为自己过往的行为感到可耻,一边又觉得很骄傲有这样的妻子。
和美好像喉咙被呛到一样全身发抖,在她的双唇恢复到能自由发出声音之前,我怜爱地拥抱着她。
“不要再说了。”听了她说的话后,我心中的不安像泡沫般的消失了,“就算你不原谅我也无所谓,只要你能继续待在我的身边,我就满足了。”
我感觉到脸颊上有和美的泪水。对我来说,这泪水等于净化的能量,好像能洗涤沉淀在我体内各个角落的罪恶。
我渴望和美,想和她合为一体。
“但是你受伤了。”
“我的伤没有关系。”
如果没有人来打扰的话,我们的肌肤大概会一直贴在一起。但是,有人按了门铃。
“是我爸爸。”和美移开头,低声说着。
“我去开门。”我一边起身一边说,“不必担心,我不会让他把你带走的。”
“嗯。”
我下床,很快地穿上衣服。在走到玄关之前,门铃仍固执地响着。我有点生气地打开门。但是很意外的,站在门外的并不是我的岳父。
“打扰了。”久能刑警说。一看到他的脸,我就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有什么事吗?”
“非常抱歉,有些事想请教你,请你和我到警视厅一趟好吗?”他有些着急地说。
“是什么事?”
“说来话长,到警视厅再说吧!”
久能的态度和昨天判若两人,这让我想起三浦被杀那一天他对我的态度。今天的久能不仅和那一天很像,甚至比那天看起来更可怕,让人摸不着头绪。开门时那种不祥的感觉,应该不只是预感。
“可以让我换个衣服再去吗?”
“请便。”久能脸上的表情不变。
我回到卧室。和美跪坐在床上整理头发。我告诉她来的是警察,她的脸色马上变得铁青。
“不用担心。”我努力以平静的语气说,“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待在家里等我。”
慌慌张张地穿上外出服后,我就朝玄关走去。我没有让和美送我出门。出了门后,和久能一起坐上警车。我的背贴着车子的椅背,让警车送我到警视厅。久能没有启动警笛的声响,在车内时,我们也没有做任何交谈。
一到警视厅,久能没有做任何说明,就把我带到侦讯室,让我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回想起来,这一个星期我几乎都和侦讯室连在一起。因此,我也明白到不管是哪里的警察局,侦讯室内的情形都是一样的。这是一个让人觉得被孤立、变得渺小,又会让人陷入自暴自弃情境的空间,不是正常人想要出入的空间。
久能坐在侦讯室角落的椅子上,一副无视我的存在的样子。他这种突然改变的态度令人很不舒服,所以我也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去看他。我们好像在进行一场精神战。
门开了。一个穿着灰色西装,刚要步入老年的男人慢慢地走了进来。这个人好像是久能的上司,他和久能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坐在我的对面。
男人有着一张尖下巴,头上混杂着许多和西装相同颜色的灰发。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我却觉得他有点眼熟,好像我认识的某一个人。
我很快就想到了,便先开口问:“对不起,请问你是法月警视吗?”
对方眨眨疲惫的眼睛,说:“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吗?”
“没有。只是,你身上有令郎的影子。”
“原来如此。”他的态度变柔和了,但是表情却一点变化也没有,“但是听到接下来的话,你大概会觉得不愉快吧!我儿子是我儿子,我是我。好了,闲话到此结束,我们进入主题吧!山仓先生,你知道我们为什么突然请你来这里吗?”
“不知道。”
“当然是为了那起绑架事件与两桩命案。”
“现在还有什么好问的?”
法月警视微微摇了头,问:“你每天早上几点左右到公司上班?”
“什么?”
“我问你平常到公司上班的时间。”
我不想回答。但是现在行使缄默权,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吧?
“——八点半到公司,上班的时间是九点。”
“那么,你从久我山的家里出发的时间是几点?”
“七点四十分。我会依据京王线电车的时间,从家里出发。”
“七点四十分,是吗?”法月警视的两手手肘靠在桌子上,凝视着我,“十一月九日那天的早上呢?”
“九日的早上吗?”
“对。富泽茂被绑架的那天早上。”
我的身体因为紧张而紧绷了。不能大意,否则就会一步步被引导到他们的方向。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因为我不想浪费时间一题一题慢慢问。”
“一样。我七点半从家里出来,一个小时以后到达公司。”
“确实如此吗?”
“不相信的话,可以去调公司的上班时间纪录。”
“调查过了。”他带着同情的语气说,“你九日那天早上的上班时间被消除了。有人动了手脚。”
“怎么会?”法月警视这番意想不到的话,让我惊讶得站了起来。
“不是你自己动的手脚吧?”
“请不要胡说。”
“我很认真地在说。”
法月警视的态度非常冷静。我在他眼神的威力下,又坐了下来。他好像看穿我的焦虑,乘胜追击似的说:“我们找不到你那天在八点三十分左右到公司的证据。”
“请等一下。”我可不能这样就认输,“既然如此,你可以去问我SP局的部属,他们应该都记得上一个星期五我和平常一样,总是在那个时间到公司。”
“当然,我们确认过这一点了。”
“那么,你的这个问题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请不要这么认为。”法月警视断然地说,“万一没有人记得那一天你是否像平常一样按时到公司,那你要怎么说?”
“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事实就是那样。”法月警视扭转上半身,看着后面的久能警部,说,“把今天的调查结果说给山仓先生听。”
“我们问过SP局的所有员工了,问他们那一天你是否在九点以前就到公司,他们都说不记得。他们的回答给我的感觉是,与其说是不记得,还不如说是他们在为你隐瞒你那天迟到的事。”久能说完话,两边的嘴角向下撇。
“山仓先生,关于这一点,你有何看法?”法月警视的视线回到我身上。
“是哪里搞错了吧!一定是记错日期了。”
“你的部下全部都记错日期吗?”法月警视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说,“山仓先生,事到如今,你就不要再找无谓的借口了,老实承认你那一天上班迟到吧!”
我畏缩了,我觉得有人要陷害我。有人在我的背后操纵了一些事情,让我无法脱身。
“我绝对不承认。”
法月警视的表情立刻僵硬起来,额头上的皱纹变深了。短暂的沉默后,好像要放松情绪般,他舔了一下嘴唇,然后以平淡的语气问道:“绑架茂的人是你吧?”
“请不要乱说。”
“我很正经地在问你。”他的口气郑重得令人害怕,“你杀死了两个人吗?”
面对这个问题时,我先感觉到的是悲哀,然后才是生气。为什么我要在这里陪他们做这种无聊的问答?真的是太离谱了。我默默地站起来,往出口那边走去。
久能绕到我的前方,站在门的前面。
“请回座。”
“我可没有被你们逮捕!所以我应该有权利自由出入这个房间。”
久能对我摇头不语。
我们就这样互相瞪视着,气氛越来越诡异。
“你要请辩护律师吗?山仓先生。”法月警视出声问我。什么嘛!根本是用话在套我。
“不需要!”我转头回答,“我没有杀害任何人。”
“既然如此,你只要回答‘不是’就好了。急急忙忙想离开这里,感觉很像你要认罪了。”
就是这样!伪善到了极点。我赌起气来,回到座位。虽然明知对方说的话是陷阱,可是,的确不能就这样走掉。
“我无法了解你们说的话。”我咬牙说,“明明没有任何证据,却硬要咬住我,说我是杀人凶手。难道这就是日本警察的一贯作风吗?”
法月警视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以像要挖掘出什么的视线注视着我的脸。然后,他把手拿到嘴巴前,掩嘴咳了一下,才以沉着的声音说:“当然不会没有证据就指控你。九日那天你上班迟到了,迟到的理由就是你没有搭平常上班时的电车,因为你要去绑架茂。”
“我刚才说过了,星期五那天,我没有迟到。”
“如果没有人可以证明你说的话是事实,那么你的话就无法被采信。还有,上班的纪录被人事后动过手脚这件事,对你来说也是一种不利的证据。想象一下星期五发生了什么事吧!七点四十分,你像平常一样从自己的家里出来,但是并不是往车站的方向走去,而是躲在家附近等待时机。八点整,茂去你家邀你儿子一起去上学,大约一分钟后,你叫住独自从你家出来的茂。因为你是朋友的爸爸,并不是不认识的陌生人,所以茂基本上是相信你的,也会照你说的话去做。你应该早就在离你家不远的地方,准备了可以监禁孩子的隐蔽地点。你把茂关在那里以后,才若无其事地去上班。为了在九点左右可以到达公司,你的隐蔽地点,必须在五分钟内可以走到久我山车站的地方。杉并署的人正在地毯式地搜索那个区域。”
完全是自以为是的无稽之谈。我懒得反驳,只说:“你们做的是浪费时间和力气的事。”
“如果你能亲口说出那个隐蔽处在哪里的话,那我们就省事了。”
“根本没有什么隐蔽处。”我因为焦躁而忍不住反驳,“你所说的事根本不存在。我没有杀人的动机,我有什么理由非杀害茂不可呢?”
“不要装蒜。在所有关系人当中,你是最有杀人动机的人。你自己应该最清楚这一点才对,不是吗?”
我突然心急起来,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我忘了前天发生那场混乱时,我和路子的关系已经完全摊开在警方的面前了。我竟然完全忘记了。
法月警视徐徐地继续说:“七年前,你和在妇产科医院担任护士的富泽路子发生了一段婚外情。富泽路子因为那段婚外情而怀了茂,但是你并不知道这件事,所以一心想完全断绝与富泽路子的关系。然后她却对你无法忘情,虎视眈眈地找机会回到你的身边。你们的孩子成为同学并不是偶然,似乎是她为了接近你,故意搬到你家附近才造成的。什么也不知道的你,就这样掉入她设下的陷阱里。你和她再度重逢时,就是她展开攻击的时候。她以茂是你的儿子为理由,要求你再续前缘。这个要求虽然是基于报复的心理,但也有无法忘怀过去那段情的成分在。对你而言,她的要求彷佛晴天霹雳,可是你也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七年前的事情已经让你得到教训,你无法答应她的要求。然而,你又没有勇气对夫人说实话。如果隆史是你们夫妇的亲生儿子,那么事情或许会变得不一样。遗憾的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偏偏只有茂一人,这让你更加无法对夫人说实话。所以,你选择以隐瞒的方式面对夫人。为了保护家庭、保护夫人的幸福,你决定就算要用卑鄙的手段,也在所不惜。”
法月说到这里,暂时停下来观察我的反应。我屏息,毫不畏惧地回看着他。于是他继续说:“茂的存在成为你最大的威胁,这是可以想象的事。你下意识地对富泽路子感到抱歉,所以无法恨她,于是茂便成为你发泄情绪的出口,你把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不是因为爱而出生的孩子,而且,如果没有他的话,富泽路子对你的威胁就没有效力了。有了这样的结论后,你便开始着手杀死茂的计划。”
我把他的话都当作耳边风。然而,除了最后的结论外,他说的事情都是事实,我就算想反驳,也不知道要从哪里反驳起。
“对你来说,最危险的事情就是被富泽路子看穿你的计划。”法月警视说。他的口气越来越像在逼问。“如果用一般的方法杀死茂,一定很快就会被富泽路子发现。在青梅东医院的太平间时,她曾经对着你喊了好几声‘是你杀了茂!’当时大家都误会这句话的意思了。现在回想起来,那句话的意思正如字面上所表示的。山仓先生,只有你有杀害茂的动机,为了掩饰这一点,你计划了绑错人的绑架案。以绑架勒索为幌子,实际上是为了杀死茂,这桩绑架案实在设计得太巧妙了。”
他停了下来。
不过,眼神仍然固执地直视着我。既然如此,我打算让他继续说到他痛快为止。
“最巧妙的一点就是选择三浦当共犯。曾经抢夺隆史养育权的你们,竟然会联手,实在太令人吃惊了。你们假装成互相憎恨,其实只是在演戏。在广告业工作,也需要会演戏吗?不用说,你在久能警部面前殴打三浦的那一幕,就是为了让久能警部产生先入为主的想法。不知道你是怎么说服他的?你是用钱买通他的吗?还是允诺他事成之后把隆史还给他呢?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比较高。不过,不管怎么说,那都只是你骗取三浦帮助的手段。一开始你就打算利用过他之后,就杀他灭口。”
这样的说明实在太巧妙了,唯一的缺点就是完全错误。法月警视被自己巧妙的假设给骗了。
“星期三的三浦命案,和之前的命案比起来,其实是临时起意的凶行。你埋伏在三O五号房的玄关等待三浦回来,并且杀死了他。夫人对这件事情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被你利用,成为你的饵,用来混乱警方的搜索工作。把命案现场布置成密室的模样,用意也是在混乱警方的搜索。不过,这也是临时起意的处理手法吧?因为前一天晚上你与小犬交谈,所以有了密室的灵感。可惜你没有充分把握密室的精髓,反而让自己陷入困境。那是你的失误。因为小犬的多话,让你了解到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密室案件,才让事件变得如此复杂,就像数学的负数与负数相乘,会变成正数一样。”
我不能接受法月警视所说的这些话,而且我从他的逼问内容里发现到不合理的地方。他太自以为是,暴露出很多缺点,让我得以提出反驳。
“请等一下。”
“什么?”
“你说的话全都是想象。不过,你爱怎么想都好,只是你忽视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不可能杀死茂。因为茂被杀的时候,我在久我山的家里,根本没有步出家门一步。关于这一点,杉并署的刑警们应该可以为我作证,我有完全的不在场证明。没有离开家门一步的我,怎么可能去杀害被监禁的小孩呢?”
“杀人的方法有很多。”法月警视若无其事地说,“现在是科技的时代,简单的机械装置和计时器的组合,就可以完成遥控杀人的工作。”
“那么,请你让我看看那样的装置。”
法月警视无法回答,毕竟他只是虚张声势罢了。成熟有智慧的人是不会强辩的。
被抓到弱点后,法月警视只能沉默了。以为把我带到侦讯室,我就会吓得什么都承认吗?未免太瞧不起人了。无辜的人是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的。
“如果没有话要问了,可以让我回去吗?”
我问。但是法月警视耸耸肩,说:“不行,我们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
“觉得有不明白地方的人应该是我吧!”
“虽然星期五那天晚上你有不在场证明,可是,你的言行还是有疑点,例如你的上班纪录。很抱歉,你还是必须待在这里。”
竟然还在说这种话。我以为他会因为自己之前的胡说八道而心虚,没想到还这么固执地不服输。既然如此我只好继续奉陪了。
久能警部接棒,展开对我的侦讯。不过,他的问题和刚才法月警视的问题大同小异,与其说在问我问题,还不如说是他们两个人在较劲,看谁比较有能耐。我只好无聊地继续陪他们问答。
不过,花了这么多时间陪他们问答,还是有一点收获。在被侦讯的过程中,我从久能的问题里,想起了某些被我自己遗忘的事情。借着这些事情,我以串联的方式拼凑出一个想法。夜渐渐深时,我终于知道杀死富泽茂和三浦靖史的人是谁了。
晚上十点,我终于可以离开侦讯室。没有被拘留还算幸运,他们也没有做出违法逼供的行为,所以我得以全身而退。
我没有说出自己已经发现凶手是谁的事实。这并不是因为我还没有确定的关系,而是我想亲自和他对质。如果我的推理是正确的,我希望那个人能够自首。
我在内堀通叫了计程车,告诉司机目的地。
计程车到达位于小石川的岳父家时,已经接近深夜十一点了。我给司机一万日元,请他继续计费,在岳父家门前等我出来。
岳父家的大门灯亮着。我下车,打开铁门,进入前院。四周一片寂静。走过前院的小石子路,拉开玄关的格子门。
“有人在吗?”
我不管现在已经是深夜,大声喊着。隔了一会儿后,里面传来回应的声音。经过走廊的脚步声响起之后,岳母美江出现在我的面前,看来已经准备就寝了,所以睡衣上面披着室内便服。她以困惑的眼神看着我。
“是史郎呀!这么晚了,我还以为是谁呢!”她的语气似乎在说,她对来的人不是和美一事感到失望。
“岳父回来了吗?”
“回来了。”
“那么,我打扰一下。”
我在玄关脱了鞋子,毫不客气地进入屋内,瞟了岳母一眼后,便直驱岳父的书房。
房门敞开着,我没有敲门就直接走进去。岳父坐在书桌前,正在看什么东西。我进去后,他便抬起头来。他的脸上仍然挂着老花眼镜,直直凝视着我。
“什么事?”
“我想和岳父谈一点事情。”
“你以为现在几点了?明天再说吧!”他不悦地说着,并且转过头去。
“您为什么要命令我的部属说谎?”
岳父的肩膀动了一下。他转头,只用侧脸对着我,他的表情像被固定住了。
“更改我的上班纪录的人,是岳父您吧?”我继续说。
岳父伸手摘下眼镜,把眼镜折好后,放在桌子上。接着,他斜斜地挪动椅子,转过身,瞪大了眼睛,不自然地看着我。
“你在说什么?”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他还装作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我关上身后的门,走进书房里。我的影子已经压在岳父的肩膀上。
“我刚刚从警方的侦讯室出来。警察想让我顶罪,想尽办法要我承认我是杀人凶手。”
“我不知道。”他好像痉挛似的摇着头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不是说不知道就可以了事的。我已经知道了——你杀死了两个人。”
岳父讶异地抬眼看着我,还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
“你说什么?”他勉强地低声说道。
“是三浦说的。”我把我在警局侦讯室里整理出来的想法,转换成言语:“他把背叛自己、并且杀死自己的人的名字,当作墓志铭般留下来了,那就是中野新屋的密室。其实,那根本不是凶手故弄玄虚所布置的密室,而是三浦临死前为了留下杀人凶手的名字,才让现场变成密室状态的。他一开始就不是很相信和他共谋绑架的人,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他以不经意的方式,将找出凶手的提示暗示给法月纶太郎。密室诡计的必要条件,就是有一道紧闭的门闩。三浦在临死之前拼命想把门锁起来的用意,就是为了唤起人们注意。关键就是‘门闩’。你知道闩这个字的字形吧?在门这个字的中间,画上一条横线,也就是门和壹。岳父,您现在明白了吗?三浦在死前留下了您的名字,门胁了壹。”
“不对,你搞错了。”岳父因为害怕而以接近哀求的声音说道。他已经忘记自尊,露出乞怜的丑态,不听我说的话。
“知道你就是凶手以后,我终于能想通这个事件的始末,可惜我之前一直没有想到。想想看,最能掌握三浦行踪的人,是谁呢?就是岳父您。还有,谁拥有强大的影响力,可以让三浦答应参与绑架杀人的事件呢?那也是岳父您。另外,是谁不管有没有不在场证明,都不会让人联想到与这两件命案有关的?也是您。况且,您身为专务,随时都可以利用上班时间处理私事。您几点上班都没有关系,在上班时间内偷偷离开公司也没有人会发现。在所有关系人当中,有时间进行绑架和杀死茂与三浦的人,只有您了。”
“不是我。”他也只能如此说了。
我摇摇头,舔舔干燥的嘴唇后,继续说:“而且您也有杀人的动机。既然您已经知道路子和我的关系,想必也知道茂是我儿子的事吧?在三浦的调查报告下,应该也有写着我的名字的调查报告。星期五那天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有没有女人方面烦恼的人,正是岳父您。由此可知您知道我受到路子威胁的事。那时您说想要以父亲的身份帮助我,您确实那么做了。可是,您真正在意的并非我是不是得到帮助了,您的目的只是要保护女儿,为了让和美免于不幸。”
岳父双手掩面,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从他的手指缝泄出。现在的门胁了壹只是一个陷入窘境的老人。我继续说:“要不是您发现和美对我的感情,早就把我赶走了。因为我是和美心灵的支柱,您才容忍我的存在。可是,和美如果知道我曾经背叛她,巨大的痛苦或许会让她像以前一样精神崩溃。您很害怕这一点,于是想在路子的威胁扩大,导致不可收拾的局面之前,解决掉这件事情。您的结论就是杀死富泽茂,您要把从没有见过面、只知道名字的小孩当作祭品,献给和美。或许我没有资格指责您,因为这个恶果是我当时埋下的种子,可是我还是要说,您选择的方法太过残酷了,不像人做的事情。岳父,您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
我不知不觉地越说越大声,激动得肩膀激烈起伏。为了压抑激动的情绪,我必须反复做着深呼吸。岳父依旧低垂着头,紧闭着眼睛。他已经不再发出呻吟的声音,身体像僵硬了一样,动也不动一下。
我好不容易让激动的情绪变得稳定了,这才继续说:“前天我和那个叫本间万穗的女孩谈过话了。她是您安排在三浦身边的昭和综合征信的调查员。因为您的态度让我觉得可疑,所以我想知道她到底对您做了什么样的报告,或许可以从她的报告中知道凶手是谁。可是她非常顽固,什么也不说,我当时就应该发现真相才对。本间万穗知道您与三浦联络的事情,可是她什么也不说。一定是您严禁她说出来的吧!只要她一说出来,凶手是谁就很明白了。您威胁她不能说,否则就会性命不保吧?还是她原本就参与了您的计划?”
“和她无关。”岳父低着头说。
“如果不是你胁迫她不能说出来,她为什么要隐瞒报告的内容?”
岳父突然抬起头,张大眼睛注视着我。他的身体微微抖动,眼眶潮湿。
“好,我承认我禁止她说出报告的内容,但是,并不是基于你说的理由。”
“还会有什么其他的理由呢?”
“我不能说。”岳父百感交集地摇着头说,“你是无法了解的。”
根本是在找借口!没想到岳父是这么不干脆的男人,我还以为他是敢做敢当的人。难道他永远都不愿承认自己犯的错误吗?
“够了!你所做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如之前在办公室说过的,这是一桩为了隐藏杀人动机而故意编造出的绑错人的戏码。我现在说这些或许是白费唇舌。不过,要我在狭山公园吃苦头的人不是三浦,而是您,因为我曾经背叛和美,所以您要惩罚我。为了防止三浦泄露实情而杀死他以后,您当初的计划算是成功了。可是,没想到富泽路子竟然在和美面前揭发了我与她的关系,这是您没有意料到的事情,您之前的努力因此变成泡影;再加上法月纶太郎已经理清了事件的真相,为了自保,您只好不择手段地找代罪羔羊。您认为路子的告白会影响和美对我的感情,所以决定把你犯的罪行全部诬赖到我身上,这样不仅可以推卸掉自己的罪行,还可以让和美离开我。可是,岳父,您输了,和美违逆了您自以为是的爱,回到了我的身边。和美不需要父亲的保护,您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你完全误会了。”岳父以悲伤的表情说着。到了这个地步,他还不愿认罪,只会让人觉得失望,“她还需要我的保护。”
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不想再对岳父说任何话,而且能说的也都说完了。只剩下最后一句话:“我还没有把我的发现告诉警方,可是期限只到明天为止。请你去自首吧!”说完,我便转身背对着岳父,往门口走去。
“等一下,听我说。”
还想说什么吗?我沉默以对,既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听任何话。你不是任何人,也不是和美的父亲了。我要从现在起,断绝和你的所有关系。我关上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书房。
此时,岳母站在走廊上。
她应该没有听到我和岳父在书房里的谈话,可是,我的态度一定让她感觉到什么了吧?她的脸上堆满了不安的表情,好像连站都不知道该怎么站才好。
“隆史呢?”我问岳母。
她犹豫了一下后仍旧没有出声,但是用手指了指东边的和室房间。
“我要带他回去。”
于是岳母拉开和室的拉门。为了看清楚脚下,她打开电灯。被褥铺在六叠大的和室中央,隆史睡在被子的一角。我蹲下来,轻轻捏了一下隆史柔软的脸颊。
“起来了。”
隆史发出“唔——”的声音,张开眼睛后,连眨了几下眼睛。
“爸爸?你回来了?”一副刚睡醒的声音。
“起来,我们要回家了。”
隆史一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表情。我把他从棉被里拉出来,脱掉他身上的睡衣,依序帮他穿上衣服。
拉着隆史的手,我们父子一起走向玄关。岳母已经先站在门口了,她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没有看到岳父。
“其他行李改天再来拿。打扰到这么晚,真对不起。”
我说了这句话后,低头向她行了一个礼。她没有犯错,却因为背负了沉重的悲伤而感到羞耻。话说回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岳母,我现在说不出道歉的话,但是,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好好地向您道歉的。
隆史穿上鞋子,我叫他向岳母说再见后,便带着他坐上在门外等待多时的计程车,告诉司机久我山的住址。车子驶离不久,隆史便再度睡着了。看着他的睡脸,即使是深夜的塞车时刻,我也不以为苦。计程车驶向等我们回家的和美身边。我们一家三口马上就可以在一起,我不会让任何人干扰我们。
马上就可以回到家了。
和美,让你久等了。
我现在马上就回去。
计程车抵达久我山的时候,已经是子夜零时三十分。我叫醒隆史,下了计程车,一下车就看到家门口前的道路上停着陌生的车辆,是警车。他们还没有惩罚够吗?还没有烦够我吗?回到家的喜悦,被人狠狠泼了一盆冷水。我坚定抗议到底的决心,踏入家门。
玄关的门是开着的。我感觉到空气中有奇怪的气氛,因而停下脚步。屋子里的气氛很诡异,连隆史也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紧拉着我上衣的下摆不放。
“和美!”我叫道。
没有听到和美的回应。
不过倒是听到有人下楼梯的沉重脚步声。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法月纶太郎。室内原本就阴暗,但他的眼神更加暗淡,加深了我心中的不安。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山仓先生呢?你怎么会现在才回来?”
“我绕路到妻子的娘家带回儿子。和美怎么了吗?”
“我很难说出口——”他欲言又止,把视线移到隆史身上,说,“可以的话,就先让这个孩子去睡觉吧!”
法月别有用意地说。我点点头,转头对隆史说:“你该去睡了。”
“我要和妈妈说晚安才去睡觉。”
“今天已经很晚了,明天早上再说吧!”
不管隆史愿不愿意,我硬是把他带到二楼:“睡吧!”
“晚安。”
然后,我带着不安的心情回到客厅。到处都看不到和美的身影,只见法月警视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一副茫然、无精打采的模样。看到我们后,法月警视慢慢站起来。
我怒视着法月警视,敌视的情绪从我的心底涌出。但是,他回看我的眼神却与他的儿子一样,是黯然而痛苦的神色。我忍不住怀疑,刚才在警视厅的侦讯室质问我的男人,真的是眼前这个法月警视吗?我愤怒的情绪因此萎缩了。
法月警视好像想说什么,但是摇摇头后便把要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他转头看自己的儿子,父子之间好像做了无言的沟通。接着,他走过去轻拍了一下法月纶太郎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便驼着背走出客厅。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法月纶太郎。我们面对面坐下来。法月纶太郎似乎还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但是我已经等不及了,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和美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又是好一阵子的沉默。我动也不动地等待他说话。
“山仓先生。”他终于开口了,“我必须告诉你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请你冷静地听我说。”法月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刚刚我们终于查明了,夫人就是杀死那两个人的凶手。”
霎时我忘了说话,只是盯着法月的脸看。
“——什么?你说什么?”
“夫人就是杀死茂与三浦靖史的凶手。”
“胡扯!”我身体向前,好像要抓住法月般说,“你在胡扯什么!”
“请你冷静。”法月以痛苦的表情说,“总之,请你耐心听我说,我会一步一步慢慢说明,让你了解的。”
在他认真的眼神下,我暂且屈服,身体也往后倾。可是我并不是相信了他的话,只是要听他怎么说。
“把你的无稽之谈收回去,现在就带我去见我的妻子。”
法月带着悲怜的眼神更黯然了。他好像要避开我的视线似的开始说明。
“绑架事件是九日的早上开始的。就像之前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这个绑错人的绑架事件并不是偶发的情形,而是凶手原本的计划。也就是说,凶手早就知道九日早上茂会独自从这个房子走出去。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这个计划——刻意绑错人的绑架事件,就不能成立了。因为如果像平常一样,是茂和隆史一起从这个家门出去的话,就无法制造绑错人的情况了。硬是假装绑错人,只带走茂,而放走了隆史,这样显得太不自然,反而容易被人看出真相。所以,隆史在发生绑架案的那一天因病请假没有去学校,不是单纯的偶发情形,而是凶手犯罪计划的必要条件。我们可以认为隆史请假没有去上学,是凶手有意的行为。可是,能够操作这个条件的人物,是谁呢?毫无疑问地,那个人应该就是隆史的母亲——和美。对母亲而言,佯称孩子得了感冒不能去上学,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就是因为太简单了,所以才被我们忽略了,我们应该更早注意到这点才对。十一月九日早上,茂在这个房子的玄关被绑架了。凶手——也就是夫人说茂独自离开这个家门的证词,是捏造的。”
我呆呆地听着法月的说明。因为找不出法月纶太郎论证里的弱点,所以我根本无话可说。
“夫人将失去意识的茂抱回家中之后,就把他藏在屋子里的某个地方——大概是关在车库里吧!接下来就是等待三浦打电话来。早上十一点,三浦利用保险公司的业务员把我引开,按照事先计划好的,从我家打出第一通电话。不过,这只是为了防备警方事后调查通联纪录所做的烟雾弹,其实三浦根本没有说那些内容,所以三浦不必准备小孩子的声音,因为这通电话的内容是夫人捏造的。”
我想抗议,但是法月摇头制止我,并且继续说下去:
“人质被监禁在这间房子里,是夫人计划里的重点,因为她要在这间房子里进行杀害人质的行为。从结论说起,因为夫人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可以保护自己,所以她绝对不会被怀疑。这也是她为什么计划佯装成绑架案的理由。她的目的就是在隐瞒真正动机的同时,又能让自己处在不在场证明的情况下。没有比这个更周全的计划犯罪了。”
“胡说八道!”我忍不住打断法月的发言。“让自己处在不在场证明的情况下?在这间房子里杀人?那是不可能的事。茂的尸体是在青梅市发现的,离这里有好几公里远。而且,那天晚上和美一步也没有离开家门,杉并署的刑警们可以证明这一点。既然如此,她是怎么将尸体运到青梅市呢?”
法月又是摇摇头。他以充满同情却生硬的口气,像在颁布什么训示般地说:“不用离开家一步,也有可能办到的。我来试着说明她是怎么办到的吧!首先,她打了110的电话报警,把警察叫到家里来。这通电话的目的,就是为了让第三者——杉并署刑警们,证明她一步也没有离开家门。而且,警察应该做梦也没有想到人质就在这间屋子里。
“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夫人找了一个借口离开位子,在车库里杀害了茂,然后将尸体与书包装进塑胶袋,藏在你奥迪的行李箱中。这些事情大概不用五分钟的时间就可以完成了。当她若无其事地回到客厅时,应该没有人会发现她有什么可疑之处吧!因为当时客厅里的人都在等待绑匪的联络,谁也没有多余的精神去注意她的举动。”
“——奥迪的行李箱中?”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没错。这就是夫人计划的巧妙之处。到这里可以理解吗?山仓先生,那天晚上,你被叫去狭山公园的真正理由,不是要将六千万的赎金交给绑匪,而是把富泽茂的尸体载去给三浦靖史。在开车时,心情极度激动的你,根本不会注意到行李箱里装着一个小孩子。而三浦则是在那个时间开着他的GOLF车,比你先抵达狭山公园,并且在石阶上设下陷阱。这个陷阱的目的,就是让你停下脚步,好争取时间。设好陷阱后,他便到西武游园地车站旁边,等待你的到来,然后以电话指示你,要你带着赎金去冰川神社。在指定的时间之前,他一直在那里等着,当他看不到手电筒的信号时,就表示设下的陷阱奏效了。
“你离开车子,在石阶上摔倒而失去意识。在那段时间里,三浦把他的GOLF开到停车场,打开你的奥迪行李箱,将尸体抱出来,移到自己的车子里。因为夫人给他你的车子的备用钥匙,所以他能打开你的车。接着,他回到石阶的地方,撤掉之前设下的陷阱,再回到自己的车上,开车离开狭山公园,去青梅市弃尸。”
好像要重新整理想法一样,法月暂时停止说明,隔了一会儿后,才再度开口:
“也就是说,看起来像是交取赎金的行动,其实是为了移动尸体的行为。假装绑架勒索的目的,为的就是不让警察跟踪三浦。不管怎么说,赶走跟踪的车子是绝对必要的事情。如果被警车跟踪到狭山公园的停车场,那么,移动尸体的行动一定会被发现,一切就化为乌有了。不过,万一杉并署的刑警并没有命令停止跟踪的行动,那么一步也没有离开家中的夫人一定还有什么变更计划的手段,因为警方的一举一动,完全在她的视线范围内。”
“以上就是最初事件的来龙去脉。”
我紧紧抓着西装裤下不停地发抖的膝盖。我不相信,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法月毫不留情地打碎了我的希望。
“对照杀死茂的周全犯罪计划,第二桩命案——三浦的命案可以说是大胆的临时起意杀人事件。因为你不相信三浦的不在场证明,执意要去三浦家搜索证据,迫使夫人非马上杀人灭口不可。你要求她帮忙把三浦叫出去,好让你搜索三浦家,对她来说,这正好是下手杀死三浦的好机会。你在三浦的家里寻找证据时,为什么三浦那么快就回去了?因为夫人把你的行动告诉了三浦。而夫人又尾随三浦回到中野新屋,在三浦把你打昏之后,刺杀了没有防备之心的三浦。这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事情,不需要一分钟就可以解决了吧?她用和服的袖子抓着菜刀,所以没有留下指纹。最后,她让已经昏迷的你继续留在浴室里,迅速离开杀人现场。”
“接下来的经过就像你已经知道的,她也没有再进行任何计谋。因为她相信她的丈夫会挺身保护她,而你果然不负她所望。结果就是,你当然不会怀疑自己的妻子,而别人也怀疑不到她。”
“等一下!”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心里升起一丝希望,立刻打断法月的话,“你没有忘记布置成密室状态的三浦‘遗言’吧?他的‘遗言’就是门闩的‘闩’这个字。门和一,也就是说,三浦其实在说,杀死他的人是和美的父亲。”
“我也曾那么认为。”法月说,“可是,凶手其实是尊夫人,三浦的‘遗言’指的是和美。”
“为什么?”
“对三浦而言,夫人在成为你的妻子山仓和美之前,是次美的姐姐。意思是,在他的感觉里,门胁和美这个名字的印象强过山仓和美。此外,他对夫人的名字还有一点点误解。尊夫人的名字是和美,但是他却一直以为是一美,两个字的发音是一样的,一美是长女的意思,所以妹妹的名字叫次美。三浦临终前为了留下‘门胁一美’这个名字,才让死亡的现场变成密室的状态。”
“另外,我还要说明为什么和美可以轻易说服三浦的理由。因为三浦从和美身上看到了次美的影子,如果不这么想,就无法理解三浦的行动。或许一开始他就有被杀的觉悟了。从这一点看来,对三浦而言,或许和美才是他的宿命之女。”
我的反驳意见被一一驳回,法月的主张反而显得更有说服力。我觉得很恐怖,好像身上的肉被一片片剥下来似的。刚才岳父说的话像漩涡一样在我的脑子里盘旋,并且有了新的定义。
“你完全误会了,她还需要我的保护。”
三浦的调查报告书上是否有和美的名字呢?岳父在听取那份报告时误解了他们两个人见面的理由,所以严禁本间万穗说出调查的内容。而他之所以硬要将杀人绑架的罪行栽赃到我身上的原因,一定是前天他知道绑架事件的真相后,发现了三浦的真正共犯。岳父确实还在保护着和美。
我因为不祥的预感而发抖了。但是,我仍然在发抖中丢出无法挽回的最后疑问。
“为什么?和美为什么要那么做?”
“从现在起,我说的话纯粹是我的想象。”法月像在朗读一样,不带感情地说:“我认为夫人早已经知道你和富泽太太的关系了。不过,应该是富泽家搬到府上附近才发现的。大概是她发现逐渐长大的茂越来越像你吧!而且,再度见到富泽路子以后,你的态度一定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这些细微的事情让夫人产生了疑问。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产生这种疑问的,但是从某个时间开始,她心中确实有了疑问,心情也因此产生了变化。从那个时候开始,夫人变了。我想是从发生了某件奇怪的事情而开始的。夫人因为七年前的流产而无法再度怀孕,可是,她内心的母爱并没有因此消失,收养了隆史后,她的母爱得到抒解,心情也因此平静。然而那只是表面上的平静,她内心里的怒火,在知道你曾经背叛过她时爆发了。”
“于是她可能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丈夫一定是在我流产以前,就和富泽路子有不寻常的关系;而路子因为嫉妒我,便利用她的护士身份,让我流产了。也就是说,她认为自己腹中的孩子是路子害死的,而且路子还怀了丈夫的孩子。既然路子抢走了原本属于自己丈夫的孩子,那么自己也有权利夺走属于路子丈夫的孩子——”
“以牙还牙,这就是夫人展开的报复。所以夫人当着担心自己儿子安危的母亲眼前,在这个房子里杀死了那个母亲的孩子——茂。就像七年前自己的孩子在肚子里被杀死那样。”
“当然,她的想法显然是一种错误的推论。因为你和富泽太太的关系,是夫人流产后,你为了逃避夫人不稳定的情绪才开始的。还有,她把流产的责任推到护士身上,基本上就是不正确的想法。太无奈了!总之都是命运的作弄。”
我被打击到体无完肤,完全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字眼。我谴责自己的愚蠢,竟让和美深陷黑暗面,让她在黑暗中发抖。我的上半身向前倾,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强自压抑自己的啜泣声。
“你没事吧?”法月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我没有擦掉从眼角掉出来的东西,直接抬头问:“请让我见和美。她现在孤孤单单一个人太可怜了,我要在她的身边陪她。立刻带我去警察局吧!”
法月犹豫了一下后,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的表情中隐含着哀痛。
我感到一股强大的打击。
“莫非和美——”
“我应该早一点注意到的。”法月说。“我是大约一个小时前得到结论的。得到结论后,我立刻打电话到府上,可是一直没有人来接电话,这让我觉得很不安,于是我立刻赶来这里。那时这里的玄关是开着的,但是室内很暗,并没有开灯。夫人在车库里上吊了,应该是一时想不开而自杀的吧!她以为你被逮捕,不会回来了!独自一个人在这间屋子里,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干脆一走了之——”
法月的声音好像来自空洞的深处,慢慢地飘到我完全听不到的地方。我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了自己,一心只想回忆起和美的脸、和美的声音、和美的体温……
几小时以前,我的妻子还在我的怀抱里,但我的手现在却已经不记得那个感觉了。我想要想起那个感觉,但是那个感觉已经抽离我的身体,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难道那只是我的幻觉吗?
难道那个时候你已经死了吗?
不对,已经死的人是我。像我这种为人丈夫者,才是虚伪的幻影。失去灵魂的人是我不是你,我才是没有灵魂的人。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没有立足之地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是被诅咒的人,所有被我碰触过的东西都会腐烂,都变得肮脏,都被染上失德的色彩。我是带来不幸的瘟神。
和美,你是对我含恨而死的吧?
未来的日子里,我必须永远背负着你对我的憎恨吗?
我恐怕承受不了呀!
和美,原谅我。
原谅我这个愚蠢的丈夫。
不,不要原谅我。恨我,诅咒你对我的爱吧!我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是一个愚蠢至极的男人。我说我爱你,却没能感觉到你的痛苦;我让你痛苦,却装作一副不知道你痛苦的模样,还看着你走上最后的绝路。我一辈子也偿还不了对你的愧疚。既然如此,我就接受你对我的恨吧!不只你,所有因为我而遭受不幸或死亡的人的所有怨恨,我也必须统统接受。
走廊上好像有人。法月站起来,打开门,进来的人是隆史。
“睡不着吗?”我问。
隆史点点头。
法月面向我,轻轻地点点头后,沉默地离开客厅。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隆史了。
“过来。”
我伸出手紧紧抱着隆史,以全副的精神抱着他小小的身体。
“爸爸?”隆史抬起头说。
“什么事?”
“妈妈死了吗?”他偷听到了。
已经瞒不了他了。
“嗯。”
“——我不哭。”
可是,豆大的泪珠已经从他的眼眶滚出来了。
我看着这个和我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的儿子,一股暖流涌上了心头。隆史呀!你现在还那么小,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你,让你成为不会让死者感到遗憾的、顶天立地的男人。这是活着的我的责任。有一天我会清清楚楚地让你知道这件事的始末,到时,我会接受你代替已经死去的人给我的惩罚。
“隆史。”
“什么?”
“你是爸爸和妈妈的儿子。”
“嗯。”
“不是‘嗯’。”
“是——爸爸。”
—全书完—